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摘要:阿城的文學作品浸透了世俗情懷,雖有爭議卻體現(xiàn)了生活的底色:小人物自有其活法,那便是遠離大話空話,實實在在靠本事吃飯而自得其樂。這樣的人生觀與道家樸素、低調的價值觀一脈相承,卻又透出與莊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虛無價值觀大相徑庭的平民骨氣。中國文化史上從來就不缺少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無所畏懼、“舍身求法”的人們。普通百姓口口相傳的許多人生常識蘊藏了遠離空洞說教與精神躁狂的世俗智慧,其避免沉溺于世俗玄機的,關鍵也許在于保持“良知良能”的本色。
關鍵詞:阿城;“三王”;道家精神;世俗智慧
說到阿城的文學成就,都知道他的處女作《棋王》一發(fā)表就大紅大紫。在談到《棋王》的創(chuàng)作初衷時,阿城寫過一篇《一些話》,特別談到“懷一種俗念,即賺些稿費,買煙來吸?!?sup>①此論一出,很快招致一些評論者的指責,竟然有斥之為“小痞子文藝”的。②《棋王》發(fā)表于“文化尋根”的風潮中,其時正值當代文學叱咤風云之際,大家都在滿懷激情地反思、批判、吶喊,為建構新的精神家園而上下求索,深沉如李凖的《黃河東流去》,清新如汪曾祺的《受戒》,感傷如王蒙的《蝴蝶》,激越如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浪漫如張承志的《北方的河》,深邃如劉心武的《鐘鼓樓》,古樸如賈平凹的《商州初錄》……都激起了陣陣喝彩。此時突然冒出來“賺些稿費,買煙來吸”的嘆息,是不是太“自輕自賤”了?文學一直被視為凝聚民族精神、鼓舞人民志氣的偉大事業(yè),也一直是許多文化人的精神家園,怎么可以只是賺錢的工具?
然而,還是產生了與阿城共鳴的世俗之聲——例如就在《棋王》發(fā)表的同年稍早,王安憶發(fā)表了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其中就道出了一位知青的人生感悟:從下鄉(xiāng)之初的滿懷希望到下鄉(xiāng)以后的無限迷惘,那聲“我們都是小人物”的嘆息和一心要回上海去“爭得一個飯碗”的意念足以引發(fā)這樣的思考:那一代人是如何從理想激情漸漸回歸世俗人生的?到了1988年,在與陳思和的對話中,王安憶關于“69屆沒有理想”的感慨得到了陳思和的認同:“這一代實際上是相當平庸地過來了……69屆一代人很難有浪漫氣”。③這樣的認識顯然不同于“老三屆”知青作家(如張承志、梁曉聲、史鐵生、張抗抗、孔捷生等等)的浪漫情懷,卻也道出了在那個起伏曲折的年代里,人們在理想激情之后很快回歸世俗人生的實情。這是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人生的分水嶺。另一個很有影響的例子是1986年以后也聲名鵲起的王朔,在回答記者提問時,為自己可以靠寫小說維持生活而自得。④漸漸地,文人談稿費也變得理直氣壯了。而這其實早有傳統(tǒng),從魯迅曾經為版稅而奮斗的往事到沈從文、丁玲當年開始文學寫作時“追求的初步目標是每月20--30圓的稿酬”,⑤再到1950年代的文學青年劉紹棠“為三萬元存款而奮斗”的夢想,都是真實的歷史。如果說談起稿費有什么不同,差別也許就在是買煙抽還是能夠過得滋潤吧。到了商品經濟大潮已經鋪天蓋地的1990年代,作家們談論稿費已經成為家常便飯,有的甚至走到另一個極端,因為漫天要價而為人不齒。時代變了??繉懽黟B(yǎng)活自己乃至過上滋潤的生活,已經成為令人羨慕的事情。
二
在《棋王》產生“轟動效應”以后,評論界談論最多的,是作品中散發(fā)出的道家文化氣息。其中“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這些實實在在的樸素話語,還有對于“真人生”的體悟“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都足以表明: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那便是遠離那些大話空話,實實在在靠本事吃飯,安分守己自得其樂。從這個角度看人生,樸素為本、順應自然,不僅是一種自在的活法,也是人們遠離激情的冷靜吧。在我看來,《棋王》《孩子王》的可貴在于:不同于“反思文學”的沉重思考,而是很輕松就從傳統(tǒng)的世俗活法中找到了遠離空洞激情的自在。
是的,世俗活法。中國是經歷過許多大災大難的國度——從“春秋無義戰(zhàn)”到“五胡亂華”,從無數宮廷政變到頻繁的農民戰(zhàn)爭……何以“茍全性命于亂世”?何以平平安安過一生?確實很不容易。從《尚書》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感慨到《老子》中“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的低調,從《論語》中“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嘆息到《莊子》中“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的洞察,還有屈原的喟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饞人高張,賢士無名”、⑥朱熹的困惑“何故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⑦乃至有“古今第一完人”之譽的曾國藩也在他那本廣為流傳的《家書》中多次感嘆:“人心之壞,又處處使人寒心?!?sup>⑧“凡富貴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sup>⑨而他在建功立業(yè)以后居然以“不信書,信運氣”作為一生打拼的徹悟。這些名人尚且如此憂心忡忡,平頭百姓因此口口相傳“胳膊擰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小亂避城,大亂避鄉(xiāng)”“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出水才看兩腳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聽天由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諸如此類的經驗之談似乎并非不可理解。這一切,與“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追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jié)截然不同,卻在民間有廣泛而深厚的信眾。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避禍之術。集合了格言諺語的《增廣賢文》從明代開始流傳,漸漸家喻戶曉,成為從循規(guī)蹈矩的讀書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官吏到一生處世謹慎的平頭百姓時刻記得的人生哲學:諸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等等這樣可以理解的戒心,還有“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樣通達的人情,以及“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類本分做人的信念。與此同時,一直以來,也不乏思想家對于世俗人生的尖銳批判,希望喚起民眾、改造社會。如梁啟超、胡適、魯迅等人“改造國民性”的吶喊就很有代表性。魯迅曾經發(fā)出的“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的喝問曾經產生過持久的歷史回聲。(先生后來也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說過“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⑩)林語堂的思考則別有洞天:“中國民族之特征,在于執(zhí)中,不在于偏倚,在于近人之常情,不在于玄虛理想。中國民族,頗似女性,腳踏實地,善謀自存,好講情理,而惡極端理論,凡事只憑天機本能,糊涂了事?!?1這樣的議論對于“人之常情”的理解,正應了中國人熟知的那副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雖然他也不止一次指出:“也許中國最突出的品質可以說是‘超脫老猾……與這種人生哲學相比,西方文明的整個模式看來都極為原始和幼稚?!薄俺摾匣侵袊寺斆鞑胖堑慕Y晶,它的最大缺點是與理想主義和行動主義相抗衡?!?2這樣的觀念與“啟蒙”的思路截然有別,也頗能發(fā)人深思。銳意改革的革命家、思想家畢竟是少數。大眾往往另有大眾的活法。
從這個角度看阿城筆下那些對政治沒什么興趣的平頭百姓,他們一直恪守著自得其樂的活法——王一生“呆在棋里舒服”的活法可以使人想到社會上百姓的各種樂子:喝茶打牌、烹飪手藝、養(yǎng)花養(yǎng)鳥、練功練武、唱歌唱戲、斗雞斗蟲、剪紙繡花、木雕磚雕、書法繪畫、各種收藏……多少人癡迷其中,不知不覺就是一生。因此有了各種茶道、花道、門派、秘籍、講究,有了民間文化的五花八門、豐富多彩。一切都是發(fā)自內心的喜愛,一切似乎與理想抱負沒什么關系。因為有了這些使人樂以忘憂的技藝、活法,生活才變得生機盎然,日常才有了精神寄托。雖然常常也有狂熱的賭徒卷入其中,折騰到敗光家產、山窮水盡的絕境,雖然還有各種迷信摻合進去誘人走火入魔,但更多的還是普通人的平常心吧,“樂而不淫”,迷而不狂。因此就遠離了那些激動人心,也遠離了種種居心叵測。雖然老百姓都懂“玩物喪志”的誡語,也知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人生“正道”,可眼看著科舉之路那么窄,“范進中舉”的悲劇那么多,往往也就想開了。一面辛苦地謀生,一面得樂且樂。有些人一不小心玩出了名堂,成為“玩家”——如收藏家、書法家、工藝名家、烹飪大師、江湖大俠……以至于當代甚至有了“玩學”。
值得注意的是,阿城特別寫出了下棋離不開吃飯的至理:“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一句樸素的話語,使人很自然想到那些家喻戶曉的民諺“人是鐵,飯是鋼”,“民以食為天”“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乃至“當兵吃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些民諺,體現(xiàn)了樸素平凡的人生道理,也折射出戰(zhàn)亂饑荒的痛苦記憶。這些話,與“不講吃,不講穿”的自我律令和練氣功可以“辟谷”的特異效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還與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賢亮的《綠化樹》、劉恒的《狗日的糧食》、莫言的《糧食》等等關于饑餓記憶的故事一起,在文學史上留下了那些年代的印記。吃飯這個最基本的生命訴求,為什么一次次與可怕的饑荒猝然遭遇?史書上關于饑荒年代“易子而食”“俘人而食”的慘烈記載驚心動魄。這樣的記憶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吃飯居然常常成了一件不可小看的大事:“飯碗”成為“職業(yè)”的代名詞,“吃香喝辣”成為身價不低的常用詞,而“吃軟不吃硬”“不吃那一套”“做人不吃虧”“吃點虧,在一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嚼得菜根,百事可成”也都成為與“吃”緊緊相連的生動比喻。思想家李澤厚不是也將唯物史觀看作“人們首先必須吃”的“吃飯哲學”么?13
值得注意的還有,《棋王》寫吃,不是富人的奢侈享受(如陸文夫的《美食家》中刻畫的朱自冶),也非腐敗的恣意揮霍(如范小青《成長》中對于酒席上各種“順口溜”的描寫),而只是家常便飯。家常便飯如何寫出文學的魅力?《棋王》突出的是吃飯的認真:“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p>
這是生活貧困年代里平民百姓生活中常見的吃相。吃得認真,是因為挨過餓;吃得認真,是因為“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吃得認真,還因為“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饑半飽日子長嘛”的歷史記憶。這樣,就寫出了平民百姓的樸素生活:雖然活得卑微艱難,也活得認真堅韌。而王安憶不是也在《69屆初中生》中一再寫到主人公的人生態(tài)度嗎?——“我們都是小人物……只能努力為自己做一點什么。我們很自私,可是,我們生活得很認真?!薄安还茉趺?,她要認真地生活,做人,做一個好人,一個少煩惱的人,一個有少許價值的人。盡管生不逢時,但既然已經來到了這世界上,那就認認真真的,好好兒地走下去吧?!边@種認真而非油滑、執(zhí)著而不投機,雖飽經磨難也不灰心喪氣、自暴自棄的人生觀,也許是平凡活法中最常見、最感人的一種吧,它可能正是這個社會正常運轉的基本保障。
三
是的,認真是良知的證明。這是當代許多作家都謳歌過的平民精神——從李凖的《黃河東流去》、汪曾祺的《大淖記事》《歲寒三友》到張承志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鐵凝的《哦,香雪》、賈平凹的《天狗》,一直到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都是善良、堅韌、平淡、從容的樸素人生的可貴記錄。這是與喧嘩騷動的浪潮迥然不同的精神境界。這些作品足以催生這樣的思考:這些善良的人們,是“人之初,性本善”“人皆可以為堯舜”的證明。他們也許沒讀過什么書,全憑傳統(tǒng)美德的熏陶和淳樸天性的驅使贏得口碑。他們與那些麻木不仁、或精于算計、心底陰暗的人們絕不一樣。相比之下,莊子關于“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虛無價值觀和“緣督以為經”(順從自然之道)的淡漠態(tài)度是不是倒顯得太不食人間煙火了?
當年《棋王》發(fā)表以后,評論界涌現(xiàn)出許多欣賞其中道家精神的文章。其中,蘇丁、仲呈祥的《〈棋王〉與道家美學》、胡河清的《論阿城、莫言對人格美的追求與東方文化傳統(tǒng)》《論阿城、馬原、張煒:道家文化智慧的沿革》等文都是很有洞見的力作。如對傳統(tǒng)神秘文化素有研究的胡河清運用古代的“骨力”說去闡釋阿城小說,給人以深邃睿智的啟迪:“較之西方美學的‘崇高‘情致等范疇,‘骨似乎更集中更深刻的表現(xiàn)在個人品質上;同時,在西方美學中,‘崇高和‘秀美是一對對立的范疇,而‘骨則在大節(jié)不虧的前提下并不排除種種不同形態(tài)的美的結合;故‘骨又有‘奇骨‘天骨‘雋骨之分??梢哉f‘骨是中國傳統(tǒng)人物性格理論的一大創(chuàng)造。”14中國文化做人講“骨氣”,為文講“風骨”,書法講“骨力”,江湖講“俠骨”,還有相法講“骨相”,都說的是陽剛之氣、凜然正氣。以這樣的眼光去讀《棋王》,王一生癡迷下棋卻能夠“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贏得“古今儒將,不過如此”的贊譽,便是“以柔克剛”的證明,而不只是“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的“無為”,更不是莊子“心齋”、“坐忘”那樣的虛無狀態(tài)。以同樣的眼光去讀《樹王》,當過兵的護林員肖疙瘩拼了命去保護古樹,顯示出“十分強悍而沉默”的骨氣,雖然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卻在與狂熱的人們對峙的時刻閃爍出個性的鋒芒。仍然以這樣的眼光去讀《孩子王》,那位知青教師就是不隨大流去教那些空洞課文,而是像牛一樣倔強,教學生用得上的實用知識,即使為此被辭退也全無所謂、問心無愧。小說中有一段描寫可謂點睛之筆:“牛是極犟的東西,而且有氣度,任打任罵,慢慢眨著眼吃它想吃的東西。我總想,大約哲學家便是這種樣子,否則學問如何做得成功?”——讀著“三王”,看到一個個貌不驚人、出身貧寒的知青、護林員在非常的年代里,堅持自己的活法、堅守自己的主張,倔得出奇甚至倔出了名堂(如王一生癡迷下棋終成棋王),是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生活中那些性格倔強、特立獨行的普通人和有志者的。從鐵凝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率性而活、自信自強的中學生安然到周大新的《漢家女》中為了當兵敢于豁出去、終于如愿以償的女主人公,從張賢亮《河的子孫》中那個善于應付上級、同時暗地里保護鄉(xiāng)親的“半個鬼”魏天貴、蔣子龍的《燕趙悲歌》中銳意改革的農民企業(yè)家武耕新、柯云路的《新星》中鐵腕改革的李向南,到葉廣芩的《青木川》中那個稱霸一方又勵精圖治的魏富堂,還有莫言的《生死疲勞》中幾十年堅持單干的農民藍臉,以及都梁的《亮劍》和權延赤的《狼毒花》中正氣十足、個性突出的八路軍官兵……都是生活中常見的人物。莫道社會似“醬缸”,生活中特立獨行、活得自在的人到處都有。千年禮教、流言蜚語、社會輿論,就是窒息不了那股個性至上、我行我素的倔強骨氣、霸蠻野性。
當然,也有另一種倔強:如路遙的《人生》中為了脫離農村而不顧一切的高加林,賈平凹《浮躁》中為了發(fā)財不擇手段、最終送了命的雷大空,還有楊爭光的《賭徒》中瘋狂賭博、一敗涂地也不思悔改的八墩、李佩甫的《羊的門》中長袖善舞、經營出神通廣大關系網的能人村官呼天成……都是不怕“人言”、不顧后果、一心走自己認定的路的典型。有的人因此身敗名裂,也有的人因此大紅大紫。如此說來,中國人的“國民性”又豈是“隨大流”“目光短淺”“蒙昧無知”“傻子過年看隔壁”這些說法能夠概括得了的?
中國人講“骨氣”。平時普普通通,關鍵時刻卻能夠憑著自己的理想信念去特立獨行,為此不怕得罪人,不怕流言蜚語,就這么率性而活——在這一方面,這些普通人與那些勇于改革的政治家(如“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毅然有獨任之志”的張居正等等),還有那些率性而活的士大夫(從“竹林七賢”到“揚州八怪”,以及李白、玄奘、鑒真、蘇東坡、徐霞客、李贄、王夫之、章太炎……),都是中國文化史上從來就不缺少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無所畏懼、“舍身求法”者的范例。
從老莊的“清靜無為”到上述這些人的“上下求索”,可以看出道家精神的萬千氣象,也可以看出“大一統(tǒng)”格局中百舸爭流、八仙過海的各顯神通。中國文化常?;盍τ縿?、“于無聲處聽驚雷”,與此大有關系。
四
雖然欣賞王一生那樣的樸素與倔強,可肖疙瘩的“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令人感慨萬端。阿城本計劃寫“八王”,卻止步于“三王”。盡管如此,他仍然在“尋根”的浪潮中表達了對道家精神與平民性格的獨到理解。
在他后來的作品中,《常識與通識》最能體現(xiàn)他琢磨“常識”的博雜之學,以及對文化傳統(tǒng)與平民活法的個性理解。常識作為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知識,在那個年代為什么會成為一個重新被強調的話題?
歷史上一直有不斷提升大眾的思想文化素質的呼聲,從儒家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富而后教”的教育思想到現(xiàn)代思想家對于“改造國民性”的各種設計,還有許多教育家對培養(yǎng)現(xiàn)代完滿人格的倡導與實踐(或如陳獨秀,堅信“教育要取法西洋”;或如馬相伯,倡導精英教育必須“道德高尚、學問淵深”;還有陶行知,弘揚平民教育的“智仁勇”……)都體現(xiàn)了不斷追求崇高精神境界、純潔人格理想、豐富知識氣象的人文理想。然而另一方面,為什么有些看似美好的教育理想到了實際生活中會發(fā)生變異?例如幾十年前那場“教育革命”,旨在培養(yǎng)政治思想純潔、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一代新人,可實際上卻在踐行的過程中南轅北轍。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社會上重新恢復了“尊師重教”的正常風氣,卻也隨著生存競爭的不斷加劇,催生出“應試教育”的各種亂象愈演愈烈。于是,如何在不斷提升全社會的道德水準與文化水準的同時,不忘重溫千百年來流行的為人處世的傳統(tǒng)常識?怎樣在難以改變時代發(fā)展趨勢的形勢下保持相對獨立的個性(包括對自己學習能力、心理素質、興趣愛好的清醒認識并盡可能揚長避短)?如何堅持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同時不至于浮躁焦慮又善于不斷根據現(xiàn)實的變化調適自己的生存策略?……都成為眾說紛紜的話題。教育的一般理想大同小異,但各人的接受能力、心理素質、發(fā)展?jié)撃軈s千差萬別。因此,在教育理想與各人才能、遠大目標與現(xiàn)實條件、以及長輩要求、橫向比較、自我調適之間,便充滿了各種晦暗不明的變數。這時,重溫那些基本的常識、那些多少年來支撐著人們一步步前行的世俗智慧,就具有了特別的意義。實際上,在瞬息萬變的年代里,“保持平常心”的善意提示、“難得糊涂”的豁達安慰、“天天開心”的彼此問候,還有“健康第一”的互相勉勵,都道出了生活之道的基本共識,姑且稱之世俗智慧吧。讀《論語》,才知道孔夫子除了講“克己復禮為仁”“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些士大夫的使命名言以外,還有非常個性化的生命愛好:既有熱愛美食以至“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還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閑適情趣;讀蘇東坡詩詞,既有“大江東去”的豪放,也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清醒,亦有“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的嘆息;讀魯迅作品,也既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慷慨,也有“荷戟獨彷徨”的苦悶,還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的自嘲。
也就是說,生活的復雜與豐富常常不是急功近利的流行口號能夠遮蔽得了的。時代在變,社會在變,人心在變,何以“以不變應萬變”“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重溫常識因此顯得必要。因為常識正是經歷過時間考驗、實踐檢驗的重要人生共識。
從這個角度看阿城的小說,《棋王》寫平頭百姓的“真人生”就在于樸素而充實的活法,《樹王》寫人與自然的互為依存,《孩子王》寫教育應該務實,都在特殊年代的背景中寫出了普通人的清醒與倔強,并因此而耐人尋味。由此可見,平常心、樸素實在的生活態(tài)度顯然具有對于狂熱、虛妄的免疫力。這樣的返璞歸真,既還原了普通百姓的本色活法,又不同于其他年代里的另一個極端——從“全民經商”“向錢看”的浮躁到“精致的利己主義”“人間不值得”的冷漠。
《常識與通識》因此很有看頭。例如《思鄉(xiāng)與蛋白酶》從飲食談起:“中國在饑謹上的經驗很豐富,‘謹的意思是蔬菜歉收,‘饑的另有性欲的含義,此處不提。浙江不可謂不富庶,可是浙江菜里多干咸或發(fā)霉的貨色,比如蕭山的蘿卜干、螺絲菜,杭州、莫干山、天目山一帶的咸筍干,義烏的大頭菜,紹興的霉干菜,上虞的霉千張。浙江明明靠海,但有名的不是鮮魚,奇怪的是咸魚,比如玉環(huán)的咸帶魚,寧波的咸蟹,咸鰻鲞,咸烏魚蛋,龍頭考,咸黃泥螺?!斞赶壬钦憬耍麘岩烧憬嫔先艘苍S不知遭過多大的災荒,才會傳下這些干咸臭食品。我看不是由于饑謹,而是由于戰(zhàn)亂遷徙,因為浙江并非鬧災的省份。”
由飲食洞察、猜想歷史的陰影,已不同于宣傳美食的一般路數。歸根結底是重溫一句老話:“小的時候,長輩總是告誡不要挑食,其中的道理會影響人一輩子。”由此得出“你如果盡早地接觸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會大驚小怪”的結論也就水到渠成了。這樣由吃寫到文化,由各種雜感歸結到開明、包容、兼收并蓄的人生觀,就實實在在呼應了開放年代的百花齊放,也對各種聳人聽聞的偏狹之見有了免疫力。另一方面,無情的現(xiàn)實是,有些人在吃上不大挑食,在思想上卻狹隘偏激,那份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戾氣足以影響胃口,也匪夷所思??梢娙绾勿B(yǎng)氣養(yǎng)心、學得通達,也充滿不確定性。
有趣的是,在《跟著感覺走?》中,作家也注意到“常識這個東西也有它的陷阱”。例如“中國有個說法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小時了了是五歲識得一千字,大未必佳是上大學了還不會洗腳。我在臺灣聽到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先生講,如果在家里沒有做過家務,例如洗碗,成績再好,我也不收他做化學博士研究生。”由此引出“智商”與“情商”的問題,希望不僅注意“智商”,更要注重“情商”。此說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確有許多彼此矛盾的常識——是“自強不息”還是“順其自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是“知足常樂”還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還是信“有志者事竟成”“事在人為”?是“及時行樂”還是琢磨“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各種活法,都有幸運與不幸的大量例證;各種人生,都因為機遇的千差萬別而導致悲喜不一的結局。所謂“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天意從來高難問,人生由命非由他”。佛家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剎那便是永恒”“成佛成魔,一念之間”,都道出了世事的玄妙、命運的無常。因此,才有了天意的猜測、命運的多變,以及選擇的困惑、回首的徹悟、甘苦自知的“說不清道不明”吧。中國人的生活中多猶疑彷徨,與各種常識、各種信息常常彼此齟齬、令人莫衷一是很有關系。更有那些“惡向膽邊生”的諺語,如“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有奶就是娘”“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棍棒下面出孝子”“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曾經導致了多少難以理喻的人間悲??!世事紛亂,使智慧與煩惱如影隨形。所以佛家才有“煩惱即菩提”之說吧。
盡管如此,不論世道如何變化,保持好好生活的清明信念,不迷信,不狂熱,更不因為偏見走火入魔,而是在不斷豐富自我中提升生活的質量、生命的境界。一旦遇到了坎坷,也盡可能做到“吃一塹長一智”,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去化解苦悶,開拓新路。記得那些常說常新的樸素道理,又不因此而異化到油膩的地步,同時,對于那些灰暗的常識保持警惕,避免誤入歧途。這里,起決定作用的,正是孟子說過的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眰€體生命之樹因此得以常青之后的問題是:如何不斷提高我們民族的文化水平與精神境界?筆者以為,常識不可少,進步不能忘。
注釋:
①阿城:《一些話》,《中篇小說選刊》1984年第6期。
②陽雨:《自由與失重》,《文藝報》1988年4月16日。
③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
④王朔:《我是王朔》,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86--87頁。
⑤陳明遠:《文化人的經濟生活》,文匯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第180頁。
⑥屈原:《楚辭·卜居》,載《詩集傳·楚辭章句》,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171頁。
⑦朱熹:《朱子語類》卷四,轉引自劉康德《術與道》,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
⑧⑨《曾國藩家書》,湖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09頁,第441頁。
⑩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載《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11林語堂:《中國文化之精神》,載《翦拂集·大荒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頁。
12林語堂:《中國人》,引自沙蓮香主編《中國民族性》(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1頁。
13李澤厚:《“左”與吃飯》,載《世紀新夢》,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143頁。
14胡河清:《論阿城、莫言對人格美的追求與東方文化傳統(tǒng)》,《當代文藝思潮》1987年第5期。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