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位峰
彎刀是古波斯人生活征戰(zhàn)用的隨身利器,刀身彎,如月。夢月刀就是這種波斯彎刀,是波斯名匠阿陀羅所鑄,后為波斯王族所有。
傳說夢月刀材質(zhì)是一塊罕見的海底精鐵,阿陀羅初時鑄刀不得其法,月余不成其形,后經(jīng)方士指點,奠天地鬼神熔熱血以煉,歷七七四十九天方始圓滿。刀成,切金斷玉,削鐵如泥,波斯全境無一刀能與匹敵。此刀不僅鋒銳無儔,且有一奇,如處月夜,月刀互映,光華彰顯,如夢似幻,是名“夢月”。適逢波斯王壽誕,普天同慶,阿陀羅以賀禮進獻,波斯王奉若至寶。
唐貞觀年間,大唐與波斯修好,波斯王將此刀作為朝貢獻于太宗皇帝,夢月刀始入中土。則天武后賜予名臣狄仁杰,狄氏一族始有此刀。其后,朝代更迭,時空變幻,狄氏子孫流落江湖,這柄刀即落入風(fēng)塵之中。
“驚刀”就是關(guān)于這柄刀的江湖故事!
在古龍的武俠世界里,有一個神秘的幫會,據(jù)說是天下最龐大、機構(gòu)最復(fù)雜,也最令江湖人膽寒的黑暗組織。
這個組織的轄區(qū)分別以太陰歷為序,共計三百六十五處分舵,它們散布在江湖的各個角落,上至朝廷高官,下至販夫走卒,均可能是其組織成員。傳說這個組織存在江湖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更有人認為它已傳承近千年。當(dāng)然,這些只是傳聞,無人能親自證實,因為凡是與該組織有瓜葛的外人,無一存活。昔日,百曉生作《兵器譜》偶有提及,也只余“不詳”二字。
這個神秘組織叫青龍會。
青龍會,一個能隨時改變江湖命運的幫會!
1.化龍點睛
二月初二,龍?zhí)ь^,晴。
易潛龍在正午時分端坐岳陽樓頭,他的對面是浩浩蕩蕩八百里洞庭湖。滿桌的酒菜,一壺一杯,細品之人只有易潛龍,這是屬于他的位置,任何人未經(jīng)允許不得擅坐。
遼闊無邊的洞庭水域,此時風(fēng)平浪靜水波不興。這本該是一個有著好心情的日子,但易潛龍獨立樓頭,雖有滿桌佳肴,卻神情蕭瑟,食不甘味。
潛龍幫是洞庭湖最大的水幫,洞庭水域大小船只皆歸潛龍幫統(tǒng)轄,即便官船過境也須與之協(xié)商,方能確保安全。
易潛龍四十有二,正值壯年,十年前他白手起家,以絕頂?shù)乃瞎Ψ蚝褪种械囊浑p峨眉分水刺創(chuàng)建了潛龍幫,洞庭一域,風(fēng)頭一時無兩。百曉生在《兵器譜》中曾提到,易潛龍的峨眉雙分水在陸上不入前五十名之列,在水中卻是當(dāng)世最犀利可怕的武器。
此時易潛龍呆坐椅上,臉上肌肉微微抖動,放在分水刺上的左手手背分外蒼白。桌上菜肴分毫未動,揭開封口的十八年紹興女兒紅酒香四溢,美酒如斯,主人卻無心品賞。
日近正午,江面微風(fēng)漸起,水波之中皺褶涌動,易潛龍飲盡杯中酒,望向窗外的目光愈見焦慮。
須臾,只聽得有人吟道:“天青如水,飛龍在天?!?/p>
門簾閃動處,一個著藍衣、踱方步、秀才打扮的青年人施施然走了進來。
易潛龍神情一動,猛地站起身來,定睛望向來人,來者面上三須微垂,卻是個儒雅文士。
那人朝易潛龍揖了一躬,道:“易幫主,在下姓史,單名一個進字?!?/p>
易潛龍雙手一拱道:“好說,好說,原來是‘流云飛袖史進兄?!?/p>
史進微微一笑道:“承蒙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給了在下這么一個綽號,在下今日來意,想必易幫主已知聞,不知主上的意思,幫主可曾思量?”
易潛龍憤然道:“潛龍幫乃易某畢生心血,若要拱手與人,只恐于情于理都說不通。”
史進微笑道:“易幫主的意思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易潛龍道:“青龍會根深葉茂,人物濟濟,稱霸江湖時日已久,又何必要盯住區(qū)區(qū)一個潛龍幫不放呢?”
史進不語,徑自踱到桌前坐下,拿過易潛龍面前的餐具,倒一杯酒自顧飲下,嘆道:“好酒,好酒?!眾A一筷水煮魚,用味碟醮了送入口中,又嘆道,“好菜,好菜?!?/p>
又飲一杯酒,史進閉上眼嘆了口氣道:“人言洞庭湖水美魚肥,今日得以親嘗果然名不虛傳。易幫主,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又何必如此固執(zhí)呢?”
易潛龍怒極反笑,坐將下來,目光如炬直視史進,疾聲道:“士可殺不可辱,史先生不必枉費言辭?!?/p>
史進又嘆了口氣道:“冥頑不靈,無疑自取滅亡?!?/p>
易潛龍沉聲道:“悉聽尊便?!?/p>
史進抬頭再笑,他的左眼微微上挑神情詭異,隨著這一挑,不知何故,一時之間包廂內(nèi)濁氣四溢,殺意充盈。
頃刻,窗外江風(fēng)漸起,盡顯肅殺之狀。
史進自胸口抽出塊方巾輕輕擦拭手中的筷子,那雙竹筷年代久了有些發(fā)暗,但手感極好,擦凈之后,他再次向易潛龍笑了笑,笑容中筷子輕輕刺了過去。
一雙輕飄飄的竹筷,一只仿若無力的手。
但易潛龍卻感覺到一般無與倫比的壓迫力,他應(yīng)變疾速,雙腿起處已將桌子踢翻,飛罩史進,但聽“奪”的一聲,竹筷破桌而出,掛桌于筷上,屹然不動。
此時,易潛龍的峨眉雙分水已握于手中,史進雙筷挑起桌面,與易潛龍對峙,桌面隔在二人之間,互相看不見對方容貌。猛地,弦窗為江風(fēng)所破,頓時風(fēng)聲獵獵,四散吹開。
對峙中,易潛龍凌空一翻破窗而出,直落江中。史進身形閃動,揮開桌面,右手執(zhí)筷隨之躍下,只見湖面波浪四散,水花紛飛,已不見二人蹤影。
翌日,洞庭湖上,岳陽樓里許外發(fā)現(xiàn)了易潛龍的尸體,據(jù)漁民傳說,易潛龍身體完好無損,只雙眼處為兩支竹筷刺穿,其深約寸余,死狀可怖。自此,江湖之上,洞庭湖水域已無潛龍幫的蹤跡。
2.殺豬的小汪
小汪是職業(yè)屠夫,殺豬賣肉刀功一流,豬肉一刀斬切,決不短斤少兩。小汪來張家集已有五年光景,五年不長也不短,所以小汪現(xiàn)在像本地人一樣在張家集吆喝買賣,喝酒賭錢。小汪三十來歲,一身疙瘩肉,賣肉時袒露上身大聲吆喝。他賣的肉從不玩秤,公平交易,童叟無欺。汪家集人叫他小汪,殺豬的小汪。
午時,驕陽似火。
這是個炎熱的天氣,小汪有些神情恍惚。這一天,他手依舊穩(wěn)定,斤兩不缺,但買肉的客人卻發(fā)現(xiàn)了小汪的異常。人們發(fā)現(xiàn)小汪總是切錯肉的部位,客人要大腿肉,他會把整個豬大腿切下來,客人要五花肉,他會全部切成肥膘。以前的小汪可不是這樣,即使客人要幾兩碎花肉包餃子,他也會切得細碎,而且態(tài)度絕對恭敬。現(xiàn)在小汪的反應(yīng)卻令人疑惑,沒生意的時候,人們遠遠地發(fā)現(xiàn)小汪在喃喃自語,嘴里不知說些什么。人們想,小汪是遇到麻煩事了。
小汪果然有麻煩。
這個人出現(xiàn)在肉攤前的時候,小汪正在剁豬蹄胯,他剁得很慢,肉屑四處飛散,一刀又一刀。站在他面前的是個臉色蒼白的青年人,一身勁裝打扮,人們猜測他是個江湖劍客,因為他同樣蒼白的手中握著一柄劍。
小汪專注地剁著肉,沒抬頭,問:“客官要豬肉嗎?”
青年人答非所問:“主公要見你。”
小汪像是聽不明白:“客官要什么肉?”
青年人說:“抗拒者死?!?/p>
小汪把刀橫下來,蹄胯還沒剁完,刀很鋒利,刀刃上殘留著碎骨,六月午時的陽光照在刀刃上,泛著刺眼的光芒,比刀刃更亮的是小汪的眼睛,他看著青年人,他說:“你們終于找到這里來了?!?/p>
青年人說:“是受死還是見主公?”
小汪笑了,他的笑已不再年輕,他緩緩搖頭道:“汪某在此生活五年有余,勝過爾等在主上那里狗一樣活千年,你說我會回去嗎?”
青年人看著他,臉色愈見蒼白,驕陽照耀下有汗輕輕滴落。
小汪的額頭也有汗流出,他看著青年人,刀在砧板上停頓,凝固著緊張的空氣。
迎光處,一滴汗落在青年人握劍的手上,這一瞬間青年人的神情仿佛為這一滴汗而激活,他的劍在陽光的照耀下脫鞘而出,閃電般刺向小汪。
小汪不動,只抬右手,那劍尖“?!钡囊宦暣淘诘睹嫔?。小汪右腕一翻刀側(cè)直拍劍脊,青年人劍勢回收,疾走偏鋒,劍從左側(cè)毒蛇般疾刺小汪的咽喉,劍迎光而擊,觸目驚心。
小汪殺豬刀隨手封架,又是一聲“叮”響,劍尖與刀背二度相遇,小汪刀勢順劍脊疾劃,刀鋒與劍刃相錯迸出艷麗火花。只一剎,刀鋒已劃至護手,護手立碎,至胸,胸裂,鮮血噴濺,涌于砧板。砧板上有豬血污物,噴濺的人血艷陽下其色朱赤。
青年人一個旋轉(zhuǎn),右手劍身拄地,左手護住胸腹,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喘延著即將逝去的生命。
他用盡了最后一分力氣,一字一字地說:“主、上、不、會、放、過、你、的……”
小汪不語,依舊一刀刀剁著豬蹄胯,他沒有看那年輕人。
一只蹄胯剁好,小汪收刀,看了看如火艷陽,又看了看手中的殺豬刀,還看了看遠方,嘆口氣,像自語,又像是回答。
“好自為之吧?!彼f。
小汪殺人,汪家集許多人見到了,有人報官,但找不到小汪,他已遠走高飛了。后來的許多日子里,還有人懷念小汪,懷念小汪既準且狠的切肉刀和一刀下去決不短斤少兩的誠信作風(fēng)。
3.野渡無人舟自橫
“撲棱棱”一片響聲,一群水鳥自茂密的蘆葦叢中驚起,箭般射入暮色中,荒涼的渡口映著斜陽余暉,靜謐異常。
蘆葦深處傳來隱隱漁歌,歌聲漸行漸近,轉(zhuǎn)過一道河灣,槳聲“吱呀”中,一條破舊的漁船從蘆葦蕩中探出頭,船夫的斗笠壓得低看不清面目,他不疾不徐地劃著,慢慢向河岸靠攏。
站在荒涼渡口,狄遙的神情索然,他冷冷地看著遠方即將逝去火般焦灼的落日,感傷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道自己這種亡命天涯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盡頭。
他向那只渡船招手。
“客官,渡河嗎?”船行岸前,船夫抬起絡(luò)腮胡須問狄遙。
狄遙道:“船家,此去對岸幾時可到?”
船夫連聲道:“不遠,不遠,只一炷香工夫即可?!?/p>
狄遙點點頭,待船至近前,左足踏出,便要上船。但突然之間,狄遙聽得一聲呼哨,神情一動,改踏為踢,左足起處,身軀已如游魚一般沒入河水之中。
便在此時,箭矢如飛蝗般射在狄遙所站之處,只見泥土紛飛,蘆花亂蕩,一片凌亂之狀。
那船夫眼見得狄遙沒入河中,四周搜尋卻不得見,心中焦慮,雙槳急劃,船在河中急轉(zhuǎn)尋找狄遙的蹤跡,但如何尋找也不得見。約一刻光景,只聽得對面蘆葦叢中傳來一連片的慘叫聲,這些慘叫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船夫神情更見焦急,雙槳劃動,向來聲尋覓,船至中途慘叫漸止,船夫停船河心,握槳在手,屏住呼吸,靜聽周遭動靜。
四野無聲,仿佛適才的殺戮從未發(fā)生過一般,船夫身軀在船上一個旋轉(zhuǎn),雙槳車輪般擺動。忽聽背后水聲四動,似有一物由遠而近疾撲而至,船夫大吼一聲,身軀飛躍丈余,凌空扭身,雙槳尋聲劈出,“叭”的一聲,那物事已為雙槳擊中,船夫卻覺有異,細看間擊中的卻是一具尸體。船夫欲收勢已不及,一個灰影水鳥般自河岸掠來,那身形閃電般快捷,一閃便至,與船夫交錯而過,寒光閃動于斜陽靜水間,躍于半空中的船夫陡覺身軀一輕。
是一種騰云駕霧般的輕。
那一瞬間,船夫的神經(jīng)感官還未完全消失,他的雙眼下意識張望,他發(fā)覺自己齊頸以下的軀干已與腦部分離,片片飛血飄蕩在空中,帶著船夫眼角的余光消失在漫天暮色里。
狄遙背對血雨靜立舟頭,身上的衫衣盡濕,滴水由頭至腳一路流下,他彎刀平持,心頭莫名悲戚,對他而言,殺與被殺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
船到彼岸,狄遙躍下舟頭。他在岸上再次回望這葉破舊的孤舟,幾只寒鴉正從蘆葦蕩里飛出旁若無人地落在舷上,寒鴉叫聲中,野渡之上一片凄涼。狄遙知道,這葉孤舟再也不會有渡客光顧了。
衙門里的捕快趕到野渡時已是五日之后,撲面而來的腐尸氣息使衙役們寸步難行,在捕頭的驅(qū)趕下,他們草草搜尋出十具尸體。其中九具為黑色勁裝打扮,這些尸身手持箭弩,引而不發(fā)。另一具是個身首異處的絡(luò)腮漢子,劃船木槳仍握手中,和尸身一起漂浮于河面上。
由于作案現(xiàn)場無任何證人證詞,事后也無任何線索可尋,這樁無頭公案一直掛而未決,成為官府懸案。
4.迅雷與閃電
第一聲焦雷在天上炸響的時候,一道閃電正打在張發(fā)蒙面的眼上,張發(fā)打了個冷戰(zhàn),他的手因為握劍過猛變得蒼白起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他的同伴掩在這片密匝匝的樹林里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了,不仔細看,實在無法知曉他們的存在。
這是張發(fā)參與的第二次狙殺行動。他受命于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雖然經(jīng)歷了數(shù)年幾近殘酷的刺殺訓(xùn)練,自己仍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這次狙殺的對象是誰,但他知道這個被狙殺者并不簡單,因為江湖上能讓組織中十六名殺手精英一起出動的情況并不多見,而且這個組織的頭目已經(jīng)親臨。
天氣熱,有焦雷在夜空中炸開,但還沒有下雨,熱力劇烈吞吐。他已在樹上隱藏了個把時辰,但他卻覺得像是經(jīng)歷了數(shù)個世代,他用手摸了把蒙布里的臉,汗水就這樣在悶熱的夜里變得清晰而歡暢起來。
第二道霹靂閃動在天空,雨下了起來,雨粒細細的、沙沙的,張發(fā)的心中一陣輕快,燥熱一瞬間仿佛變得遙遠起來。
而此時,打傘著灰衣的狄遙也出現(xiàn)在了第二道霹靂的雨中。
他的腳步沉穩(wěn)緩慢,每一個腳步在林地里都會留下一個淺淺的坑,這些并不分明的坑會馬上被雨水沖積。他腳下的那雙布鞋已被雨水浸透,雨中每邁一步,便有些許積水從鞋里泅出,說不出的難受。
這樣的步伐中,狄遙進入了張發(fā)的視野。
仔細看,張發(fā)透過一閃即逝的電光會發(fā)現(xiàn)傘面的墨跡,那是一幅白描的江南山水,淡淡幾筆山水神韻在閃電的間隙里顯露出來。張發(fā)在那一瞬間的睨視中,有了一絲不經(jīng)意的感動,他是江南人。
江南山水如詩如畫,江南的感覺如沐春風(fēng)。
如果再仔細看,這些黑巾蒙面的殺手會發(fā)現(xiàn)狄遙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個刀柄,那是一柄彎刀。彎刀如月,它斜插在狄遙腰際,在拖泥帶水的步履中沉默地散發(fā)著固有的殺氣。
第二道閃電陡起,殺手接到了行動的信號。
啟首的四道劍光在閃電中匹練般疾刺而下,凌空的劍光閃動如虹,勢道兇凌中飛刺狄遙。
依舊前行,狄遙沒有停止腳步,但手中的油紙傘卻已旋動,那幅江南山水畫在這旋動中變得遙遠迷離起來。
這種旋動給四個劍手造成了恍若夢境的幻覺,這種幻覺中劍仍毫無遲滯地刺入了傘中,四柄劍幻起的四道讓人爍目的劍光在一瞬間沒入了江南紙傘。
劍身沒入,劍手的軀體直壓下來,這應(yīng)該是絕無生還的四刺,傘中的軀體應(yīng)該有四個致命的窟窿,但這四名劍手在直壓下去的時候卻沒有感覺到劍的刺入,他們有一種空的感覺。
空空如也,空無一物。
然后他們看到了那柄畫著江南山水的油紙傘突然裂開了一個圓圓的圈,于是他們突然看見了“月亮”。
瞬間的月亮。凌厲的月亮,那是一種白而亮的彎彎月亮。
月亮怎會是凌厲的?下雨的夜晚怎會有彎彎的月亮?
這些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在這四名劍手的腦海中成為過去了,死神在“月亮”閃起的瞬間來到了他們面前。
傘中人的那束“月亮”,已如閃電般劃過了他們的咽喉。
月光四折。
之后,一閃。
只一閃,月光閃電般沒入傘中。
四名劍手并沒有感覺到死神的突然降臨,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凌厲的“月光”,他們蒙面的眼神驚惶,他們不相信這樣的雨夜會有“月光”劃過咽喉。
刀閃,人落,血微濺。
狄遙仍在雨中,站在四名尸體的中間,打著一柄被劃斷的殘傘,傘上被劃去的殘圈輕輕落下,圍在狄遙的腳踝前。
四周靜極,唯有雨聲四濺,殘傘中的狄遙繼續(xù)前行。
又是四柄劍。
這四柄劍不是出現(xiàn)在天上,而是樹林里。四個不同的方位,四種不同的角度,四個兇猛的殺手。
長劍刺穿重重雨幕,像四條疾疾吞吐的毒蛇。
但這四柄劍又落空了,倏忽之間,目標(biāo)已失去蹤影。旋即他們知道狄遙已到了何處,但他們知道得已太晚了。
狄遙的身影陡地一翻,閃電般躍出圈外,左手傘柄疾揮打在一名劍手的后腦,這名劍手的后腦動脈立即被擊斷,血自口中噴出。借一擊之勢,狄遙再次躍起,刀光翻動,切斷了另一劍手的腕脈。瞬息間,神出鬼沒般出現(xiàn)在余下兩名劍手的面前。
去而復(fù)回的狄遙露出一張留有短須的臉龐,那是一張堅毅而瘦削的面容,刀鋒般凌厲的眸子。如新月般的刀刃閃動在這兩名劍手的咽喉之際,任何反應(yīng)都顯得多余,他們想叫但叫不出來,只余徒然張口,于是他們至死都是張口的表情成為某個神秘組織用以研究的對象。
前行,腳步沉穩(wěn),留下一個淺淺的水坑,淺坑被雨水沖積,瞬間沒影。那柄象征死亡的彎刀被斜置于腰下,刀上的血被雨水輕輕沖洗,自刀尖流下。
第三聲迅雷閃起之時,狄遙發(fā)現(xiàn)對面樹下出現(xiàn)一個身影。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好像他一直站在那里沒動一樣。
那是個紫衣人,他打著一把油紙傘,傘掩住了面目,右手握著劍,薄而窄。他仿佛很隨意地握在手中,右袖長長地掩住窄劍,傘下看不見的神情仿佛有些落寞。
雨不停下,不急,徐徐地,雨水擊在劍刃上,“叮?!陛p響。
狄遙手把住刀柄,盯住劍,收縮著眉宇,一字一字地道:“青云劍士,葉青云?”
他微側(cè)傘柄,露出一張清秀而又有些異樣的臉,他的聲音冰冷,如同他的劍鋒,他道:“好眼力,我就是葉青云?!鳖D一頓,又道,“我的手下均為閣下一刀斃命,出刀快,出手穩(wěn),閣下是狄氏兄弟中的哪一位?”
狄遙頷首道:“不錯,我是狄遙?!?/p>
葉青云輕輕一笑,他的兩道細眉因笑有些彎彎的,異樣更加濃重,收笑,揮劍直指狄遙:“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奉主上之命,特來取你性命?!?/p>
狄遙并不作答,目光盯緊狹劍:“青云劍名動天下,今日得見,實是有幸?!彼掍h一轉(zhuǎn),“據(jù)傳,近年來武林之中幾次三番發(fā)生滅門血案,俱與青云劍有關(guān),果有此事?”
葉青云左眉微挑,落寞的神情間有股說不出的邪惡上涌:“淮南蔡家、金刀王家、還有上官世家,這幾家的當(dāng)家人自恃資歷,倚老賣老,主公欲收之,他們卻不識相,該殺。”說到最后兩字,恨意滿懷,目光陰沉,英俊的臉龐上大顯兇殘之意。
狄遙沉默,提刀的右手愈加著力,他道:“你們的組織叫青龍會,你是青云壇主?”
葉青云左眉傲然上挑,仰首悠然道:“‘天青如水,飛龍在天。狄遙,主公殺你之意我并不知曉,但你知道的的確太多了?!?/p>
狄遙微笑道:“如此看來我這次必死無疑了?”
葉青云邪笑更盛,他的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不錯?!?/p>
他說出最后兩個字時,目光收縮,青云劍直指,在愈加密集的雨水中如磐石般不言不動,任雨水擊劍,乒乓微響,冰寒蝕骨。一股尖銳的殺意自他的劍尖絲縷傳出,腥雨中,蕩出讓人無法釋懷的殺氣。
五月初九,葉青云格殺淮南蔡家當(dāng)家人鬼爺蔡智恒于大門之外,交手僅三合。
六月初七,擊殺洛陽金刀王家大掌柜王敢當(dāng)于十里鋪,據(jù)王家仆從言說,王敢當(dāng)金刀還未出手。
七月初十,狙擊上官世家門主上官云飛于紅林,上官云飛咽喉中劍,傷處僅盈寸。
鬼爺蔡智恒、金刀王敢當(dāng)、上官云飛均屬江湖中的名門顯族,不僅有錢有勢,在江湖上吃得開、玩得轉(zhuǎn),且其叔伯子侄不乏武功好手,三位當(dāng)家人在江湖中更是業(yè)績不凡,但卻均在青云劍下走不過數(shù)招。
青龍會是天下最龐大、組織最嚴密的幫會,這個組織里有數(shù)不清的能人異士,他們隱藏在江湖的各個角落,伺機而動。在青龍會有一個最令江湖人膽寒的殺手組織,他們被人稱作青龍殺手,葉青云是其中的一個壇主。
狄遙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這個對手的武功雖未親見,但絕對不容小覷,他握刀之手愈加著力,渾身勁力透在身際,方寸之間殺機四伏。
第四聲驚雷驀然而至。迎著雷鳴葉青云身形一動,長劍已閃電般刺出,狄遙腳步斜移,反手揮刀。劍疾如風(fēng),刀快似電。但劍嘯刀風(fēng)俱是輕微?!岸!币宦曒p響,刀劍首度交鋒,身形疾錯而過。葉青云疾奔七步,止住,眼望前方,似看驟降的暴雨。他的背有點讀書人的駝,但他的劍卻斜指七星,靜默如磐石。
狄遙沖天飛越,落地之時濺起星星雨水,彎刀斜下而立,空余左手做握拳狀,全身力度注于刀中。
暴雨如注,卻掩不住此時濃厚的殺氣。
在又一輪閃電中,他們同時轉(zhuǎn)身,躍空而出,身形如輪般飛轉(zhuǎn),葉青云狹劍斜刺如雨中流星,狄遙彎刀橫劈若夜間凌月。刀劍在暴風(fēng)驟雨中發(fā)出一連串的金鐵互擊之聲。急驟的雨霧掩不住漫天的刀光劍影,迅猛的奔雷壓不住兵刃的碰撞,絲絲星火迸射而出,如雨中的煙花夜火。
至最后一擊,聲響突地一變,彎刀已為狹劍擊為兩截,前截斷刃如風(fēng)中殘葉飄于雨幕之中。
長劍中宮直進,已刺入狄遙肩胛,倏忽間,半截斷刃已自狄遙掌中急吐,夜雨中畫出一道耀眼的半弧,如閃電、如流星,在葉青云的咽喉處疾削而過,那是電光石火般的一霎,一霎之后一切已靜止。
人落地,刃入體。
狄遙站立不動,左手緊握刺入肩胛的青云劍,鮮血泅出,染紅灰袍,他不倒,立著,如神,任雨水如注。
葉青云也站著,先立后退,手握咽喉,背靠樹,大口大口喘氣,神情急切得像一只受創(chuàng)的野獸,他手指狄遙,目光在雨中帶著絕望和不信的神情,背靠著樹緩緩滑了下去。
葉青云用盡了體內(nèi)最后一分力氣,死無可奈何地悄然而至。
雨越下越大,夜越來越黑,雨霧在深夜里織成網(wǎng),林色深不可測。
狄遙左手抓劍柄,用力拔出,血“撲”地從創(chuàng)口噴出。狄遙手撫傷處,一步步向林子深處行去,血從指縫間輕輕流淌,混入雨水。
夜空再次迸起一道閃電。狄遙穩(wěn)住呼吸,前后共有八名劍手悄然掩殺過來。這就是青龍會的作風(fēng),青龍會從不允許任何一次行動失手,葉青云只不過是一個殺手頭目而已,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狄遙迅速冷靜下來,腦中略析形勢,確定了方位。青云劍斜指,向前疾奔,近前方四人時,一劍已至,狄遙揮劍,敵刃斷,青云劍入體。狄遙劍光一閃回手反削,正中另一人的咽喉。第三名劍手的長劍斜削,狄遙側(cè)身避讓,劍疾刺,自前胸透入,那敵人甚是強悍,雙手抓住入體的劍身,狄遙用力竟拔不出來,這名劍手右手劍趁勢疾揮而下,情急中狄遙伸右手隔其右臂。狄遙進,敵方退,背后是樹,劍自前胸透體入樹。
一劍斜削。這是第四劍,張發(fā)的劍,他削向了狄遙的后腦,狄遙辨來勢,低頭,放手,劍疾過后腦,削斷狄遙的束發(fā),劍勢上走,斬斷靠樹同伴握劍的手,手連劍飛出數(shù)丈開外,落入一片水洼。狄遙突地轉(zhuǎn)身,鬼也似披散開的頭發(fā)在又一個閃電中顯得說不出的悚然可怖,張發(fā)為這一情景驚住,狄遙左足前踢正中張發(fā)腦部,張發(fā)立即栽倒。
倒地前,張發(fā)后背沖出的又兩名劍手已向狄遙發(fā)出了另一輪進攻,但張發(fā)卻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腦痛疼欲裂,昏厥感遍襲全身。
雨如注。張發(fā)醒來時遍地死尸,殘肢斷臂四散,鮮血與雨水匯合一處,急急流淌。張發(fā)站起身呆呆看著這一幕,行走間一個趔趄被死尸絆倒,身形直撲入水洼中,抬頭時手中抓住了一物,是一只手,一只緊握著劍的斷手。手因失血和雨水的浸泡變得白胖起來,此時一道驚雷兀然響起,張發(fā)的神情瞬間因了這一響發(fā)生異變,他大叫一聲,拋出斷手,捧住自己的頭,瘋一般向林外疾奔而去。
許多年后,青龍會的眼線密報,張發(fā)居住在某個僻遠村落,平日與常人無異,每逢雷雨夜便會奔進林地,大聲號叫,其狀可怖,聲聞里許。
5.鄉(xiāng)關(guān)夜雨十年燈
那片繁華的小鎮(zhèn)是坊城。原先是荒涼沙漠的邊緣,雜草叢生于十?dāng)?shù)里外,狐兔和狼狽在這里跳躍閃沒。數(shù)十年前的某個夏天,一個江南的生意人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片土地,他帶著八月的熱汗在草叢的盡頭四處查探之后,開始在這片荒野上大興土木。客棧與酒樓、妓院和賭場支撐起了小鎮(zhèn)的繁華與自信。往來商賈在這里開始了日行夜息,無數(shù)離難者開始了生息繁衍,開始了新的永遠都避不開的恩怨情仇。
狄遙出現(xiàn)在坊城是在一個寒冬的日暮時分,經(jīng)歷了數(shù)度追殺之后,他身負傷痛沿著一條綿延的河流逃到這里。
他滿身是傷,心神倦疲地走在坊城的青石板路上,坊城的居民顯得寧靜隨和,他們忙著各自的生計,狄遙的到來沒有引起他們的絲毫注意。其時寒冬的夕陽緩緩西下,河水帶著金黃的波光靜靜地從坊城邊流過,匯入了遠方不知名的更大的河流,狄遙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脈脈溫情。
長期的追殺與逃亡,使狄遙身心俱倦,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遠比身上的傷痛更刺骨,他需要好好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覺。當(dāng)他第一眼看見坊城的時候,就無來由地喜歡上了這里,這里讓他想起了江南的故鄉(xiāng),在那遙遠的故鄉(xiāng)有著靜靜地小橋流水、古老的青石板和仿佛恒久不變的生活。
經(jīng)過一番探尋,他沒有發(fā)現(xiàn)青龍會的蹤跡,他想即便青龍會耳目遍天下,只怕也不會在短期內(nèi)追殺到這里。于是,他決定隱居下來,撫慰身心俱倦的傷痛。
狄遙在坊城數(shù)里外西北隅購置了一處四套間的宅院,宅院舊主是坊城的小本生意人,急著變現(xiàn)回中原,價格甚為便宜。那片庭院不大,但好在干凈整潔,房屋周圍沒什么人家。原本不喜張揚的狄遙不知從何處請了些面生的工匠對庭院屋居進行了大規(guī)模修繕,歷時數(shù)月方始完工,狄遙又添置了些日常用具便住了下來。狄遙有了家的感覺,他靜下心來,開始了離群索居的生活。
江湖風(fēng)云變幻,世事輪回?zé)o常。狄遙對世事早無興趣,他買了幾十盆耐寒的花草,養(yǎng)花修性。他在鎮(zhèn)子的吳鐵匠那里重新煉造了一把彎刀,那段時光,狄氏的彎刀技法在無所欲求中日益精進。
閑暇的日子,狄遙會想起故鄉(xiāng),想起家人,他們仿如夢境般存留在潮濕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記憶中,江南的街巷是由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那些青石板因著歲月的打磨光滑潔亮。清晨街頭,小巷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江南特有的潮濕雨氣在空中飄蕩,一些久遠封存的記憶像夜晚的春雨悄然襲入夢境。雨后的街道清新濕潤,潮氣濡濕了行人匆匆裙角,早點攤子有一搭沒一搭吆喝著,睡意惺忪的婦人捏著鼻子,提著馬桶,在河邊刷洗,霧氣縈繞在臨河的屋間。
母親在這樣的清晨通常會坐在自家門前,用一把古老的檀木梳子,梳理著頭發(fā)。
母親的發(fā)絲花白,在臨河霧氣的飄蕩中不甚分明,歲月已在母親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但母親沒有絲毫的抱怨,她梳頭的動作平穩(wěn)有力,神情安靜寧和。
大哥此時正背著包袱匆匆去趕早船,開始忙碌一家的生計。物斯于人,對狄遙而言,江南的風(fēng)物景致和親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在夢境里去回憶和追尋了。
小汪來到坊城是一個暑氣熏蒸的時節(jié)。
驕陽灼烤著大地,一切物態(tài)喪失了應(yīng)有的生機和活力,小汪在火一般的驕陽下進入了坊城這個決定了他一生命運的地方。他走在坊城的街道上,步履匆忙,此刻,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喜怒哀樂、生死榮辱和快意恩仇都將緊緊與這個荒涼的邊陲小鎮(zhèn)聯(lián)系在一起,令他在今后的歲月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欲罷不能。他站在坊城的街道間,汗水流淌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疲倦的目光在一家家酒樓和客棧間徘徊。
他尋了一家酒肆,喝著最低劣的燒刀子消磨掉下午炎熱而漫長的時光,長期的逃亡使他對酒已不再拒絕,反而成了他麻醉自己神經(jīng)的最好工具。在夕陽開始西下的時候,小汪離開酒肆,帶著些微的醉意尋找歇宿之地。
后來,小汪站在了棲鳳樓前。棲鳳樓,坊城最高檔的妓院,最昂貴的銷金窟。小汪當(dāng)時并不知道棲鳳樓是家妓院,他聽到里面?zhèn)鱽砼臃潘恋男φZ,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向里張望,但什么都看不見,他有些悵然若失起來。這種情緒籠罩之下,突然有種奇怪的景象在眼前呈現(xiàn)出來,一朵朵絹花旋轉(zhuǎn)著自天而降,散落在小汪的身上、腳上和地上,這些花兒傘狀飄落,淡淡的花香四處溢開。是菊花,金黃的葉片蝴蝶般四散飄逸,炎炎夏日里有了一種久違的清涼。
小汪抬頭仰望,他看到了那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女人。那一剎那的仰望對小汪而言,仿佛經(jīng)過了無數(shù)代,仿佛是前世今生,一切的生老病死和痛苦歡愉都無來由地交織在一起,時空在這一瞬間仿佛已停頓。
人淡如菊,小汪想真的是人淡如菊。那個被小汪稱作人淡如菊的女人此刻正倦懶地倚欄而望,其時斜陽荒山,寂寞鳥語,都因了她這一望,有了一種凄絕艷美的氣氛。她的目光仿佛癡了,手中菊花零星飄落,棲鳳樓里的歡聲笑語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只余一天一地的寂寞與無法言敘的萬種風(fēng)情。
后來她從冥想中醒來,低頭,發(fā)現(xiàn)一個背著行囊、絡(luò)腮滿臉、風(fēng)塵仆仆的漢子呆呆地向她凝望,那些菊花四散飄零,有的在他腳上,有的在他肩上,有的甚至落在了他的額頭,但這些他都不顧了,只呆呆地看著她,仿佛亙古依舊。她被小汪神不守舍的癡相吸引了,不由得嫣然一笑,那未施脂粉的臉上似羞怯,似回應(yīng),似無盡的欲拒還迎。
小汪的心里應(yīng)了這一笑,突然有了一種拉弓上弦的感覺,就連呼吸也窒住那一瞬間,他突然做了這輩子既后悔卻又死而無憾的決定,他決定留在坊城,他要結(jié)束那種亡命天涯的離難歲月,開始另一種屬于自己的,但卻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囚徒之旅。
那個改變了小汪一生命運的女人,叫小菊,小汪說她人淡如菊。
她是棲鳳樓的頭牌娼妓。
清晨,集市,馬車。
一輛失控的馬車在一個凜冽的清晨沖入喧鬧的集市。
集市人多物雜,駕轅的車夫早已不知去向,帷簾晃動中傳來婦人的驚叫和孩童的啼哭。
驚馬狂奔似箭,狄遙在集市中仰望時,那馬車已撞倒了五個路人,踢翻八處貨攤,在眾人的驚叫中,從狄遙身畔風(fēng)一般掠過。
狄遙轉(zhuǎn)首,馬車前駛,前方十余丈處是春寒料峭的雁歸河。
初春的河床冰凍已解,河水冷且急。
狄遙側(cè)步急追,馬車僅距河十丈。
狄遙沖天彈起,一拔丈二,右手彎刀自袖中陡翻,揮手間激射而出,寒光乍閃已劈斷右側(cè)車轅。
右轅斷,怒馬帶左轅奔駛依舊。
馬車距河岸五丈。
狄遙雙足著地,立即運勁急提,施展八步趕蟬,轉(zhuǎn)落燕子三抄水,半空疾換云梯縱,身形再度掠起。
馬車奔駛?cè)绻?,狄遙身在半空距車轅仍遠,空自焦急間,急見人群中有白光作飛輪般閃動。
那光蕩得炫目,只一閃正斷左轅。
馬前撲進河,車慣性前駛。
狄遙雙足空中借力互擺,交替踢出,鷹隼般落于轅前,雙臂一振架住斷轅。
此際距河僅丈余。
瞬息間,怒馬在眾人驚呼聲中直沖入河。
車駕因慣性直撞狄遙后背,狄遙斗一聲喝,吐氣開聲,運勁于背,硬接這一撞,雙足向前急奔五步,立使千斤墜,強壓車駕奔勢,勢止,右足已踏在河沿邊,凜冽的河水即時淹沒,深盈尺許。
集市惶然至無聲,而后齊呼。
狄遙在呼聲中放穩(wěn)駕轅,他沒有掀簾探視,馬車中的女人與孩童應(yīng)已無恙。
集市的人們紛紛奔向馬車,人們臉上有笑容,有興奮,有不明所以的惶惑。
狄遙心靜如水逆人潮而緩行,來到一處攤案前。
攤主是個留有微髭的年輕人,嚴格來說,是一個不再年輕的青年。
這人很奇怪,旁人都在看熱鬧他卻無動于衷。
他穿著件油膩的棉襖,袖已挽起,背負雙手,有股峙如山岳般的氣度與氣勢。
案幾前堆著肉和骨頭,肉切得精細,骨頭不余一絲肉。
狄遙緩步來到他面前,看著他。
他也看著狄遙,笑著,那笑中竟有種和狄遙極其相似的滄桑。
狄遙把一柄殺豬刀置于幾案上,他放得很輕,輕得像刀從未離開過砧板一般,那刀在初春的陽光下泛起炫目幻彩。
狄遙笑了笑,贊道:“好刀?!?/p>
年輕人說:“是好刀?!?/p>
狄遙接著道:“好刀法?!?/p>
年輕人說:“是好刀法?!?/p>
“貴姓?”狄遙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出的柔和淡定。
年輕人仰頭想了想,那一抬頭的神情有種無法言說的天真:“我姓汪,他們都叫我小汪?!?/p>
小汪拿起刀,曲指一彈,刀發(fā)龍吟,他貼著刀背聽了聽,再次露出滄桑而天真的笑容,那種無聲地笑直越千古,卻離狄遙很近很近,仿佛咫尺般的近。狄遙被這種笑感染了,也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滄桑面對另一種滄桑。
坊城邊的那條河日夜不息地向前奔流,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向何處去,河里水源充足,即便是枯水季節(jié)河床里也有潺潺水源涌動。
某年,一個失意文人被朝廷流放到此,面對河流,觸景情傷,寫下“雁歸”二字,用以寄托夢想回歸故里的渴望之情。至此,這條河流便有了雁歸河的稱謂。某個附會風(fēng)雅的商賈,把“雁歸”二字撰刻在河岸邊的一塊大石之上,雖歷盡風(fēng)霜歲月卻字跡宛然,氣勢萬千,凸現(xiàn)蒼迥。石面題款處已被時光蝕磨殆盡,文人來歷殊不可考。
沿河岸里許有一集市。清晨,往來于西夏和中原之間的商販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這里,擺攤設(shè)點,守候著一天的生意。那些踏著晨光睡眼惺忪的婦人提著菜籃和商販們討價還價,準備一天的食用。幾個早起的孩童在集市邊嬉戲玩耍,無憂無慮中開始了一天的時光。
狄遙與小汪這兩個離難者就相識在這片集市中。
6.天外天
畢千鋒輕輕踏進慕容宗族的墓地。
那是一片微微凸起的平丘,綿延十余里,這片墓地得當(dāng)朝太祖皇帝御封宗墓已有百余年。其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漫山野花在夕陽中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彩艷,好一片亡者棲息之所!
墓地的左側(cè)一座座舊墳的縱深處,聳立一處新墳,墳旁靈幡遍布,奠品豐盛,簇擁在墳前象征逝者往日的威榮。畢千鋒在墳前止住腳步,看著墓碑,那是慕容世家前宗主慕容遠秋的墓穴。
月前,這個號稱武林七大世家之首的一代宗主,在與畢千鋒的決斗中失去了性命。適時決斗公平,一劍封喉,即沒有多余的掙扎拼斗,也沒有所謂的恩怨羈絆。
畢千鋒是江湖中的頂尖殺手,殺慕容遠秋代價不菲。
慕容遠秋的死對慕容世家并沒有太大的震動,畢竟已是七十歲高齡的老人了,人到七十古來稀,這句話慕容世家的人還是能夠理解的,但人畢竟是畢千鋒所殺,因此在慕容遠秋入殯的第八天,慕容世家的少宗主慕容楚南對江湖宣布正式出任慕容世家的新宗主,與此同時,也啟動了為老宗主復(fù)仇的計劃。
這項計劃的關(guān)鍵內(nèi)容是:殺畢千鋒者酬金十萬兩。
畢千鋒歷有不成文之規(guī)矩,凡所殺之人,月余內(nèi)必往祭奠。
今已月余,乃畢千鋒祭奠之期。
在慕容遠秋墳前三拜之后,畢千鋒略事吊奠沿小徑向宗墓外行去。
日已落盡,余暉薄稀,漸有月上中天之勢。爾頃,有風(fēng)起,草木皆動。畢千鋒握劍愈緊,目光掃視,遠處景致婆娑。雙目略視周遭,足下已飛奔而出,借疾奔之勢凌空躍起,夜行蝙蝠般撲將而下,其下是河,河水粼粼,河灘蒿草遍布高處可及數(shù)尺,畢千鋒提縱快捷,身形灰煙般沒入?yún)仓小?/p>
四個人,他們從四個不同的方位沖向河灘浩蕩的草叢。
他們是四個兇徒,四個剛從天牢里放出的兇煞。他們在大牢中蟄伏已久,未嗅世俗血腥已有十余年。
他們獲悉畢千鋒必至墓地,早已設(shè)伏多時。
最先進入蒿草中的兇徒豹子般迅捷地奔跑,手中揮舞一對板斧,雙斧交錯在胸前,斧刃在月光下泛起片片光寒,他在一人高的草叢中尋覓,口中呼吸濁重,身子在光亮中微微顫抖,雙眼兇光懾人。
久覓不見之后,他喪失了耐性。雙斧在急切中揮向了過人高的蒿草,揮舞中,大片大片的草叢為利刃切斷。
忽然間,他止住揮切,斧勢凝在空中,屏住呼吸,他嗅到了草叢某處的響動。
猝然一個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十丈開外的一處寒光。
他的臉上露出野獸發(fā)現(xiàn)獵物般的獰笑。
他立即沖了過去,飛身掠起,雙斧交錯凌空直劈寒光閃動處。
那是勢若千鈞的一劈。這一劈貫注了一種“五馬分尸”的陰勁。
若被一斧劈中,只要有一點傷口,勢必成為潰傷,傷處呈破散狀,而后波及全身,爆散而開,故名“五馬分尸”。這個兇徒就是世上唯一懂得“大卸八塊,五馬分尸”功的人。
得意的獰笑,迅捷的斧劈,五馬分尸的陰勁。
他仿佛已感覺到斧劈入身體劈斷骨頭的響聲和快感了,那是一種饑餓之人看到滿桌山珍海味的快感。
他聽到了“叮”的一聲響,那不是砍在肉身上的響聲,卻仿佛是兵刃撞擊聲。
然后他看見一柄劍在夜空中飛翔。
那柄劍在飛翔中激烈地顫動,泛著點點寒星,這寒星就象泛在他心上一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顫動著他。
他抬頭,仿佛發(fā)現(xiàn)那柄飛動的劍身上有人影一閃,與此同時一種類似鋸齒狀物體疾劃過咽喉。
他側(cè)頭,見一青衣人仿佛行吟詩人般在丈余外負手望月,其月中天,映照出青衣人略帶憂郁的蒼白面頰。青衣人背負的手中拈一葉青草片,草片狹長的齒口正有點滴血珠順沿而下,這些血珠滴落在寒光閃動的斧刃上,輕慢地滑落。
他呆呆看著青衣人,心頭無比沮喪,一絲痛楚從咽喉傳出,他狂吼一聲,血珠自咽喉四散,在圓月的映照中霧般噴薄開去。
第二名兇徒用的是一只鏈子流星錘。
那錘在他的頭頂呼嘯盤旋,風(fēng)聲激蕩,蒿草四散,風(fēng)聲鶴唳,攝人心魄。
突然間,三丈外有物躍動,流星錘閃電擊出,擊空,錘在地上砸出坑狀,坑中泥土四處濺開。一擊不中,欲退,已不及,一只利刃已深入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一張近在咫尺的臉龐,他看不清來人,因為他的瞳孔正在逐漸擴散。
他低下頭,模糊看見紅褐色的血液從破口處沿雪亮的劍鋒溢出,它仿佛帶著聲音,汩汩地流動著,滴落在月夜下的蒿草上,泛著點點光色。
他重重嘆息了一聲,死神在無聲無息中將他一帶而過。
畢千鋒是主動出現(xiàn)第三個兇徒面前的。
這是一個身形巨大,耳戴環(huán)器,手大腳寬的巨人。他看著畢千鋒,一面狂笑,一面提著樸刀,他的笑怪誕可怖,刀鋒在月光下流動著異樣光彩。
兩人相距八丈。
兇徒在狂笑聲中開始疾奔,身形在疾奔中沖天而起,一拔丈二,樸刀在空中直劈而下,刀勢凌厲,沛公莫御。
畢千鋒長劍斜指,不言不動。
至刀勢及身,身形暴退,閃電般向右側(cè)逸出三尺,在間不容發(fā)中讓過背后致命一擊,他的劍反手自腋下穿出,血飛濺,在陡發(fā)的慘號聲中,背后偷襲者的血濺漫畢千鋒的背衫。
畢千鋒右手一格抓住偷襲者側(cè)面襲空之劍,雙足疾進,將劍直送入巨人胸腹。巨人沒有閃避的機會,刀勢已在攻擊中用老,他本是輔助偷襲者進攻的,但前撲的身形此時便如主動投懷送抱一般與劍鋒融為一體了。
巨人瞪著銅鈴般的目光看著畢千鋒,他們離得如此之近,近得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了。他的笑未歇,但已嘶啞,劍壓住了肺葉,血自口中噴射而出,在月光下濺紅了畢千鋒蒼白的臉。他用巨大的手掌去抓畢千鋒的咽喉,畢千鋒冷笑,聽任為之,巨人已是強弩之末,手已無力于掙扎,力盡,帶著臉上凄惻而怪異的笑容走向生命的盡頭。
月彎如眉,微風(fēng)起,蒿草因微風(fēng)而輕動。
畢千鋒抱劍于胸,立于蒿草涌動的一片空地前,閉合雙眼,平靜等待。
那柄劍靜立懷中,如主人般安寧平和。此劍名曰“無恙”,乃甘苦楚所鑄。甘苦楚,當(dāng)世鑄劍大師,一生鑄劍十柄,每柄劍鑄法各異,“無恙”是甘大師最后一柄鑄劍,劍成之日亦即身死之時。江湖傳言,下手之人亦即持劍者。
還有一個天牢里的兇犯沒有出現(xiàn),但畢天千鋒已感覺到這個兇犯的存在了,那是個特立獨行的狂人,他自負而孤傲。
那片空曠處,長著一棵桂花樹,樹上的花開得正盛,月下桂花香,飄溢的花香沁人心脾,掩蓋住適才的殺戮與血腥。
驀地,畢千鋒睜開雙目,也許是眼皮開合的瞬間,那棵桂花樹下已立了一個人。
那人仿佛早已站在這里,一身白衣如雪。
桂花香氣攏著他的身子,柔髯垂于唇齒間,孤傲而神秘,他的雙目似閉未閉,一副永遠都睡不醒的樣子,他渾然不覺地處在這情境中,就像穿越了無盡時空才來到這里。
后來,白衣人輕輕打了個呵欠,這樣的時節(jié),那滿樹的桂花竟因這微小的呵欠而朵朵飄落,數(shù)朵白色的桂花落在他的肩上,白衣人伸出左手輕輕將之拂落,動作緩慢而優(yōu)雅。他在桂花飄落中微笑起來,如眉的彎月襯著桂花飄落下的白衣,說不出的脫俗出塵。
畢千鋒看著白衣人。有微風(fēng)在月下蕩起,他的肌膚突然爆起無數(shù)寒粒,心里有股冰涼冷意升起。
白衣人無語而望,笑容奇特,神情雍容而恬靜。
那笑仿佛巖石上的一點劍痕,它是活動的,有種攝人心魄的悸,仿佛靜水中的微波,恰似原野悠悠蕩漾的油菜花,有如夜空中久視不移的粒粒繁星。
畢千鋒的腦海中突然有了一種倦意上涌,這種倦意愈演愈烈,宛如裂殼欲出的雛蛇,但此際他的身體卻充滿了冰寒。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卻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他感到意識昏沉,奮力地擺動著頭,他知道自己碰上了出道以來從未遇過的大敵,這個人已無需出手僅憑意識便能殺人于無形。
他不能再等下去,這樣只會被敵人所牽引。
他立馬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拔劍。
出鞘的無恙劍快得不可思議,劍光在月下艷出亮且麗的驚虹。
但這閃電般的一劍卻沒有攻向敵人,而是刺向自己。
自己的咽喉。
那閃電的一劍!
這是怎樣的一種功法?
是什么人令畢千鋒這個江湖上頂尖的殺手一招未動而揮劍自戮?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有怎樣的奇詭經(jīng)歷?
他是人還是神?
無恙劍快如閃電般在主人的咽喉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血箭般噴出,月夜間恰如一記寫意墨紅。
但無恙卻沒有刺穿咽喉,只是從左側(cè)掠過,這一掠的刺痛突然使無窮倦意消失殆盡,與生俱來的斗志重又回蕩在胸臆間。
及頸而過的劍不止其意在脖間轉(zhuǎn)了個彎,劍勢如流云飛轉(zhuǎn),劍光迎月又是一閃,如月下寒芒,在兩丈間距內(nèi)直取月夜下、桂花間,微笑而立的白衣人。
利劍閃動如虹,微笑在月夜花香間。
微笑中,那白衣人曾經(jīng)拂過落肩桂花的左手仿佛輕輕動了動,手指很輕,輕而柔,拂動輕得無著落,仿佛未動一般。
即時,地上突然有五朵花憑空蕩起,乍彈間,急刺而至。
五朵花,一柄劍。
五朵憑空躍起的桂花,一柄名曰“無恙”的利劍。
花與劍相遇于瞬間。劍光因花而沖動,花因劍而乍亮,耀起千萬點星寒。
花被絞入星寒中。
花碎如雨紛繁散落,星光亂舞若波鱗霎滅。
花碎,劍止。
畢千鋒疾退五步。
五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步子,每一步在泥土中都留下深痕,每一步都退得深重而無奈。
畢千鋒靜立月下,月如鉤。
他額上的汗輕輕流淌,在臉部匯合,聚于下額,落入泥土。那樣靜的站立,仿佛聽見了汗入泥土的聲音。
畢千鋒為這種功法所懾住。
他不知道這是在怎樣一股力量下催動的五朵花,竟暴發(fā)出如此威力,而這種威力竟是白衣人在輕描淡寫中完成的。
他望向白衣人,白衣人也望著他。
白衣人月下身影依然雍容雅致,從容自若。
畢千鋒目前的處境只有退,對于過于強大的敵手只有退避方能以圖再舉。但他沒有退,他不能退,他知道退后只有一種結(jié)局,那就是死。
——只有死才能為后退付出代價。
他再次發(fā)動了攻擊。
他輕叱一聲,疾沖五步,身形閃電般彈出,身劍合一,矯若青龍,劍尖疾顫間,在月下幻化出千萬寒芒。
又有三朵桂花自地上彈起,那攻勢說不出的緩慢青澀,但這緩慢卻仿佛貫注了一種魔力,它們?nèi)繘]入千萬寒星中。
寒星頓滅,攻勢立消,花奇異般毫無阻礙地凝在了劍脊上。
劍寒,花香。
無恙劍銳利的劍鋒竟削不散脆弱的花瓣。
畢千鋒再為這三朵小小的花朵擊退了五步。
畢千鋒以退為進,劍鋒一挺,似如水的月光中流出的一汩清泓。他以白衣人為軸心,十尺間距內(nèi),開始了全面的快攻、搶攻和急攻。
他已意識到敵人的可怕,他要以快打快,在快中取勝,閃電般刺出七十六劍。
畢千鋒是江湖中的頂尖殺手,不但劍快如閃電,而且身法鬼魅無常,呈千變之狀,人稱“瞬息千變閃電劍”。這七十六劍或直刺、或橫削、或立劈、或疾卷、或上撩、或下扎,如狂風(fēng)驟雨,銀河千瀉。劍光迷神炫目,劍招異彩紛呈,劍勢凌然莫御,盡展瞬息萬變閃電劍的風(fēng)采神韻!
武林七大劍派掌門人此時若是親睹,只怕會盡數(shù)棄劍,終身不敢復(fù)用。
這七十六劍,他用了十五種不同身法,刺向七十六個不同的方位,但每一刺都只攻出一半,余下半招卻如泥牛入海,蹤跡全無。
因為此時白衣人忽然動了。
他卷動袖袍,霎時間罡風(fēng)四起,地上桂花紛紛驟旋,五尺方圓內(nèi)如花之屏風(fēng)般散布,形成花雨氣陣。
畢千鋒的每一劍都刺在花屏上,于是每一刺都只有半招,待七十六招刺盡第七十七劍欲起之際,突覺眼前一花。
白衣人詭異的身形一閃,左手拇指閃電般印到畢千鋒額頭。
畢千鋒猝然受襲,臨危不亂,仰首后翻,忽覺額頭一痛,已為拇指摁中,身形滑落間,無恙劍疾刺地面,支起跌落的軀體。
他在塵土飛揚中抬首前望,卻見一幅詭異畫面。
彎月如水清亮亮照著那棵桂花樹,原本光禿禿的樹干突然現(xiàn)出滿枝桂花,微風(fēng)乍起,雪白的桂花簌簌作響,原先落于樹下的殘花已不余一星半瓣,仿佛適才滿地花落只不過是一場凄婉絕艷的春夢,余不下半點痕跡。
畢千鋒猶在夢中,他以手撫額,痛感尚存,看來白衣人閃電一擊卻只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觸,并無一擊必殺之意。他為這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夢驚住,目光惶然四顧,其時,月涼如水,那白衣人早已失卻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只余那滿樹桂花在風(fēng)中輕擺,飄傳清香陣陣。
畢千鋒沮喪萬分,自出道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大挫敗,他提著無恙劍,一任劍布塵埃,在驚詫失意中步出河灘,月下身影照映出無限凄涼孤意。
一個更次將盡,那棵茂盛如初的桂花樹突然干裂、失水、迅速枯萎了,滿樹桂花風(fēng)燭般飄蕩,失落在無邊清月下的河灘里。
數(shù)日后,一個雨夜的破廟里,畢千鋒接到組織密令,他將趕赴西北邊陲一個叫坊城的地方,去完成一項絕密任務(wù)。
7.轎中人
一轎由南至西而來。
一頂藍布小轎,兩個勁裝轎夫,轎子平凡,坐轎和抬轎的人一路無語。這是一頂普通的轎子,在萬物肅殺的秋季里顯得空曠而凄涼,他們一路南來,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終結(jié)著諸多無辜的性命。
暮秋,金陵城北。
金陵,繁華之都,王霸之氣相聚,金陵人恃仗霸氣,傲物凌人。
正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的暮秋有些微暖意。藍布小轎過城北集市,與市集潑皮攤霸牛二相遇,兩相均不避,牛二發(fā)作,言語間甚為不堪,二轎夫沉默不語,而后,轎中人卷簾與牛二相視,忽而一笑,笑容詭異,牛二怔且惑,神為之牽,乃避讓。牛二離轎行十步,突仰天狂笑,笑未盡,一口血箭沖天而出,血未止,倒地猝亡。
初冬,函谷關(guān)。
函谷關(guān),兵家險要,函谷關(guān)人豪氣不讓,說一不二。
掌燈時分的悅來客棧。店小二以客人已滿為由拒絕這行人的歇宿。轎夫相求,小二不讓,掌柜毫無接納之意,言語不敬,相峙許久,轎中人不悅。
是夜,客棧掌柜和四個伙計及十六家房客在睡夢中暴斃,他們面帶笑容,死狀甜蜜,仿佛仍處睡夢中一般。
上述是否轎中人所為均為臆測,無真憑實據(jù),其間真相只有天知曉。唯一可確定的是,這頂藍布小轎的目的地是西北邊陲小鎮(zhèn)——坊城。
1.雪酒
十二月初十,雪。
坊城的冬季來得異常早。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在清晨時分止住,這些雪白的尤物浩浩蕩蕩鋪蓋天地,仿佛趕赴一場豪華純美的約會,恣意地在天地間不遺一絲余色。
這場雪降臨的時節(jié),小汪已在坊城生活了六年。六年前,他因一段與小菊匆忙一晤的絕景而留滯;五年前,他與狄遙相識,成就了他人生中最不可割舍的一段情誼。這六年他在感傷與羞怯交織中度過,在希望中期許奇跡的降臨;這些年他與狄遙把酒言歡,相交莫逆,在痛苦與豪壯中回首往事,在酒醉夢醒間相忘于江湖。
小汪在雪色中的棲鳳樓前止住腳步。六年間,棲鳳樓成為了他每日必經(jīng)之地,無論刮風(fēng)下雨他都會駐足而望,他希望再次看見小菊,但也許是因為小菊職業(yè)關(guān)系抑或是別的緣故,他始終慳緣一面。六年,二千多個清晨和黃昏,都在期待和失意中流逝。他又一次在雪色中仰望樓頭,依然是意料之中的失望,他重重嘆口氣,苦笑著搖頭,棲鳳樓的大門緊閉,數(shù)盞紗燈帶著昨夜的殘紅依然血亮,樓門前的兩只石獅子張著血盆大口俯視眾生。
小汪加快腳步,走過長街,來到城外,日照白雪間留下一行孤寂足跡。
坊城西北角五里外有一古亭,這孤亭無名無姓無來歷,由于距狄遙的居所甚近,這里便成了二人舒懷暢飲的去處,那亭時日已久,亭柱陳舊,梁棟之上油漆斑駁,狄遙稱之作追憶亭。
追憶亭與坊城之間有一處茂密的樹林,林地深幽,里面長著渾圓的青松,它們整齊排列,在松枝搭構(gòu)間不時有積雪滑落,他們落在小汪的脖窩里,驚滯著小汪的腳步。
小汪到時,狄遙已在亭中相候。那酒已溫到火候,酒香溢出。亭間的幾案上擺著幾碟小菜,色淡清雅。一只紅泥小爐上熱著罐湯,不知是什么湯,香氣流淌,溫暖著寒雪的清晨。
狄遙負手亭前,他穿著件灰布棉袍,微笑著望向小汪。他身側(cè)立一少年,便是五年前為狄遙所救的孩童,他叫林秀,跟隨狄遙已五年光景。
二人坐亭間,林秀侍一旁,間或倒著酒。
他們都是江湖人,在這個雪止天寒的日子談?wù)摰亩际切┙掝}。狄遙說著江南的諸般武林掌故,小汪談的都是江湖流浪的如許艱辛。他們的話題到了深處卻欲言又止,仿佛有著許多不能觸及的傷口,蘊藏著不可言說的苦衷。
臘月初十那天的酒,一直從上午隅時吃到日落西斜時分,此時初雪又飄飄揚揚下了起來,小汪在微醉中起身告辭,狄遙不留,他已有七八分酒意,由林秀扶著回到屋院中。
2.遇敵
走出亭子的小汪看了看那雪,雪不大,此前一路迤邐的腳印早被掩住。他就著微微醉意向林子走去,林里出奇幽靜,仿佛聽得見雪落的聲音,他的腳步踏在雪地中,吱呀著一路向松林深處行去。
林地最深處沿勢下行是一片空地,雪已在那里積得厚了,他信步而走,感受著無邊的寂靜。一塊散雪突從密集的椏枝上落下來,打在脖窩里,他一個機靈,身子猛一縮,雪水滑進去冰濕了脊背。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長期的逃亡訓(xùn)練出一種野獸般的第六感。
他猛一回頭,卻什么都看不見,只余皚皚白雪。
四處警視探望,茫茫雪地危機四伏。
他繼續(xù)前行。林靜無聲,也聽不見人聲、人氣,但卻能感覺到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可怕的敵人!
他的手在前行中抓緊了刀柄,那柄殺豬刀背厚刃薄,已在夾襖中溫得熱了。
他忽然止步,陡止。
刀自肋下穿出。
——他覺得敵人已到了背后,很近很近。
刀出空,但收不回來,刀被夾住。
小汪沒有停留,雙足后蹬,脊背倒撞,這一撞匪夷所思,力道沉猛快捷。
撞個空。
同時,刀一輕。
刀支于雪地,騰空翻起,光芒閃動間,已變八方藏刀式。
無人。
雪地上沒有足印,敵蹤渺渺,渾然若無。
小汪刀勢不變。
有些許汗自額頭流下手上溢出,緩緩地、輕輕地滴落。
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感覺。
——那是恐懼的感覺!
無數(shù)次地追殺與逃亡,他沒有這種感覺。無數(shù)次從噩夢中驚醒,他沒有這種感覺。但現(xiàn)在他已有這種感覺。他的酒已醒,驚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四野說不出的詭靜,雪因這種靜而窒息,壓迫出天地間的桎梏。
雪仍白,夕陽西沉,余殘紅一抹。
懼意中的小汪突然聽到一種奇異聲響。一種雪與雪相互磨撕的聲音,這種聲音開始是輕微的,而后愈演愈烈,越來越強,這種聲音暴發(fā)到令人無法忍受的時候,忽然打住,陡止。小汪的腳步開始用力,在雪地中微陷,臂膀似直實彎,刀刃在殘陽下泛起胭脂般的酡艷。
忽而,一物疾撞而至。
一只雪球自無人松林處在殘陽余暉中飛奔而出,直撞小汪。
小汪雙足急錯,身形倒轉(zhuǎn),漾起的雪粒中險險避過一擊。
那雪球便如活了一般,凌空翻轉(zhuǎn),復(fù)又回擊。
小汪大翻身,雙足急蹬,已躥上一棵松樹。
雪球余勢不盡,如影隨形,跟躡而上,仿佛憑空被一只手所牽引。小汪手足并用,一連急攀十余棵松樹,雪已紛落間,那雪球轉(zhuǎn)擊不停,勢道凌厲,不休不止。
危急中,小汪連翻兩個空心跟頭,雙足已落于雪球之上,身形隨球體一起旋轉(zhuǎn)。那球轉(zhuǎn)速忽然加快,數(shù)圈之后,小汪頓覺頭重腳輕,氣血翻涌,雙足急蹬,已離球復(fù)躍于樹干。
小汪隨雪球余勢在樹干上折了個圈,大喝一聲“中”,手中殺豬刀應(yīng)聲離柄激射而出。
這一刀成竹在胸,氣勢千鈞。
“啪”一聲,雪球已為離柄之刀劈為兩截。
“奪”一響,刀勢長驅(qū)直入釘穿一棵松樹。
刀身釘在樹中,一只狹細的鎖鏈崩在刀身與柄之間。
沒有想象中的血光乍現(xiàn),只有止。
聲止,勢止,人止。
——止于天地之積雪,止于萬物之寂然。
“嘶”一聲,刀回柄。
小汪刀在握,人倚樹,目視前,心乃懼。
懼未平,疾風(fēng)卜起,一股剛猛至極的內(nèi)勁劈空而來。
小汪身軀下掠,身若游魚,及雪地回身后翻,躍起時卻已不及。
另一股凌厲勁風(fēng)已劈面擊至。
小汪舊力已盡,新力未生,避無可避。
卻陡聽一聲大喝“開”,一條灰影閃電般急竄而至。
身至刀閃,刀光乍起于勁風(fēng)撲面處,漾起的光華頓將勁風(fēng)削成無數(shù)碎片,崩出厲鬼撕切般的尖嘯。
刀切勁碎,灰影騰空倒翻已停于小汪身側(cè)。
小汪又驚又喜:“狄大哥?!?/p>
狄遙欲回應(yīng)卻掩不住一口鮮血急噴而出。
狄遙反手持住小汪,喝聲:“走?!彪p足一彈,二人身形倒竄而去。與此同時,狄遙左手后揚,一物打出。
突聞一聲道:“走不了。”
一白影急掠而出,便欲出手,卻見一物擊至,那物本為一線,卻半途展開。其勢如絲網(wǎng)鋪陳,似千針萬線相連,轉(zhuǎn)瞬間,漫天針線布于天際,直罩而下。
白衣人冷然道:“天衣無縫針!”
左袖一招一卷,漫天針絲盡皆卷入袍袖,迎樹一揮,針線出袖疾釘樹干,但見金針閃動,絲線紛飛,“啪”地一響,樹干已為金針斷為兩截。
白衣人舉目而望,瞬息間已失卻二人蹤影。
他并不急于追尋,只雙袖后負,帶著冷笑,轉(zhuǎn)首緩緩步出松林。
3.聚變
夕陽墜,暮沉雪重。
白衣人出林,有人迎至,為首著青衣,已候多時。
青衣人至前,看清白衣人面目,一驚,退一步。
白衣人笑而不語,并無敵意,其右手食指立于胸,中指、無名指、尾指伸出作彎曲狀。青衣人遂豎無名指于前,食指與拇指相扣,無名指與尾指微曲。
青衣人單膝跪地,雙手拱禮道:“屬下畢千鋒參見總執(zhí)事。”
白衣人冷然道:“你就是畢千鋒?當(dāng)日慕容宗墓一役,你以一人之力連斃天牢四大兇徒,執(zhí)劍與我掌力互攻,實是不易。”
畢千鋒道:“屬下愚鈍,不知當(dāng)日是總執(zhí)事親臨,冒犯之處請總執(zhí)事見諒?!?/p>
白衣人袍袖無風(fēng)自動,道:“不知者不罪,起來吧?!?/p>
畢千鋒應(yīng)聲而起,居下首隨白衣人身側(cè)而行。
少頃,又有六人趨近。為首之人三髯輕垂,是一著藍布長袍的中年人,他身側(cè)抬一藍布小轎。
中年人迎上前,拱手見禮道:“屬下十二月初七分舵舵主史進參見總執(zhí)事。”
白衣人冷哼一聲道:“史舵主,你前去探視,是何情形?”
史進道:“屬下近前打探,卻見那院落周圍氣蘊流動,觀其勢貌,似是布有奇陣……”史進看了白衣人一眼,欲言又止,似是心有所懼。
白衣人神色不動:“如何?”
史進道:“屬下覺得那三進院落暗藏玄機,與周遭孤亭相照,松林相依,呈陽陽五行、奇門幻遁之變化,觀其形勢,便是這灰天白雪也似融入陣勢中一般。”
白衣人不以為然道:“什么奇門遁術(shù)、陰陽五行,不過是些障眼法,唬人的玩意,恁的膽小了。”他突睨了史進一眼,不動聲色道,“你又如何得知?”
史進一驚,似是心底滿是懼意,頭壓得更是低了,一時不敢作答。
白衣人臉色一沉:“說?!?/p>
“是?!笔愤M再作禮,“屬下曾進入院外十丈內(nèi),一探究竟,卻覺其中萬象叢生,頭暈?zāi)垦?,走得十余步,卻仍是十丈之遙,屬下一覺不對立即退出,特來報知總執(zhí)事?!?/p>
白衣人再“哼”一聲,臉現(xiàn)怒容道:“我命你只可遠觀不可近擾,你擅自行動,打草驚蛇,豈不誤我大事?”
史進顫聲道:“屬下不敢。”雙膝一軟,竟跪于雪地之中。
白衣人怒容更盛,但旋即止住,左手袍袖蕩了三蕩,便似揮了三揮,慢條斯理道:“起來吧?!?/p>
這如波樣動蕩的三揮顯得輕描淡寫水波不興,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抖動,但在畢千鋒眼中卻成了三記殺招,在史進的眉目間更如見到魔鬼一般。
眾人不變——神色不變。
畢千鋒手變——握劍柄的手變了變,呈白。
史進卻色變——整個臉變成了紫金色。
史進雙膝跪地隨三揮之勢向后反跳了三跳,雪地上留下三排六個雪坑,隨即站起,那站勢不似自起,反倒如同被無形之線憑空牽起。
他的頭垂得更低,無聲,臉煞白,白于這遍地曠雪。
白衣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緩緩行于藍布小轎之旁,入轎前,他吐出兩個字。
“去吧?!彼f,冰如深潭。
“是?!笔愤M答,冷若寒蟬,急率部屬入林。
入得林,史進急吐一口氣,左手撫胸,連吐三口血。
一口紫金。
一口墨赤。
一口鮮紅。
三口吐盡,左手運指如風(fēng)疾點前胸五處大穴,方始吁一口氣。
左右大驚,欲問。
史進右手一揮止住眾人言語。
他沉吟半晌方道:“我早言明,在十二月初七分舵辦事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今日之果,你等如何?”
眾人皆不語。
一人問道:“這總執(zhí)事何等人,如此厲害,從未見過?”
史進嘆道:“此人剛出天牢,左右不過是顧煙寒一系的人,主上逆聽賊黨讒言,我等只怕難逃此劫?!?/p>
眾人紛惶道:“那當(dāng)如何?”
史進沉吟不語,半晌又是一聲嘆:“為今之計咱們只能隨機應(yīng)變,走一步看一步了?!?/p>
眾皆黯然,各懷心事,任飛雪及頂而不作拭落之想。
其時暮野四合,寒風(fēng)漸起,雪色愈發(fā)深重了。
4.入畫
屋院,古亭。松林。
深深屋院。
幽幽古亭。
靜靜松林。
暮色深雪中,呈出一幅淡淡山水畫。天地間三景布局奇詭,十余丈內(nèi)風(fēng)云際會,混沌叢生,一派肅殺。
七人一轎于八丈外。
許久,轎中人問:“此處便是?”
畢千鋒道:“便是此處?!?/p>
轎中人不語,長嘆道:“好一股殺伐幻變之氣,區(qū)區(qū)十丈塵雪竟仿佛藏有十萬甲兵一般?!?/p>
畢千鋒無語。
“你去一試,看看史進給我出了什么難題?!鞭I中人言語間已有怒氣盈然。
畢千鋒躬身領(lǐng)命,左手持劍一緊,欲入。
“慢?!鞭I中人語。
畢千鋒止步。
“此中陣勢已被觸發(fā),正是風(fēng)云突變之時,萬物盈溢殺伐之慨,入陣不可強取,異動一現(xiàn)即時出陣,慎記?!?/p>
畢千鋒肅然而立,深吸一口氣,騰身入陣。
落雪無聲,靜出無窮詭異。
入陣中二十尺,風(fēng)云始動。
亭至,破土疾至。
畢千鋒退,再退。
一樹裂土而來。
亭樹前后呈夾擊之勢。
畢千鋒翻身而起,左手劍鞘前點巨木,雙足并起疾踢古亭。
空。
——空即幻象,亭木皆幻象。
畢千鋒空落及地身形急翻而起,身在半空,忽見一物至上罩下,扭身疾閃,仍是空。
瞬息間,數(shù)丈之地幻象疊生。
畢千鋒靜立。目觀鼻,鼻垂唇,唇探心,心神一合。
無恙劍出鞘,劍尖斜指,一步步走入陣中空曠處。
忽又一樹裂土而來。
畢先鋒仍刺。
樹仍空。
亭急旋。
劍舞動似星火,仍空。
亭仍是幻象。
畢千鋒怒,憤怒,心呈煩躁氣象。
身隨劍動,飛進十尺。
看時,卻距屋院仍是八丈之遙。
悚驚,汗出。
一樹挺進,畢千鋒冷笑,竟不避。
卻是實景,“啪”一聲倒撞而出。
畢千鋒反身后翻,正是未穩(wěn)之際背后又著一擊,卻是古亭。
畢千鋒一個趔趄向前撲倒,長劍及時刺于雪地,劍彎,始止跌勢,咽喉一甜,一口濁血自嘴角溢出。
抬頭間,又一黑物壓頂。
畢千鋒欲避,卻已不能。
忽聞大喝,一白影魑魅般閃入陣中,白影右手上振,左手拖住畢千鋒右臂。
那一振之勢竟阻得黑物于半空中一滯。
借一滯之瞬機,二人閃電般返回陣外轎前。
雪落無聲,黑暗中有兩支松把燃起。
八丈內(nèi),屋仍是屋,樹仍是樹,亭仍是亭。
畢千鋒于轎側(cè),肅然無語,只余燃木作響。
良久,轎中人道:“陣中情形如何?”
“此陣倚天勢之利,周遭諸景互為攻抗,玄機內(nèi)藏。”畢千鋒苦笑道,“屬下技藝不精,幸得總執(zhí)事相救?!?/p>
轎中人道:“此乃五行玄天潛藏大陣,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勢。屋院位居南方離火之地,松林踞守東方青木,古亭似孤實立乃西方金白所屬,灰雪當(dāng)合北方黑水壓城之勢。此陣環(huán)環(huán)相扣,由白土居中以策,衍生出五行生克之理?;鏋榛?,變幻成真,幻真互倚,布陣之人殫精竭慮,當(dāng)非尋常人矣!”
畢千鋒恭聲道:“未知總執(zhí)事可有破法?”
轎中人半晌無語,一聲喟嘆:“老夫久處天牢,于此五行玄天之術(shù)早已生疏。史進適才若不冒進引發(fā)陣勢,原也有隙可擊,但此際已破無可破,只有等明日破曉之后,玄天黑勢盡去,當(dāng)有拆解之法?!?/p>
畢千鋒道:“那屬下便在此地守候至天明如何?”
轎中人道:“然也。老夫坐鎮(zhèn)中軍,你傳訊史進令他備火器來此相候,你率所部在鎮(zhèn)外南向設(shè)伏防魚漏網(wǎng),明日破曉時分用火攻當(dāng)可破而取之?!?/p>
“得令。”畢千鋒率部向鎮(zhèn)南而去。
夜色里,落雪中,屋院、古亭、松林之前,余藍布小轎一頂,轎中人無語,死寂。
5.幻滅
雪停,破曉已過。
陽光刺破最后一縷層云射在雪地間。
史進的姍姍來遲使原計劃破曉時分的火攻并未展開。
史進提供了一些意料不到的東西,他帶來了二十支火弩,據(jù)說是百里外西夏的戍邊軍用。此外,他還準備了十枚江南霹靂堂的霹靂彈。
史進的誠惶誠恐和盡心盡力并未得到轎中人的贊賞,卻因他的延誤再生怒氣。
他強壓怒火,看著那幅因陽光照入而變得明媚的“山水畫”,向史進發(fā)出了攻擊的示意。
二十名黑衣勁裝漢子箭上弦,彈在握,蓄勢以待。
史進唇帶冷笑,緩緩舉起左手,便欲一揮而下。
忽見院落中有火光陡沖而起。
火,好一把沖天大火。
史進怔住,他的部屬亦怔住。
那火勢愈燒愈烈,火舌吞卷,火焰沖天,梁柱的斷裂聲間或傳出。
火,映紅了半邊天。
火勢掩映中,一人緩步而出。
這人著灰布長袍,臉上留短須,右手兵刃掩在長長袍袖中,只余刃間一點。
正是狄遙。
他緩步走來,走在艷陽下、雪地中,于藍布小轎三丈外站定。
史進手勢改揮為劈。
立即有五名黑衣人沖了過去。
他們身手迅猛,步伐錯落有致,刀刃在陽光上紛繁著厲芒。
一人刀光盤桓于頂,一人刃口下行劈膝,一人刀勢中宮直進,一人長身立劈,一人在胸腹間舞起耀眼的刀花。
刀光閃爍,刀勢兇猛。
五個人,五把刀,形成一個刀陣,這個刀陣叫“五虎斷門”。
江南彭氏兄弟的五虎斷門刀本就只有五刀齊施方顯其威力。
狄遙冷笑,右手反扣刀柄,先緩行而后疾沖,相距五尺,猝止,雙膝陡跪于雪地,前胸后仰與雪地相平,雙膝借沖勢疾滑入刀陣。
刀光一點寒芒閃。
出陣,躍起,前行,于背后之情狀不做看顧,右手刀依然反扣袖中,留唇角冷笑,緩行。
刀尖一點紅,有血自刃間滴落。
彭氏五虎刀落空,停,定身,倒地,看見了自認為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有五雙十只齊膝以下的腿樹立在白雪中,血自斷截處箭般沖出,在空中霧樣散開。
他們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腿,他們一齊望向自己仿佛血流成河的軀干,然后迸發(fā)出撕裂般的哀號。
狄遙走近,站定,冷然看向史進和轎中人。
“你就是狄遙?”轎中人問。
狄遙不答。
轎中人繼續(xù)道:“好,好,好一招‘愁對孤燈一點紅。你既會‘天衣無縫針,又懂‘五行玄天潛藏大陣,江南狄氏一族近年來人才凋零,你倒算是一個人物?!?/p>
狄遙依舊冷笑。
“可惜,”轎中人話鋒一轉(zhuǎn),“你博而不精,狄家的夢月刀法想必也不過只有六成火候吧。”
狄遙并不見氣,只道:“夢月刀法博大精深,我略通毛皮,但誅殺邪魔歪道已足矣。你是何人,我狄家秘技又豈容你來評說?”
轎中人仿佛輕嘆一聲,這一嘆似有滿腹志氣卻又無處寄放一般,他道:“老夫原本不過是青龍會的戴罪之人,陷樊牢已二十余載,名號之說不提也罷……”語氣黯然,似無所依。
狄遙聽得“青龍會”三字,身子一震,抬首道:“閣下武功精深,當(dāng)世只怕罕逢敵手,今日一會,深感佩服?!?/p>
轎中人輕輕嗯了一聲,緩緩道:“據(jù)說令兄狄逍的夢月刀技已臻隨心所欲、自然而然之境,十余年前便已威名震天下,卻不知他而今身在何處?”
狄遙悠然而望天際,半晌道:“我兄長早已厭倦江湖,歸隱鄉(xiāng)野多時,我兄弟二人不相見已八載有余了?!?/p>
“可惜,可嘆?!鞭I中人輕嘆道:“如此驚才絕艷般的人物,老夫卻緣慳一面?!彼Z氣緩慢,充滿惋惜之情。
狄遙冷笑道:“莽莽江湖能人異士不知凡幾,青龍會倒行逆施,遍起殺戮,人神共憤,終有天下共逐之的一天?!?/p>
轎中人縱聲長笑,笑聲遠遠傳出,“撲”一聲藍布轎頂已被笑聲沖破,四野竟為笑波震出雪浪,狄遙、史進等人但覺勁風(fēng)撲面,如有刀割,紛紛避讓。
笑未歇,他道:“我青龍會開山立柜至今已逾四百年,根深葉茂,人才濟濟,又豈是你等冥頑不靈之輩所能動搖?!?/p>
又接著道:“數(shù)年前你在蘇州邀月軒曾借得敝會一件物事,如今已到歸還之期了吧?”
狄遙作如夢方醒狀:“哦,原來青龍會興師動眾來此僻遠荒寒之地便是為此,這位史兄原是舊知,為何卻裝作不識?”
史進面露無奈之色,見狄遙語言及此,忙拱手見禮,干笑道:“昔年邀月軒匆匆一晤,狄兄風(fēng)采在下常思之,別來無恙?”
狄遙淡淡道:“客氣,客氣,這幾年,想必史兄定是時時牽掛,日日擔(dān)心了?!?/p>
史進對話中譏誚之意竟不作答,依舊笑道:“當(dāng)年狄兄從我手中借得一張藏圖,所謂物歸原主,狄兄想來不會忘記吧?”
狄遙正色道:“史兄此言差矣,這藏圖中的物事乃是朝廷當(dāng)年賑濟山東水患災(zāi)民所用,本非你青龍會所有,何談物歸原主?”
史進苦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敝會刑罰森嚴,狄兄不會讓史某為難吧?”
狄遙仰首向天,神情冷然。右手彎刀凌空一揮,刀尖迎光流閃,迫出一股森然寒意。他道:“久聞史兄‘寸勁鐵指,流云飛袖的威名,當(dāng)年因時誤會,無緣討教常引以為憾,今日機緣巧合,正好領(lǐng)教了?!?/p>
史進并不作答,只側(cè)首望向小轎,轎靜無聲,轎中人卻并不示下,待得一會兒,只好無奈道:“如此,在下得罪了?!?/p>
狄遙左手緩緩伸出,道:“請?!?/p>
“請”字一出,天地?zé)o聲,艷陽寒雪間凜出一股肅殺之氣。
微風(fēng)起處,史進雙袖一拱,借一拱之勢藍色長袖一收一卷,猶如活物于無聲處直揮而出。衣袖本是柔軟之物,但這一揮卻如長鯨吸水般快捷無比,其間夾雜隱隱雷鳴,勁風(fēng)四起。
狄遙雙足倒踩七星,長袖自頰面險險掠過。長袖過處,面如刀割,擊于地,雪浪翻涌。
史進長袖一擊已搶得先機,攻勢洶涌更無止歇,如決堤之水滾滾而出。
袖長刀短,狄遙先機已失,身形只在騰挪翻轉(zhuǎn)間急急避讓,數(shù)招間已是險象環(huán)生。
斗得十余招,史進雙袖舞動漸勁,丈余內(nèi)騰起漫天雪霧,狄遙已盡隱雪浪之中。
陡一聲輕嘯,忽聽狄遙長聲吟道:“落花人獨立……”
一道灰影縱身躍至半空,寒芒一閃,彎刀自袖中掠出,凌空擊下。史進雙足后蹬,雙袖齊發(fā)擊向狄遙。那雙藍袖矯若流云,勁力外吐,正是流云飛袖功的極致。狄遙身形本是凌空下?lián)?,卻于半空一折,作弧形一轉(zhuǎn)滑入雙袖之中。只聽五聲急響,長袖掩映中,彎刀似與某堅物互擊,發(fā)出非金非鐵之聲,狄遙又是一聲漫吟:“微雨燕雙飛。”
“嘶、嘶”兩聲,狄遙閃電躥起,刀光若兩條輕煙斜線,刀光閃動間人已躍出雙袖合圍之外。
二人互峙。
狄遙彎刀之側(cè)留有五個指印,這五記“寸勁鐵指”隔刀傷胸,血自狄遙唇角溢出。
史進左右胸之側(cè)各著兩記刀傷,衣衫破裂,鮮血疾涌。
這一番拼斗,兩敗俱傷,都有一憾!
史進憾,若非老匹夫暗算我于前,今日這五記“寸勁鐵指”已取了他的性命;狄遙亦憾,萬空流掌力之強非同小可,運功十二時辰仍不能盡撫傷勢,不然,適才“微雨燕雙飛”刀法必能傷之于刀下。
二人遺憾忽閃即滅。
史進身隨袖起,雙袖貫勁迎面又擊,這一擊陰勁暗藏,卻是緩緩擊出。
狄遙彎刀一閃,躥于半空,刀自雙袖空門處疾劈。
這一招各攻其短,傷敵必救,身形翻轉(zhuǎn),二人于半空互避。
灰藍二影交錯間,史進袖中凸一尖物,閃電般擊出,卻是史進得意之作“寸勁鐵指”。
這一記指功迎胸而發(fā),氣貫如虹,渾厚無比。
狄遙險中急退,頭上腳下滑落,急擺左足,足底迎向“寸勁鐵指”。
史進冷笑。江湖上給他的綽號很長,叫作“寸勁鐵指細細斷,流云飛袖慢慢長”。這“寸勁鐵指”已到點骨寸斷,殺人不見其傷的境界,造詣還在“流云飛袖”之上。
史進藍袖一點微微上挑,對準的是狄遙足底涌泉穴。這一擊若是命中,其指力必能循穴而入,足上經(jīng)脈寸斷,足部癱瘓無治。
“叭、叭”數(shù)響,史進指勁全部擊在足底,無一落空,但卻傳來奇異聲響,那指勁擊中的鞋底,不似布帛繩線縫做,卻是鐵制而成。
擊聲異常,史進一愣,身法一滯。
倏忽間,狄遙已借擊勢倒躍而起,及丈余,刀光一躍已閃電般向背后劈出五刀。
艷陽烈,白雪茫,刀光閃,血飛濺。
這五刀快得不可思議,瞬息間已分別劈中五人咽喉。
這五人著黑衣勁裝,手扣霹靂彈,正是青龍會分舵屬從。
狄遙右手劈刀,左手閃電般從五人手中取下霹靂彈,足尖一點,倒升八尺,左手五指由上至下連彈,五枚霹靂彈勢急若閃電,快如奔雷,分左二右三兩路旋擊史進和轎中人。
從劈刀至射彈不過瞬息之間,動作連貫自然,一氣呵成,毫無牽強之感,仿佛事先謀定一般。
爆炸瞬間迸起,慘嗥連聲,雪浪翻卷。
霹靂彈一發(fā),狄遙竟片刻不作停留,身形倒翻,雙足彈點飛躍。
一點,退二十尺。
再點,躥五丈。
三點,離七丈有余。
四點……
四點若成,間距已在十丈之外,脫逃升天之勢即成,縱是天王神魔也奈何他不得,何況是人?
七丈外,忽聞雷聲一響。
狄遙什么都算準了。
他算準青龍會未得藏圖,斷不會下殺手;他故意用足底去接史進鐵指一擊,便是算準了退路方位;他反刀后劈也是算清五人站立間距;霹靂彈一出,轎中人和史進是否接得下、避得了他已無須考慮,他算準了四退之后必可逃出生天。
他算無遺策,方方面面都計算、照顧、思慮到了。
只可惜他仍然疏忽了一件事,他算錯了、低估了一個人。
這個人二十年來在一個一般人永遠都不愿去的地方,只為練一種武功,那是種集天地間至陰至柔和至剛至陽于一體的上古神功,狄遙低估了這種武功。而這個人現(xiàn)在是青龍會的總執(zhí)事,這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是個狂傲得可以棄盡天下的人。他算錯了這個人!
狄遙四點于地飛速掠起之時,忽有雷聲響起,轎中人已發(fā)出了厲雷一般的劈掌,狄遙在退掠中及時側(cè)面。
這一擊有半數(shù)擊中側(cè)腦。
這一擊貫注了“開天劈地大奔雷掌”的掌力。
被轎中人掌力擊中的瞬間,狄遙腦中閃現(xiàn)一絲悔意,這悔意因何而來,向何而去卻無所依憑?;谝庖婚W即泯,隨即被某種混沌狀態(tài)所占據(jù),他的大腦“嗡嗡”作響,思想和行為已不由自己控制。
他在雪中一路狂奔,渾不知身在何處,要去向何方。
模糊間看見前方有人影閃動,他揮刀而起,疾沖而去。
有寒光一閃。
雪擁萬里,白皚皚一片。劍光在雪色掩映中流光溢彩,劍鋒起于尖末之梢,生死于一線之間。
狄遙慣性前撲,止住,血呈扇狀噴射,霧一樣在空中飄蕩。
那樣激奮的熱血,噴射在雪地上,千瘡百孔。
狄遙臨死瞬間已沒有了痛楚,只有無邊無際幻覺呈現(xiàn)。轎中人的掌力震散了他腦中元神,擊潰了神經(jīng)中樞,他的彎刀插于雪地,雙目凸視如虹。
史進、畢千鋒和一五十余歲中年人立于雪地間,無語。
那中年人高冠深額,黑須如曬,額上法令微鎖,披一襲雪白鶴氅,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迫人氣勢。
爾頃,有探子報,據(jù)此地三里處有兩騎往鎮(zhèn)南向而去。
畢千鋒欲追。
轎中人止住,他撫須而思,半晌方道:“他們必是去姑蘇狄家搬取救兵?!?/p>
史進道:“他們難道是去向狄逍求援?如此天寒地凍,間關(guān)萬里,狄逍會來嗎?”
轎中人看了史進一眼,緩緩道:“狄逍與狄遙本是兄弟,狄遙生死未卜,救弟是其一;其二,那五百萬兩賑災(zāi)銀的藏圖早已落入狄遙手中,他焉有不來之理?!?/p>
他突地橫指畢千鋒:“你速去徹查狄遙居所,此二人如何脫逃事存蹊蹺,你探明此間是否有機關(guān)密道?!?/p>
頓一頓,看著史進,眼中滿是笑意,那笑說不出的陰森:“你的任務(wù)是保護他們平安到江南,想方設(shè)法引狄逍來此,狄逍若是不到,你也不用回來了?!彼恼Z氣淡然,說得雖是輕描淡寫,但其中卻有股不可抗拒的威勢。
史進不敢作答,噤聲退下。
轎中人依舊撫須微笑,那笑深沉幾許,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小汪和林秀雙騎出鎮(zhèn)。
馬蹄嘚嘚聲中,他們心情沉重,如此萬里相隔,暮云重重,前途未卜,不知變數(shù)幾何。出坊城時,他們不禁一起轉(zhuǎn)首回望,即時坊城西向火勢正猛,艷陽正烈。
而此際的狄遙也正生出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由悔意!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柳三變的《雨霖鈴》啟首一句在昆腔凄然慢板中悠悠回蕩在姑蘇古城上空的時候,狄逍已緩緩?fù)崎_庭院大門,門外是寒意正濃的晨。
狄逍長衫厚棉,膚色在黑衫的襯映下有些微微的暗,臉上顯出永遠都褪不去的風(fēng)塵與疲憊,但雙目卻是犀利的。站在自家的門口,他黯然一嘆。
狄逍背后的大院是狄家祖業(yè),那曾經(jīng)承載著無比輝煌和榮耀的庭院而今已破敗了,門上紅漆早已剝落,門楣偌大的“姑蘇狄府”四個燙金魏碑大字在百年風(fēng)雨中褪色殆盡,庭院前的荒草從光滑古舊的麻石小徑縫隙間逸出,在寒霜中枯萎著。漁隱巷白墻黑瓦下的買賣挑子在寒晨薄霧中開始了一天的生計,巷邊的水道上幾只渡船曲折地流入街巷深處。狄逍輕輕踏上那座漁隱拱橋,過橋,轉(zhuǎn)南首,上青石板街,去喝聽楓樓的第一道早茶。
狄逍常來聽楓樓。茶博士的照顧殷勤周到,看戲、聽曲、品著風(fēng)味別致的各色茶點,在這寒冬臘月天里,邀三、五知己嘆人生,或是一人靜坐獨處,看樓下蕓蕓眾生,有一種恍若隔世般的幽遠。這樣的氛圍中,他一般都坐上個把時辰,他已奔波久了,這樣的生活無疑是恬靜的,有種休養(yǎng)生息相忘于江湖的感動。但今天的狄逍只在樓上坐了小半個時辰,因為兩件事情影響了他的心情,一種不祥預(yù)感擾亂了他本已平復(fù)的思緒。
聽楓樓的飲茶與眾不同,姑蘇一絕。樓里茶博士是個蜀人。與姑蘇清茶的淺斟慢酌截然不同,沖茶泡水味濃剛勁,頗具川蜀之風(fēng)。茶博士姓唐,大約中年模樣,短小精悍,銅壺在臂彎勾轉(zhuǎn)間,壺頸微挺,修長的壺嘴便有一股熱熱的水泉激射而出,急急噴在口大底小的杯碗里,杯底預(yù)留的枸杞、紅棗、菊花等諸般養(yǎng)生滋補之物被急水沖泡得旋轉(zhuǎn)著鋪開,水沿與杯口齊,那水竟不遺一絲半星于外,是名蓋碗茶。
今天的蓋碗茶卻沖得有些燥。那唐姓博士原本是萬中無失的,但今天卻失了手,興許沖急了些,水柱竟有十?dāng)?shù)滴射在狄逍手背上。專注看戲的狄逍驀地一驚,手一抖幾乎碰翻了茶具,雖有茶博士一迭聲地賠小心,狄逍仍是皺著眉,心情壞起來。此后,同桌一位客人竟被杯中沸水燙傷了咽喉,一股不祥預(yù)感涌上狄逍的心頭,他擲一把銅錢于桌上,下了樓。
此時,正有一雙隱于茶樓暗處的眼,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樓外霧將盡,風(fēng)微起,天已陰。
1.往昔事
出得聽楓樓,狄逍租頂雙人小轎,往城南而去。
城外,細雨如絲,霧中若縷。大約行了半個時辰,已是姑蘇城外。郊外是一塊塊薄霜籠罩中的莊稼地,地里滿是莊稼的殘桿,一層層打在地里,遠霧里不甚分明。
阡陌中又行了一炷香光景,轉(zhuǎn)過一個小山坳,視域為之一開。此時,霧已盡散,但陰云仍在,小雨頻落,微風(fēng)因這開闊仿佛變得和煦起來。
那是一幢獨處的院落,遠看院落里青墻黑瓦,布局別致。院前種了半畝梅樹,梅枝盛開,清白的朵欲展未展,微風(fēng)起處,紛紛點著頭。屋后密密匝匝立一片新竹,在檐鉤屋頂間露出,也只畝許,風(fēng)吹葉動,展映如簇,“沙沙”作響。屋院正中掛一木制陰文牌匾,匾有些焦煳,與文字邊界幾乎混成一體,但仍看得出“梅竹別院”四個蒼勁漢隸。
小轎停在院前,付過轎資,狄逍徑向院里行去。一作白袍裝扮,髯須斑白其長及胸的老年文士已快步迎出。
老年文士上前便拜,口稱:“恩公!”
狄逍忙攔住,道:“居士不必多禮。”
文士道:“恩公,救命之情顏某粉骨碎身無以為報,區(qū)區(qū)禮數(shù),老兒理應(yīng)周全?!?/p>
禮畢,進院。
院中是一麻石小徑,兩旁的梅枝花蕊新吐,沁香陣陣。沿小徑過院入堂,卻是另一番景象。
廳堂里寬敞深闊,地上鋪著地毯,松香自鶴嘴里涎出。左右墻面顯是經(jīng)過精心修葺,著色古雅,內(nèi)廳隱隱有琴瑟傳出,清越古樸,音韻脫俗。正對門居中墻上掛一巨幅前人名作《清明上河圖》,其畫雖是真?zhèn)坞y辨,但人物景致著墨自然流暢,用筆意韻不凡。
狄逍曾就此畫真?zhèn)螁栍陧嵡寰邮?,居士只說此畫雖非張正道原作,但也出自大家手筆,這位名家曾受之潑天恩惠,原擬以平生得意畫作相贈,居士覺得相謝從俗,堅要此偽作。名家無奈,只好破平生之戒,用一月之期繪出此圖。
那畫格局規(guī)正,氣象蒼迥,人物景致濃疏分明,寓意深邃,實不輸于原作。
圖下是一軟榻,八尺見方,上置一幾,幾案中擺著茶具,一壺四杯,樣貌古樸,均是宜興紫砂,大約成品日久,露出些微黑赫。居士一聲“喏”,側(cè)門進一小童,端沸水一壺,到旁沖泡茶水。沖調(diào)好,韻清居士相請,二人退履盤坐于榻上,各自拈杯,飲一口。那茶初入口微澀,后轉(zhuǎn)清香,卻又香而不濃,入口純而不淡。
狄逍不禁贊道:“好茶。”
居士舒髯道:“此茶曰‘云中雪,是西湖茶中的極品,清明采摘下于冰窖中貯藏,此時取用,卻清新如初。這水也有講究,是去年梅枝上的陳雪,與葉料共貯冰窖,雖有年余光景,但茶水中的淡淡寒梅清香依稀可聞?!?/p>
狄逍再呷一口,微微合上雙目,茶水在口喉處吞留,溢香愈發(fā)純厚。片刻,狄逍睜開眼,卻不禁皺了眉。
韻清居士斟上茶,雙手垂膝,坐正,目視狄逍,他緩緩道:“恩公,可是有何隱事?”
狄逍不答,長嘆一口氣,又飲第三杯,下榻,行至窗前。那是屋里唯一的窗戶,是暗格花窗。尋常人家都是雕些喜慶圖案,但這扇窗卻是梅花和竹子的形象。那像做工精致,但許是天氣等諸般情狀影響,梅竹之清疏淡雅并不明朗,和著若有若無的琴韻,有種陰暗的曖昧。
狄逍輕輕推開窗子,雙手背負著袖,看窗外,屋外的細雨已停,仿佛未下過一般,但重重的烏云開始聚合,醞釀著更大更猛的風(fēng)寒。
居士輕輕走過來,也在窗前止住,他自顧?quán)溃骸帮L(fēng)云變幻,天有不測,看來一場風(fēng)雪已不可避免了?!?/p>
狄逍“哦”了一聲,仿佛夢中醒來,側(cè)著身子道:“居士有何教誨?”
居士微微一笑道:“看恩公今日情狀,便如這窗外氣象,風(fēng)雨未盡,混沌不明,聚散不清。恩公今日不只為喝茶、看景、自憐自惜而來吧?”
狄逍再嘆一聲道:“倒也不是什么難情……”
韻清居士雙手攏袖于腰際,看著狄逍,那目光不凌厲,但也并不柔和,他既沒動目亦未轉(zhuǎn)頭,卻有種掃視的意味。他挑著唇角的溝沿,仿佛看穿了狄逍的心事,緩緩道:“恩公不妨說說看。”
狄逍并不在意那種若有若無的掃視,轉(zhuǎn)過身看著窗外烏云,他道:“在下回姑蘇十載,一向平安,但近些天卻總覺心神不寧,老宅周遭異事不斷,遇事有違常理,恐非吉象?!?/p>
居士淡淡笑道:“恩公素來不信靈異,每與恩公研討,恩公總不以為然,怎么現(xiàn)如今也疑神疑鬼起來?”
狄逍苦苦一笑,并不作答。
居士伸手輕捋白須,那須常作修繕,甚是松軟光潔,他道:“老朽有一測算,不知恩公可與聞否?”
狄逍道:“居士但說無妨?!?/p>
居士道:“連日來老朽夜觀星象,離月畔七星處有一星宿呈異常之相?!?/p>
狄逍遲疑道:“如何?”
居士道:“其實老朽觀其象已有年余,原處半明半暗混沌狀,如今光芒大熾有異色非常,此為煞星亂象?!?/p>
狄逍沉思道:“何為半明半暗混沌狀?何又為光芒大熾異色非常?”
居士緩緩轉(zhuǎn)過身凝視狄逍,一字一頓地道:“前態(tài)為困,后象是出。即為脫卻樊籠,出顯天下。”
狄逍看著居士,道:“居士可有明示?”
居士仰首向天,天陰如墨,層云滾滾,他道:“若是不出老朽所料,這顆魔星應(yīng)該就是那個人。”
狄逍微微一怔道:“何人?”
居士字斟句酌沉聲道:“這顆魔星叫萬空流,成名于二十年前,此人天賦異秉,驚才絕艷,可謂當(dāng)年江湖上不世出的奇才。卻不知何故竟于二十年前自入天牢,直到近時才從天牢破困而出,據(jù)說此人在獄中練成了《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p>
狄逍動容:“《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居士說的可是那本記載著世上最可怕的七種武功的秘笈?”
居士看定窗外:“恩公認為世上可還有第二本《大悲賦》?”
《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據(jù)說記載著天上地下七種獨一無二兇險惡毒的武功,任意功成一項都可獨步天下,傲視江湖。百曉生作《兵器譜》時,曾把它與孔雀翎列為傳說中最可怕的兩類武功。
狄逍也看著窗外,窗外烏云翻滾,他緩緩道:“據(jù)說這七種武功只有三種流傳了下來?!?/p>
居士點頭道:“老朽只聽說有兩項神功曾在世間流傳,一代大俠傅紅雪曾練成‘天移地轉(zhuǎn)大移穴法,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精通‘天絕地滅大搜魂手,只不知第三種……”
狄逍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懼意,這懼意只一閃如電如絲,卻被居士捕捉到了,他道:“恩公莫非知曉這第三種武功?”
狄逍不語,眼望窗外,神情呆滯,半晌才作答,但那聲線卻如換了個人似的,沉啞無比:“還有一種是‘天崩地裂大封絕指。”
居士訝然道:“哦。”
狄逍目光仍在窗外,陰暗凝重的天空烏云愈重,焦著中天空突然發(fā)出異響,“噼啪”出濃密的細細冰粒,它們透過窗戶打在狄逍和韻清居士的臉、手和身上,二人仿佛凝住一般不為所動。大約過得一炷香時分,冰粒止歇,天上已有綿綿白雪飄起,初時小而軟,而后轉(zhuǎn)大變重,層層疊疊在天空飄,上午的時光卻仿佛處在夜晚一般。
狄逍的目光被雪牽引住,他凝著神,思緒回到往昔的歲月,喃喃道:“十年前,狄某的一位生死之交被一個神秘組織殺害?!彼D了頓接著道,“當(dāng)時我領(lǐng)導(dǎo)的飛鷹幫發(fā)展日盛,得知好友死訊我便丟下幫中事務(wù),前往洞庭湖查探,盡管這個組織行事縝密,但我還是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探知此事與青龍會有關(guān)……”
“青龍會?洞庭湖?”居士沉吟道,“恩公的知交好友莫非便是潛龍幫幫主易潛龍?”
狄逍看了居士一眼,這一眼有如刀鋒般凌利:“居士也知道此事系青龍會所為?”
居士一怔,用手拂去額角一羽飛雪,笑道:“當(dāng)年易潛龍和幫中一百一十八條好漢一夜間全部暴斃,緊接著,路過洞庭湖的五百萬兩官銀被劫,而事發(fā)前后均有青龍會組織成員出沒。青龍會行事雖鬼魅莫測,但鬧出這么大動靜來,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p>
狄逍點頭,沉聲道:“居士所料不錯,這兩件事確實前后互為關(guān)聯(lián),青龍會想借潛龍幫勢力在洞庭水域劫銀,這樣既便事發(fā)也可脫卻干系,可我義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青龍會只好殺之自取,雖劫得官銀但也留下了些許痕跡?!钡义猩駪B(tài)凝重,話語不急不徐,事隔十年,當(dāng)時的幾許激烈早已平復(fù)了。
居士道:“于是恩公便開始對付青龍會?!?/p>
狄逍道:“不錯。冤有頭債有主,我便集合飛鷹幫所有力量,找青龍會算賬?!?/p>
居士接著道:“可是恩公也知道,青龍會勢力之強大,便是朝廷也避讓三分?!?/p>
狄逍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鼻息有些粗重起來,氣息沖在雪中輕輕騰出白霧,他道:“這之前我曾聯(lián)絡(luò)過武林同道和官府,但可惜,江湖中人人聞青龍會之名而喪膽,應(yīng)者寥寥,而官府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證據(jù)不足為由敷衍搪塞,在下無奈之下只好以飛鷹幫一眾之力獨挑青龍會?!?/p>
居士思忖道:“恩公的夢月刀獨步天下,驚絕江湖,但青龍會勢力廣布,幫中更是高手如云,只怕……”
狄逍頷首道:“不錯。剛開始,在下帶領(lǐng)飛鷹幫勢如破竹,接連挑了青龍會在江南的兩個分舵,劫奪了三批紅貨?!钡义须p手扶住窗沿,眼望窗外,神情仿佛回到了當(dāng)年,他頓了一頓,接著道,“但是飛鷹幫也損失甚重,但那時我已殺紅了眼,凡與青龍會相關(guān)的事務(wù),我都不放過,錢莊、酒樓、賭場、妓院我是見一處毀一處,見一個殺一個,一直殺到青龍會找在下談判為止?!?/p>
居士詫異道:“青龍會居然找飛鷹幫談判,”他緩緩道,“難道是緩兵之計?”
狄逍輕輕搖搖頭,慢慢道:“青龍會傲氣沖天,又如何會把一個小小的飛鷹幫放在眼里?他們談判是因為一本名冊?!?/p>
居士目光閃動:“哦。”
狄逍并未在意,繼續(xù)道:“在無錫的一個賭場里,我設(shè)伏擊斃了青龍會玄武堂的一個副堂主,無意中從他身上搜尋到一本青龍會三百六十五處分舵的相關(guān)名冊,這本名冊記錄了青龍會各分舵舵主姓名、舵址以及聯(lián)絡(luò)標(biāo)識,這本名冊事關(guān)重大,名冊內(nèi)容若是公布天下,青龍會將遭受巨大打擊。”
居士道:“那他們想如何談判?”
狄逍用舌舔著飄落唇角的飛雪,輕聲道:“他們想用殺我義兄的兇手史進換這本名冊,同時約定此后互不干擾?!?/p>
狄逍嘆一口氣,道:“由于當(dāng)時雙方廝斗日久,幫中兄弟已生倦意,以青龍會勢力而言,纏斗日久飛鷹幫必敗無疑,而且青龍會行事毒辣,惹惱了只怕定要趕盡殺絕不可,于是我決定答允青龍會的提議,定于元月二十日正午于無錫月銀橋談判。”狄逍望著落雪,仿佛癡了一般,自顧?quán)?,“那天也是下著雪,那月銀橋被雪厚厚蓋住,看不見橋面,天空陰沉灰暗,數(shù)丈之遙便已看不清明。在下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真是一望無垠??!”
居士也嘆了口氣,側(cè)首看著狄逍道:“恩公此去必是艱險重重,九死一生。”
狄逍不語,雙手扶住窗沿,手背無一絲血色。
居士繼續(xù)道:“想那青龍會能人異士不知凡幾,飛鷹幫并非名門大派,青龍會自恃身份,談判必屬無奈,想來他們早已布好陷阱引誘恩公前往赴約?!?/p>
狄逍又嘆一口氣,神色黯然,想來仍為當(dāng)初的莽撞行徑而懊悔,他道:“那天的談判太順利了,我們和青龍會隔橋相對,我們在橋西,他們在橋東。青龍會都是黑巾罩面,只那史進沒有掩面,由于離得甚遠,天空灰暗,面目不清,但看情形顯已被制住。雙方打過招呼開始驗貨,我讓幫中五當(dāng)家‘神眼雕黃中前去認人,那史進在江湖上名頭甚響,倒也并不難認,黃中號稱神眼,認人識物百無一失。
“雙方驗明正身后開始交換,這些過程中青龍會并沒有耍什么花樣,這倒出乎我們意料,想來那冊子確實非常重要。交換完畢后,我們正準備撤離,青龍會卻出來個人問了一番話,看樣子是他們的頭目?!?/p>
居士顯得有些急迫,他問:“他問些什么話?”
狄逍愣著神,看著越下越大的雪,喃喃道:“那人問我是否看過冊子內(nèi)容,我說看過但并不認識。”狄逍轉(zhuǎn)向居士,“那冊中語言都是梵文,當(dāng)時我并不識得?!?/p>
居士一愣,旋即笑道:“莫非恩公現(xiàn)今已能識得?”
狄逍雙眼望向別處,仿佛在思索著一個至今都沒想通的問題。
他繼續(xù)道:“那人要我發(fā)誓,由于我確實看不懂梵文,而且談判順利,因此對發(fā)誓之說倒也并不介意,我當(dāng)即發(fā)誓。那頭目見我誓言真切,也便信了,末了他警告我若是識得冊中內(nèi)容或是留有副本,必讓我飛鷹幫上下死無葬身之地。唉——”狄逍這一聲嘆深幽漫長,引以為千古恨事,“想不到這人一語成讖,細想前因后果其實是我害死了幫中兄弟?!?/p>
居士道:“哦,如此說來恩公莫非另留名冊副本?”
狄逍不答,側(cè)望居士,那目光在灰陰的雪天有股灼人的火芒,仿佛要看穿對方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片刻,居士終怯,掛著嘴角一絲勉強的笑轉(zhuǎn)首窗外。狄逍也轉(zhuǎn)過頭看窗外的雪,風(fēng)起,雪四散飄零。
“青龍會的人問完話便相繼離開,我們也達到目的,黃中等人正準備押著史進過橋,由于當(dāng)日天陰雪大,史進的面目我始終未看清。就在這欲走未走的當(dāng)口,突然間,我們發(fā)現(xiàn)月銀橋上鬼魅般孤零零佇立著一個身影。
“月銀橋上的這個人一襲長衫,白巾攏面,雙袖后垂,鵝毛般的大雪中孤傲獨立,大概是在某種固有的環(huán)境中處久了,那雙眼淬出鬼火般的厲芒。此時青龍會的人早已隱沒,仿佛被風(fēng)吹去一般,蹤影全無。白衣人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產(chǎn)生某種不祥預(yù)感,但幫中兄弟均未在意,許是談判太過順利了,不用再繼續(xù)這種朝不保夕的殺戮生涯,他們放松了警惕,并未把這個白衣人放在眼里……”
狄逍一口氣講了這么許多,眼神直直看著窗外大雪飄落的深處,他們思緒溶入回憶中,一絲恐懼緩緩在臉上泅散開來。
居士輕輕吐口氣道:“就是這個人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絕指?”
狄逍道:“不錯,我們還未反應(yīng)過來,已有一個兄弟遭了殃?!彼轮鴼饫m(xù)道,“那位兄弟姓徐,出生入死跟了我五年,想不到一閃神的工夫就送了命?!?/p>
狄逍閉眼靜了一會兒,鼻息沉重:“好快的出手,好霸道的指力。那白影一閃,只一閃,就已到了徐兄弟面前,徐兄弟哼聲不及,白影已回到橋頭,仿佛未動過一般,再看徐兄弟已斷了氣,額頭淡淡凹下一個指印,看形狀,是左手大拇指。
“我們都呆住了,一轉(zhuǎn)神,白影仍一閃,又一個兄弟遭了殃,再看時史進已被白衣人拎到橋頭。兄弟們都有些慌,我大叫結(jié)陣,兄弟們都結(jié)成陣勢拔刀出鞘疾呼奔走,我也彎刀在手嚴神戒備。過得一會兒,未見白衣人攻擊,卻見他與史進說著些什么,史進看樣子甚是懼怕這個人,又說了幾句,白衣人似有些厭煩,揮手讓他離去,史進如蒙大赦,快步離開。
“我們都沒有阻攔,只遠遠看著,慌亂之中我竟連史進的相貌都無暇看清,當(dāng)時我只知道今天飛鷹幫已無法全身而退。
“這些都是和我一起同過甘共過苦的好兄弟,他們?nèi)羰遣蛔撸闶巧奖赖亓盐乙膊粫拥?。此時已無他法只有孤注一擲,我把彎刀橫在胸前,那樣冷的雪天我竟緊張得手心冒著汗,白衣人身手變幻莫測,武功之高己遠非我所能敵,我不知道我和兄弟們還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日出。”狄逍說到激動處雙手重重拍在窗沿上,想起往事種種禁不住熱淚盈眶。
狄逍怔了半晌道:“那時白衣人竟沒有再出手,只瞇著眼看飄飄落雪,那天的雪真大,無邊無際,漫山遍野。我們在雪中全神戒備盯著他,唯恐他突然出手,再傷及兄弟。但即便這樣防范也沒有用,他發(fā)動了第三次突襲,這次殺的是黃中。”狄逍停了停接著道,“我們飛鷹幫雖非什么名門大派但幫中也有幾個好手,江湖上也都有些聲名,這次談判幫中五大頭領(lǐng)已來其四,三十二名幫眾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血性好漢,白衣人竟又殺了五當(dāng)家的‘神眼雕黃中。黃中不僅眼利,輕功更是一絕,想不到也遭了毒手?!?/p>
居士半晌未作聲,此時突然道:“這白衣人武功絕頂,心狠手辣,既然精通‘天崩地裂大封絕指,決非籍籍無名之輩,卻不知是何來歷?”
狄逍苦笑道:“此人招法江湖罕見,他白巾罩面,定是不想他人識得其廬山真面目,不過此人定是青龍會中人無疑?!彼值?,“我二十歲出道,凡數(shù)十戰(zhàn),有設(shè)計打伏,有上當(dāng)遭狙,也有單打獨斗,從未提及一個怕字,但當(dāng)日猝然受襲,敵人手段狠毒,我心頭懼意頓起,分寸已亂。我們一邊結(jié)陣散開,一邊呼喝,讓兄弟們分頭走,保全一個是一個,可是他們都不愿自顧逃走,他們說做兄弟的一定要生死與共只進不退。”
狄逍再一聲嘆息:“原本各自逃奔部分兄弟也有生還之望,如此一來,諸位兄弟就只有送死一途。只聽得驚呼連連,又有三位兄弟送了性命,其中一位是幫中的四當(dāng)家。唉,這次我們飛鷹幫除二當(dāng)家踞守總舵,余下包括我在內(nèi)的四位當(dāng)家已悉數(shù)出動,想不到在這月銀橋上不明不白已折其二……”
居士屏住呼吸,雪景遠眺,十余載時空相隔間仿佛仍是感覺到這一戰(zhàn)的慘烈,半晌撫掌嘆道:“江湖一覺十年夢。昔年飛鷹幫崛起江湖,雖是短短數(shù)載,其行事作風(fēng)卻天下傳頌,究其因由卻和生死與共的兄弟豪情不無關(guān)系?!?/p>
“雪越下越大,兄弟們越死越多,我只能拼死一搏了。我看準白衣人左膝袍角微抖,身形欲動未動之時,立即縱身直躍,彎刀頃刻出手急削其咽喉。那人原本并未留意,但這一刀攻得突兀,不禁‘噫了一聲,半空急頓身形,凌空后翻,險險避過,饒是如此,頷下白巾已被削去一截,露出唇下黑須?!?/p>
“白衣人退回月銀橋上,不再攻擊,只俯視著我。天陰雪落,一時間四野無聲,我和兄弟們也一齊戒備著他,天昏地暗,戾氣潮涌,只余喘息一片?!?/p>
狄逍閉上雙目,吐氣,在回憶無錫月銀橋一戰(zhàn)的慘烈,接著道:“片刻之后,白衣人霍然直躍,左手拇指凌空擊下。我原本就小心戒備,卻不曾想他驟起發(fā)難,我迎攻而上,施展家傳刀法精粹與之對搏?!彼D了頓,沉聲道,“當(dāng)年一戰(zhàn),是我十年前的最后一戰(zhàn),這一戰(zhàn)讓我九死一生,此戰(zhàn)之后,往日的英雄豪氣俱都泯滅了?!?/p>
狄逍神情轉(zhuǎn)為陰冷,話語復(fù)又變緩:“當(dāng)年,我已練成祖?zhèn)鞯斗ā沂掀叩吨械牧叮矣玫谋闶堑谖宓丁朔斤L(fēng)雨暗飄零!
“‘八方風(fēng)雨暗飄零以快著稱,此招使出,便是八方風(fēng)雨于暗夜之中也不落半星雨水于衣襟之上。我刀勢一展,迎攻而上,其勢不可謂不急,出刀不可謂不快,但刀勢未盡,已不見白衣人蹤跡。正惶然間,忽聽身后又有兄弟慘叫,回首,白衣人鬼魅的身影一閃,大拇指已迫近胸際——”
狄逍的敘述忽然止住,瞳孔睜大,有種窒息的急促感,對當(dāng)年加身一指竟有種說不出的懼意,他的手下意識一揮:“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我手中夢月刀本能一抬,以刃身迎住這一指。那指力驚人的猛烈,竟透過刃身直撞前胸,我連退數(shù)步,一口鮮血自胸腔噴出,但仍止不住跌勢,仰面后倒,就此人事不省。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胸口劇痛疼醒,睜開眼,身上壓著一堆尸體,透過尸身間的縫隙看見黑夜里的星斗,接連數(shù)天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止住,黑夜里有股說不出的靜謐。我渾身乏力,傷痛感遍襲全身,我一動不動就那樣躺在黑夜里,壓在尸堆下,心里貯含著無比的憤懣和痛苦。又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恢復(fù)了少許體力,艱難地推開那些尸體,爬出尸堆,借著月光才看清楚壓著的尸體竟都是我那些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居士被狄逍的敘述震撼住,一時無語,而狄逍的語氣和神情愈發(fā)沉重:“我呆呆跪在雪地里,悲從中來,望著滿天星斗欲哭無淚,這些兄弟們?yōu)榱宋乙粭l賤命,拼死相救,竟無一幸免,而我居然還茍活于世。
“此后,我拖著殘軀回到揚州總舵,怎知總舵已被官府查封,街坊傳言舵中一十九人在一夜之間死于非命。此間,胸口傷勢時有發(fā)作,疼痛難忍,我又輾轉(zhuǎn)來到洛陽,直至尋到神醫(yī)晏漱石,受之以刀石,方撿回這條賤命?!?/p>
居士問道:“恩公所說這‘天崩地裂大封絕指,便是從晏神醫(yī)口中得知?”
狄逍點頭道:“不錯。晏漱石說此指功已臻大成,當(dāng)時指力若是稍重半分,或無刀相隔,我命早已休矣。饒是如此,每逢陰雨天,舊疾發(fā)作,實不堪其苦?!?/p>
居士吐著氣道:“果真如此厲害?”
狄逍不語,雙手緩緩解開胸前衣襟,露出胸膛,但見胸乳下半寸有一下凹黑點,其黑如墨,肌肉翻露的傷痕依稀可見,顯見當(dāng)年情狀之兇險。
狄逍收束完衣襟,聲音甚是沮喪:“原本以為,十幾年的苦練,狄家刀法我已有所成,卻偏偏敵不過白衣人的一根指頭,還害得兄弟們枉送性命。月銀橋之后,我萬念俱灰,連為兄弟們報仇的心思都淡了。后來,我又在外流蕩了兩年,收束住心性,回到姑蘇老宅……”
狄逍的思緒有些悵然,呆呆看著窗外飛雪,昔日種種在心頭往復(fù)回蕩。
居士默默陪在身側(cè),不語,不動。
又過得半晌,狄逍側(cè)身向居士行禮,苦笑道:“自家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有擾居士清聽了,勿怪!”
居士忙還禮,言辭真誠:“恩公說哪里話?恩公今日所言,令老朽甚為感動,飛鷹幫雖不過一小小江湖幫派,但其事跡卻可歌可泣,令人欽佩。”
狄逍還待再說,忽聽門外童子輕聲言道:“主人、狄先生,午膳時辰到了?!本邮肯嗾垼义新宰魍妻o,便與居士入竹林,亭中就坐。
2.高手閑話
亭是青竹建構(gòu),形狀小巧精致,竹香經(jīng)年不散,亭子正中上書“聚竹”兩個清秀小楷。亭的四周皆青竹,杯口粗細,青青竹葉在雪中輕輕顫動。
竹亭內(nèi)置一桌四墩,桌面三尺見方,是一整塊純色大理石磨制。瓷墩制作精細均是景德鎮(zhèn)材質(zhì),上置墩氈,氈體為熊棕,著黑色,是產(chǎn)于數(shù)千里外長白山上的黑熊毛棕,其毛經(jīng)匠師特制,入手綿軟,松酥異常。
居士打個手勢,一小童提四屜蒸籠依序置上。菜不多,僅四菜一湯而已,卻極見精致,冒著騰騰熱氣,自有一股誘人香味。
韻清居士乃一雅致人,起穿用度莫不極具清雅享受之能事。狄逍坐定,聽居士一一道明這四類菜品。一菜為腌鹿肉炒冬筍。此菜雖是鹿肉為貴,卻分主輔,即筍主鮮,鹿肉以入味之賓而輔之。又一菜是火腿。觀其形薄透如圓翼,辨其色暗紅似玫瑰,聞之氣味清香,食之臘味鮮美,因產(chǎn)于浙江金華,故稱金華火腿。
另一菜是一缽狗肉紅燒,那肉材甚有講究,說出來近乎殘忍,乃是養(yǎng)不足旬月的小公狗肉,在這寒冬臘月天里將之打殺,腌制數(shù)日后,著花椒、大料、辣椒等諸般食料烹燒,這狗肉之香異乎濃郁,口感極強烈。還一菜卻是尾清蒸鱸魚。那鱸魚出得鏇不過片刻,陳酒、醬油及瓜姜、蕈筍諸般鮮物置于其中,鮮味盡在魚里,真可謂既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此際出釜分而食之,實為無上妙品。
四菜居中處乃是一蘿卜排骨湯,俗話說“蘿卜小人參”,冬雪天吃蘿卜喝排骨湯確是進補之美食。
桌面下置一烤爐,爐火正熾,熱力于周遭流動。亭外雖是雪飄不盡,亭內(nèi)卻暖意融融。
居士請,童兒斟酒。
入杯,酒香清冽,不飲,已是微醺。
二人舉杯,相飲而盡,居士掩袖長吁道:“此乃紹興女兒紅,恩公不知可飲否?”
狄逍拭唇,微瞇雙目道:“此酒既有五谷之烈,又具果物之柔香……居士的好酒眾多,每每都有驚艷,但今日這酒必非尋常五谷釀造,其釀時當(dāng)不下于二十年矣!”
居士微微一笑,點頭道:“恩公好感受,這酒材不盡五谷,綜青梅、澀李等諸物精華而釀,釀時已有二十余載。”
狄逍再飲,閉上目,留酒于鼻腔,盡略酒意,直喉而下,爾頃輕吁一氣,始睜眼。卻見居士滿臉含笑,居士持箸一提道:“請,恩公請?!?/p>
狄逍依言下箸,一一嘗過,不禁又嘆道:“居士好享受!”
韻清居士苦苦一笑,擺手道:“談什么享受?老朽之處境,與棄婦無異!”
狄逍“哦”了一聲,目光流動,緩聲道:“居士莫非也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居士又是一聲苦嘆,搖箸道:“不談也罷,不談也罷!”
二人又飲了數(shù)盅。其時風(fēng)雪漸歇,竹亭內(nèi),酒酣耳熱之余,免不了說些武林掌故、江湖逸事,情趣自在其中。
又飲,居士話鋒一轉(zhuǎn),問道:“當(dāng)今武林中能入當(dāng)世高手之列者,恩公以為幾人?”
狄逍舉杯掩面苦笑道:“在下隱居姑蘇近十載,世事早已不通,只能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江湖往事,居士如此相問,實是難為在下了。”
居士正色道:“恩公隱居姑蘇固是實情,但世事洞悉卻逃不過恩公的這雙眼睛。我與恩公相交日久,恩公如此,倒是見外了。”
狄逍微微一笑,與居士再飲而盡。
狄逍放下空杯道:“居士如此說,再推托便是虛偽了?!?/p>
居士道:“老朽洗耳恭聽!”
狄逍拈箸吃了片金華火腿,放箸,正襟危坐,緩聲道:“江湖之大,臥虎藏龍,可稱高手者不知凡知,卻不知有幾人入得了居士的法眼?”
韻清居士一愣,雙箸一點狄逍,笑道:“恩公好滑頭,怎的又把包袱拋給老朽了?”
狄逍正色道:“居士見識勝狄某十倍,狄某相詢不過是印證而已?!?/p>
居士道:“罷了,罷了,那老朽便拋磚引玉,說些閑廢之辭與恩公一助酒興!”
言畢,各斟一杯酒,互飲而盡。
居士撫須緩聲道:“老朽自認卑微,但識人卻另有一格。”
狄逍肯首。
居士又道:“若說這江湖當(dāng)世高手,能入老朽之眼也過不了五、六人之?dāng)?shù)?!?/p>
狄逍“哦”了一聲。
居士接著道:“少林寺號稱百派之首,而三清觀乃當(dāng)今國師木琛之道觀。少林寺武學(xué)源淵,而三清觀精于劍道兼有木琛當(dāng)朝國師之尊榮,釋道之間各擅勝場,二十年來雙方爭斗稱霸相互抵耗,致使人才日漸凋零。但近年間兩派卻各出了一個異數(shù),不知恩公曉得否?”
狄逍道:“愿聞其詳?!?/p>
居士輕輕一笑:“其中之一是個少林僧人,法號苦竹,以‘一指禪功法稱絕武林,是少林寺三十歲前練成此功第一人。八年前此僧以一人之力曾與西域魔教高手數(shù)度決戰(zhàn)于少室山下,以‘一指禪絕技連挫魔教數(shù)大高手,挽少林危亡于即倒,致使魔教元氣重挫,近十年不敢進犯中原,當(dāng)世高手之稱殊不為過?!?/p>
狄逍道:“此僧事跡倒是有所耳聞,當(dāng)?shù)闷甬?dāng)世高手之稱謂,但據(jù)說數(shù)年前為人追殺早已絕跡江湖,是否存活于世,卻未可知!”
居士吟聲道:“苦竹乃少林高僧,便是隱于某座寺剎中修禪參佛也未可知?!?/p>
狄逍點頭似有所思。
“另一個卻是三清觀俗家弟子,姓高名歌。此人天賦異稟,在三清觀道家劍法的基礎(chǔ)上,推陳出新,另辟蹊徑,創(chuàng)出別具一格的‘意劍之法,堪稱用劍翹楚、武學(xué)奇才!”
狄逍似“哦”了一聲,喃喃道:“意劍?”
居士道:“不錯,‘意劍者,以意馭劍,心隨意轉(zhuǎn),意隨劍行,意至而劍至,無所而不至,此乃‘意劍之精髓?!?/p>
狄逍道:“好一個‘意劍,居士莫非懂劍?”
居士苦笑道:“老朽已過耳順之年,江湖紛爭早已倦矣!懂不懂用劍又有何妨?”話鋒一轉(zhuǎn)接著道,“當(dāng)年華山論劍,久患肺病的三清觀主青聰?shù)篱L未及十招竟被九華劍派掌門李青衿擊敗,李青衿還口出狂言,號稱‘劍出九華,天下無雙,并接連劍敗華山、嵩山、崆峒、青城、點蒼等五大劍派掌門人,華山之巔,風(fēng)頭一時無兩。
“正當(dāng)此時,高歌以三清觀俗家弟子身份出陣,竟以自創(chuàng)的‘意劍擊敗李青衿,逼得李青衿折劍華山,發(fā)誓終身不復(fù)用劍。此后,高歌再敗‘雷霆快劍雷迅,就連‘重劍飛鴻賈連城、‘瘋狂十字劍厲千鈞也均敗于高歌劍下,一時之間,華山絕頂無人敢試其鋒。只可惜,這樣一個武林奇才卻不能見容于師門,終為三清觀所棄,只身流浪江湖。”
狄逍奇道:“哦,那是為何?”
又請一杯酒,飲盡。
居士的嘴角溢出些酒漬,一滴滴從唇邊落下,濕了衣,他無覺:“據(jù)傳,比劍當(dāng)晚三清觀眾人的歇宿之地傳來激烈的爭執(zhí)聲,接著,第二天三清觀主青聰?shù)篱L竟在天下群雄面前提出要與高歌比劍,一決高下?!?/p>
狄逍道:“這倒奇了……”
居士“哼”了一聲,道:“此事說奇便奇,說不奇一點也不稀奇。青聰雖為一觀之主,但個性陰狠剛愎自用,門下弟子強勝于已卻不自知,其顏面如何見存于天下!”
居士忽微微一笑,反問道:“恩公見識高遠,可知此戰(zhàn)之勝負?”
狄逍伸箸于鱸魚肚腹之間,食一口,抬膝而起,面亭外飛雪背手而立,他道:“青聰乃一觀之主,高歌若是識相定會自敗于青聰?!?/p>
居士雙掌一拍,道:“恩公所料極是,高歌三合未畢,竟敗于青聰劍下……”
狄逍轉(zhuǎn)身,截口道:“不妥,不妥……”
居士笑道:“恩公又知如何不妥?”
狄逍緩聲道:“劍敗固是應(yīng)策,但若三合即敗,于情于理怕是均不合青聰心意,高歌于形勢固然看得分明,但終究不通世情,高歌之累大矣!”
居士悠悠一嘆道:“恩公好見識!唉,可惜,可惜……”
狄逍道:“居士可惜什么?”目光如炬,直視過去,便如要看穿韻清居士的心思一般。
居士一回神,忙笑道:“果如恩公所言,青聰雖勝,但看眾卻噓聲一片。青聰惱羞成怒,當(dāng)即下令將高歌逐出三清觀?!?/p>
狄逍一捶手,雙袖微抖,心情竟有些激動。
居士視如不見,笑而不語。
狄逍微覺失態(tài),斟酒,又各飲了一杯。
二人又吃了些酒菜,停箸。
狄逍道:“居士適才只言苦竹與高歌二人,卻不知還有哪些高手入得了居士法眼?”
居士捋須道:“老朽所評當(dāng)世第三位高手姓顧名煙寒?!?/p>
狄逍皺眉道:“此人倒是陌生得緊,卻不知這顧煙寒卻又有何過人之處?”
居士仰首向天悠悠一嘆,緩聲道:“恩公可曾聽說過‘手眼通天這個綽號?”
狄逍略一思索道:“你說的可是‘手眼通天秦念衾?據(jù)說此人手眼之快已臻瞞天過海、羚羊掛角之境界,江湖中人稱‘鬼手。但此人成名于三十年前,卻與這顧煙寒有何干系?”
居士又嘆一口氣道:“這秦念衾便是顧煙寒,顧煙寒便是秦念衾。”
狄逍點頭道:“相傳,秦念衾的‘三仙歸洞和‘風(fēng)眼兩項功法已臻幻真兩用之境,高手之評殊不為過,若單以武功論苦竹與高歌自在其后,但秦念衾本人只是傳說中的人物,當(dāng)世二字只怕稱不得?!?/p>
居士輕輕一笑道:“恩公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這秦念衾仍然存活于世,實不相瞞,老朽與他相識已逾三十載。”
狄逍目光閃動,道:“哦?!?/p>
“老朽與秦念衾原是舊識,他現(xiàn)名顧煙寒,卻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語未盡,竟有些不屑與嘲苦,其神情象是憶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狄逍亦無語,只與居士相對而視。
半晌,二人方舉杯盡飲。
狄逍眼望飛雪嘆道:“居士所舉三人當(dāng)世高手之稱實至名歸。苦竹與高歌輕年才俊,后生可畏,秦念衾前輩高人,世上之對手只怕已寥寥無幾!”
居士冷冷一笑道:“此話原可如此說,但現(xiàn)下卻未必?!?/p>
狄逍道:“如何?”
“老朽說的是萬空流,若有此人在……秦念衾只怕還當(dāng)不得天下無敵,”居士捋著須,慢慢地說著,冷冷目測這雪景。
狄逍道:“居士所言之五、六人莫非也有這萬空流?”
居士道:“不錯,此人驚才絕艷,又有《大悲賦》所倚,當(dāng)今天下恐難有敵手?!?/p>
狄逍不語,輕輕一嘆。
居士一笑,又道:“恩公不想知這第五人是誰嗎?”
狄逍道:“洗耳恭聽?!?/p>
居士微笑道:“這便是恩公您了?!?/p>
聞此言,狄逍連連擺手道:“居士抬愛了,在下乃一帶傷殘軀,又如何入得了當(dāng)世高手之列,居士之評折殺狄某了?!?/p>
居士目光直視狄逍,正色道:“恩公何必過謙,恩公的‘狄氏七刀冠絕江湖,若單以刀技論,江湖之上已無敵手!”
狄逍垂首舉杯而飲,居士之言不置可否。
居士問道:“恩公不語,卻又為何?”
狄逍緩緩道:“八年前在無錫月銀橋遇見的白衣人,以鬼魅般的‘天崩地裂大封絕指技法令狄某心膽俱寒,九死一生。在下以為,此人縱然不及萬空流,但卻當(dāng)?shù)酶呤种Q謂。在下對江湖之事早已心灰意冷,當(dāng)世高手之稱實是貽笑大方了?!?/p>
居士卻微微一笑,那笑竟有些詭異,他道:“適才恩公認為老朽懂劍,老朽并未直言,今老朽便以筷作劍,特向恩公討教一二,不知恩公應(yīng)允否?”
狄逍神色一動,沉吟間,倒酒一杯,抬首而飲。
便在此時,居士突然出手。
這果是出手的最佳瞬間:思吟既神散,飲酒則旁動,抬首定體殆。
綜合三點,居士捕捉到了這個最佳的出手時機。
居士輕吸一口氣,白袍微漲,他挈一筷在手,緩緩刺出。
這一刺暗藏十余種變化與殺招。
但這十余種變化的外在觀照卻由快、靜兩種形式體現(xiàn)出來。
——其快如疾風(fēng)落葉,風(fēng)卷云涌。其靜若平湖行舟,波瀾不顯。
這一刺猶如飛雪散花,在這一姿一勢一態(tài)間,既疾到了極處也柔到了極致!狄逍前胸六大要穴、八個關(guān)鍵部位均處于這支纖纖竹筷的攻擊范圍之內(nèi)。
竹筷在居士的微笑中破雪、越幾而至。
狄逍仰首向天,飲酒,二十年女兒紅,醇厚無比。
狄逍沒有看見迎面而刺的竹筷,他桌沿以上的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了竹筷的攻擊之下。
所以他飲酒的姿勢不能動,他只能以靜制動,以不動應(yīng)萬變。
但見他的右手一抄,一只竹葉應(yīng)手翻落,中食二指一夾,竹葉猶如被一股氣機托于胸腹。
轉(zhuǎn)瞬,竹筷至。
刺葉片。
氣機密布,葉凝于胸腹間。
葉不破,筷不入。
僵持。
狄逍飲,酒未盡,仍仰首。
竹亭內(nèi)、石幾間,罡機流轉(zhuǎn),朔氣四溢。
二人勢不變、不動。
——不變不動即無破綻。
居士笑容依舊。
他在等,等機會,等狄逍的破綻。因為酒有飲盡時,飲盡則氣餒,氣餒則破綻出,飲盡時即露破綻時。
酒終盡。
酒盡時,葉片陡一翻,劈在筷脊正中,筷折。
居士手一彈,半截筷應(yīng)手自側(cè)上向彈出,短筷陡破竹葉。
穿葉,葉穿。
筷穿氣機布局直抵面目唇齒方寸畔。
狄逍左手杯一翻,筷刺來,杯底破,筷過杯底,抵唇,已不可避。
剎那間,狄逍嘴一張叼住斷筷,同時,手一揮破葉疾飄出亭,入雪,無影。
杯身串住筷脊急旋。
狄逍與居士對坐。
俱無聲,適才輕描淡寫卻又兇險萬分的一戰(zhàn)渾如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殘筷仍在狄逍嘴中,口齒間有點滴血水流出。
狄逍緩緩抬起右手,滑出杯身,輕輕扶住殘筷尾部,一寸寸抽離,放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進行得很慢,慢得連知覺都快失去了一般。
放下殘筷,他微笑著望向居士。
居士抽出一折方巾遞于狄逍,輕聲道:“恩公可有大礙?”
狄逍接巾撫住唇齒,擲巾于桌,微笑道:“不妨,多謝居士手下留情。想不到在下以竹葉斷勢,以杯底去勁,仍截不住居士‘飛花摘葉手的數(shù)重陰勁。據(jù)說‘飛花摘葉手融有天地間九種指法之精粹,既有飛花之艷,又有摘葉之輕,更兼舞葉驚花之妙曼和摧花散葉之鋒銳。居士手法若再重得半分,吾命休矣!”
居士微笑道:“恩公過謙了,老朽的‘飛花摘葉手一向敝帚自珍,甚少露相。老朽攻勢在先,且已用全力,卻仍突不破恩公的無形罡氣,老朽愧然。”
狄逍微笑不語,斟酒再飲。
飲畢,狄逍忽道:“居士精于麻相術(shù)數(shù),今有一測可見教否?”
居士道:“恩公不必客氣,只不知以何為測?”
狄逍略一思索道:“就測一字吧!”
“何字?
狄逍伸左指入杯中,借酒水寫一字:驚。
字畢,狄逍站起告辭。
居士拱手相送,道:“十日后恩公自來取解,老朽還另約一人與恩公相見,還望恩公莫忘之?!?/p>
狄逍亦拱手:“居士之邀,狄某自當(dāng)前來赴約,告辭?!?/p>
起身出亭,亭外過午,雪正濃。
站在竹亭里望著狄逍的背影,居士突然無聲地笑了。他笑著回首,突然發(fā)現(xiàn)雪地里飄落著半幅方巾,那半方巾著白色,幾與雪融為一體了。他的笑頓時凝結(jié)住,一寸寸轉(zhuǎn)過身望著狄逍遠去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這半幅方巾是居士頭上系物,其截斷的緣由必與狄逍適才揮手拋葉有關(guān),他已無須出刀,僅憑區(qū)區(qū)一片殘葉即可飛削方巾,且不為居士所覺,其功法之精純?nèi)缌缪驋旖?,實已到無跡可尋之境界。
這是怎樣一種刀法?他是怎樣練成的?這對狄逍又會有怎樣的命運安排?這般功法到底是福還是禍?
居士回到桌前看著那個酒水未干的“驚”字,心里卻涌現(xiàn)出一絲暢意,于是他輕輕地悠然地笑了起來。
韻清居士顏韻清的笑有種不同尋常的得意,他笑著望向窗外的雪,然后仰首干掉杯中酒,他在女兒紅入喉的瞬間尋思著這場雪怎么下得這么晚呢?在這樣蒙蒙眬眬的笑聲中他緩緩走進內(nèi)室,在那張由柳州木匠名家張架子制作的梨木床上輕輕睡了下去,他要養(yǎng)足精神等一個人,這個人將會帶來讓他期待已久的訊息,而他將會為這個訊息付出難以估量的精神和力氣。這些精力很傷神,所以他需要休養(yǎng)。
顏韻清是那種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并能勝券在握的人,所以他連入睡都帶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功利性。
3.傷盡
午后,雪濃。
一個棉袍藍衣人悄沒聲息地走進了“梅竹別院”,他戴著頂范陽斗笠從很遠的地方走來,帶來某種神秘訊息。
藍衣人熟悉這里的情景,徑自過堂入西廂房,跪在卷簾外,靜靜等待,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良久,西廂房里傳來韻清居士的聲音:“你來了?!?/p>
藍衣人答道:“屬下史進,拜見韻清長老。”
顏韻清語氣依然毫無表情:“嗯,起來說話吧?!?/p>
史進叩謝起身。
顏韻清道:“你在西北邊陲司職也有七八年了吧,一向可好?”
史進黯然道:“謝長老掛念,屬下遠調(diào)邊陲,生活固然寒苦,但比起長老的冤委,又如何及得萬一?!?/p>
顏韻清無語,長然一嘆:“當(dāng)年之事,你我各受牽連,不提也罷。你既是舵主分歸青龍?zhí)霉茌牐戏颥F(xiàn)在不過一閑散隱人,不要再以屬從相稱了吧!”
史進躬聲道:“是?!?/p>
顏韻清思索了一會兒,又道:“那人可是已到了你的轄地?”
史進道:“不錯,他已在獄中練成絕頂神功,其功法臻人神之境,只怕普天下已無一人能與之抗衡?!?/p>
顏韻清無語,屋外風(fēng)雪呼嘯,廂房內(nèi)暖意融融,但他仍覺冷,吸著鼻子,用火鉗撥動爐火,火中炭栗崩出悶響,他不覺,思索著一些問題。
半晌,他道:“咦,你內(nèi)息不定,受了內(nèi)傷?進來我看看?!?/p>
史進垂聲道:“屬下不敢?!?/p>
顏韻清道:“不必拘泥,這十載寒苦也夠你受的。”
史進忍不住有些哽咽,道:“是?!?/p>
進得房,屋內(nèi)檀香縈繞,爐火正旺,一室春。
顏韻清坐床榻、擁軟裘,臉上有一種老人入暮的紅暈。
史進取下斗笠,面色有些蒼白,再次拜下,心中竟有酸意涌動,有股見到親人的觸動。
史進行至榻前,緩緩伸出左手,顏韻清伸中食二指輕輕搭在史進脈門上。長期的養(yǎng)尊處優(yōu),顏韻清指上的膚色沒有因歲月的而留下太多的痕跡,他的二指潔白,玉一般露出柔和的光潤。
搭脈許久,顏韻清眉頭微皺,而后驟緊。過得一炷香,他收回二指,不作聲,松眉,像是對史進的傷勢存有疑惑。
他拈須緩緩道:“你傷在前胸?”
史進道:“長老明鑒,確是傷在胸際,是……”
顏韻清手一揮止住史進話語,沉吟著緩緩道:“莫非是他……”
史進臉色更見蒼白,點頭道:“不錯,確是他所為?!?/p>
顏韻清站廂門口,突然轉(zhuǎn)身推開廂門,一股凜冽地風(fēng)雪卷席而入。
他撫須,沉思,不語,看風(fēng)雪。
半晌,居士關(guān)上廂門,突然走至史進面前,雙手一伸已將前胸衣襟拉開,他的動作并不如何快捷,但出手一伸,史進竟無半分掙扎回旋余地。
史進暗叫慚愧,心知居士若是敵對,自己早丟了性命。
衣襟一開,胸口露出三只手印,那手印呈淡黑色,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
顏韻清倒吸一口氣,長長吐出,森然道:“天絕地滅大搜魂手!”
史進失驚道:“搜魂手?這竟是大搜魂手……”
顏韻清再看,語氣委頓異常:“想不到他竟真的練成了‘大悲賦中的武功,我原也只不過是估測,想不到竟是真的,是真的……”
史進惶然道:“這搜魂手……這搜魂手……”
顏韻清緩緩接口道:“這搜魂手據(jù)說練到最高境界所傷之肉身便如你這等情狀,中者三個月內(nèi)慢慢傷發(fā),終使無救?!?/p>
史進目光呆滯,喃喃道:“如此說來……如此說來,我命不久矣!”
顏韻清不語,背負袍袖,神情凝思。
史進面如死灰,他背過身去,心里壓抑沉重。
忽而,顏韻清森然問道:“你此來姑蘇也是他的意思了?”
史進語調(diào)哀喪,應(yīng)聲頹然:“不錯,屬下確是為一事特從轄地趕來。”
顏韻清拈須而思,目光凝重:“何事?”
史進目光伸出廂房,屋外風(fēng)雪都不及他此刻臉色之灰蒼:“據(jù)屬下估量,老賊在坊城可能已探知那五百萬兩軍餉的下落,而其藏圖卻在一個叫狄遙的刀客手中。”
顏韻清“哦”了聲,道:“狄遙……”
史進道:“此人就是當(dāng)年號稱‘鐵血神鷹的飛鷹幫幫主狄逍的親兄弟?!?/p>
“哦?!鳖來嵡逶俅我髁艘宦?,眉目間仍無半分動靜,他自吟道,“有意思,有意思……那你——”
史進嘆口氣,神色漸漸轉(zhuǎn)復(fù)。他本是歷過大風(fēng)浪的人,過的是刀口舐血的江湖日子,生死早已度外,適才乍聞傷情有失態(tài)之念想?yún)s又是在所難免,但稍過即復(fù)常態(tài),他平聲道:“這老賊已殺了狄遙,卻放走了他的拜把兄弟和徒弟,命我暗中護他們來姑蘇,引狄逍前去坊城。”
顏韻清的思慮深沉,他坐回到椅子上,想著某些事情,半晌,他緩聲道:“此是何意?”
史進搖頭道:“這老賊行事詭異,屬下也不知他為何——”他突然不再說下去,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顏長老已閉上了雙目。
他輕輕嘆口氣,默默轉(zhuǎn)向窗外,爐火中的一塊炭炸出悶響,星火四蕩。
屋中二人各懷心事,靜余落雪聲,藍艷艷的爐炭發(fā)出輕輕的“畢剝”刺響。
驀地,顏韻清站起,突然而猛烈地睜開眼,震得雪仿佛一抖。
他笑,大笑,笑得靜雪都失卻了顏色。
他一邊笑一邊口中喃喃有詞:“是了,是了……不錯,咦,錯了,錯了,全錯了……”
他白茫的須發(fā)匆匆張開,圍住一張滿是皺紋的臉,臉上的肉輕輕彈動,令本就心神不寧的史進愈發(fā)驚懼。
他突然轉(zhuǎn)身,厲視史進,兀然道:“你年庚幾何?”
史進一呆,不知何有此問,他略一思忖道:“屬下今年四十有五了?!?/p>
顏韻清以指拈須,凝視史進道:“嗯,以區(qū)區(qū)五九之?dāng)?shù),斷不至命薄如斯,但你面相斑亂,血光之苦已不可免?!?/p>
聞言,史進一呆。
一呆的當(dāng)口,忽有身影如電光飛閃,他感覺到有只手突然觸了一下自己身體,一觸即逝。
他的丹田突然遭到了雷霆般重重一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崩裂,就像一只斷線紙鷲被懸在了半空中無所依絆,晃晃悠悠飄向了飛雪深處。
暗紅的血就這樣從咽喉狂噴而出,留在那幅《清明上河圖》里。
——好一幅哀艷的清明咯血圖!
無風(fēng),雪未止。
史進醒時,一只鴿正從窗外飛雪中飄了進來。
那是一只純白的信鴿,它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帶著寒冷和滿眼的疲憊。
它停在韻清居士的手背上,發(fā)出久違的歡愉咕叫。
韻清居士站在窗前,輕輕撫著它的羽毛,然后從鴿腳下抽出一件信卷,他緩緩打開,看著,神色凝重。
他木然不動,思索著某些問題,對著史進的背有股說不出的蒼老。
看著居士,想著當(dāng)年與居士一起運籌帷幄叱咤風(fēng)云的情景,而今一旦失勢卻又是如許落泊,史進心中說不出的憾嘆。
忽見居士隨手一抄,房中爐火似被無形之力牽引一般,斜蕩而起,竟渡燃那卷信箋,片刻,信在火光中化為了灰燼。
史進忽然步下床榻,跪伏于地,不語。
居士轉(zhuǎn)身,看著史進無聲地笑了。
他肅容一整,沉聲道:“史堂主,你在西北寒苦之地隱伏八年,所為何來?”
史進聞言一怔,跪姿立挺,呈昂首挺胸狀,神情異樣激動,緩聲道:“承蒙長老恩眷,八年之恥,屬下一刻不敢或忘,屬下隨時候命,聽?wèi){總護法驅(qū)使?!?/p>
居士嘆一口氣,雙眼似閉微閉,爐火襯映他的臉龐發(fā)出淡淡的紅潤,那紅卻甚不正常,有著某種悠悠的病態(tài),半晌,他才澀聲道:“我已經(jīng)老了,現(xiàn)如今不過領(lǐng)了一個長老的閑差,行些消息打探之務(wù),那里還能與顧賊抗衡,顧系現(xiàn)如今又與萬空流同流合污,勢力所及,總舵之內(nèi)已無人敢直攖其鋒。唉,只可惜,你曾是玄武堂主事,如今卻落泊若斯,是老夫害了爾等啊——”
史進道:“長老待史進恩重如山,當(dāng)年我受三清觀逐殺,亡命江湖,幸得長老援手屬下才茍活一命?,F(xiàn)如今,長老蟄伏于這閑適之地屬下自不待言,但若有與顧賊一較長短之日,屬下定當(dāng)以死效命,一吐這八年之恥!”
居士不語,過得片刻,才道:“你可識得狄逍?”
史進一愣,不知居士何故問此,慢慢道:“大約八年前,我曾和他朝過相,不過當(dāng)時天昏雪大,看不甚清……”
居士點著頭,以手撫須緩緩道:“這便是了,你現(xiàn)下便去邀月軒,那里的精彩好戲只怕快開場了?!?/p>
說完,拍拍手,從童仆手上接過一只信鴿,他撫著那雙雪一般顫動的白翼,手一張,放出了窗外,鴿翅展動,瞬間沒入風(fēng)雪中。
史進問:“到了邀月軒,屬下將如何處置?”
居士緩緩閉上眼:“你自處吧,總執(zhí)事的鈞旨你總是要遵從的?!?/p>
史進道:“是?!庇謫枺胺怀侵?,您意下如何?”
居士仿佛暗自嘆了口氣道:“西夏‘一品堂和內(nèi)廷宦黨“天闕”組織已聞風(fēng)而動,小小坊城只怕已是殺機暗藏,天翻地覆,坊城我看你是回不去了?!?/p>
史進心頭一動,不復(fù)再問,躬身退下。
離開別院的時候,居士似已睡著,偶爾傳來一兩聲咳嗽,那聲如許蒼老,消失在了無邊雪漫中。
蘇州城的某座古剎里,一位年輕的僧人接到了一封鴿信,他穿著月白的僧袍,赤腳,帶著茫然笑容,卻不知是喜是憂。
梅竹別院里,靜靜落雪中,干百朵臘梅迎來了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到了晚間,它們爭先恐后卻又悄無聲息地在院子里開放了,鋪點出這危岌之世的最后一抹殘艷。
狄逍離開梅竹別院的時候,雪正濃,回城的路徑早被大雪掩沒。他張開那柄油紙傘,傘上繪著一幅山水,寥寥幾筆,淡墨輕汁,雪落在傘上仿佛都快把山水消逝了。
狄逍本不勝酒力,此時卻趁著女兒紅的酒興一路迤邐向城里行去。半個時辰進得城,已是下午時光。
雪沒蘇州城,街上無行人,狄逍徑自沿著長街踏雪去了聽楓樓。
聽楓樓的原主人是一位失意罷官回鄉(xiāng)的翰林,取名“聽楓”是為聽取楓葉零落之聲。聽楓樓外,他站住,收傘,跺著鞋,拍掉肩上雪,仰首而望,八只大紅燈籠和兩只石獅裝點著門楣,樓如一頭巨獸在風(fēng)雪中沉寂聳立。他猶豫著進與不進,后來他下了決心,決定進去,進去看看或者說進去試試。平常他只是去喝茶,今天他要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進去,他明白只要走進這座樓,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將會全部改變,他不后悔,因為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遲與早。
1.唐菩薩
聽楓樓上,午后無客,那些飲完茶聽完曲的文人雅客早已散了,他們或是在勾欄吃酒狎妓聲色犬馬,或是賦文吟詩附會風(fēng)雅,逍遙快活地度過這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伙計們噤著聲,閑無事圍坐在一個炭爐邊,他們烘著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那個唐姓四川矮個兒掌柜,一身的綾羅綢緞,正煞白著臉打算盤,他的心神不寧,不時看樓梯口,總感覺會有事發(fā)生,仿佛大禍臨頭。但他又想這十幾年在蘇州不就這樣平安過來了嗎?還會有什么事呢?這樣想的時候,他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的時候他聽到了有人走上樓梯的沉重腳步聲,他的笑凝結(jié),感覺到尖銳刺骨的寒,一股殺意由下至上金山水漫般重重涌了出來。
狄逍一步一步走上聽楓樓,他走得慢,極慢,慢得如楓橋上夜半時分的渡船。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腳步,坦然而上,不帶一絲拘泥。
他緩緩露出頭,露出胸,露出腰,露出膝,然后站在唐掌柜面前。
他負手,傘在后。
他用一種冷得仿佛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道:“你就是那雙眼。”
唐掌柜垂下眼,不知聽與未聽,他的算盤仍在撥動,珠粒的碰撞散亂無序。
狄逍緩緩搖頭,語氣中帶有一絲嘲弄:“你這雙眼好冷,好冷,我回姑蘇已有十年,你這雙眼跟了我十年,真是陰魂不散,”他慢慢閉上眼一字一句地接著道,“也虧你忍耐了這么久,你在姑蘇司職也有十二、三年了吧?!?/p>
唐掌柜眉眼垂得更低,無語,仿佛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色。
他盯著唐掌柜的一雙手,雙眼刀鋒般銳利,那雙手仍打著算盤珠,無血,蒼白。
狄逍繼續(xù)說道:“三月初八,我是說你在三月初八任上已有十余年了吧?”
唐掌柜因了這句話忽然抬起頭旋即又垂下,抬頭瞬間仰視的雙目妖邪似烈焰,霍然洞亮狄逍的臉。
狄逍眼里忽然有種火般的灼痛,這一剎心里生出地老天荒的惘然,但一閃既逝,他沒有太在意,繼續(xù)道:“蜀中唐門‘八手如來唐菩薩原來竟是青龍會三月初八分舵的舵主,真是失敬了?!?/p>
唐掌柜再次望向狄逍,這次眼光平靜如也,但這種平靜卻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就像火山噴發(fā)前的異靜。然后他就笑了起來,放聲狂笑,他個兒矮,卻胖,脂肪在狂笑聲中幾乎要跳動起來。
狄逍目無表情地看著他笑,不言不動。
唐掌柜太胖了,又笑得過于激烈,竟岔了氣,鼻泣和眼淚一齊流了下來。他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輕輕在臉上擦拭,然后緩緩收入袖中。他的動作很慢,仿佛在為某些事情做著準備。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問道:“你都知道了?”又問,“你是何時知道的?”
狄逍額前綻出一朵紋,不深,卻有股說不清的畏迫:“該知道的時候,我就已知道?!?/p>
唐掌柜深深吸口氣,仿佛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道:“其實早在十年前你就知道了,對不對?”
狄逍緩緩?fù)鲁隹跉?,不答反問:“蜀中唐門以暗器和用毒稱著于世,據(jù)說每年都有新品種問世,不知最近又有什么新花樣?”
聽完這句話唐掌柜又笑了,這次笑得很舒暢,他笑著走出柜臺,用手點著狄逍,一邊笑一邊搖頭,這狀態(tài)中他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變化。這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在走出的過程中突然直了腰,挺了胸,立了背,他負著手,站在狄逍面前,定如山岳。
然后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狄逍,那是一種奇異的目光,仿佛帶著某種魔咒,它溫潤如情人,和煦似春風(fēng),卻又偏偏有著妖邪、煽動、吊詭和如許狂熱,諸般幻象因了這一看,瞬間呈現(xiàn)。
狄逍不避,他認為自己不應(yīng)該回避,他帶著唇角一縷冷笑,收縮著雙眉,犀利坦然回視。
然后他的目光立即被吞沒,被吸引,沉入無底深淵。
迷幻、空白、沉醉、刺痛、暈潰、神動情思,疾閉雙目,不及,已入眼,千萬只蚊蟲進腦,導(dǎo)入中樞,天昏地暗。欲動,魔障已生,四肢百骸有種冷,陰冷,全身精血化入虛空,直落十八層阿鼻地獄。
狄逍站在那里,雙目呆呆看著唐菩薩,不言不動,似牽線木偶,一切不由自主盡因唐菩薩之變而變。
唐菩薩踏前一步,面上帶著適才的余笑,那種狀態(tài)下的笑很慈悲,仿佛有著菩薩般的心腸,也許他一直是這種面相,只是他人沒有察覺而已。這種笑雖然很輕松地掛在臉上,但他一刻都不能松懈,他知道此刻若是稍有差池,狄逍得脫幻樊,自己必將前功盡棄、萬劫不復(fù)。
他了解狄逍的武功,包括他的言行舉止,這十年來大概已分析了幾百上千遍,只怕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耗費心機了。他對自己的“天昏地暗大迷魂術(shù)”非常有信心,那是一種久已失傳的上古幻術(shù),中者無一幸免,他暗中修煉已有二十年,從無外人知曉,因為凡是見識過這種迷魂術(shù)的人都已成幻海亡魂。
現(xiàn)在狄逍即將成為另一個亡魂,但目前他還不準備殺狄逍,他還沒有得到所需要的東西,這東西就在狄逍身上,他不禁有些得意,他準備和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
唐菩薩上前,突然一記肘擊重重打在狄逍小腹,狄逍口中立即有污物自嘴角噴出,濺一地。爐火旁的幾個伙計紛紛避讓,有個伙計躲得慢,濺一臉,他氣惱不過沖上去在狄逍臉上搧了幾耳光,見血自唇角流出,不解氣,還待再打,唐菩薩制止住,那伙計一邊咒罵,一邊回內(nèi)堂洗漱。
唐菩薩使個眼色,立即有三個伙計沖上去架住狄逍,有個伙計從后堂拿出一盅湯,湯未涼,不知是何材質(zhì),有淡淡異味飄蕩。唐菩薩神色不動,點首,伙計立即摁住狄逍的鼻子,灌湯入喉,狄逍竟無半分掙扎余地,悉數(shù)喝下。
唐菩薩看著狄逍喝盡藥湯,笑意滿懷。
他走近狄逍,目光平視,自信中藏有三分戒備。
他用輕緩的聲音道:“站起來……”
狄逍緩緩站起。
唐菩薩從伙計手中接過一把刀遞給狄逍,輕緩依舊:“拿著它?!?/p>
狄逍接過。
唐菩薩眼中有些急迫了,語氣竟急促起來:“舞起來?!?/p>
狄逍舞起了刀。
沒人見過狄逍舞刀。狄逍舞刀在悠悠白云深山里,在寂寂庭院高墻中。見過狄逍舞刀的人,江湖中絕無僅有。
但現(xiàn)在狄逍竟在一家酒樓當(dāng)著一屋小伙計的面舞起了刀。
狄逍舞刀起式較慢,目光茫然,邊想邊舞,揮刀若負重。稍頃,入式,快,刀勢如山,綿密不絕。
唐菩薩雙目如熾,在刀風(fēng)中有笑聲響起。
舞至酣處,刀勢揮發(fā),刀勁撲面,遍屋具是刀風(fēng)。
——閃爍不定的刀影,無法比擬的速度,刀刃揮出的破空聲,一刀又一刀,直如夏夜里驟降的狂風(fēng)暴雨。
眾伙計盡皆掩面色變。
獨余唐菩薩眼珠赤紅,狂笑不盡。
不知是刀勢舞動狂笑,還是狂笑催促急刀?
聲越笑越大,刀越舞越急。
眾伙計面露憂色,突從內(nèi)房轉(zhuǎn)出一四十上下的師傅打扮的中年人,卻是樓里的唐姓茶博士。
他提著只銅壺上前斟了茶水,突然趨近,對唐菩薩耳語數(shù)句。
唐菩薩面色一整,臉露悻悻狀,止住笑。
說也奇怪,笑止,刀舞亦漸緩!
唐菩薩喝道:“停!”
刀止,狄逍抬首茫然直視。
唐菩薩雙手緩緩攏入錦袖,那樣更像球,一只圓圓的肉球。他仰天打了個呵欠,垂著眼慢條斯理地道:“留下兩人看守,其余人等都散了吧!”
眾人都知道掌柜的有午睡的習(xí)慣,皆散,只適才污物噴臉的伙計心有不甘,憤憤然,遲遲不去。
唐菩薩朝天翻了一眼,冷冷道:“還不去了?”
那伙計漲著臉,道:“我、我……”
唐菩薩不理,徑自離去。
那伙計又等了一會兒,無趣,只得去了。
樓間寂靜,僅余三人一爐。
樓外,風(fēng)雪不止,無人語。
天地之間無非格局。大如朝廷,小到縣鄉(xiāng),乃至江湖組織,自有其格局,而格局之內(nèi)無非人事與財物兩項而已。青龍會成會日久,構(gòu)架齊備,于格局形勢尤為突出。唐菩薩一方諸侯,蘇州勢力所及,生殺予奪,均不作第二人之想,但對格局之判斷卻也需遵循規(guī)矩。這伙計乃會中要人之親,安排在此歷練,期滿另有任用。唐菩薩焉有不明之理,適才舉動倘是他人,早已罰究,但這個伙計只要不鬧出大亂子,卻只能在睜閉之間了。
2.突變
未時已過。
風(fēng)住,雪依舊,一盅茶光景。
適才被狄逍吐一身的年輕伙計從后堂閃入,提一壺酒,端盤熟肉。
他換了身干凈衣服,臉上有股說不出的詭笑。
他和那兩個伙計坐在爐火旁一邊說笑一邊吃喝起來,須臾,風(fēng)卷殘云般喝完酒吃完肉,但聽得那伙計拍掌笑道:“倒也,倒也!”
兩伙計緩緩撲在爐火旁自行醉倒。
年輕伙計坐正,夾塊熟肉,就口酒,嘴里哼起小調(diào)。
稍頃,他一腳蹬翻酒肉,徑直走到狄逍面前,拍拍狄逍的臉。
那張臉木然,渾然無所知。
他一拳打出,狄逍的臉頰立時腫了起來,又一腳直踹,狄逍向后翻倒。
他沖上去拽住襟領(lǐng),一記膝頂,狄逍腰彎似只蝦米。
這幾擊下手狠毒,硬漢也吃不消,但狄逍依舊目光呆滯,神情漠然,卻竟似毫無痛楚之感。
狄逍坐倒椅上,無知無覺。
伙計很惱怒,沒有想象中的快感。他煩悶地在狄逍周邊走來走去,思索著什么主意。
“噼啪”一聲響,爐中炭崩動,火星四濺。
他望,一笑,側(cè)視狄逍,神色古怪。
樓外風(fēng)雪嘯。
他緩緩踱到狄逍面前,沉腰立馬,連人帶椅慢慢舉起,輕輕放在炭爐旁,那爐燒得正旺,赤紅的火苗竄動不已。
他蹲下身,扶正狄逍的腿,抬出左腳,褪下鞋襪。這些動作很輕,不帶一絲響動,他的面色一如適才,看不出下一步舉向。
他摸出一根針,一根很普通的縫衣針。
輕輕扎進狄逍腳心,有血自腳心泅出。
然后他抬起頭,詭異地看著狄逍仍似木無表情的臉。
他把腳放在爐火中,腳心的血滴下,“滋”一聲,溶入炭中,了無痕跡。
這一瞬狄逍的眼珠竟似動了一動。
腳向下移,居爐火旺處,頃刻,在伙計的笑容中,有焦味起。
炙烤一會兒,他放平狄逍的腳,又扎一針,抬頭而視,幾乎同時,仿佛看見狄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伙計一驚,手松,針落于地。他平直身體靜靜審視狄逍的面目,仿佛想在眉目間發(fā)現(xiàn)些什么,但他一無所獲,狄逍神情呆板,一如知覺全無。
伙計長長吐口氣,穿好狄逍的鞋襪,連人帶椅擺回原地。退后兩步,再一次凝視,確定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狀后,他躡手躡腳退出了大堂。
午后未時。爐火烈烈,廳堂內(nèi)寂靜如也,只余窗外一天一地風(fēng)雪。
唐菩薩掀簾從里間踱出,一把紅木太師椅早已擺在廳中,椅上鋪著厚厚的波斯毛毯,毯絨根根靜立,價值顯是不菲。多年對聽楓樓的苦心經(jīng)營,使他為組織提供了大量必不可少的活動經(jīng)費,他雖僅為一方之舵主,但其作用卻不容小覷。
他緩緩伸了個懶腰,輕輕坐于椅上。
椅旁有幾,幾上有茶。
他拿起茶杯啜一口,合目,吸口氣,潤肺,透著全身的舒坦。
——近些年來,隨著聽楓樓生意的蒸蒸日上,聽楓樓(或者準確地說是他)在組織中的分量也越來越重。為權(quán)為利,組織中已有不同派系的人為爭奪三月初八舵主之位而反目,至于四處打點、尋機鉆營、進讒報復(fù)者所在多有,因此危機四伏,所不同的是危機不是出于敵對,而在同僚。
但他唐菩薩不怕,他有靠山,靠山不倒,他就不倒。
唐菩薩原屬朱雀堂,行些消息打探資料收集等事務(wù),后因功擢升三月初八舵主。其實十年前組織上派遣他出任的目的之一是將聽楓樓作為分舵所在地奪取并經(jīng)營之,為組織提供活動經(jīng)費;另一作用是利用唐菩薩探查之優(yōu)勢嚴密監(jiān)視狄逍,伺機而動。
目前聽楓樓發(fā)展日盛,狄逍的問題卻始終無甚進展,自是難免為別有用心者所詬病。但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狄逍已成為囊中物任憑擺布,你說他舒不舒坦?
他又啜一口茶,看著狄逍,狄逍木然如前。
他悠悠地揮手,道:“上神仙湯?!?/p>
還是那年輕伙計立即去后堂端了碗藥湯,拿住狄逍的嘴朝里灌。
由于灌得甚猛,狄逍被嗆得咳嗽不止。
唐菩薩聞聲而起,“啪”一聲手中杯具被裂碎,碎片劃傷手,他無覺,向狄逍看去,雙目變得鷹隼般銳利。
伙計端藥在手,還待再灌。
便在此刻,狄逍突然自椅中站起,直勾勾看著那個年輕伙計,那伙計詫愕之際,狄逍左拳已打在自己胸腹間,張口,一股汁液箭般勁射而出,全部噴在這伙計臉上。
伙計猝不及防,一聲慘叫,雙手捂臉往后便倒,指縫間有絲絲腥血浸出。
這是一個古怪的場景。
樓上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眼珠子幾乎掉下來,他們不相信一個原本應(yīng)該像木頭一樣任憑擺布的人竟會突然站起,他們仿佛看見鬼一樣看著狄逍,在伙計的慘呼聲中,驚恐莫名。
狄逍木然看看他們,眼神陰冷,他緩緩抬袖拭去唇角污物,光著腳離椅走了兩步,步履蹣跚,左足尾趾的炙傷痛徹?zé)o比。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雙目,任氣息在胸腹流轉(zhuǎn),遍及全身。
須臾,睜開眼,樓中已現(xiàn)另一番光景。
聽楓樓里的伙計竟都不見,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那個失聲慘叫的伙計也不知去了那里,只余唐菩薩矮胖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桌椅中間。
他呆呆望著狄逍,想不通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一陣疾風(fēng)吹過卷起厚厚的窗簾,雪直沖入樓,寒意森然。唐菩薩掏出一塊絹帕擦拭著無汗的額頭,那張福態(tài)可掬的圓臉欲笑還哭。
“你一定不甘心?!钡义信c唐菩薩相對,目光冷冷望向樓內(nèi)某處,他一字一字地說,“你一定非常想知道我是怎樣破了你的迷魂術(shù)的?!?/p>
唐菩薩一邊擦汗一邊點頭,拼命點頭。
狄逍用手指著赤裸左足道:“你的迷魂術(shù)已臻大成,對我本已奏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又怎預(yù)料得到,你的伙計會因為個人私怨用熾炭灼我的腳趾?殊不知,這倒幫了我的大忙,居然破了你的邪術(shù)?!?/p>
唐菩薩語音沙啞:“那湯呢?那湯可是……”
“‘千酥萬麻散嗎?這散雖是唐門秘制的麻藥,但卻被我的一個朋友破解了,他的名字叫晏漱石?!?/p>
“晏漱石……晏神醫(yī)!他解不了此藥。”唐菩薩眼中露出不信之色。
“不錯,當(dāng)時是解不了,但時過境遷,八年前青龍會在姑蘇更換分舵人事,我就摸了你的底,你用麻散做的那幾樁傷天傷理的事,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這些早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采了樣本交給晏六,解你的麻藥倒也并非難事。”
唐菩薩看著狄逍怔怔無語,事已至此,夫復(fù)何言?
狄逍竟看也不看他一眼,低下頭穿著鞋襪,當(dāng)他死人一般。
狄逍收束定當(dāng),緩緩抬頭道:“都到齊了嗎?”他的聲音不大,但這層樓上的任何角落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身,樓上剛才消失的伙計竟都冒了出來,他們一個提著雙劍,一個掣長槍,一個握著日月雙輪,還有一個更奇怪,他的肩上竟搭著把宣花大斧。這些人慢慢走來,停住,帶著嘴角的獰笑。
那個被狄逍噴傷面目的伙計也拎著把單刀,他跑上樓,帶著臉上的血污,遠遠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
狄逍疲倦地合上雙眼,搖著頭,仿佛無可奈何地俯下身拾起那把油紙傘,然后抬起頭。
也就在這抬頭的瞬間,寒光數(shù)點已悄沒聲息掩襲而至。
也就在這一瞬間,酒樓內(nèi)起了變化,原本沒有動的東西現(xiàn)在全都動了,酒樓里同一瞬間發(fā)生了三個變化。
變化一是唐菩薩,這數(shù)點寒光當(dāng)然是唐菩薩發(fā)出的。
暗器出手,他根本未想過中與不中。他翻身閃電后仰,一招“細腰巧翻云”,人已翻向窗外,身軀竟似燕子般輕巧敏捷,渾沒肥胖的臃腫。
變化二是那四個伙計。
狄逍抬頭剎那,四種兵刃、四記殺著已劈頭蓋下。
雙劍一展,自后襲來,左劍點頸,右劍刺背;長槍急抖,顫出碗大的槍花,居左側(cè)疾扎面頰;日月雙輪從下側(cè)弓進,輪齒飛旋徑削雙足;那柄宣花大斧高高舉起,在暗器的光寒之后,迎空劈下。四個人,四種武器,四面不同的方位,組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殺勢。
變化三當(dāng)然是狄逍。
狄逍沒有躲,也沒有避,而是攻,對攻。
說時遲,那時快,狄逍拾傘就勢一伸,數(shù)閃寒光盡附于傘上。
掌力吞吐,傘勢不停,直擊而出,在殺勢欲成之際傘頂擊向細腰巧翻中的唐菩薩,正中后胯。
傘出手的一霎,狄逍右足勾后背椅沿,借勢向上直躥丈余。
三般兵刃盡皆落空,椅子從后面被勾至身前空處,正面是一柄高高揚起的宣花巨斧。舉宣花斧的伙計是個紅案,滿臉橫肉,膘肥體闊。
狄逍接椅,砸下,擊斧柄。“啪”一聲,椅骨四濺,斧柄竟吃不住椅劈。
伙計被震得腰彎了下去,狄逍至,雙膝直頂正壓腹肚。
這要命的一擊,讓伙計仰首后倒,鼻涕、眼淚頃刻流出,左二右三五根脅骨瞬間折斷,胃血上涌直沖入喉,噴向半空。
血霧。
狄逍雙膝借壓勢在血霧中再度躥起,凌空倒翻,右腿如車輪般旋轉(zhuǎn)飛踢。
電光石火間,三名敵人已被踢翻,兵刃“鏘啷啷”散了一地。
唐菩薩受創(chuàng)翻出窗外,竹傘反彈而回。
狄逍雙足著地,堪堪接住回彈的傘把,看也不看,隨手后揮,正中后背偷襲者的內(nèi)脅。
那名面目受傷的伙計出手慢了半拍,軟肋被點,神色頓時萎靡,手中鋼刀緩緩滑落。
狄逍順手一抄,摯刀在胸。他慢慢走下樓,打開傘,聽楓樓外漫天飛雪。
(未完待續(xù))
狄逍憑一己之力剿滅了聽楓樓,接下來他又有何計劃?顏韻清居士那邊的安排又會給狄逍帶來怎樣的變化,是危機還是轉(zhuǎn)機?
精彩盡在下期《驚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