駝鈴
三來南方,已經(jīng)不再是為了尋夢。我這樣的年齡,離尋夢的季節(jié)遠了。
多年前的初夏,我在南方闖蕩三年后回了故鄉(xiāng)。那時候東奔西突的激情澎湃,常常會碰痛身心的某個地方,也能灑脫地揉揉痛處繼續(xù)找尋不被碰痛抑或再被碰痛的物事。直到有一天,南方的草長鶯飛在初夏里開始堵塞我的思緒,行囊干癟得只剩下幾篇沒有立體感的“豆腐塊”,突然才大夢初醒?;氐焦枢l(xiāng),初夏的田園映入眼簾,我怔怔地感到突兀,田里的稻子郁郁蔥蔥,地里的莊稼碧綠油亮,滿山青翠的樹木靜謐得有些肅穆,而路邊的雜草一個個挺直腰身平地竄起的高度,先是淹沒了我的身高,繼而帶了鋸齒的葉片慢慢地伸展進我的內(nèi)心……那一刻,我驀然清醒過來,故鄉(xiāng)的景象分明是排斥遠離農(nóng)事的游子,原本雞犬相聞的村莊,雖然沒了那份熱鬧,卻仍是欣欣向榮,背井離鄉(xiāng)的悲壯早被年輕人演繹成了豪情與夢想,父輩的倚門而望已經(jīng)在那份親情中只剩下兒女們帶回鈔票的喜悅與渴望。整個山村像是睡在靜寂里,我心慌意亂地趕忙重新打理行囊。去哪里?南方!南方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街市喧囂,甚至于擁擠的人群,匆匆的步履,和那份為生計負荷的壓力與激烈競爭,感覺中原來早已經(jīng)悄悄喜歡。
再次離開南方是重來南方的三年后,巧的是又一個三年,仿佛我的南方之行是三年便要告一段落。之所以離開南方,因為工作與生活再一次怪圈似的走入了困境。那時候我去了廣州一家剛創(chuàng)刊的雜志應聘,似乎很輕易地就做了編輯部主任,與文學廝混正是我畢生所愿,感覺真是好極了。等到感覺不妙時,已經(jīng)快一年沒領(lǐng)到薪水了,而雜志已處在癱瘓狀態(tài),用完身邊僅有的一點積蓄,一時間竟又找工無著,只好在匆忙間收拾行囊跑去都江堰的一家編織廠謀生,爾后又輾轉(zhuǎn)勝利油田做起地攤生意來。商業(yè)的規(guī)范衍生生意難做,站在冰天雪地的曠野,望著百米開外雞啄食似的采油機突然感覺我被生活拋棄了。油田生活與我格格不入,油田的日新月異與我無關(guān),油田的人群與我隔膜得很……仿佛,就我一個人從遙遠的鄉(xiāng)下來,來打工,來掙錢,卻在孤寂的天地里迷失了曾經(jīng)對生活的激情與向往。那一刻,我又想念南方了。對我而言,南方雖然有種種的不如意,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親切的融入,能讓嗅覺靈敏地品嘗到個中苦辣酸甜的滋味。于是,那個雪蓋冰封的早晨,我逃離般地從油田出發(fā),興致勃勃地第三次來到南方,再也不肯輕易離開。
而今,我在這個叫順德的地方客居,工作不怎么好,薪水也不怎么高,但那份腳踏實地的感覺卻實在飽滿。我常常想,南方是否真有一個偌大的磁場,她具有強大的牽引力,把我這樣從北方來的游子吸引?忽一日,想起東坡居士那句古詩,不覺改了幾字吟哦:未啖荔枝三百顆,也愿長做嶺南人。
南方的酷
出了韶關(guān),便都屬于北方了。這是廣東人對南北方的界定,這樣的劃分法似乎有待商榷,但就冷與熱而言,倒是頗讓人服氣的。南方?jīng)]有北方那樣的寒風、冰霜和雪舞,甚至壓根兒就沒有冬天。
北方的天氣是固執(zhí)的,那是一種固執(zhí)的冷。一到冬天,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滿山遍野的銀裝素裹,看起來似乎很有詩意,但那西北風又冷又硬,像刀子在人們的臉上猛刮,所謂滴水成冰,正是北方寒冷天氣的真實寫照。冷酷無情這樣的成語,肯定是北方人發(fā)明的。而南方的天氣,也是固執(zhí)的,太陽總是分外勤快地起得早,存心要跟人較量,仿佛不曬得人脫層皮不肯善罷甘休。路面是滾燙的,馬路上的瀝青被烤化了,踩上一腳準能把鞋底粘住??諝馐窃餆岬?,吹過來的風帶著熱浪,人好像被罩在蒸籠里的饅頭,滿身冒著“蒸餾水”。南方的熱,實實在在地把身心包裹著,若想沒有汗水冒出體外,大約已經(jīng)變成烤紅薯了。
南方,熱得酷。
多年前,我在來南方的綠皮火車上聽到一個南方人與一個北方人的對話,實在有趣得很。那北方人詛咒說,媽媽的,我們那兒那個冷呀,往門外扔塊豆腐出去,咚一聲響,地上砸出個坑兒來。那南方人說,大佬,去我們南方吧,我們那兒熱,母雞下了蛋你拿起來盡管剝了殼吃,熟的。
回望來路,無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南方都給我提供了生活上的許多便利,在南方生活了許多年,而今我才明白,這南方的熱雖是酷得很,那滿大街的冰鎮(zhèn)、糖水、涼茶、龜令膏……卻是爽極了——因為這熱的酷,才有這酷的爽。細想想,似乎很有些辯證法了。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長久地在南方工作與生活,該不是也如我一樣喜歡上了南方的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