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啟者

李晁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

因為我很害羞，

所以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

——藤井樹

緣起

我想我是愚鈍的觀眾，距第一次看《情書》過去了快二十年，重溫后才覺出酒井美紀的好來。此前，中山美穗因這部電影常年占據(jù)我心中女神的第一位（有時松隆子與她并列）?！肚闀樊斎皇侵猩矫浪氲捻旤c，不僅樣貌，而是一種整體知覺。一人分飾兩角的能力，為電影添了鮮活綺麗的華彩。有誰會混淆渡邊博子和藤井樹么？這一次，我卻注意到了酒井美紀，天然、懵懂乃至少女的堅韌，都點點滴滴地被表現(xiàn)。出演《情書》時，酒井美紀十六歲，櫻花初綻般的好年紀，難怪那頭秀發(fā)干凈亮麗，頭皮的顏色也泛著青澀之光。

電影落幕，天漸漸黑下來，我一個人在房間，樓下的櫻花開了，滿樹的白花，兀然挺立，率先掙脫周遭的蕭條光景，這一瞬與電影契合。直到鋼琴曲戛然而止，我才搜尋關(guān)于酒井美紀的一切，卻意外發(fā)現(xiàn)，今天是她四十三歲的生日。

十六——四十三，可謂人生大變，讓人升起青春不可留的感嘆。只是電影有它的法門，它因影像而留下了屬于演員個體的青春，也通過演員自身發(fā)展了屬于人物的光輝。那么，到底是演員通過表演刻畫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物，還是人物借由演員的特性而頑強留下了屬于演員個體的印記？很難說清了。

《情書》的第一個鏡頭便很美，渡邊博子一頭蓬松短發(fā)，躺在雪野里，閉眼朝天，旋即醒來，起立，一襲黑衣襯得這雪景蒼涼，剛才進入的是夢么？那之后的故事便是夢的復現(xiàn)？沿山體層疊的民居被鏡頭搖出來，灰暗背景中鱗次地抵達海岸，博子下山，故事開場，或者，只是夢開始了。

敬啟者

《情書》由書信開端和終結(jié)，寫得極有意味，第一封是：

“敬啟者：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蛇叢┳印?/p>

這帶著愛意與天真乃至頑皮的信被寄出，博子沒想過回音這回事，這僅是一件看似無用卻能帶來莫名撫慰的下意識行為。戀人藤井樹木訥寡言的性格使博子對他的從前一無所知，因而這封信猶如一道希望，亦如一顆探路石，開啟了博子全然空白的想象。博子也真的沒有想到這封信會激起漣漪，不僅她本人，更是關(guān)乎另一位呼之欲出的角色。

回信來了：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我也很好，但是有些感冒?！倬畼洹?/p>

一問一答，極簡略，有效信息很少，幾乎如同惡作劇?？蛇@一答，正式開啟了故事，那扇被男性樹有意關(guān)閉的大門被博子和女性樹共同打開了。

驚惶與不可思議，在博子的想念里成為執(zhí)念，她只能想象這是戀人樹來自天國的回音，又好像并不完全，所以第二封信發(fā)出了：

“敬啟者：藤井樹，感冒好了嗎？請按時吃藥，趕快恢復健康。——渡邊博子”

與信一同抵達的還有幾付感冒藥。

這不僅是博子的心細，更可看出行為上的慣性，借此可想，平日的藤井樹就是這樣被博子呵護關(guān)照的。而現(xiàn)任男友秋葉茂的出現(xiàn)是一個必然，不然博子的“救贖”無從談起，那句被人念念不忘的臺詞，也不會出現(xiàn)：

“你好嗎？”

“我很好?！?/p>

是不是很熟悉？博子沖藤井樹罹難的遠山發(fā)出的吶喊，其實是她第一封信的內(nèi)容，無法知曉這是不是巧合，只是這里的情感力度與信里的截然不同。前者是小心試探，后者是博子的深情呼喚。

與茂的交談帶出了博子的可笑行為，博子的一廂情愿，讓茂立即感到緊張，他看出了博子對好友樹的依賴，這依賴容易擊垮他好不容易贏來的博子，所以茂要強調(diào)：“他已經(jīng)自由了，吶，你也可以自由了?！彪娪翱吹竭@里，自然替這哥們捏把汗?？晌C的根源已經(jīng)解除，因為樹死了。只是人的復雜偏偏體現(xiàn)在這種地方，茂看出博子的精神依賴，她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要去面對一段全新的感情，茂也幾乎是帶著“乘人之?！笨繑n博子的，哪怕他最初就喜歡對方。這種時刻，最是危機四伏、搖搖欲墜。

這時，博子寄出了自己的第三封信：

“敬啟者：藤井樹。今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見櫻花正含苞待放，這邊不久就會呈現(xiàn)春天的景象?！蛇叢┳印?/p>

筆友交到這里，博子仍沉浸在單邊主義的幻覺里，困惑的當然是女性樹，她與同事春美談到了對方，可誰也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這個博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莫名其妙地寄來這些古怪的信，也難怪樹由最初的好奇、敷衍到已經(jīng)不耐煩，想要結(jié)束這無頭無尾的通信。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你到底是誰呢？拜托你告訴我真實的身份。——藤井樹”

這信不算唐突，算是正當要求，人與人交流總要知曉基本情況，而“你是誰”又是基本之基本。

這封信最后落在了茂的手里，茂先發(fā)制人，以博子的身份發(fā)去了反問：

“若你真的是藤井樹的話，請拿證據(jù)給我看看?！?/p>

這倒有些無理了，一改此前博子來信的溫柔與小心，男性霸蠻口吻一覽無余，女性樹只要多琢磨一下，就能看出此信的蹊蹺。樹的憤懣我們當然理解，只是因為同事春美的支招（春美和我們一樣是看戲者，總想看下去），在她的慫恿下，樹還是寄出了駕照復印件，這暴露了性別這一關(guān)鍵信息（此前樹的信是由打字機打出來的，無法從筆跡上識別），隨復印件寄去的還有一封可算作絕交的信：

“這就是證據(jù)，別再寫信給我了。再見?！倬畼洹?/p>

這封信已沒有當初的客套，連稱謂也沒有。

通信就這樣短暫中止，因博子和茂將要前往樹所在的小樽。

再一封信，便長了，它打破了兩人的冰點，開啟了后續(xù)通信的高潮。信是博子在樹家門前寫下的。這一設置頗有意味，這封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信偏是在收信地址的門前寫就并由寫信者親自投遞。

“敬啟者：藤井樹小姐。為了見你一面，因此來到小樽?，F(xiàn)在這封信就是在你家門前所寫的。我所認識的藤井樹并不是你，到了這里以后我才終于明白，我所認識的藤井樹是位男性，而且以前是我的戀人。他在兩年前——”

最后一句將要透露的信息又被博子劃掉了，博子接著寫：

“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只不過有時會想起他。我想，他可能在某個地方努力地奮斗著。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寫那封信。我從未期望過信能寄到，就這樣打擾了您，真是抱歉。為了和跟他同名的你見面而來到這里，但卻沒有勇氣見你。想一想，我們也只是在信上認識而已。因此，我還是用信再次向你說抱歉?！?/p>

這封信被茂質(zhì)疑了，茂指出：“你沒有寫他已經(jīng)死了的事?！笨梢钥闯雒墓⒐⒂趹眩诓┳邮怯X得不大妥當，這是博子的回答，但實際上，我們當然能理解博子的深情，她仍不愿面對戀人死去的事實，哪怕只是說出來，也會覺得殘酷。從另一角度，從與女性樹的通信來說，若此時告知戀人樹的死亡，那么開頭的信就變得不可解釋。

我們的兩位主人公還因此擦肩而過，卻無緣會面，驚人的信息由同一位出租車司機道出：“這位客人跟剛才那位很像啊。”只是這信息被博子忽視了，此刻的她應該還沉浸在莫名失落里，既是失落也是滿足，因為車窗外便是戀人曾生活過的地方。

也是在這里，電影才告別開篇的試探，一頭扎入已漸漸蒙灰的回憶中，女性樹又開始回信了：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因為我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所以才寄了那封很殘忍的信給你。請你原諒我。為了彌補我的過失，另外再提供一個情報給你。在我國中時，有位男同學跟我同名同姓。你所找的藤井樹，大概是指他吧。——藤井樹”

險將中斷的通信就這樣被拯救，可以想象博子收到信后的澎湃心理。而在離開小樽的時刻，電影又安排了一次奇妙的遇合。博子見到了騎車過去的藤井樹，雖只是一道余光的捕捉，但博子強烈的潛意識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以至于她脫口喊了一句：“藤井小姐?！?/p>

樹回頭。

博子看見了她。

這一刻的博子想必能明白些什么，她的震驚被電影鏡頭揭示，雖然電影的整體氛圍含而不露，卻因這微小的震動被我們感知。而另一頭莫名其妙的樹卻始終未能發(fā)現(xiàn)人群洶涌中直視她的那道目光，只是因為鏡頭的切換，我們產(chǎn)生錯覺，以為兩人有過那么一刻的直視，她們互相發(fā)現(xiàn)了彼此。

我感興趣的是，在樹今后的回憶里，這一幕會不會浮現(xiàn)心頭？她還會想起街頭的這一聲嗎？這一聲呼喊不可能來自熟人，因為沒有下文，人群里始終沒有走出那個人來。

變化的只是博子，從這一刻后，渡邊博子的信就變得尤為復雜，看上去好似她仍在追尋關(guān)于戀人樹的一切，實則卻是她對女性樹的探究，雖然這探究里帶著不那么容易察覺的面貌，甚至假托為了了解戀人。這種設定往后我們還會熟悉。電影即將進入的兩位樹的少年時代，那些借書卡上的名字，不正是藤井樹寫給另一位藤井樹的么？

所以看此后的通信，博子的心態(tài)可以說是復雜的、雙向的，因此不難推測，她心底總要問自己，難道我真的只是另一個人的替代？

這猜想隨即被證實，回到神戶的博子又去了戀人樹的家里，又一次翻開了她曾偷偷抄寫地址的那本畢業(yè)紀念冊，她找到少女時代的樹，并暗自對比，可仍不夠確定，與樹母親安代的交談，透露了博子的脆弱，“這個照片和我很像嗎？像我嗎？”“如果像的話，我就不能原諒，如果這個就是他選擇我的原因……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對我是一見鐘情，我也是深深地相信著，不過，一見鐘情也是有它的原因的，我一直在被他欺騙?！辈┳拥膽n慮終于爆發(fā)。我們看安代如何表現(xiàn)？這個足智多謀又性情明朗的母親，和兒子樹完全是兩種人。何以如此？只好推測在樹的成長中，來自母親的影響微乎其微，這幾乎是另一個故事了。安代說：“博子，你是在嫉妒那個國中女生嗎？”回答半遮半掩，用一種調(diào)侃方式，既不否認也不肯定，但這一回答恰又暴露了安代沒能說出的部分。博子明白，自己是真的有些嫉妒了，乃至不可原諒?？梢磺兄皇侨绱撕唵?？她真的只是戀人樹曾經(jīng)暗戀對象的替代品？電影兜著沒有說。從理性角度，我們當然認為這是可笑的，人與人的情感是靠交流相處而慢慢建立的，博子應該有信心，藤井樹愛的是她，也只可能是她?？呻娪靶枰：?，從結(jié)果來看，這一情節(jié)的埋伏，讓博子后來的釋然有了前提。

即使處在如此矛盾復雜甚至挫敗的情緒里，博子的信還是發(fā)出了：

“敬啟者：藤井樹小姐。你好嗎？你所說的藤井樹和我所說的藤井樹好像是同一個人。其實，你的住址，我也是從他的畢業(yè)紀念冊中找到的。事情全部都是出于我的輕率以及會錯意，真的是對不起。話說回來，這樣又要拜托您實在是有點厚臉皮，但是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再幫我個忙？要是你還記得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渡邊博子”

博子的心昭然若揭，既然從安代那里得不到什么信息，從另一位樹那里或許能得到，也許她可以憑借對方的回憶與敘述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

回信來了：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我對他的事確實都記得很清楚，但是我對他的記憶，都是出自同名同姓的牽扯。這樣說的話，我想你就可以想象得到，那都不是一些好的回憶，那就從開學的第一天開始了……”

這封信讓電影切入了過去，酒井美紀飾演的少女藤井樹出場了。在女性樹開始回憶不算太過遙遠的中學時代時，作為現(xiàn)實的連接，渡邊博子發(fā)出了新的信件：

“敬啟者：藤井樹小姐。你覺得他如何呢？能遇見同名同姓的女生，你不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嗎？——渡邊博子”

這封信也一再揭示博子的急切心態(tài)，信的核心是指向女性藤井樹的，博子沒有急于探究戀人樹的狀況，而是直接詢問女性樹對他的看法，其中“你不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嗎”幾乎是一種暗示，這句話試圖深入女性樹的內(nèi)心，挖掘她對此的感受。所以，這是一封看似平易，實則有些“叵測”的信。

女性樹當然對此一無所知，她似乎沒有多想，接著寫起來：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這不可能。可能你懷有羅曼蒂克的幻想，但是現(xiàn)實則殘酷得多。因為我們的姓名，我們的關(guān)系就如同《圣經(jīng)》里的亞當和夏娃。三年的生活沒有片刻安寧，尤其是二年級班級選舉干部的事件，那情形現(xiàn)在都歷歷在目……”

女性樹的直白，是回憶中最濃重的一筆，她尚未意識到博子來信的意圖，所以照直寫出了自己的感受，那些回憶與不斷的困擾有關(guān)。

讀到這封信的博子不知是否該感到欣慰，還是升起一種更深層次的嘆息?；匦湃缦拢?/p>

“親愛的藤井樹小姐，深深地感謝你的來信。在你記憶中的藤井樹當然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不過就是他，我所知道的他僅是小部分而已?？催^你的信之后，讓我有這種感覺。請你再告訴我其他的事，請讓我分享你的記憶。——渡邊博子”

這封信的稱謂值得注意，它從一般敬語“敬啟者”變?yōu)榱恕坝H愛的”，這小小的轉(zhuǎn)變、這一親切得多的稱謂，是兩人關(guān)系的逐漸遞進，也是博子進一步索求的開始。

讀到這封信的樹當然頭大，我們也頭大，樹還當著愛慕她的討厭的郵遞員說了句俏皮話：“我看把我的腦袋都送給她應該會比較快?！睂τ跇鋪碚f，這當然是麻煩的開始，這要求實在沒有邊際，可樹不會想到自己的堅持（借由博子的孜孜以求），會揭開一個謎底。所以下一封信和一張考卷有關(guān)，樹找了出來并郵給了博子，附信如下：

“敬啟者：渡邊博子小姐，我找到這張考卷，所以就寄給你。背面的畫是他畫的。——藤井樹”

畫的是一個正在彎腰脫褲子的女人，或者說是一個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人。對于青春期的一切，我想我們并不意外，撿尋記憶，自己也畫過類似的畫，所以看來尤為親切。

博子回信如下：

“親愛的藤井樹小姐。我會好好珍惜你寄給我的他的考卷。謝謝你。順便問一下，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不曉得你是否知道誰是他的初戀情人？——渡邊博子”

博子終于問出了這個她關(guān)心的問題，雖然這并不排除女性樹與戀人樹的可能，譬如暗戀。這之外，博子還想知道自己的樹是否有公開的戀人，畢竟少年時代的戀情更為單純，雖然它也幾乎和所有戀情一樣，不一定來自于雙方的投契。戀愛的神秘里，好像總有被動妥協(xié)的一方，這妥協(xié)也許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對未知情感的嘗試，只是因為懵懂的年紀，這一切是可以理解的，也是隨后欲望駁雜、一切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成人世界所無法重返的。

樹的回信如下：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我并沒有詳細的資料，關(guān)于他的個人隱私……”

女性樹也開始用“親愛的”稱呼博子了，“敬啟者”的稱謂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一去不返。這是這封信的微小轉(zhuǎn)折，我們當然不會忘記樹提到的那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少女大井早奈。作為一個失敗的丘比特，女性樹只發(fā)覺男性樹是個討人厭、不容易接近的家伙，卻沒有想到，對方的一切舉動，正是為著自己。拒絕大井早奈和紙袋事件，從局外人角度，就是一種提示，男生慣用這種反向伎倆顯示自己真正的愛意。可惜的是，直到此刻，女性樹還蒙在鼓里，甚至拋出了好奇的一問：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我有一個問題，你是喜歡他哪一方面呢？——藤井樹”

糊涂如樹。

在現(xiàn)實的這一頭，博子與茂的關(guān)系公開化了，她也接受了茂的邀請，“去跟那個家伙打個招呼?！辈坏貌徽f，茂是個情感方面的高手，這具有儀式感的行為，正可以作為博子與藤井樹的最后告別。而現(xiàn)實的那一頭，女性樹漫長的感冒仍在持續(xù)，這癥狀幾乎貫穿了兩人通信的始終，兩者的不同身體狀態(tài)，不僅在于區(qū)分兩人的不同身份與心境，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另外的什么。

樹繼續(xù)帶病寫信：

“一回想的話，會回想起很多，我同樣記得這個，他在上學的路上被卡車撞到了……”

回憶漸深，然而瑣碎，從藤井樹受傷的這一信息里，能剝離出什么來？是女性樹鏡頭下男性樹參加田徑賽摔倒的姿勢？這些照片真的是無意中被拍攝下來的嗎？

一個包裹被送到了，里面是一部拍立得相機。

“親愛的藤井樹小姐，請你去拍下他田徑賽跑時的運動場?！蛇叢┳印?/p>

樹應邀前往，不斷變換姿勢拍攝昔日的田徑場，細雪落下來，此刻的樹多少告別了感冒的不適，身體輕盈，如果細看，會在她的動作中發(fā)現(xiàn)一幕與電影開頭博子仰臉看天的相同姿勢。這一幕雖短，卻驚人地動人。

進入學校，在圖書室，樹發(fā)現(xiàn)尋找藤井樹成為新一代女生們的游戲，那已被發(fā)現(xiàn)的八十七張寫有藤井樹的卡片，預示著什么。而昔日的濱口老師最后道出了男性藤井樹的死訊，在兩年前。這個重大信息可是那位“親愛的博子小姐”所沒有透露的，這一刻，樹似乎明白了什么，關(guān)于這所有的通信。

另一邊的博子和茂終于趕到了藤井樹罹難的山前。

這一邊是女性樹的回憶，借由藤井樹死去的信息，牽扯出父親的死亡，樹發(fā)現(xiàn)雪野里的一只蜻蜓，被凍僵了。樹告別濱口老師，騎車猛烈咳嗽，回家便寫下看似莫名其妙，實則具有暗示性的句子：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我父親就是因為感冒不治引發(fā)肺炎死掉的?！?/p>

寫完這段，樹暈倒在家，發(fā)燒到41.8度，同樣的選擇落在家人身上，一切仿佛重演，這分鐘是樹與父親連接最緊密的時刻。

博子小姐呢，在秋葉茂的鼓勵下朝雪野里走去，面對沉默的大山，終于喊出了電影里的動人臺詞：

“你好嗎？”

“我很好。”

鏡頭切換了。

躺在病床上的藤井樹喃喃地喊出：

“親愛的藤井樹?！?/p>

“你好嗎？”

“我很好?！?/p>

鏡頭輪番切換。

這一幕的安排是電影濃重的一筆，樹是在模糊的意識中感到自己與藤井樹的貼近？抑或，這是遲來的問候？不論如何，樹喊出的這句話，與博子的都那么不同，情緒與語調(diào)形成對比，樹的呼喊是小心翼翼地，這微弱的聲音被博子的高聲吶喊遮蔽了。這是兩者處境的不同，卻同樣來得真誠。到這里，我們倒真有點羨慕藤井樹這家伙了。

等樹闖過這一關(guān)，信又接著寫：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我的父親死于感冒不治。那是國中三年級的元旦，剛好是新年，家里卻在舉行葬禮。媽媽因為過度傷心而倒下了，因此，雖然新學期開始了，但我還是不能去學校。于是有一天……”

我們知道是藤井樹來還書了，就在樹的家里，我們還知道這一定是一本重要的書，否則不會由藤井樹突然跑來交給樹。兩人最后的相見或許該多說一點，樹雙手抱著書，雖處在父親的喪期，卻仍露出甜蜜的笑意，這預示樹情感的細微變化，她似乎開始接受這個令人討厭的男生了，可她不會想到，這是兩人的最后照面。藤井樹騎車走掉，低頭的瞬間，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然后在新學期開始一個星期后的那一天……”

藤井樹轉(zhuǎn)學了，還書的一幕自然隱含了結(jié)局，我們看樹去還書，手里的書摩挲一下，險要發(fā)現(xiàn)什么，可最終只是望了圖書室一眼。圖書室的存在是屬于兩人的天賜空間，因而我們看后來女性樹在圖書館工作，就不禁揣摩，難道這只是巧合？電影的這些微妙安排，實在留下了太多的隱秘線索。

樹最后寫道：

“我對他的回憶就到這里為止，還有，我能寫給你的事情，這大概是最后了。”

樹也不愿回憶了。

可回信還是來了，厚厚的一沓。我們發(fā)現(xiàn)博子不再糾結(jié)，此前的通信被一一寄回，這是個重要信號，博子放下了，她也似乎明白了我們以為她會明白的一切（真的嗎？），這封信是終結(jié)的信號：

“親愛的藤井樹小姐，你所寫的這些信是屬于你的回憶，所以信應該是屬于你的。到目前為止，真的是非常感謝。附注：借書卡上的名字，真的是他的名字嗎？我有種直覺，他在卡片上所寫的名字應該是你的名字?！?/p>

到此，我們終于確認，博子是真的察覺了，通過樹的回憶，過去逐漸顯露，加之女性的直覺起了關(guān)鍵作用，讓博子終于直面了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想象博子是在怎樣一種心緒下寫完這封信的。而糊涂的還真是樹小姐本人，或者可以這么說，不是樹糊涂，而是不敢相信，又無法確認。

樹在老宅的庭院里尋找那棵爺爺在她出生時植下的叫作“樹”的樹，這一幕意外切入，雖然我們難以確定它的出現(xiàn)到底意味著什么？但我們或許能從樹尋找“樹”的這一行為中發(fā)現(xiàn)與《情書》蘊含的主題不謀而合的地方，關(guān)于尋找，關(guān)于所尋之物一直在身邊……

之后，樹寫下了這封沒有被寄出的信：

“我那不可思議的筆友，渡邊博子小姐，你好嗎？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怎么說跟以前一樣呢？反正就是如此。今天發(fā)生了一件很棒的事情，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因此慌忙提筆或者說敲下這些字。這件事情是意想不到的?！?/p>

圖書室的少女們出現(xiàn)了，她們的游戲有重大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樹還回去的最后那本書，借書卡的背面是故事最后的謎底。

所以——

“親愛的渡邊博子小姐，因為我很害羞，所以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p>

感知與追慕

《情書》的故事驚人地簡單，卻又難在這樣的簡單，因要講出美感，這美感是故事的層次與情感表達的綜合。有意思的是，即使我們把《情書》拆開來看，它的抒情性也是自然的，從屬于整體，每個段落里的流動性沒有突兀的內(nèi)容，那為了增強某種觀感和情緒而溢出氛圍之外的東西，譬如演員的出格表演，那不受控制的歡樂與悲傷，更別提情節(jié)的生硬、畫面的凌亂、音樂的失調(diào)等等因素。《情書》的均衡控制力在每一個鏡頭里得到彰顯，它積極調(diào)動了我們的五官。這一部與青春有關(guān)、與朦朧愛意有關(guān)的電影，只要稍稍用力，就會造成災難般的后果，破壞迷霧般層層剝開的感受，而這一感受恰是多變與懵懂的少年時代的底調(diào)，它是含蓄而氤氳的。

以《情書》這樣唯美的風格，抒情性是它的整體調(diào)子，但借由自然的表達，達到了真正清新的境界。現(xiàn)在我們的觀念好像是反抒情的，以為這類風格的作品流于濫觴，可從文藝作品的本質(zhì)出發(fā)，抒情正是根本。抒是表現(xiàn)過程，是敘述；情就是情感。抒情可以視作表現(xiàn)情感，如此簡單（當然，如何表現(xiàn)，是另一個問題）。顯然我們的反對，是針對情感的泛濫，是不克制而又矯揉造作的表達，這樣的作品即使完全復刻現(xiàn)實，也會變得虛情假意。

電影是“真”的象征。塔可夫斯基講的。

我們也可以把電影當作一個幻夢，哪怕它極大地還原了我們的真實生活與處境，它都讓我們預先放下自己所處的一切，包括個人及環(huán)境的諸種影響。觀眾需要輕裝上陣，這是觀影心態(tài)，由此我們才能一次次接受那些與我們生活差異巨大的故事，乃至一再確認那被我們視為不可能的事物。反過來，電影也應該讓我們接受它的一切都是自然的，電影借由自然地表現(xiàn)，讓觀眾自然地接受。

盧卡奇的觀點：“電影忠實于自然的表達，并不依附于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蔽以囍斫膺@后半句，電影是感性的，它也來自現(xiàn)實世界，但涉及到創(chuàng)作，它的某種奇異與變形，正是它的升華部分，也是吸引觀眾的部分。對我來說，《情書》喚醒的正是對一個不可及世界或者說青春之謎與朦朧情感的追慕。是的，追慕，我想再確認這一點。這追慕里有種反現(xiàn)實的味道，即它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奇異與輕盈（剔除了現(xiàn)實的沉重與冗余），但這奇異與輕盈里恰又包含它的可能性，它提供了能被理解的情愫，它是種邊界并非那么清晰的存在，并借助初開的情感與人物的演繹，在整體的日常氛圍中，凸顯了可信。

這正是塔可夫斯基說的“第二現(xiàn)實”。電影既可反映現(xiàn)實之重，那砭人肌骨的寒意與恐懼，又可讓現(xiàn)實失去負重，翩然起飛。《情書》表現(xiàn)的正是情感的隱忍，是對青澀、朦朧情愫的提純，雖然它以緩慢的拼接方式、以出離的姿態(tài)（成年男性藤井樹的不在場）而道出，卻不失其真摯。

《情書》的劇情是層層揭秘的過程，始終被情感統(tǒng)攝，在這里，可能性與不可能性完成自洽、統(tǒng)一。從人物角度，渡邊博子與藤井樹也是不可能性與可能性的集中表現(xiàn)，兩個人如同一個人，放在現(xiàn)實里，就是不可能（雙胞胎亦非百分百相似），但它恰通過電影蒙太奇讓人知覺這是可能的，且正因為這可能而更加動人。我們分明看到的是兩個人物，這是人物借由演員的裂變帶來的魅力。

試想，若導演選擇不同的演員來扮演渡邊博子和女性藤井樹，哪怕她們彼此相像，那會如何？它還會達到我們所見的這種效果么？答案明了，即使我們不能百分百肯定電影會失色，也一定會偏向于減弱，因為令人震撼的關(guān)鍵消失了。

這里的震撼就是電影之靈。以我的淺見，就是當一部電影結(jié)束時，觀眾是否能迅速抓住它的靈魂。我說的靈魂可不是指“中心思想”這一類的生硬歸納，我覺得它應該有諸種形式，而不僅僅在于精神范疇。譬如氛圍，譬如人物的一張臉，都能成為可見的形態(tài)。在《情書》的結(jié)尾，那封最終沒有發(fā)出去的信正是其中一種，女性藤井樹的心態(tài)一覽無遺（稍稍帶著驕傲的，這是樹在通信中最昂揚的一次）。如果我們細察電影的最后一幕，藤井樹發(fā)現(xiàn)借書卡背面的畫像，再抱著書的樣子，與此前少年時代兩人的最后一面多少有些相似。同一本書，相同的姿態(tài)，中間卻隔了時間與死亡。電影為何如此結(jié)束？是兩者的彼此呼應么？即前者預示了這最后一幕？我愿意如此相信。

人物的細微變化和電影的瞬間結(jié)束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的回味空間，一種深沉的憂傷被導演及時地叫停了。我反復觀看這一幕，試圖在演員的表演中發(fā)現(xiàn)一些痕跡，可遺憾的是，鏡頭實在太過短促，它留給人的是一個獨自延伸出去的想象空間，即通過表演的未完成而達到的效果（這一未完成也部分地交予了音樂，這是不需語言與表演的方式）。試想，若此段中山美穗做足了表演，表現(xiàn)出了一種濃重的哀傷，乃至煽情地哭泣，那又是怎樣的光景？

謝天謝地，這一切沒有發(fā)生。

梅洛·龐蒂說：“電影特別適合讓心靈與身體、心靈與世界的統(tǒng)一性以及雙方的互相表達呈現(xiàn)出來?！边@是關(guān)于電影評論的話，卻可以視作觀眾的體驗過程。哲學家還強調(diào)：“電影不是被思考的，它是被感知的。”

《情書》里被我們感知的有兩個部分，第一是現(xiàn)實空間，第二來自于書信，書信提供了電影的第二個空間——過去的空間，正是兩者的交錯、疊加，甚至書信的脫穎而出造就了電影的層次與獨特美感，它牽動了我們的情感。作為畫外音般存在的書信，實則是一個最為不動聲色的通道，它讓我們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抵達過去，我們就這樣在敘事空間反復出入，從而與電影同步完成了對電影的感知。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