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群
(阜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阜陽 236037)
林紓是中國新舊文學過渡階段的關(guān)鍵人物,如錢基博所言“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1]。他不僅影響了晚清近代的士大夫,也影響了魯迅、周作人、錢鍾書、郭沫若等一批文人,同時還影響了20世紀中國文學修辭理論與實踐的發(fā)生。
林紓出生于福建閩縣(今福州)南臺小商人之家。初名群玉,又名秉輝。入學后名紓,字徽,字琴南。號冷紅生、畏廬居士、蠡叟、補柳翁、踐卓翁、餐英居士、射九等。[2]年少即有文名,1897 年,借魏瀚刻本印行《閩中新樂府》,正式登上文壇。魏瀚做《〈閩中新樂府〉序》中提到林紓詩歌的功用和體裁,認為可以震聵時人“為功豈不偉乎”,“新樂府之體,固不妨為俚鄙者也。”[3]如果將該序視為第一篇公開出版研究林紓的文章,林紓研究歷史長達百年之久。
百年來,林紓的文學成就和學界對林紓研究的熱點可以歸納為三個主要方面:
第一,作為古文家的林紓,在傳承桐城派古文理論的同時,自作古文,形成文論。他創(chuàng)作的古文主要集中在《畏廬文集》《畏廬續(xù)集》《畏廬三集》等書中;創(chuàng)作的詩詞多收錄在《畏廬詩存》《閩中新樂府》《冷紅齋詞剩》《諷喻新樂府》《春覺齋聯(lián)句》中;文論多記載于《春覺齋論文》《韓柳文研究法》《論文講義》《文微》《周秦以來文章名家》《古文辭類纂選本》和“林氏選評名家”文集15種中的序及“林評”中,形成較為完備的古文論體系,并借助《重訂中學國文讀本》《淺深遞進國文讀本》的推廣,產(chǎn)生較大影響,也吸引了研究者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持續(xù)與深入的探索。
第二,作為翻譯家的林紓。據(jù)樽本照雄統(tǒng)計,在1899-1925年的時間里,林紓翻譯213部作品。[4]“林譯小說”風靡那個時代。林紓被看成中國近現(xiàn)代翻譯西方文學的第一人,提升了中國翻譯小說的地位,推動了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不會外文的他,采取與口譯合作者翻譯的形式,運用古文語言,將傳統(tǒng)道德與西方習俗融會貫通,實現(xiàn)雅俗文學并存愿望,促使接受者跨越語言限制,領(lǐng)悟翻譯對象的審美形式,創(chuàng)造了成功的修辭接受案列,孕育出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精神,影響了一批“五四”學者的文化選擇。
第三,被反復(fù)評價的林紓。張俊才指出,百年來人們評價林紓呈現(xiàn)三個時代特點:1924-1949年為第一時期,特點為從“桐城謬種”到“林琴南先生”;1950-1978年為第二時期,特點為“封建復(fù)古派”的單一指認與史料運用的以意為之;1978-至今為第三時期,特點為重評林紓的學術(shù)要求遭遇“顛覆五四”的思想禁忌。[5]百年來,被蔣錫金稱為“五四新文學的不祧之祖”的林紓,在“五四”新舊之爭背景裹挾下,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文化史、思想史、修辭學史研究無法忽視的人物與研究對象。
如果從文學修辭視角觀察作為新文學“不祧之祖”的林紓,他的文學修辭思想體現(xiàn)在那些方面呢?對白話文學產(chǎn)生什么影響呢?
林紓在修辭學上的成就,曾被宗廷虎、李金苓《中國修辭學通史》論及。他們把近代修辭學史的時間界定為1840-1919,分為1840-1904和1905-1918兩個階段。認為第一階段修辭論的主要特點體現(xiàn)為在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提出“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修辭學理論及對古代修辭學說的繼承。第二階段修辭論的主要特點體現(xiàn)為引進外國修辭學理論,出現(xiàn)以“修辭學”命名的教材和專著,修辭學與作文法常相混淆,繼承和發(fā)展古代修辭理論方面呈現(xiàn)為散文修辭論、詩歌修辭論、詞曲修辭論、小說修辭論四個方面。林紓的修辭學研究集中在散文修辭論、小說修辭論兩個方面,“林紓的《春覺齋論文》代表了桐城派末期的修辭觀”,將“譯事三準——信、達、雅”原則運用到翻譯小說修辭論領(lǐng)域,贊賞狄更斯小說的章法結(jié)構(gòu)。[6]《中國修辭學通史》用萬字篇幅對林紓修辭學研究做了專門的介紹,足見林紓在修辭學史上的歷史價值。
如果變換觀察視角,聚焦林紓文學修辭思想研究這個下位論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林紓文學修辭思想主要表現(xiàn)為用字、用筆、作文、文體風格、翻譯策略等多方面,從字、詞、句、篇的謀劃到翻譯的修辭重構(gòu)皆有所論,不同程度上促進了近現(xiàn)代文學修辭思想的形成。
林紓提出“用字四法”,即“換字法”“拼字法”“矣用法”“也用法”?!皳Q字法”指“義古而字今,用之易解,而又難及,則須稍通小學,方審用法”。“字為人人所能識,為義則殊;字為人人所習用,安置頓異,此在讀古文時會心而已?!薄耙猿S弥稚晕⒁埔?,乃愈見風神?!盵7]“換字法”強調(diào)表達與接受時,如何選用和理解常用字的古雅功能,應(yīng)注重文字、訓(xùn)詁等知識學養(yǎng)的積累,才能在平凡之處見其不平凡。不至于流于表面,用冷僻字代替熟字,營造生硬古雅之感,本末倒置。用字的俗中見雅、熟中見古,達到常中見奇的效果,也是區(qū)別大家文與小家言的一個標準。
“拼字法”指“古文之拼字,與填詞之拼字,法同而字異;詞眼纖艷,古文則雅練而莊嚴耳。其獨出心裁處,在能自加組織也”。古文拼字與填詞法同,詞法拼字,“蓋用尋常經(jīng)眼之字,一經(jīng)拼集,便生異觀”。從林紓所舉例子觀之,“花柳”“昏暝”皆常用字,拼為“柳昏花暝”、“玉香”“嬌怨”拼為“玉嬌香怨”、“紅紫”“移換”拼為“移紅換紫”,皆契合詞人寫景抒情需要,從而產(chǎn)生纖艷、纖佻的美感。古文拼字,“勒垂”“鴻崇”拼集為“勒崇垂鴻”,“風政”“虧損”拼集為“虧風損政”,“忠義”“資履”拼集為“資忠履義”,呈現(xiàn)古雅、嚴毅的美感,契合“文以載道”的要求。[8]林紓認為古文與填詞拼字,法同而字異,修辭效果出現(xiàn)纖艷與雅練而莊嚴的區(qū)別。何以如此?陳望道曾解釋說:“將兩個并列或?qū)Υ碾p詞,間錯開來用的拼字法,看來可以算是介在鑲嵌之間的一體?!盵9]此法從形式觀之是為鑲嵌,從組合手法視之,突破語序限制,運用比擬、借代等方法,將甲物擬作乙物來寫,或把物當作人、把人當作物來寫,或用相關(guān)物稱呼等,促使生成新鮮語義。
林紓看重虛詞功能,論述“矣、也”的用法,認為“矣”字“雖名決辭,言外須有沉吟惋惜之意,則用‘矣’字方有余味”?!耙病弊郑坝薪忉屃x,有指實意”,推而廣之,“留心古文者,斷不能將虛字略過。須知有用一語助之辭,足使全神靈活者,消息極微,讀者隅反可也?!盵10]
“用字四法”的后兩法,偏重個別虛詞的功能解釋,與偏重方法論的換字法、拼字法相比,價值稍弱。林紓論述的換字法在內(nèi)在聯(lián)想關(guān)系的作用下,可以看成聚合關(guān)系,即具有相同組合功能的語言單位在一定條件下能互相替換。拼字法則由較小的語言單位,按一定規(guī)則組合成較大的語言單位,表面線性的組合關(guān)系有時暗藏立體的層次關(guān)系。林紓論述的“用字四法”選取最具有代表性的具有聚合、組合關(guān)系的“換字法”“拼字法”說明之,采用文獻豐富例子佐證,將用字理論從語料中提升出來,暗合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中聚合屬于歸類規(guī)則、組合顯示橫向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理論,足見林紓用字法的科學與卓識。
林紓論述的“用筆八則”,可以看成作文謀篇布局的敘述之法,屬于篇章修辭學的內(nèi)容,充分呈現(xiàn)用筆與文章結(jié)構(gòu)“龍頭、鳳尾、熊腰”之間的關(guān)系。
從單篇文章起筆觀之,林紓認為“領(lǐng)脈不宜過遠,遠則入題時煞費周章;著手不宜太突,突則轉(zhuǎn)旋處殊無余地。用考據(jù)起,雖頭緒紛煩,須一眼注到本位,方有著落;用駕空起,雖寬泛無著,須旋轉(zhuǎn)趨到結(jié)穴,方能警醒”[11]。強調(diào)起筆最好能直截了當,開門見山,避開不著邊際的繞遠行為,而且開篇就要神奇瑰麗,文勢不凡。著手寫時,留有回旋余地,不能唐突。實寫時,考據(jù)要精準。虛寫,要旋轉(zhuǎn)有照應(yīng),起伏有氣勢。從大家文集起筆觀之,“所能引人入勝者,正以不自相犯。譬甲篇是如此起法,乙篇即易其蹊徑;丙篇是如此起法,丁篇又別有其用心?!盵12]“不自相犯”強調(diào)自我行文的突破,求創(chuàng)新,不雷同。單篇起筆的規(guī)則與個人創(chuàng)作的靈活結(jié)合在一起,體現(xiàn)規(guī)范與創(chuàng)新的融合精神。從文體起筆觀之,“以上均就論說、贈送序及雜著各體言也”。涉及文體范圍廣泛,不同文體起筆相異。并從反面論述起筆忌諱之規(guī)。“贈送序及山水廳壁諸記,忌用古人詩句起;碑版?zhèn)髀?,忌用議論起;論說雜著,忌引古作陳言及成句起?!盵13]
林紓論起筆,從單篇文章技法、個人文集寫法、文體作法等三個層面論述,既有微觀規(guī)則的總結(jié),又有宏觀規(guī)律的歸納,不僅從正面論證起筆應(yīng)該如何,也從反面批評忌諱之處。循循善誘,諄諄教導(dǎo),足見他對起筆、文章結(jié)構(gòu)“龍頭”的重視。
熊腰粗壯,肉多,文章中段需如熊腰,起承轉(zhuǎn)合,包羅萬象。林紓集中論述伏筆、頓筆、頂筆、插筆、省筆、繞筆六筆?!靶形挠蟹P,猶行軍之設(shè)覆”,“用伏筆,須在人不著意處,又當知此不是贅筆才佳”。[14]伏筆要先藏后應(yīng),達到“陽斷陰聯(lián)”的效果,伏筆即伏脈,促使外在言語起伏跌宕,內(nèi)在文脈貫通。
“文之用頓筆,即所以息養(yǎng)其行氣之力也。”“頓處即是篇中之結(jié)”“頓處必須言外有意,筆外有神”[15],小小停蓄,關(guān)鎖之筆,將說不盡、闡不透、不欲直接宣泄處暫停,為后面再伸前說稍作安頓,才能靈活多變,愈見風神。
“文有停頓處,其下即有頂接處,原是一脈牽連而下?!薄坝庙敼P必須令人不測。”[16]如何才能使得文章既續(xù)接無縫又出人意外呢?林紓認為反其道而行之,最為有效。宜后者反先,直者反曲,緊張?zhí)幩删徠涿},警醒處則閑閑點出,在不能切指其所以然的情況下,心領(lǐng)神會其所當然,實現(xiàn)遙脈一絲牽引,伸縮吐納自在佳境。
“穿插非嵌附之謂,亦非挖補之謂……敘到吃緊處,非插筆則眉目不清,故必補其所以致此之由;敘到紛煩處,非插筆則綱要不得,故必揭其所以必然之故。”[17]林紓認為插筆是在需要講清楚事情原因,理順來龍去脈時采用的方法,確保行文眉目清晰,自然妥帖,切忌出現(xiàn)嵌附填塞之弊端。
“用筆加洗伐之力,臨文有審擇之功,名曰‘能省’?!盵18]林紓又從反面論述,文之用省筆,非略,非漏,非棄而不舉,非疏而未檢。省筆追求文字精煉,文風簡略、嚴潔。
“繞筆則于本意中抉深一層,乍觀但覆述已過之言,乃不知實有抽換之筆,明明前半意旨,然已別開生面矣?!盵19]強調(diào)用旋繞之筆,營造曲折文勢,移步換形,耐人尋味。
相對于龍頭來說,收筆是鳳尾,奇幻多姿。“為人重晚節(jié),行文看結(jié)穴。”“大家之文,于文之去路,不惟能發(fā)異光,而且長留余味?!盵20]林紓和重視開頭一樣重視收尾,主張根據(jù)文章內(nèi)容,不拘一格收尾,追求有新意有余味,促使全文光彩奪目。
起筆、伏筆、頓筆、頂筆、插筆、省筆、繞筆、收筆,總稱“用筆八則”,仔細揣摩,八則似可看成兩個類型,起筆、伏筆、頓筆、頂筆、插筆、收筆著重行文綱目的搭建,省筆、繞筆更偏向于行文風格,二者共同搭建了林紓篇章修辭的核心內(nèi)容。
林紓“論文十六忌”,即忌直率、忌剽襲、忌庸絮、忌虛枵、忌險怪、忌凡猥、忌膚博、忌輕儇、忌偏執(zhí)、忌狂謬、忌陳腐、忌涂飾、忌繁碎、忌糅雜、忌牽拘、忌熟爛。[21]借鑒方苞的“義法”說,追求桐城古文圣人立言之旨要求,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修辭上追求“雅潔”,去俗求雅,去靡求潔,彰顯義理的“嚴凈”,莊重嚴肅、神圣脫俗。
如何做到言語“雅潔”?用七忌即忌剽襲、忌凡猥、忌輕儇、忌陳腐、忌涂飾、忌牽拘、忌熟爛,從反、正兩面論述。林紓不僅明確定義何為所忌之文病,而且從正面給出如何避免的療法。
如何做到義理“嚴凈”?用九忌即忌直率、忌庸絮、忌虛枵、忌險怪、忌膚博、忌偏執(zhí)、忌狂謬、忌繁碎、忌糅雜,從反、正兩面論述,先診斷病情,后高效治療。
林紓“論文十六忌”遵循桐城古文理論,又力求創(chuàng)新。桐城派從方苞首創(chuàng)“義法”,倡導(dǎo)“道”“文”統(tǒng)一,發(fā)展到劉大櫆“并古人神氣音節(jié)得之”,延續(xù)到姚鼐修辭謀篇時注意“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法”,語言運用“吐辭雅馴,不蕪而已”。世有“桐城家法,至此乃立,流風作韻”之說。林紓作為桐城派信奉者、追隨者,雖然對古文語言限制過嚴過多,反對“挑巧”“押媒”“輕僵”“鄙俗”“凡賤”等語,以及“竄獵艷詞”“委巷小家子之言”“東人新名詞”等,用“論文十六忌”規(guī)約之,但他仍舊提倡“博涉諸家,定其去取”,追求“為文當肖自己,不當求肖古人”。并用自己的古文寫作、翻譯實踐突破其約束,被稱為“桐城派古文藝術(shù)的一個集大成者”[22]。
林紓還在《韓柳文研究法》《中國國文讀本》等選評本的序言中多次強調(diào)古文藝術(shù)特點,主張“積理積學”“多讀儒先之書,留心天下之事”“循習于法度、精純于語言”,重視思想、藝術(shù)修養(yǎng)。他還在“應(yīng)知八則”提出包蘊中國古典美學的八個基本范疇,如張勝璋所言:“意境”“識度”是古文藝術(shù)的審美內(nèi)容,屬于古文義法所謂“言有物”范疇;“氣勢”“聲調(diào)”“筋脈”是古文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屬于古文義法“言有序”范疇;“風趣”“情韻”“神味”是古文藝術(shù)的審美追求,可以說是在“有物”“有序”的基礎(chǔ)上升華為“有味”的審美范疇。[23]
林紓發(fā)掘古文藝術(shù)的八項追求,又在“論文十六忌”指出要消除的弊端,從正反兩方面構(gòu)筑古文藝術(shù)論。但“論文十六忌”著重修辭技法的闡釋,“應(yīng)知八則”從“文之母”的“意境”論及“行文之止境”的“神味”,更偏重古文綜合的審美追求,即使“氣勢”“聲調(diào)”“筋脈”偏重于形式,也超出單純技法的范疇,語義更加豐富。這也是我們在前文略論“應(yīng)知八則”,詳論用字、用筆、作文等技法的原因。
宗廷虎、李金苓曾論述過林紓的文體風格:在“流別論”中論述了騷、賦、頌、贊等多種文體的源流、用途及修辭準則、風格特點。大多繼承了劉勰、姚鼐、章學誠等人的理論,并提出自己的見解。[24]
林紓編寫《〈古文辭類纂〉選本》,把文體分為 11 類:論說、序跋、章表、書說、贈序、詔策、傳狀、箴銘、雜記、辭賦、哀祭。[25]其中,贈序、雜記、序跋等類屬于魏晉后發(fā)展較為成熟的文類,林紓主要采用姚鼐釋名,并做出進一步說明。林紓不僅注意到各類文體風格,還關(guān)注文體的淵源流變,論“頌”體推源于《詩經(jīng)》,認為頌贊文體語言風格表現(xiàn)為:“頌贊之詞,非澤于子書、精于小學者,萬不能佳。二體均結(jié)言于四字之句,不能自鎮(zhèn)則近佻,不能自斂則近纖;累句相同,不自變換,則近沓;前后隔閡,不相照應(yīng),則近蹇;過艱惡澀,過險惡怪,過深惡晦,過易惡俚?!薄百濗w不能過長,意長而語約,必務(wù)括本人之生平而已,與頌略異。”[26]頌贊文體共同點在于四字句式,規(guī)范整齊,為求變化與照應(yīng),選詞“古雅”,避免“桃纖”;篇章要防止艱、險、深、易帶來的澀、怪、晦、俚等閱讀感受。同時指出贊體言簡意賅特點,主要概括人物生平,與頌體功能不同。他歸納碑誄文體特點:“大抵碑版文字,造語必純古,結(jié)響必堅騫,賦色必雅樸;往往宜長句者必節(jié)為短句,不多用虛字,則句句落紙,始見凝重。”[27]認為此文體風格特點表現(xiàn)為語言純古、雅樸、音調(diào)鏗鏘有力,寫景狀物雅正樸素,短句句式居多,語言風格雄渾典雅。他指出“論說”文體特點,“論之為體,包括彌廣,議政、議戰(zhàn)、議刑,可以抒已所見,陳其得失利病,雖名為議,實論體也?!盵28]不管傳注之體、贊評之體還是贈序、送序、文集之序等序體,因為可出議論、評論,皆可看成“論”。此種見解,擯棄古代文體以功能對象為分類標準,注重語言表現(xiàn)的形式特征,傳遞出與現(xiàn)代散文憑借語言形式分為“敘事、抒情、議論”的分類標準的相似性,由此可見林紓對文體風格思考的前瞻性,對現(xiàn)代文體觀形成的引領(lǐng)性。學界也有學者論及此處,可看成對我們觀點的呼應(yīng)?!叭绻覀冎皇呛唵蔚赝ㄟ^細枝末節(jié)的比較來證明古代理論林紓有,現(xiàn)代理論林紓也有,或是西方理論林紓也暗合,這并不符合作者原意,也沒有意義。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考慮文學精神的傳承與演變,在 20 世紀初中國古典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林紓通過對前人著述整理、辨析、補充,在自覺意義上創(chuàng)立了比較完善和系統(tǒng)的古代文體分類學,同時順應(yīng)中國文學演進的歷程,初顯現(xiàn)代文體分類的端倪,這是一位古文家的可貴處?!盵29]
林紓為什么翻譯小說?為什么選擇古文形式?為什么林譯小說成為熱銷的文化現(xiàn)象?這些問題的答案與他選擇的翻譯宏觀修辭策略有很大關(guān)系。
在近代中西文化碰撞的語境下,探索救國圖強之路是每個有識之士的擔當與責任。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嘗試政治變法維新,提倡培養(yǎng)“新民”、開啟民智等觀點,推行“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等行動,試圖實現(xiàn)自強之目的。林紓翻譯小說在此社會背景中產(chǎn)生,他撰寫的序跋,言簡意賅,內(nèi)涵豐富,有明確的修辭意圖。對此,宗廷虎曾論述:“林紓翻譯西方小說是為了開啟民智,改良社會,激勵大眾的愛國之心。”[30]他在《黑奴吁天錄·跋》指出:“余與魏君同譯是書,非巧于敘悲以博閱者無端之眼淚,特為奴之勢逼及吾種,不能不為大眾一號?!釙m俚淺,亦足為振作志氣、愛國保種之一助。”[31]呼吁同胞團結(jié)一致抗爭,以免遭受黑奴之苦難。此書出版后,引起轟動,對喚醒國民抵抗外辱,自強國立,起到積極作用。他還在《愛國二童子傳·達旨》主張建立“立憲之政體”,認為“實業(yè)”有利于振興國家,國家的強弱和注重實業(yè)程度有關(guān),中國“講究實業(yè),潛心圖存”,“既益學界,又益商界。歸本則政界亦大被其益”。他翻譯此小說的目的在于“亦冀以誠告海內(nèi)至寶至貴、親如骨肉、尊如圣賢之青年學生讀之,以振動愛國之志氣。人謂此即畏廬實業(yè)也”[32]。他把翻譯小說看成自我救國的一種實業(yè),通過譯書,“畏廬赤心為國之志微微得伸”[33]。
為了呼應(yīng)《修身講義》所推廣的“以儒先之言為廣義,逐條闡發(fā),以示學生”[34],以及《修身講義·序》旨令,他集諸賢語錄,詮釋講解,貫徹儒家綱常教化,如他在《愛國二童子傳·達旨》所言,自覺“多譯有益之書,以代彈詞,為勸喻之助”[35],行使教化之責。他還用自己的翻譯實踐,支撐自己所思所想,如李今所言:林紓翻譯了兩部他命名為孝子“報仇”和“酬恩”故事的小說:《英孝子火山報仇錄》和《雙孝子噀血酬恩記》。這兩部小說尤為林紓所深愛,每譯至感人處動輒“淚落如綆”“哽咽幾不能著筆”,甚至將其比附于吾國史公紀傳中的“孝義之傳”,認為這些出自西人的事跡正與其“不類而類”,“均激于孝行”,“其志可哀,其事可傳,其行尤可用為子弟之鑒”。[36]翻譯可以看成一種語碼轉(zhuǎn)換的跨文化修辭行為,通過言內(nèi)行為表達,傳遞言外行為態(tài)度,引發(fā)言后行為結(jié)果。林紓超越文學修辭語言層面定位,“言說社會改良和救國理想,以譯本話語的力量實現(xiàn)他曲線救國的理想”[37],他將自身的翻譯看成是弘揚圣人道義、啟發(fā)民智、改良社會的行為,修辭意圖呈現(xiàn)高遠格局。當有些外國小說不足以達到“匡俗誨世”目的時,他不惜采用增刪、改寫等方式,期待實現(xiàn)“修辭以適應(yīng)題旨情境為第一義,不應(yīng)是僅僅語辭的修飾,更不應(yīng)是離開情意的修飾”[38]的修辭原則,將知識分子關(guān)心民族危亡與發(fā)展的赤子之心坦誠表現(xiàn)出來。當然,此種改變原文原意的做法猶如雙刃劍,留下被人詬病的可能。
林紓的翻譯除了追尋嚴復(fù)提倡的“信、達、雅”的標準,選擇古文形式,吸引士大夫階層對小說的關(guān)注外,他更重視翻譯呈現(xiàn)出的修辭選擇與言語風味。
錢鐘書認為林紓翻譯使用的語言是“他心目中認為較通俗、較隨便、富于彈性的文言。它雖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詞匯和句法上,規(guī)矩不嚴密,收容量很寬大”[39]。崇尚古文,善寫古文的林紓,順應(yīng)西學東漸的時代背景,運用革新后的古文,超越語言形式的約束,實現(xiàn)錢鐘書所言的文學翻譯“化”的理想境界。“把翻譯能起的作用(‘誘’)、難于避免的毛病(‘訛’)、所向往的最高境界(‘化’),仿佛一一透示了出來了。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可以說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zhuǎn)變成另一國文字,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40]為了達到“化境”,他不惜冒險采用所謂“訛”的形式,例如在《迦茵小傳》中大膽運用“異性而稱”,用指稱男性的稱謂指稱女性。原著中“妹妹”“女兒”“父女”等在林譯中分別表述為“女弟”“吾弟”“女公子”和“父子”。[41]通過增補“學問”“膽干”“操守”等修辭話語、以“弱柳”意象置換原著中襯托迦茵桀驁性格的“石楠”意象,使迦茵從原著打造的西方女性堅毅、優(yōu)雅和充滿尊嚴之美逆轉(zhuǎn)成為晚清文人眼中的理想女性之美: 既賢淑溫婉、柔媚清麗、有學識思想,又泯滅自我、屈從于男權(quán)的統(tǒng)治。[42]“他對于原書的詼諧風趣,往往有一種深刻的領(lǐng)會,故他對于這種地方,往往更用氣力。”[43]我們從胡適的論說中可以看出“他了解原書的文學趣味往往比現(xiàn)在許多粗能讀原文的人高的多……平心而論,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古文不曾做過長篇的小說,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還使許多學他的人也用古文譯了許多長篇小說,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風味,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歐文與迭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長于寫情,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茶花女》與《迦茵小傳》等書。古文的應(yīng)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樣大的成績”[44]。胡適從文學史家視點,合理評價了林譯小說。林紓的翻譯策略正如潘紅所言:“翻譯作為一種修辭行為,是在本土意識形態(tài)框架下對原著的一種修辭重構(gòu)?!盵45]林紓用與“直譯”對應(yīng)的“意譯”方法,超越字詞句的形似層面,追求神似的翻譯風格呈現(xiàn),成為翻譯史、文學史、語言史、修辭史上有意味的存在。
林紓注重修辭表達的優(yōu)化組合,選擇自己最擅長的古文翻譯小說。對比清末民初同時期人們的翻譯業(yè)績,可知林紓翻譯模式的高效。見下表。
時間段譯者作品數(shù)1899-1925林 紓2131901-1920包天笑1091905-1931曾孟樸221904-1920周作人421903-1910周桂笙431905-1913吳 梼201910-1925周壽鵑941914-1918劉半農(nóng)481908-1919胡 適161819-1919沈雁冰12
不僅林紓的翻譯數(shù)量遙遙領(lǐng)先,而且他所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涉及英、美、法、俄、德、挪威、日本、瑞士等國家。翻譯者口述,林紓文言記錄,增加外語數(shù)量,打破語種限制,應(yīng)對各國文學。如果選擇英文轉(zhuǎn)譯作品,將擴大外國文學翻譯對象。[46]這種有效利用各人所長的翻譯方法,可以看成林紓翻譯較為成功的一個原因。
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論及林紓為“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47]?!傲旨傋g小仲馬的《茶花女》,用古文敘事寫情,也可以算是一種嘗試。自有古文以來,從不會有這樣長篇的敘事寫情的文章?!恫杌ㄅ返某煽?,遂替古文開辟一個新殖民地?!盵48]林紓借助古文語言形式翻譯小說,將古文篇幅延申到長篇,場域擴大到敘事寫情,在古文式微的時代,不得不說是種堅持。對比周作人、周樹人兄弟,他們既是古文高手,又懂外文,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無論從翻譯看還是文章本身看,都是好作品,但是“十年之中,只銷了二十一冊”[49],皆因“古文本身的毛病……是已死的文字,無論你怎樣做得好,究竟只夠供少數(shù)人得賞玩,不能行遠,不能普及”。[50]林紓運用古文翻譯小說為何創(chuàng)造熱銷現(xiàn)象呢?這與他注重翻譯修辭接受效果有很大關(guān)系。
據(jù)陳大康所論:“翻譯小說在光緒二十二年開始呈現(xiàn)連續(xù)運動狀態(tài),梁啟超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光緒二十九年至三十四年,翻譯小說數(shù)量兩次跳躍式遞增,但書局為牟利迎合讀者,并以此約束譯者,單向式通道造成偵探、言情兩類譯作獨大?!盵51]林紓在翻譯小說漸受歡迎的社會語境下,能夠與書局合作,策劃推出市場歡迎的作品,如嚴復(fù)所言“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道盡清末民初林紓翻譯《茶花女遺事》傳播盛況。加之林紓子女眾多,補貼家用之心甚重,他勤奮刻苦,翻譯小說數(shù)量眾多,為了迎合市場,偵探、言情占據(jù)很大比重,翻譯質(zhì)量良莠不齊,這也是遭人詬病的一個原因。但他注重修辭接受效果,根據(jù)讀者、書局、市場的反饋調(diào)整翻譯策略,既堅持個人力續(xù)古文的信念,又兼顧時代接受語境,對接受者產(chǎn)生巨大影響,成為當時文化界獨特的風景,也為文學修辭接受研究提供成功案例,豐富了偏重表達的傳統(tǒng)修辭學研究。
林紓在《黑奴吁天錄·例言》中指出:“是書開場、伏脈、接筍、結(jié)穴,處處均得古文家義法??芍形魑姆?,有不同而同者。譯者就其原文,易以華語,所冀有志西學者,勿遽貶西書,謂其文境不如中國也?!盵52]林紓借用古文作文修辭方法,選擇中國化的修辭話語,為接受者描繪出較容易接受的西方場景,讓中國讀者通過翻譯的修辭性接受,更全面地認識西方世界。
林紓“力延古文一線”又嘗試“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貫通中國語言文學的古今,用古文翻譯西方作品,鏈接中西文化,在晚清與民國的時代背景下,在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和新文化運動派的夾縫中,用他的創(chuàng)作、翻譯實踐嘗試解決文學語言往何處去的問題。他的文學修辭思想影響一批人的文學觀、語言觀,助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他借助編纂的《淺深遞進國文讀本》《重訂中學國文讀本》等教材,用序、原作、擬作的方式在正志中學等學校、書院的文學修辭教育行為,傳承中國文學的精髓,為文言爭取到與白話并存的機會,在新舊文學、語言過渡時期,成為漢語史、文學史、修辭學史不能忽視的學術(shù)事實。
注釋:
[1]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6頁。
[2]張 旭、車樹昇:《林紓年譜長編》,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5頁。
[3]林 薇編:《林紓選集·文詩詞卷》,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65頁。
[4][46]樽本照雄:《林紓冤案事件簿》,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2,3頁。
[5]張俊才、王 勇:《頑固非盡守舊也——晚年林紓的困惑與堅守》,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5-54頁。
[6][30]宗廷虎、李金苓:《中國修辭學通史·近現(xiàn)代卷》,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220-231、270-272,270頁。
[7][8][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5][26][27][28]江中柱、閔定慶、李小榮、湯江浩、于英麗編:《林紓集·5》,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4-75,77、79,80,65,64,65、64,65,66-67,68,70,70,71,72-73,43-64,10-30,13-14,16-17,20-21頁。
[9]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72頁。
[22]張俊才:《林紓古文理論述評》,《江淮論壇》1984年第3期。
[23]張勝璋:《林紓古文論綜論》,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95頁。
[24]宗廷虎、李金苓:《論林紓的修辭觀》,《青島海洋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
[29]張勝璋:《論林紓的文體觀》,《中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31][32][33][35][52]江中柱、閔定慶、李小榮、湯江浩、于英麗編:《林紓集·6》,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 476,34,35,35,335頁。
[34]江中柱、閔定慶、李小榮、湯江浩、于英麗編:《林紓集·4》,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 425頁。
[36]李 今:《以洋孝子孝女故事匡時衛(wèi)道——林譯“孝友鏡”系列研究兼及五四“鏟倫常”論爭》,《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
[37]潘 紅:《以“譯”代“言”:林紓譯介西洋小說動因新探》,《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38]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頁。
[39][40]錢鐘書:《七綴集·林紓的翻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00,82頁。
[41]潘 紅:《林譯 〈迦茵小傳〉人物稱謂和身份建構(gòu)的廣義修辭學解讀》,《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
[42][45]潘 紅:《林譯 〈迦茵小傳〉: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下的修辭重構(gòu)》,《語言文字應(yīng)用》2011年第3期。
[43][44][47][48][49][50]胡 適、劉師培:《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論文雜記》,上海: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3,24,18,21,25,24頁。
[51]陳大康:《論近代翻譯小說》,《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