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漢語的博大精深,從“忙”這個字就能體現(xiàn)。當我們說別人“忙”的時候,往往會積極化這個字的內(nèi)涵,比如所謂的“大忙人”,言下之意是對方被很多人和事所需要;而當主語是自己時,“我很忙”又總傳達著焦急、疲勞之類的負面情緒——這既是“忙”在語言層面的復(fù)雜性,也間接說明,忙碌的是自己還是別人,會影響到我們到底能不能客觀看待這件事。
事實上,人類并不抗拒忙碌,尤其是主動忙碌。對當代人來說,“看起來很忙”已經(jīng)成為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人們總是將“忙”和一些優(yōu)秀的特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進取、堅毅、有野心等,被認為是職場上稀缺的好品質(zhì)。
有研究表明,如果是從個人主觀意愿出發(fā)的“不想閑著”,確實能調(diào)節(jié)負面情緒、強化自我認知,進而提升幸福感。
這就是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人們依然將如何進行時間管理、如何利用有限的時間完成更多的任務(wù),看作自己能力的證明。劍橋大學人類學家詹姆斯·蘇茲曼也在《工作的意義:從史前到未來的人類變革》里說,只要定居在城市里,我們就無法把工作當成簡單的謀生手段,而是將其視為擁有高度社會化水平和適應(yīng)能力的證據(jù)——這意味著你是一個真正的“社會的人”。
問題是,既然忙碌如此有益,為什么我們還是沒有辦法像一些人那樣“享受”忙碌?
答案可能是,“被動忙碌”充斥在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為了保證自己不失業(yè),許多人不得不假裝很忙。隨著無益工作的增多,正常工作受到影響。如果我們提取某個生活片段來觀察,會發(fā)現(xiàn)這種“被動忙碌”無處不在:該忙的時候在開會,不該忙的時候卻要加班,上班要表現(xiàn)出全情投入的模樣,下班還得想方設(shè)法營造自己只是暫時離開工位的“人設(shè)”,休息日也會發(fā)一些僅領(lǐng)導可見的微信朋友圈來彰顯自己的工作態(tài)度——這就是很多當代“打工人”的寫照。
當然,還有一種忙碌介于主動忙碌與被動忙碌之間:只要一閑下來就想看點什么、做點什么、知道點什么,哪怕只是“沒用的知識又增加了”。畢竟,忙碌給人帶來成就感,時間就是金錢,很多人都在不停地自我充電、自我進步、自我驅(qū)動,即使他們其實并無真正想做的事。
如果忙碌是有價值的痛苦,那么清閑就是可引起焦慮的自由。在當下,越來越多人患上“空白時間焦慮癥”,只要一閑下來就會覺得自己沒有在學東西,進而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但這個認知并不表示我們可以立即投入主動忙碌——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是不停點亮手機屏幕,點開社交軟件再退出,在碎片化的信息中消磨掉無所事事的時間。
我們無法接受過分忙碌,但也不想過得太清閑。在被動忙碌的時候,我們大可以說是工作、資本、生活令我們不得不連軸轉(zhuǎn),但當選擇權(quán)交付到自己手上,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時間,卻還是不知道想做或者可以做什么的時候,才是真正考驗我們自由意志的時刻。
很多人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要枯燥的重復(fù)勞動、不要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不要在經(jīng)濟和精神上依附他人、不要被系統(tǒng)控制,但如果真的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十分困難。畢竟,生活是有慣性的,而跟著慣性走總是簡單的。
在越來越忙碌的當代生活里,日益完善的“永不離線”式工作文化讓我們的私人空間被不斷蠶食,一些年輕人將工作視為一種“不得不忍受”的禁錮,職業(yè)的發(fā)展已經(jīng)不再被看成努力就有收獲的等價交換,于是他們紛紛做出“非關(guān)鍵時刻拒絕再卷”的決定,試圖從被動忙碌當中脫身,用截止日期(deadline)之前的頑強“摸魚”幫自己找回一點兒有控制感的悠閑。
“摸魚”哲學不動聲色地成為新型職場消極哲學,它的誘惑在于其中包含的忙里偷閑、苦中作樂,所以哪怕有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休息了,但還是在一刻不停地刷手機。遺憾的是,即使是休息,想要獲得高質(zhì)量的娛樂和休閑,其實一樣是需要思考的,而“摸魚”不需要思考,只用一些簡單的手指動作,便能讓人獲得瞬時而同質(zhì)的快樂。所以“摸魚”只是一種瞬時體驗,而不負責解決任何根本問題,因為它像我們厭惡忙碌又難耐清閑一樣,只是以一種抗拒的姿態(tài)聲明自己“不想要什么”,但不能給出建設(shè)性的回答。
在忙碌和清閑之間搖擺不定的年輕人,需要回答的是有關(guān)時間的失與得的問題。如果忙碌已經(jīng)成為當下不得不面對的生存現(xiàn)實,那么“摸魚”則更像一邊抵抗職場內(nèi)卷,一邊掩蓋自己始終找不到彼岸的焦慮的混合物。
在越來越密不透風的當代生活里,忙碌被視為洪水猛獸并不奇怪,只是清閑看似平易近人,若想接住它卻需要十足的清醒與堅定。
(晨 興摘自微信公眾號“NOWNESS現(xiàn)在”,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