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板

西蒙·伍德

湯姆站在那里，盯著白板上的留言。他手里拿著濕抹布，在字跡上方停住了。突然，一種強(qiáng)烈的失落感攫住了他，無法擺脫。一個普通的留言何以變得如此重要？似乎他絕不應(yīng)該把它擦掉。

湯姆：

別忘了回家時順道買些雞蛋和牛奶。

蘇珊

這是她寫給他的最后一條留言。

今天，湯姆埋葬了蘇珊。按照他設(shè)想的那樣，舉行了私密的葬禮。他是一個不喜歡張揚(yáng)的人。

留言板是蘇珊想出的主意，那是1989年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湯姆從辦公室順手牽羊帶回來一塊小白板，把它掛在廚房墻上的電話旁。但她從未像當(dāng)初計劃的那樣，用它記錄電話留言，而是寫下自己的留言。

裝上白板的第二天晚上，湯姆發(fā)現(xiàn)了蘇珊寫給他的第一條留言：

湯姆：

我愛你。

蘇珊親親

湯姆的胸中翻涌起一股愛意，幾乎無法呼吸。他沖上樓，發(fā)現(xiàn)蘇珊正在臥室里等著他。整個晚上他都在和她做愛，烤箱里的食物燒焦了也不理會。

他怎么能抹掉蘇珊最后的留言？這個留言板代表了一種只有他們知道的交流方式，他們自己的私密語言。湯姆不會這么做，不會落下手中的抹布。他永遠(yuǎn)不會擦掉蘇珊的最后一條留言，這將是她永久的紀(jì)念碑。

他把抹布扔了出去，它“啪”的一聲落在水槽邊。他得收拾一下房間了。在蘇珊去世后的短短時間里，家里一下子變得亂七八糟，真令人吃驚。如果她知道這地方被毀成這副模樣，一定會不高興的。湯姆開始打起精神——撿起扔在地上的東西，清理所有污穢。

他穿過房間，感覺一切都變了。陰冷、萎靡、陌生——這不是他的家。這里缺少孩子的歡聲笑語，缺少活力與光明。

不是因為他們不能生育，或者負(fù)擔(dān)不起。然而，他們就是沒能有孩子。如果有一天他回家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留言，這個世界將會多么完美：

湯姆：

我懷孕了！

他想，這還是有可能的。他還年輕，可以再婚生子。但這意味著要找一個人，了解她，愛上她。目前，他無法想象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他甚至無法想象如何熬過這一周。

別這樣，湯姆！你不能這么想。

湯姆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白板記號筆。它是那種取下筆帽，筆芯會散發(fā)出難聞的刺鼻香味的筆，好幾分鐘都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散。他摘下筆帽，深吸了一下。不知怎的，這氣味讓人舒服，但同時也讓人痛苦。在過去的10年里，他聞過多少次這種香味？他嘆了口氣。

湯姆迅速將筆帽蓋上。他吸入了太多這該死的氣味，頭刺痛了一下。如果不加小心，他會頭痛的。湯姆恭恭敬敬地把筆放回白板上的筆筒里。

湯姆再次注視著蘇珊的留言，想起他們在上面寫的所有留言。如果他仔細(xì)看，可以看到每條留言的模糊痕跡，沒有被完全抹去。非永久性的筆并不是完全非永久性的，白板的純白色已經(jīng)褪色，只有四個角落依然純凈如初。湯姆撫摸著被污損的區(qū)域，希望能魔力再現(xiàn)那些昔日的留言。

但是什么也沒發(fā)生，湯姆的幻想被打回現(xiàn)實。其實那些留言并不總是充滿愛意。結(jié)婚一年后，有關(guān)愛的信息越來越少，更多的是無聊的日常生活。許多都是以“別忘了……”或“我需要你……”開頭，再后來甚至是“我是不是每次都得重復(fù)……”

時至今日，他幾乎忘記了那些以“我真高興你是我丈夫”開頭的留言，或者，“你不來，就沒法做愛?！?/p>

近年來，留言板儼然成了一名教官，每當(dāng)他走進(jìn)廚房，就會默默地對他發(fā)號施令。該死！這個留言板發(fā)出的更多的是責(zé)備和蔑視，而不是愛的訊息。那么，他為什么要讓這個惡魔活著？即使在它奄奄一息時，也沒什么好話，只是一條差他跑腿的留言。

“去你媽的！”湯姆咒罵著白板。

他氣沖沖地來到水槽邊，撿起剛才扔掉的抹布。他把它塞到冰冷的水龍頭下，然后擰干。他要確保抹布足夠濕，抹一下就能消除那條命令。

懷著復(fù)仇的念頭，帶著他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湯姆走回到白板前。有多少次，他留下一個充滿愛意的留言，換來的卻是侮辱？有多少次，他按照吩咐完成了工作，得到的卻是責(zé)備？有多少次，留言里隱含著“討厭”或“失敗”的字眼。

“有多少次，蘇珊？”湯姆怨恨地說。

湯姆掄起握著抹布的拳頭，他已經(jīng)讀過最后一條可惡的留言了。他的拳頭砸在留言板旁邊的墻上，差了一點(diǎn)點(diǎn)。他真的做不到。

如果湯姆毀了那條留言，就是毀了他自己。他安裝留言板是出于愛，出于一個充滿愛的要求。留言板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大于它所記錄的那些討厭的信息。

“別忘了回家時順道買些雞蛋和牛奶?！边@也許是一個蹩腳的墓志銘，但不應(yīng)該被清除。湯姆用冰涼的抹布包住那只疼痛的手，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

湯姆回到水槽邊，他有一個煎鍋要清洗。他將熱水管對著煎鍋嘩嘩地沖著，在不粘鍋表面噴了大量洗潔精，心不在焉地望著花園，看也不看正在清洗的鍋。

他的目光落在蘋果樹隱秘處新挖的土堆上，緊靠著后面的籬笆，今天早上他將妻子埋在了那里。他根本沒想用煎鍋砸她，但她不該沒完沒了地嘮叨他忘了買雞蛋和牛奶。湯姆檢查了一下煎鍋以及順著水槽滴落的血水，洗完煎鍋，他要拖拖地板。留言板曾經(jīng)要求：“別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