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
高山怎么能被一個使用文字的人敘述周全呢。同樣,土地、河流、平原……也令人在紙上止步躊躇。當(dāng)我日日端坐桌前,視線穿過玻璃門,恰好與山峰齊平,此峰海拔625米,名玉女峰,乃江蘇省海拔最高點。山很有名,名花果山,是云臺山的一段。偶爾出游外省,會跟陌生人這樣貧嘴:你不認識我沒關(guān)系,我有個老鄉(xiāng)你一定認識,孫悟空啊。我獨坐桌前吃飯或喝茶或飲酒(自釀的櫻桃酒),會對著山尖尖舉一下碗或杯子示意,如與山對飲。一個人埋頭吃喝有什么意思呢,我且想象對面有一位可敬可畏的師友伙伴。
我有傍山建造的房子以及零散分布的數(shù)塊土地。房子是平頂,站在屋頂上能將山下的小鎮(zhèn)一覽無余,白天能在欄桿上借一把好太陽翻曬棉被和地毯,夜晚能摘星。房子是五十年前的老石頭房,當(dāng)初我選了它就是看中它與花果山對望——萬一有神仙騰云經(jīng)過,我會有幸看到呢。當(dāng)初房子很破,起脊有瓦,但房梁朽壞,露著茅草。我花了四個半月改造這房子,過程之艱辛不提,曾多次偷偷自吹自擂能寫一本頂級配置的《李順大造屋記》。有了大山可靠,人為何不能像飛禽走獸一樣住在山里,而去勞其一生建造修補一座房子?可見隨遇而安對于人而言是巨大的難題。房子里需要配備水、火,我在半山腰有泉水的地方挖了一口井,井的四周用石頭圍砌,一路挖埋水管子把水接到廚房灶臺那里,大山無私贈予血液,從此杯里的水帶有微甜,讓一些城區(qū)來的客人表示羨慕?;鸬膩須v是這樣:年年冬季,山上都有枯死的松樹,松針用麻袋收集起來,可引火。松枝砍短做柴,有松油,是最受山民青睞的燒柴??嚅瑯浜拖饦涞闹Ω捎玻侄?,不容易砍也不容易曬干。松樹只能燒枯死的,如果把青枝砍下來,背柴下山的路上就會被路人指責(zé):青苗不能毀。
我們只在冬季進山砍柴、采石、閑逛。其余季節(jié)草深,蟲子多,不擾山。
夏季雨水多,山澗里的水轟鳴傾瀉,仿佛巨龍撒野。大雨降臨前,滿山樹林集體起伏咆哮,真的,聽到樹木居然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時,我呆住了。也是大雨前,我在山路上走,總以為身后有野獸吼,回頭看,原來是樹林在吼。
本來打算說說少雨年景里干旱的大山,以及山民日常。有婦道人話癆話密的自慚,打住。
人到中年,神色間油膩難掩。如何消除?方法有二:讀書,種田。我喜動,讀書懶,種田倒勤快。地里的土要平整,施雞鴨羊糞。菜畦要橫平豎直,作物要分行列隊如士兵。竹籬笆要美,不許竹竿高低錯落。大好時間耽于地里,氣得家人譏諷我:形式主義!
為什么一粒小如幼蟻的種子撒到地里,竟然變出一棵豐碩的大白菜!一粒我隨口吐掉的甜瓜籽,到了土里,就長出長長瓜秧,結(jié)了三個甜瓜?!@類疑問常駐我心而不得解,只能自問自答:土地里有魔術(shù)師。山里有神仙掌管風(fēng)雨節(jié)氣。
這種問題不能向任何人咨詢。如果問六十五歲的鄰居張二成,他會說你神經(jīng)錯亂。他不知道世上有人被神指派干著詩人的差使。那天他敲開門問我:山上有一塊大水晶,你想去挖嗎?我當(dāng)然要去。我們這里出水晶,你知道的。帶著工具進山,三個人,我、二成和二成的婆娘金鳳。水晶石有半個磨盤大,嵌在樹根底下,部分青色,有雜質(zhì)。我們仨挖了半天,也沒挖動。金鳳說,明天再來挖。但是,要滴幾滴血在水晶上,防止它跑掉。
我不肯咬破手指獻血。張二成也不肯,他那個走路像鴨子的婆娘更不肯。我們?nèi)齻€吝嗇鬼下山去。第二天去看水晶,水晶跑了。
山里的春天美得不可言說。花一茬一茬漫天開放,櫻桃花最先開,然后杏花、桃花、梧桐花依次登場,讓大山宛如色彩明艷的調(diào)色盤。山坡上野杏樹開花了,遠遠看去,好像一群綿羊分散臥著,來年看,還是羊臥著。時間忘記了一片山坡、懶散的羊群。
家家餐桌上有了各種野菜。竹筍、薺菜、蕨菜、蒲公英、清明菜、山麻菜……靠山吃山,野菜是送走漫長冬季的慶祝辭。住在山頂?shù)墓鹿牙先司漳棠淘谡麄€早春笑得皺紋舒展,大山就是她的菜籃子。她喊我去家里嘗嘗槐花餡煎餃,并且打算給前年去世的老伴墓前也送幾個去。
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鄉(xiāng)是70年代初期的魯西南大平原一個溫暖的村莊。不是現(xiàn)在的,是過去時。我離開她,離開母親,像一粒草籽被鳥兒帶到高高的山頂。故鄉(xiāng)就在我的詩歌里。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及探視,于全世界任何一個詩人來說都五味雜陳——接近和抗拒、彌補和撕裂,即使詩人布羅茨基也無法敘述清楚。
住在山里不可能不認識這里的人。住在任何地方都難免會與他人交織。一個詩人深諳人性卻要通過詩歌來掩飾(是掩飾,不是掩藏)那一切無疑是痛苦的。山地隆起于平原,深沉的形式一分為二:異域。未知,隔絕。另外的美,另外的口音。詩歌即口音。美、幻想、好奇心暗中成全詩人。
我有一些土地,自然會參與土地上的動靜,節(jié)氣、雨水等等也和我息息相關(guān)。種子埋到黑暗的地下,陽光又呼喚它們袒露勃勃生機?;ㄉ虮舛辊r活地鉆出土壤的時候,我對土地之下神秘的力量充滿感激,我甚至學(xué)會了謙遜:自己的勞動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方面,陽光,泉水,土雜肥的作用同樣必不可少。夏天的玉米個子長得比我高,不知道吃了什么好東西,高挑而健美,結(jié)穗的模樣如同抱著孩子的小媳婦。玉米走完夏季,果實被我以及家禽吃完,就貼地倒伏,等陽光曬干后當(dāng)柴燒,它們生長的位置換上末伏幼弱的白菜秧子。白菜有了白菜形狀時,秋天就到了,空氣里攙著絲絲涼意。白菜從夏走到秋再奉獻給蔬菜缺乏的冬季,我要謝謝它們,直到春節(jié)來臨之前,讓我守著菜窖如同財主守著保險箱。
我很想通過詩歌表達很多份感謝,但是發(fā)現(xiàn)根本做不到,這讓我免生驕妄之心。比如,無論我怎么努力也寫不好陽光,盡管我日日享受陽光的恩澤。我甚至無法通過詩歌去敘述一只停在山路上戴著鮮艷帽子的野鳥,還有,我見過大蛇和小蛇,一旦用詩歌敘述我如何害怕它們,就會顯得矯情:你詩歌里的恐懼從何而來?難道奢望有人共情?
大山以隱秘的方式培養(yǎng)一個詩人,但是她并不需要詩人的贊美、記錄、修飾。
詩人何為?始終有問無答。
上月,家里的奶羊生了三只羊羔,兩只體格強壯一些,一只瘦小。瘦小的羊羔搶不到奶喝,我每天用奶瓶喂它喝超市里買的牛奶。三只羊羔能吃草了,賣給了山下一個承包果園的當(dāng)?shù)厣矫?。三只小羊羔被三輪車拖下山去,那只被我喂過的,一路大聲哭喊著“媽——”。我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詩歌無法安撫分離的難過。
我養(yǎng)了一群狗和貓。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有關(guān)于以前流浪街頭的不幸的故事。被汽車壓傷的花狗,眼睛幾乎失明的白貓,被人拋棄的大黃,出生在山洞里的二蛋……它們從未嗅到我的詩歌,但是那些詩歌暗地里因它們而生。因愛而生。
我居住的山叫東山,南山即花果山。我住在東山頂上。月圓的夜晚,抬頭可以看見圓月溫柔地照著松樹竹林和零散屋舍。曾經(jīng)在遙遠的西藏,比山更高的高原,比藍更藍的天空下,一位名叫倉央嘉措的詩人早已寫下:在那東山頂上,有輪圓圓的月亮……
所以親愛的朋友你看,為真善美而寫幾乎是代代詩人的宿命。
我在大山里寫詩,寫關(guān)于長空、大海和平原的詩,寫游魚、走獸和生死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