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 王穎
摘 要:《紅樓夢》中賈政、賈寶玉父子的對話幾乎都與教育相關。身為教育部門官員(地方學政)的賈政是一個失敗的家庭教育施教者。借助維吉尼亞·薩提亞的家庭治療理論對其進行闡發(fā)研究發(fā)現(xiàn),賈政與賈寶玉的溝通屬于低自尊溝通方式,他們的溝通過程中,賈政始終扮演的是令人敬而遠之的“責備者”和“超理智者”的角色。而根據(jù)薩提亞冰山理論對這一局面進行剖析后發(fā)現(xiàn),根本原因是賈政在其個體生命冰山之下,是一個逃避感受的敏感者、渴望被接納的孤獨者、克己復禮的執(zhí)行者和期待失衡的無力者。對作為家庭教育施教者的賈政進行全新解讀后,可以管窺到作者啟迪后人引以為鑒的用意,從而思考家庭教育更加合理、有效的溝通方式。
關鍵詞:薩提亞;不一致溝通;低自尊水平;賈政;冰山理論
《紅樓夢》被認為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對話小說①,一百萬零七千字的文本中,人物對話占到了40%強(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兩卷本統(tǒng)計),這其中賈政、賈寶玉父子的對話幾乎都與教育相關,又幾乎都是沖突。臺灣著名學者羅德湛在《紅樓夢對話研究》一文中曾談到:《紅樓夢》是研究小說對話最好的范本,舉凡對話所應承載功能,它無所不包②?!都t樓夢》中,作者通過呈現(xiàn)賈政對寶玉的言語教育,淋漓盡致地描繪了父子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強烈沖突。作者不僅精心描繪了父子日常對話的細節(jié),在筆力深處還流露出他對低效甚至無效的家教方式的批判。按照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文學藝術(shù)的本質(zhì)是對話③。從探尋人物對話的角度切入對小說文本的分析,歷來是一個重要的途徑。因為“對話”的本質(zhì)是作者出于平等意識而對角色,對讀者的極大尊重。這種平等和尊重,體現(xiàn)在無論是小說文本中的賈政、賈寶玉人物形象本身,還是他們之間的對話,都彰顯了作家的心路軌跡,折射出一對典型父子的內(nèi)心世界及由此而牽扯出來的家庭教育問題。本文借助心理學領域維吉尼亞·薩提亞(Virginia Satir,1916-1988)的家庭治療理論對其進行闡發(fā)研究,可以管窺到作者啟迪后人引以為鑒的用意,從而思考家庭教育更加合理、有效的溝通方式。
一、“自我價值”與“不一致溝通”
薩提亞是舉世知名的心理學家、家庭治療專家?!白晕覂r值”是薩提亞理論和治療模式的核心概念,指個體內(nèi)心對自己的價值認同,是一個人“珍視自我,以尊嚴、愛和真實對待自己的能力”。她認為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個體,所以一個人最本質(zhì)的動力是“維護自尊”。并且人是活在相應的環(huán)境之中的,是不能單獨存在的,那么人與人之間最理想的關系取決于平等而有效的溝通。
薩提亞通過對人際溝通進行深入研究后發(fā)現(xiàn),個體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不受到侵害會發(fā)展出特定的生存應對模式。而自尊水平低下的人,其防御機制主要表現(xiàn)為討好、指責、超理智、打岔四種模式。所以他們與他人進行對話時往往會采取“不一致溝通”——言語信息與非言語信息相矛盾④。薩提亞針對低自尊的典型特征(想要被愛,關注過去,希望維持現(xiàn)狀,只愿意停留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常常壓抑感受,行為常由家庭規(guī)則和“應該”所驅(qū)使等),在心理治療過程中特別關注個人自我價值感的提高以及溝通能力的改善。
二、“不一致溝通”的典型形象:賈政
以薩提亞為代表的家庭系統(tǒng)心理學認為,理解某個人的行為、情感,須先理解這個人的原生家庭中的關系模式。文學作品再現(xiàn)的不僅是一個個人物本身,還有人物所在的家庭系統(tǒng);解讀文學作品中時,理解了人物所在的家庭系統(tǒng),能更好地理解文本中的人物和作者的寫作用意。將心理學的成果和模式引入文學評論,能為心理學視角的文學評論提供更多的路徑。尤其針對《紅樓夢》這類意味雋永的經(jīng)典之作,從薩提亞理論的視角重新觀照人物及其家庭,能幫助我們更深層次地解讀人物及其所蘊含的內(nèi)涵。通過對《紅樓夢》的細讀,把賈政放入他的家庭系統(tǒng)中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身為教育部門官員的賈政卻是一個失敗的教育者。他與賈寶玉的溝通屬于低自尊溝通方式,父子關系的處理也乏善可陳。原因在于,他與寶玉的溝通過程中,他始終扮演的是令人敬而遠之的“責備者”和“超理智者”的角色。
(一)賈政:令人敬而遠之的責備者
薩提亞的理論中,責備者通常的表現(xiàn)是支配、敵意、專制,獨裁、或是暴虐的。責備者把焦點放在對他人的期待上,內(nèi)心深處覺得孤單、失敗,這樣的個體自我價值低落,因而常通過努力控制別人、用攻擊的語調(diào)與姿勢批評、吹毛求疵、暴力,激發(fā)他人的恐懼,使他人尊敬、認可、聽從,使自己變得強而有力。比起寶玉因“流蕩優(yōu)伶”“淫逼母婢”而被賈政暴打這種極端暴力的家教方式,小說中更多也更細致地呈現(xiàn)的是一種父親對兒子的語言暴力。
父子之間的對話、溝通,在賈政低水平的自尊下常常表現(xiàn)為父親對兒子的斥責,茲舉幾例賈政與寶玉的對話:第九回中,寶玉給父親請安,說明剛上學去。誰料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行蹤報告”到了父親的耳朵竟然演變出冷笑與呵斥,他羞辱寶玉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做父親的他都會羞死。陰陽怪氣地告訴寶玉玩才是正理,只管去玩。嫌棄寶玉站臟了他的地,靠臟他的門!第十七至十八回中,寶玉建議為匾額題名“有鳳來儀”,“眾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⑤。即使對寶玉的提議點頭認可,賈政也要在言語中掩飾自己的本義,習慣性地斥責寶玉。后寶玉又為“稻香村”取名時,引用了古人的“柴門臨水稻花香”,眾人聽了都拍手稱妙,賈政卻是背著在眾人面前當嚴厲教子的壓力,“一聲斷喝”地罵寶玉是“無知的業(yè)障!”,然后帶著嘲諷口吻訓斥寶玉:“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⑥”第三十三回,金釧含羞賭氣自盡后,寶玉低頭嗟嘆時,不料撞見父親,嚇得他倒抽一口氣,賈政見兒子垂頭喪氣、“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明白自己兒子的心緒不佳,但他作為父親,沒有關切,只有責備。他責備寶玉“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葳葳蕤蕤”。隨后質(zhì)問他有什么不知足、不自在?他的話語顯得刻薄而逼人。為什么每一次賈政對兒子的教育都是責罵?正如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所言:“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⑦”。
通過以上數(shù)例,我們看到賈政基于低自尊水平與兒子的溝通方式,作者揭示了暴力家教(包括語言暴力)對子輩心理和人格的傷害。用薩提亞的理論來闡釋,賈政、寶玉父子二人在溝通時,賈政處在壓力情境下,自覺脆弱或自我價值低下,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采取防衛(wèi)姿態(tài)來指責和控制兒子,與兒子關系疏離。長此以往的不一致溝通,導致對話雙方彼此隱藏了自己的感受與期望,使父子之間的信任和分享變得困難。相反,如果是正向、尊重及具有安全感的情境,他們在彼此交流時就是分享,就更容易創(chuàng)造出親密感。
(二)賈政:力求盡善盡美的超理智者
超理智是不一致溝通的又一種姿態(tài)。超理智者的語言特點是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羅列數(shù)據(jù)、運用術(shù)語,詳盡描述。他們對問題的思考力求盡善盡美。為支持自己的觀點,證明自己永遠是正確的。他們常用這種方式處理沖突。賈政對賈寶玉的教育方式和對話方式,除了責備,還呈現(xiàn)出超理智的特點。
譬如第七十五回,在賈府中秋家宴上,擊鼓傳花傳到寶玉,按例該寶玉講笑話,寶玉料想笑話講得好不好都會遭到父親的斥責,索性謊稱不會講笑話,要求重新出題,賈政令他以“秋”為題作詩,要求不許用“冰玉晶銀彩光明”等字眼,要“另出己見”。聽了寶玉的作品以后,賈政本是“點頭不語”,卻不吝表揚只字片語,而后又向賈母抱怨道,寶玉不肯念書,因此做出的詩“到底詞句不雅?!焙筚Z環(huán)技癢,也作詩一首,也沒令賈政滿意。作為專家型“超理智”的父親,他引經(jīng)據(jù)典地諷刺兄弟二人自不量力,分別以古代溫庭筠、曹唐自居。又批評他們的發(fā)言吐氣是邪派,是下流貨,“難以教訓”。又如:在第十七回中,賈政謾罵寶玉是“無知的蠢物”,說他“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不懂何為清幽氣象?還總結(jié)了原因——終是不讀書之過⑧!在這些批評的話語中,賈政的語言風格除了四字詞語就是引經(jīng)據(jù)典地嘲諷自己的兒子,絲毫沒有要好好指導交流的意思。第七十八回,賈政對寶玉的教育期待和教育理念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yè)的,也不曾發(fā)跡過一個”⑨。作為父親,賈政不再逼寶玉以功名、舉業(yè)為人生目標,然而他教育寶玉的方式和說話的習慣仍然沒有任何改變。例如在“閑征姽婳詞”的環(huán)節(jié)中,寶玉的“姽婳詞”開頭第一句便遭父親認為“粗鄙”,緊接著又認為寶玉鋪敘過冗,訓導他“這是力量不加”,用“堆砌貨來搪塞”。見兒子的作品遲遲未轉(zhuǎn)入正題,便是嘲諷性地反問:“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zhuǎn)帶煞,豈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⑩”。這一回目讓我們看到精通古體詩體制的賈政對《姽婳詞》的成型確有指導之功,他本人對古體詩篇法特點的把握也非常到位。但他的話語總是那么刺耳,他的姿態(tài)總是高高在上。賈政對兒子的謀篇布局進行糾偏,本是善意,但溝通的方式存在明顯的心口不一。前文明明已經(jīng)述及賈政內(nèi)心認可了寶玉“還不算玷辱祖宗”,但話語中卻處處貶低寶玉。即使寶玉作出了令他滿意令他笑的句子,也只能得到他“且放著,再續(xù)”的命令,而沒有只言片語的夸贊。這里固然有賈政在眾幕友前“教子”的謙虛,更有他對自己詩技的炫耀。作者聚焦寶玉作品每一句的成詩過程,而且將“鏡頭”推近到賈政的每一句既是炫耀又是批判的評論中,其中的深意或許正在于讓我們看到一個“超理智”的專家,而不是一個父親。
賈政“超理智”的語言風格還表現(xiàn)為大量關聯(lián)詞語的使用。關聯(lián)詞語是發(fā)表議論時重要的邏輯思維標記。它能輔助語義的銜接,也能使議論更具有主觀性。在集中體現(xiàn)賈政品評觀點的第十七至十八回,充斥著大量表達賈政個人見解的語句,例如:有表示轉(zhuǎn)折關系的“杏花村固佳,只是……,直待……方可”;“……雖佳,但……。雖系……,卻……”,有表達條件關系的“如果有……者,請……為幸”等句。賈政注重邏輯的這些語句,理性有余,情感不足。
賈政的上述溝通姿態(tài),令我們看到,他與寶玉交談時,他也不去觸碰、審視自己的情緒感受,他樂于滔滔不絕地發(fā)表自認為絕對正確的意見和評價,就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明智而善辯。作為超理智的溝通者,他在子輩眼中不僅是一個是嚴厲的、原則性極強的父親,同時更是一個令人煩悶、討厭的強迫性個體。他的這種超理智意味著他的內(nèi)心深處極其孤獨。
三、不一致溝通的成因——“冰山”下的賈政
“冰山”隱喻理論是薩提亞提出的為解決不一致溝通的重要理論。要挖掘出一個人之所以不能與人建立平等關系的深層次原因,需要剖析每個人生命中隱藏的“冰山”。之所以被稱為“冰山”,是因為人們外在的行為表現(xiàn)只是他心理狀態(tài)外化的一小部分,即我們的行為、言語、應對姿態(tài)的部分,就像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薩提亞將這座“ 冰山”以下的部分劃分為:感受、感受的感受、觀點、期待、渴望和自我。這一部分藏于水面以下,巨大且難以察覺,是個體外在行為和應對方式產(chǎn)生的真正動因。
賈政在《紅樓夢》中的出場,和寶玉、黛玉、秦可卿等人物的出場一樣,幾經(jīng)旁人渲染描述,直到第九回才讓賈政正式登場,足見作者對這個人物的重視。他的言行,不會只是作者的隨意之筆。通過冰山理論對賈政的感受、感受的感受、觀點、期待、渴望和自我進行探析,有助于深層次了解賈政自我價值低下的原因,進而理解曹雪芹刻畫賈政形象的深刻用意。
賈政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扮演成一個責備者和超理智者的形象對其教育,是我們看到的他的低自尊行為和應對姿態(tài),只是這個人物生命的冰山水面顯露出來的一角。這些行為為我們探索人物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線索。挖掘潛藏于他生命冰山水面以下的、更為龐大而難以覺察的心理訴求,才能讓我們對賈政的解讀更為全面和客觀。
(一)感受:逃避感受的敏感者
曹雪芹把賈政的人物形象設置為悲劇結(jié)局的感知者,令他敏感地預知未來,卻無力預防和阻斷家族悲劇的發(fā)生。他對晚輩上元佳節(jié)所做燈謎的精準解讀便是這種敏感的最佳體現(xiàn)。第二十二回的燈謎會上,賈府四個女兒所做的燈謎,要么是一響而散的爆竹,要么是算盤——打動亂如麻;要么是風箏——飄飄浮蕩;要么是海燈——清靜孤獨;都預示了不祥之兆。寶釵所做“更香”,更是不祥。然而,大觀園的女兒們和寶玉只沉浸在元宵猜謎的喜樂中,唯有敏感的賈政預感到她們“皆非永遠福壽之輩”,然而他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知道謎底和不祥預感之后的“翻來覆去竟難成寐”,而是選擇獨自“傷悲感慨”。在冰山理論的視域下,一個對自我感官整合得較好的人,可以毫不約束地報告出他看到、聽到、想到以及感受到的一切。感受,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最為真實的體驗,它由當前發(fā)生事件激發(fā)出來。人們不僅能覺察自己的感受、接納感受,更應當能表達自己的感受。在上述情節(jié)中我們了解到賈政有感受:傷悲。然而他對感受的感受(一種建立在過去經(jīng)驗基礎上的反應性感受,是對感受的決定)卻選擇壓抑或逃避,沒有向任何人“報告”。
(二)感受的感受:克己觀念的執(zhí)行者
對感受的感受如何決定,將引發(fā)這個人的觀點,也即信念、態(tài)度和價值觀。冰山理論認為,它是家庭的規(guī)條或是自己習慣的觀點和看法。賈政的價值觀是他所推崇的克己復禮。雖難讓子輩親近,但他并非虛情假意之輩,更非邪惡小人。相比兄長賈赦、侄兒賈珍等沉湎聲色犬馬之徒,賈政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林黛玉進賈府時,作者詳細地描述了賈政的居所陳設,桌上疊放著書籍茶具,彰顯出主人的高雅志趣。另外,賈政雖然家庭地位顯赫,然而他并無奢靡之風,文中一個細節(jié)便是例證:通過林黛玉的視角,我們看到,賈政房中三個“半舊”的家居用品:靠東壁面西設的青緞靠背引枕,青緞靠背坐褥,三張挨炕的椅子上搭著的彈墨椅袱,這些細節(jié)刻畫出一個崇尚簡樸、克己復禮的賈政。與賈赦許多盛裝麗服姬妾丫鬟環(huán)繞的庸俗品性大相徑庭。可見,在曹雪芹的眼中,賈政并非一個出身豪門貴胄的公子哥,相反,他為人謙恭厚道,處事循規(guī)蹈矩,平日酷愛讀書、而且禮賢下士、品行端正。作者更是巧妙安排冷子興與林如海對其行為品性發(fā)表看法,言辭之間盡是褒獎。作者也在第三回中認定賈政是“濟弱扶危,大有祖風”的正人君子。
忠心耿耿、恪盡孝道、望子成龍是賈政作為儒家學子的幾大人生追求。賈政的克制,出于他對儒家思想的忠實守護和認真踐行,以及他對“祖風”的極力捍衛(wèi)。
(三)期待:期待失衡的無力者
個體生命冰山下的期待,包括自己對自己的期待、自己對他人的期待,及來自他人的期待。但賈政對自己的期待或轉(zhuǎn)化成他對寶玉的期待;或被同化成他人對他的期待(光宗耀祖)。第二回中寶玉抓周的情節(jié),最能體現(xiàn)他對寶玉(也是他自己)的期待。寶玉抓取的脂粉釵環(huán),惹得他勃然大怒,斥之為“酒色之徒”。這種現(xiàn)實與期待的落差給他帶來的不悅,實則對賈政對自己“欲以科甲出身”而不得的真實反映。而他“欲以科甲出身”也并非自己對自己人生的規(guī)劃和期待,從第三十三回中我們了解到,賈政暴打?qū)氂駮r賈母來救,賈政含淚說道,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這樣的理由,說明賈政的教子一是體現(xiàn)出他對寶玉的期待。二則主要是為了滿足他人(祖宗)對賈府(賈政自己)繼續(xù)光耀門楣的期望。對于這樣的落差,他無力去縮短現(xiàn)實和期待之間的距離,便轉(zhuǎn)而大打出手了。
(四)渴望:渴望被接納的孤獨者
賈政在賈府的老爺少爺中,生活得極其孤單和憂郁。與正妻王夫人之間相敬如賓,不像夫妻,沒有情感的表露和渴望的體現(xiàn)。賈政在妻子面前,要顧忌王家的地位、身份,因此與王夫人之間更多的像是合作伙伴的關系。反而對于人人嗤之以鼻的趙姨娘,賈政卻溫情脈脈,一再嬌寵。其中緣由,不外是在粗俗的趙姨娘面前,賈政才能卸下“正經(jīng)”的偽裝和多方的顧忌,享有話語權(quán)的渴望才能得到實現(xiàn)。以第七十二回中,趙姨娘提及為賈環(huán)納妾一事為例,二人身為父母,共同商量家事的畫面十分溫馨,雖然趙姨娘的粗俗、絮叨,但在她面前賈政才能做到放松、坦誠,這也是為什么縱然趙姨娘總是制造麻煩,但賈政仍然對其寵愛有加——她給賈政的生活注入了生機和活力。
第十八回中,賈母與孫輩猜謎行樂,卻因賈政的在場,使眾人緘口禁言,賈母深知晚輩恐懼賈政,便攆他離開去歇息,他只能尷尬而又無奈地笑問老太太:“何疼孫子孫女之行,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這是賈政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直抒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希望被眾人接納。這一細節(jié)透露出,賈政在自己的家中頗不受晚輩歡迎,也折射出他心靈上的孤獨。另外,賈政對寶玉的拒不從俗,也未嘗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當看到寶玉神采飄逸、秀色奪人之時,再對比看到賈環(huán)的粗鄙猥瑣,賈政心中的價值取向自然見了分曉,也讓我們看到他想成為寶玉的內(nèi)心的涌動。
(五)自我:苛責自我的壓抑者
前文已提及賈政的期待明顯失衡,對自己的期待缺位,說明在冰山的底座,他喪失了自我。賈母的一句:“你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讓我們分明看到年少時的賈政曾經(jīng)因為堅決地維護自我而遭到“教訓”。這一句“當初”將文本中并未描繪的場面烘托出來。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可以想見,賈政當初確有可能在乃父眼中亦是“詩酒放誕”的叛逆者。而中年的賈政卻因在子侄輩中,卻又走起父親的老路——嚴格履行他所認同的文化對“父”的要求,刻意壓制對寶玉(少年賈政)的自我認同,所以少不得要將他們“歸以正路”。他對待寶玉的嚴厲可以看作是對自我的苛責。賈母一句話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舉重若輕,引發(fā)我們深思:是什么殺掉了賈政的“自我”?薩提亞的理論給了答案:家庭中不一致溝通的方法常常學自原生家庭,并世代相傳。賈政的父親“當初”也用如此方式管教兒子。缺失了自我認識、喪失了自我期待的賈政,處處循規(guī)蹈矩,卻又庸碌無為。當寧國府被抄,挽救家嗣的責任落到他的肩上時,他也只能因無計可施而一再流淚。
賈政的逃避感受、過分克制和期待失衡,造成了他性格中的孤獨、敏感,令他自覺無力。這樣的無力感經(jīng)年累積,就外化成一個令人生厭的責備者和超理智型“專家”。在家庭教育的鏈條上,既是一個受害者,又是一個失敗者。
任何偉大的經(jīng)典之作都同時具有傳統(tǒng)性與當代性,《紅樓夢》也不例外。雖然賈政只是封建時代“父權(quán)”文化影響下的時代典型,但是如果用薩提亞的“不一致溝通”與“冰山”隱喻理論,對作品中賈政與賈寶玉的教育對話及賈政表現(xiàn)出來的低自尊應對姿態(tài),相信這種跨時代、跨國界的解讀,一定會對當今的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均具深刻的啟示意義:無論是老師還是家長(施教者)一須檢視自己與學生/孩子(受教者)的溝通方式是否屬于低自尊水平的“不一致溝通”,二須查找原因發(fā)掘“冰山”以下的自己,并針對自己的情況進行“治療”。
注 釋:
① 羅書華著:《雙鳳護珠: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與敘事》,團結(jié)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頁。
② 羅德湛著:《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東大圖書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144頁。
③ 錢中文主編,白春仁譯:《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頁。
④ [美]維吉尼亞·薩提亞,約翰·貝曼,簡·格伯,瑪利亞·葛莫莉著,聶晶譯:《薩提亞家庭治療模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7年第1版,第26-50頁。
⑤⑥⑧⑨⑩?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222、224、225、1101、1104、302、444頁。
⑦ 魯迅:《魯迅文集·雜文集》,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