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二四八月亂穿衣的季節(jié),天朗氣清令人舒坦。這樣的日子,父親一刻也閑不住,村里小學(xué)放學(xué)后,一回到家,就非得去田地轉(zhuǎn)轉(zhuǎn)不可。
出門前,父親習(xí)慣性地捎上我。和往常一樣,我屁顛屁顛,尾隨其后,轉(zhuǎn)入村巷中,蹦蹦跳跳。不一會兒,我就跑到父親的前面去了,驚回首,發(fā)現(xiàn)父親笑得比夕陽還燦爛。
就在那個時候,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之前,父親要走,我總是哭哭嚷嚷,吵著要跟去。父親走到哪兒,我都拽著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羞怯地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以及或陌生,或相熟的人。有時,我被他牽著、抱著,或者頂上肩。可打那以后,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總要把父親甩在身后,讓那唐僧般的碎碎念隨風(fēng)飄遠。從像麥芽糖一樣粘著父親,到把他甩開,好像是轉(zhuǎn)瞬間的事情。
我飛快地跑出村,回頭一看,父親還在村口高大的樟樹下邁方步呢。一轉(zhuǎn)彎,我拐去秧田的田埂,只聽見身后傳來喊聲:“去大園地?!边@次,父親要去菜園鋤地,而不是去秧田看水。
霞光柔和,暮色芬芳,鄉(xiāng)野一片寂靜。大園地里,一棵棵高大的柿子樹像廟宇里的佛像一般立著,我坐在地頭玩,心中不由地生怯,又不敢說,只好反復(fù)催促:“爸,我要回家!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父親總拿“快了快了,馬上就好了”來敷衍我,才沒發(fā)現(xiàn)他的兒子今天有什么異?!樕想[著驚懼,心里蘊著巨變呢。不到天黑,父親是不會荷鋤歸的。
霞光一粒一粒洇染在嫩綠的柿葉,暗紅的光跳躍其上,我像躲避村西頭那條大黃狗一樣,避開柿子樹影,匆匆地將目光收回,聚焦身邊的花花草草,并摘一朵狗尾草來玩,而恐懼并未減一分,在內(nèi)心不斷地翻涌。我終于扛不住了,像發(fā)報機似的狂催,父親笑笑,說:“馬上好啦,起完溝就回。”
跟著父親鋤地久了,我也有了基本常識,知道起溝是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次,真的快好了。我騰地爬起來,跳到父親的鋤頭跟前,最后一道霞光從鋤間暗淡下去,這時,不抬頭望西天,都捕捉不到一絲絲的日影。
暮色四合,滿園散發(fā)新鋤地的泥土香。
父親將鋤到溝里的土,挖起,左一下,右一下,將之分別勻到兩塊相鄰的地壟,一步一退,我亦步亦趨,緊跟著。遠遠看去,柿子樹下,這道黃昏剪影,一定溫馨無比??粗赣H手上翻動的鋤頭,還有那不斷撲上地壟的新土,我的心被暖意溫柔包裹,像是融入了萬丈霞光。越來越暗的天,越發(fā)黑黢黢的柿子樹影,不再讓我害怕。
打那以后,我似乎再沒有跟父親去過大園地,陪他種菜、說話,幫他除草、解悶。
拿得上臺面的原因,是嫌棄父親問東問西——作業(yè)寫了沒?這道算術(shù)題會不會?那個詞語能不能造句……實則到了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有了個性覺醒,自我意識有了蓬勃之勢。于是,我下意識地擺脫父親,也在刻意疏遠小伙伴,希望自己像個大人一樣,獨立行走于人世間。
一晃過了近四十年,那一夕霞光,歷經(jīng)歲月風(fēng)霜,人世蒼涼,越來越紅,越來越亮,成了我生命中彌足珍貴的記憶,謎一樣的存在。
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高大的柿子樹影,從樹葉、鋤尖、天空一點點逝去的霞光,以及伴隨翻飛如蝶的鐵鋤而來的泥土清香。正是這些微小至忽略不計的小事情和小細節(jié),在我生命中不斷地累積,才讓我有了如今的模樣,以及對故去多年的父親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