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武
一
從防盜窗往外看,還是防盜窗,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窗格將視線范圍內的世界分成許多小方塊,像個巨大的棋盤。天空、高樓、馬路、綠化樹是不動的背景,車輛與行人是自動游走的棋子,一跳一跳,從這格到那格,最后消失在某個背景里。
習慣去那塊空地,帶著面包屑與米粒。螞蟻在兩點之間不知不覺變成長蛇,單一的路線,單一的事情,一直重復著,卻樂此不疲。
畫眉鳥又多了幾只,距離又近了幾尺。
草叢有大地一樣寬廣的胸懷,允許風穿過胸膛,允許陽光擠滿縫隙,允許蟲子夜夜笙歌,允許我坐成思想者的姿勢,其實腦子一片空白,人像影子一樣虛無。
一想到那里已被高樓占領,就又不想下樓了。
蟬是不請自來的熟客。外墻,窗臺,盆栽的枝葉,它都能隨遇而安。一只,足夠。聲音不能再大了,尤其在夜晚,我怕那幾顆搖搖欲墜的星星會跌落下來。
蟬的歌唱,從夏到秋,剛剛好,我還想聽一聽雪落梅枝的聲音。
臘梅全都開了,隱隱的香,淡淡的黃?!傲韬氉蚤_”,一直讓人想象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傲嬌與霸氣。然而它薄如絲絹的花瓣卻帶著讓人憐惜的靈秀與柔弱,宛如江南水鄉(xiāng)某個讓人牽掛的詩一般的女子。小巧精致的花朵幾乎無一例外地朝著大地的方向綻放,讓人愛憐中又生出許多敬佩來。
風有些緊,雪沒有來,忽然有點想念蟬了。
二
在姑父的橘子園,再多的蟬也不會顯得聒噪。
蟬總是喜歡在日頭最烈的時候叫得最歡。空曠的田野是個巨大的天然消音器,消融了蟬聲中急促的尖銳與戾氣,變得有點懶懶的悠揚與舒緩,帶著濃濃夏日的鄉(xiāng)村氣息,成了午后最有效的催眠曲。當那邊的高鐵呼嘯而過,蟬聲就立刻縹緲起來,如宣紙上洇開的水墨。片刻,又漸漸聚攏,真真切切地送入你的耳朵。
橘子園有些年頭了。除了鋤草與偶爾施點家肥外,橘子樹基本保持著野生的狀態(tài),果實也始終保持著最原始最純粹的橘子味道。姑父如同信任自己一樣信任土地,從不苛求收成。
今年的橘子格外好。小小的黃果帶著誘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綴滿枝頭。橘樹矮了很多,有些幾乎匍匐大地了。
蟬早就銷聲匿跡了。它的生命在大地的懷抱里延續(xù),等來年的某一天再登枝頭,用生命高歌。幾近樹皮顏色的蟬蛻,幾個月了,還牢牢粘在枝干上,似乎正執(zhí)著地等待著這里下一個夏日的熱鬧與輝煌。
橘子熟的時候,姑父照例發(fā)出邀請:“想吃的就自己去摘,我沒工夫送?!?/p>
在秋末初冬晴好的日子里,橘園里摘果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有親戚、朋友、村民,偶爾也有路人。鳥兒是選果的專家,被它啄食過的橘子總是日照最多味道最香甜的。
姑父的橘子園其實股東有三個:人,蟲子和鳥兒。
三
在橘子園的下面是一大片稻田,沿著河岸鋪開、延展。承包這片七八十畝稻田的是一個姓劉的莊稼漢,住在河的對岸,五十出頭,精瘦的身材,田泥一樣的膚色,臉上的皺褶像稻田微微泛起的水紋。對于莊稼人,我一向肅然起敬。
三四畝稻田不算多,但對于一個古稀老人來說,也不算少了。姑父的稻田混跡在劉姓莊稼人承包的稻田中,一眼望去,一大片滿是稻禾,甚覺規(guī)模。
蟬叫得最歡的時候,也是稻田最熱鬧的時候。蛙聲最能讓田野彰顯生機勃勃。如果說蟬是白日里高調的歌者,那么蛙就是夜晚最具實力的樂手。來自田野的蛙聲雄渾低沉,氣勢磅礴,如黃鐘大呂,震撼人心。偏偏這聲音聽著踏實,能讓人心安地枕著蛙聲入睡。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边@又何嘗不是一種令人欣然向往的詩情畫意。
姑父說這些年青蛙少了很多,蛙聲也變得稀疏起來了。頓時心莫名地感到空落落的,仿佛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卻又不知該怎樣找尋。
比蛙聲更稀疏的是螢火蟲。這個夏夜里最美妙的精靈,曾是多少人童年最美好的記憶。童年所唱的兒歌,喜歡的詩句,心中認定的童話世界以及少有的美好夢境,幾乎都與螢火蟲有關。池塘、水渠、草叢、田野,曾經隨處可見它的身影,一閃一閃,燦若繁星。許多幽藍幽藍的光,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在空中飄忽不定,讓你覺得既真實又神秘,既優(yōu)雅又童趣,既夢幻又清晰,既幽冷又灼灼。而“囊螢夜讀”的故事,讓人勵志又驚奇,以至于惹得多少人追著它奔跑,仿佛它走過的就是一條條書徑。
一彎新月,滿天星辰,幾聲犬吠,一片蛙聲。夏風送著禾香,隱約可見納涼的人影。小女孩追著流螢一路奔跑,至山岡,越田野,繞村莊……這簡直就是動漫或古裝仙俠劇里的場景。但我的腦海里卻真真切切地一直清晰地保存著這樣一個畫面,從童年到現(xiàn)在,從故土到他鄉(xiāng),從現(xiàn)實到夢境。
每年夏天,在姑父的田野里還是能見到螢火蟲的蹤跡。雖然只是零星散落的幾只,但也足以有心靈的慰藉。
四
姑父的餐桌前總是會擺著一小杯家釀的米酒,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飲食習慣。不多飲,也不可缺,非米酒不喝,且要姑媽親自家釀的才最可口稱心?!斑@是稻米的精華?!惫酶概e杯時常會看著姑媽這樣說。
只有在喝點小酒的時候,姑父的話匣才會打開。會對我們說些人情、世故,也會談點農事、往事。于是有些記憶便會清晰起來,偶爾還會在剎那間占據(jù)整個思維,不容模糊、覆蓋或置換。
那時的人們順應天時,遵從時節(jié),一心一意侍奉稻田。和人一樣忠于稻田的還有稻草人。
秧田里是一定要有稻草人的。一頂爛斗笠,半身舊布衣,一把破蒲扇,是稻草人標準的裝扮。常常羨慕它單腳立在稻田中多久也不累。
麻雀的隊伍實在有點浩蕩,沒幾天,稻草人就被它們完全無視了,盡管它有時也會微微晃動身子,手中的破蒲扇也會啪啪作響。稻草人沒有嚇走麻雀,卻偶爾會嚇到膽小的夜行人。
把稻草人的細腳換成粗木樁,把干稻草搓成長草繩,系上花花綠綠的破布條,一頭拴在木樁上,一頭攥在手心。待鳥群落進秧田時手奮力一抬,一條草龍騰空而起,破布條呼啦啦肆意招搖。那一刻,稻草人也仿佛變成了鮮活的生命體。再舞動兩下,這聲勢,別說是鳥群,就是獸群也會嚇得沒影吧。
一直認定,插秧的女人是最美的。
明晃晃的水田里,女人們一字排開,露出半截小腿如出泥的藕。柔軟的腰肢始終保持著上身幾乎匍匐大地的姿勢,仿佛以一種虔誠的恭謙姿態(tài)在祈福。左手與右手魔幻般神奇地配合,以退為進,一條寬大的綠色織錦就在眼前徐徐展開,豐收的希望在這純粹的生命之綠里閃閃發(fā)光。
五
看收割機收割是一件令人激動的事情。與數(shù)學題中關于收割機的工作效率、時間與工作總量三者之間的計算不同,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需要描述得那么精準、那么無趣的。約一盞茶的工夫,一丘田的稻禾就變成了黃燦燦的谷粒。
對這個龐然大物,我佩服得幾近膜拜。
當機械進入田野,耕種就變得簡單、輕松起來。許多曾經出現(xiàn)的事物,如犁、耙、水車、打谷機等,不管歷史有多久,都很自然地回歸了歷史。某一天終將只存在于一張圖片,或成為《辭?!防锏囊粋€名詞,抑或永遠消失。
如果蛙聲與螢火蟲真的消失了,那會是一件多么令人傷心的事。
六
姑父仍然保留了許多原生的種植方法,無論種什么,都不使用農藥。
蔬菜長得快,蟲也長得快。
姑父從不在乎蔬菜是否長蟲,因為差不多有七成的蔬菜最后都進了雞、鴨、鵝以及魚的腹中。為保證餐桌上有足夠鮮嫩而美味的蔬菜,姑父的秘訣就是不停地種,大量地種。雖然在外地的兒女們勸他不要這樣辛苦,他總是呵呵一笑而過。
插秧,姑父也選擇了人工扦插。實踐證明,還是用這種親近大地的謙恭姿勢插的秧,長勢最好。
村里會做且愿意做這種活的人很少了。幾個請來的女工也都是年過半百了。殺雞宰鴨剖魚,上好的食材加上姑媽絕佳的烹調技術,道道都是經典的美味。雖然工錢是按天算的,但電話要催好幾回,她們才會收工吃飯。
“不能虧了人家。”這是我在這片土地上從小就聽到的話語?,F(xiàn)在姑父姑媽依然這樣,她們亦如此。
七
劉屠戶的刀一遲疑,母羊生下了小羊。再揮刀時,小羊成了孤品。
我坐在姑父的院中聽表妹講小羊的故事,隔著池塘,它不吃草,一直望著這邊咩咩地叫。
姑父說:“吃個草也要人陪,我哪有那么多工夫。”
我飛奔過去。它看著我,安靜了,低頭拼命地吃草。它果然是要人的陪伴。
這是一只漂亮的小山羊,彎彎的小羊角,白而長的卷毛,上面有幾個蒼耳不依不饒。
青草沒著羊蹄,瓜藤匍匐而行,南瓜、冬瓜肥厚而敦實,幾只家燕在堂前進進出出。
那邊禾苗在悄悄地拔穗。一眼望去,滿目青蔥。這是飽藏希望與生命的綠色,深邃而安詳。幾只白鷺在田中覓食,如遺落在碧玉盤中的珍珠。這白與綠的搭配,應是天地間最養(yǎng)眼的色彩了。
忽然覺得歲月如此靜好。
八
稻香,我以為這是漢語里最美妙的詞之一。它不似花香那樣籠統(tǒng),也不似書香那樣抽象。它的具象是專有的,獨一無二的。與其說這是稻的香味,不如說是稻的氣質。內斂、淳實、不張揚,從骨子里散發(fā),經久綿長。稻花、稻穗無不如此。即使干成稻草,依然芳香。
姑媽最擅長將稻米做成傳統(tǒng)的美食,粽子、野菜粑、粉蒸肉、珍珠肉丸,無不讓人口齒留香,念念不忘。
姑父種的大米,讓我對白米飯情有獨鐘。晶瑩、軟糯,滿是田野清新的味道。細細地咀嚼,有陽光的溫暖,有雨露的甘甜,有星月的眷顧,還有大地的厚愛。
谷子越飽滿,稻穗越親近大地;稻穗越親近大地,谷子越成熟。
夕陽下,田埂上的姑父帶著金色的光芒,似乎高大了許多。稻田一片金黃。這是季節(jié)與汗水沉淀的黃色,樸實而明朗。
一個詩人對莊稼的高聲贊美,多少帶點矯情。而一個地道的農民,用心靈親近莊稼,多少有點詩人的氣質。將生命之根扎進屬于自己的大地,沒有焦慮,沒有恐懼,沒有貪欲,用坦蕩與自在顯示著生命該有的姿態(tài)。
庭院里,桂花在無聲無息地開放、飄落。姑媽細細地翻拌著米飯與酒餅,封存于缸中,過些時日,就可以蒸餾出純正的米酒了。
日子在平淡中釀造著生活的滋味。
九
相對于進化論,我更愿意傾向于女媧造人,明知那只是個神話。若不談科學,只從個人情感出發(fā),我很愿意認同后者。
其實讓我認同的是女媧造人的材質,那是從大地擷取的泥土。用這樣的泥土捏人,本身就賦予了他們土地一般的品質:質樸,厚重,內涵,慷慨,寬容,仁慈,隱忍,負重……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也一直崇尚這種品質。比如姑父姑母,比如和他們一樣的莊稼人。
遠在廣州的兒子幾次想接父母同住,都被姑父拒絕了。如同水稻戀著稻田,姑父戀著自己的家園。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不知名的詩人。那是年少的時候,一次無意間走錯了教室,卻因此意外地聆聽了一個詩人的半堂講座。他說人本身是在天空飛翔的動物,偶然間在大地上歇息。大地長出一些根來,牽絆住了人。漸漸地人習慣了地面的生活,翅膀慢慢退化了,只留下腋窩下那一撮毛。那是人類曾經飛翔的印記。
請原諒我當時不厚道地笑了。黃永玉說:“全世界原諒三種人:詩人,醉鬼和小孩。”我那時就是這么想的。
現(xiàn)在莫名地再次想起他,想起他那年輕面龐上帶著的憂郁,油然而生的是心底的敬意。我相信大地真的會長出牽絆人的根,那是一種無形的根。雖然不可視見,但只要用心親近,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僅僅是大地,人也會在大地的某個地方長出根來,滋生出一種諸如鄉(xiāng)情、鄉(xiāng)愁之類的情愫來。于是,根與根纏繞,人便與大地一體,息息相關,休戚與共了。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