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不棄

●小 岸

你聽說過駕圖盒子嗎？安勇忽然問我。我嚇了一跳，表面不動聲色。他說，車險下月到期，人壽業(yè)務(wù)員給他打電話，說買他們保險免費贈送車載吸塵器和駕圖盒子，他不清楚駕圖盒子是什么東西。

我正在廚房做早餐，圖省事，幾乎每天早晨煮白粥。晚上臨睡前把米泡進電飯煲，起床后，扔一把紅棗，摁下煮粥鍵。同時取兩個雞蛋放入袖珍煮蛋器。不到十分鐘，雞蛋和粥都好了。電子產(chǎn)品真省心，濃釅的紅棗白粥，八成熟的白煮蛋，佐以涼拌小菜。小菜花樣常換常新，今天是酸辣胡蘿卜絲，還有幾片煎得焦黃的培根。

我把飯端到餐桌上，招呼安勇吃飯。飯桌上，我跟他說，聽小波提過駕圖盒子，用了它，保險公司會采集到你的個人信息，你的任何行蹤都會暴露給他們。萬一出險，想做假現(xiàn)場都沒法子，等于被人家實時監(jiān)控了。小波是我表弟，在汽修店打工。安勇一聽是小波說的，馬上表示不要駕圖盒子。我夸張地附和，是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白送的東西，哪有那么好。

我把碗里的紅棗撿到一只碟子里，我不喜歡吃紅棗。婆婆送來兩箱若羌干棗，放了幾個月，再不吃壞掉了。安勇嗜好甜食，但是我揀出來的紅棗他是不會吃的。他有潔癖，無論是我喝過水的杯子，還是吃過飯的碗，他都不碰。

今天周四，天氣預(yù)報顯示陰天，空氣污染指數(shù)偏高，氣溫最低零下9度，最高4度。臨出門，安勇跟我要口罩。昨晚洗過了，晾在臥室地板。我家是地暖，暖氣不太好，室內(nèi)溫度低，洗了衣服得鋪在地板上烘干。乍一看，就像扔了滿地衣物。他的口罩很專業(yè)，有點像防毒面具，據(jù)說過濾霧霾效果高達99%。我從不戴那玩意，對于霧霾的危害性，我遠不及他認識深刻。他注重健康與養(yǎng)生，每天按時吃飯，每晚熱水泡腳，睡前喝牛奶，周末經(jīng)常參加戶外活動。我挺煩他這套，嘲謔他怕死。他認真地說，不是怕死，是怕生病，生病會給別人添麻煩。這話說得我慚愧起來，他指的別人不就是我嘛。那么，換一種角度，在他眼里，我只不過是別人。

我把吃剩的碗筷泡進洗碗池，隔著廚房窗戶，朝樓下張望。上班的，上學(xué)的，陸續(xù)從樓道里走出來。無論大人小孩，都穿著厚重的棉服或羽絨服，體態(tài)臃腫，像一只只緩慢移動的企鵝。安勇也出來了，戴著深灰色棒球帽，身上的薄棉夾克顯得有些單薄。我看著他朝自己的黑色轎車走去，轉(zhuǎn)身回屋。手機扔在床頭柜，我拿起手機，屏幕上有個黃色圖標，點開，里面殷勤地推送來一條新消息：

07：31我在青城市北山區(qū)濱河北路19號啟動了，準備出發(fā)了！

沒錯，給我發(fā)送消息的就是駕圖盒子。早在三個月前，我就在安勇車里裝了這個東西，綁定的是我手機，他完全不知情。

安勇走后不久，我也從家里出來。我在附近的藝佳幼兒園上班，出了小區(qū)，左轉(zhuǎn)幾百米就到了。小區(qū)門口，我又見到了那只灰色流浪貓，一見我，就圍著我的褲腳打轉(zhuǎn)，這是它向人示好的方式。一個月前，我親眼看見它被人從一輛紅色轎車窗口拋了出來，車里同時扔出一把魚干。就在它專心致志咀嚼魚干的時候，那輛轎車絕塵而去。它不知道自己被拋棄了，仍舊俯在地上愉快地進食。幾天后在路邊的垃圾箱旁見到它，估計餓壞了，沒精打采，“喵喵”直叫。我去便利店買了根火腿腸丟給它，它還沒有學(xué)會覓食本領(lǐng)，生存能力不及野貓。野貓見人就躲，它不一樣，見人就迎上去，嘴里發(fā)出諂媚的叫聲。它幻想再次被收養(yǎng)，重新過上有吃有喝的好日子。可憐的小東西，如果能挨過這個漫長的冬天，它就會知道，人類遠比它想象得冷酷無情。

有一次，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文章。一個女孩發(fā)帖說自己去外地讀大學(xué)，父母把她養(yǎng)的貓扔了，還騙她說是貓自己走丟了。我腦子里頓時閃過這只貓，據(jù)說哺乳類動物都會做夢。它若做夢的話，怕是會夢到從前的主人。想想吧，夢里主人親熱地抱著它，與它玩耍，喂它美食。夢醒后，望著冰冷漆黑的四周，它心里該是多么恓惶無助。我有心帶它回家，但也只是想想。不用問也知道，安勇會反對，他不喜歡貓狗之類的寵物。當然，安勇反對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我對自己沒信心。與其最后始亂終棄，倒不如從來沒有收養(yǎng)過它。作為寵物，最悲慘的下場莫過于被豢養(yǎng)它的主家拋棄。如果屢次被拋棄，豈不是更慘？算了，我還是別給它悲摧的貓生增添痛苦了。

幼兒園外聚滿送孩子的家長，騎電動車的女人從后座抱下孩子，寒風中，不忘親吻女兒額頭。另一位穿軍綠色大衣的男子正在哄勸不想進園的兒子，失去耐心，蠻橫地把他推進大門，小家伙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哭嚎。一輛醒目的炫黃色SUV停在路邊，裝束時髦的年輕母親帶著女兒從車里出來。小姑娘名叫李安琪，是藝佳幼兒園名人。她讀大班，頭發(fā)自來卷，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皮膚白得像西洋人。一張小臉，粉雕玉琢，簡直就是真人版芭比。每次看到她，我都忍不住幻想自己有個這么可愛的女兒。

駕駛座車窗徐徐啟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我心里一動，原來是他。高鼻、濃眉、眼窩深陷，酷似日本影星柏原崇。這張臉太帥了，令人過目不忘。我曾在一個讀書會見過他，他當時朗誦了一首詩。難怪李安琪這么漂亮，她長得像父親。李安琪平時都是母親接送，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里見到她父親。他與女兒揮手作別，做了個飛吻手勢。他注意到我在看他，那雙深邃的大眼睛仿佛具有穿透力。我的臉霎時紅了，快步進了幼兒園。

半小時后，駕圖盒子的第二條消息又來了：

08：00我熄火了，一共行駛13.2公里，耗時29分鐘，已經(jīng)到達青城市西城區(qū)德勝西街101號啦。

緊接著，又推送來一條消息：

這是從青城市北山區(qū)濱河路19號到青城市西城區(qū)德勝西街101號的軌跡。

后面附著地圖，一條紫色的粗線條歪歪扭扭，從北向南，正是安勇的行車軌跡。

駕圖盒子是我從網(wǎng)上買的，香煙大小的黑色盒子。買回來以后，委托小波幫我插在安勇汽車方向盤下面的OBO接口，外面一點看不出來。自從插上駕圖盒子，安勇的車就被我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了。無論去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停車，停了多長時間，一天行駛多少公里，油耗多少。駕圖盒子都會貼心周到地告訴我。這期間，他的車保養(yǎng)過一次，做保養(yǎng)的地方正是小波工作的汽修店。保養(yǎng)師傅為汽車做檢測，發(fā)現(xiàn)了駕圖盒子，以為車主自己裝的。而且，小波在一旁盯著，總算沒出茬子。為此，我專門請小波吃了一頓涮鍋。

其實，我在警匪片里早就見過類似東西，它另有一個名稱，車輛智能追蹤器。警察鎖定某輛車時，偷偷在車里插上它。狡猾的匪徒識破后，再把它轉(zhuǎn)接到其他車上，誤導(dǎo)警察。沒想到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網(wǎng)上就有賣的。負面消息也不少，諸如容易泄露個人隱私，易造成電瓶虧電等。安勇為人謹慎，負面消息越多越好，萬一有人忽悠他裝這玩意兒，我就夸大負面影響，他會立刻打消安裝的念頭。

從裝上駕圖盒子到現(xiàn)在，總計發(fā)現(xiàn)安勇撒謊四次。一次是中午，他的車停在南大東街105號，一家地下停車場，附近有超市、銀行、酒吧、賓館、飯店。我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單位食堂吃午餐。一次是下午，他的車停在西城大廈，停了兩個多小時。當我打電話問他在哪兒的時候，他說在科技中心開會?？萍贾行木嚯x西城大廈十多公里，這個謊撒得夠遠的。難道他把車借給同事朋友了？可能性為零。潔癖使然，平時就連有人想搭他的車，他都一百個不情愿，別提借車給人了。還有一次也是下午，他的車停在大連路15號，那兒有家洗浴中心。當我打電話時，他說自己在圖書館。圖書館與大連路相隔幾個街區(qū)，明顯是撒謊。

最不可思議的一次是他的車停在南湖路78號，傍晚時分，差不多停了一個多小時。南湖路78號是婆婆家所在的丁香園小區(qū)，我以為他肯定在婆婆那兒吃晚飯了，自己煮了方便面，草草對付一頓。八點鐘，他回到家，打開冰箱找飯吃。你沒吃飯？我納悶。他搖頭說沒有。我脫口問出，你媽沒留你吃飯？別看我們結(jié)婚四、五年了，提起對方父母都是直呼你爸你媽，一直沒上升到咱爸咱媽的親密程度。他詫異地瞥了我一眼，我沒回丁香園呀。我吃了一驚，急忙解釋，我以為你回了嘛。這件事讓我郁悶許久，難道他回自己家也要撒謊？有這必要嗎？第二天，我給婆婆打電話，噓寒問暖之后，我問，安勇最近沒去看您？婆婆說，哦，好多天沒來了。我更加奇怪了，難不成他們母子倆合伙騙我？

外人眼里，我嫁給安勇，無疑攀高枝了。我家在農(nóng)村，高考錄取到青城師專，專業(yè)幼教。青城師專籍籍無名，我入學(xué)的時候，剛剛專升本。畢業(yè)后，留在青城，應(yīng)聘到一家私立幼兒園當老師，園長就是安勇母親。幼兒園規(guī)模不大，但經(jīng)營多年，擁有穩(wěn)定生源。參加工作第二年，有一天，園長邀我去她家里做客。我受寵若驚，拎著一袋水果上門。

給我開門的就是安勇，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類似薄荷的味道。我挺吃驚的，周圍很少見到用香水的男人，感覺他們與我的距離遠得就像隔著幾座山。他是誰？難道他就是園長兒子？我把水果遞給他，彎腰換鞋。園長從廚房走出來招呼我，小劉，這是我兒子安勇。勇子，這是我們幼兒園劉老師。

園長兒子的傳聞我早聽同事們講過，早些年，感情上受過傷害，相愛多年的戀人拋棄了他。那之后，他便“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遲遲不婚。園長著急，到處托人給他介紹對象。玄關(guān)光線暗，沒看清他長什么樣。進了客廳，我重新打量他。他穿著淺灰色運動衛(wèi)衣，個子不高不矮，體型不胖不瘦。遺憾的是頭頂有脫發(fā)跡象，露出稀疏的頭皮。

園長進廚房做飯，我假意幫忙，被她攆了出來。安勇父親是一位退休教師，養(yǎng)著一只虎皮鸚鵡，鳥籠掛在陽臺。為了躲避枯坐客廳的尷尬，我裝作對那只鳥感興趣，逗它說話。這只倨傲的鳥兒根本不理我，冷冷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飯菜上桌了，簡單的四菜一湯。園長自稱廚藝不佳，讓我多多包涵。飯后，她讓安勇開車送我回去。第二天，園長叫我去她辦公室，開門見山問我對她兒子印象如何。我已猜到那頓飯可能是變相相親，只是沒想到園長這么直截了當問我。我支支吾吾，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安勇除了年紀略大，家境、學(xué)歷、職業(yè)都在我之上。我那年二十三歲，他比我大九歲。園長建議我們交往一段時間，如果不合適，她也不勉強。不久，安勇打電話請我吃飯。之后，陸續(xù)約我看電影、喝茶，還叫我參加一個讀書會。一群人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喜歡的書，并朗誦書中的段落。央視后來推出一檔熱門節(jié)目“朗讀者”，這個節(jié)目的最初構(gòu)思肯定來源于形形色色的讀書會。

園長私下找我談話，感嘆這么多年，給兒子介紹過不少對象，都不入他的眼，唯獨這次對我青睞有加。園長的話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漸漸發(fā)現(xiàn)安勇身上有許多優(yōu)點，做事認真，生活嚴謹。美中不足的是形貌欠佳，不過才三十出頭，就謝頂了?？龋懔?，世上沒有完美的婚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如果安勇各方面條件都優(yōu)越，怎會看上我這樣的鄉(xiāng)下妹子？我旁敲側(cè)擊打問他的前女友，他坦言分手原因是女方愛上了別人?？蓱z的家伙，女人同情心泛濫起來，就像中了毒，我怎么忍心再讓他傷心呢。

鄉(xiāng)下的父母聽說安家闊綽，提出索要二十萬彩禮，婆婆痛快地答應(yīng)了。出嫁時，父母一分錢嫁妝也沒有給我，他們用那筆彩禮在縣城買了房子，說是給弟弟準備的婚房。弟弟剛滿十八歲，女朋友都沒影呢。幸好婆婆沒計較，安勇也表現(xiàn)得無所謂。反而是我，覺得丟臉，沒面子。因為彩禮和嫁妝的問題，我與父母有了隔閡。除了過年，很少回娘家。偶爾回去，他們待我生疏得像客人。有人說，女人結(jié)了婚，在娘家是客人，婆家是外人。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安勇婚前就有自己的房子，婚后，我搬去同住。我們住的地方離上班的幼兒園特別遠，幾乎隔著大半個城市，乘公交需要倒兩趟。新婚宴爾，他有耐心接我上下班。時間長了，加上工作忙，他便無暇顧及。我遽然成了園長兒媳，同事對我態(tài)度微妙起來。她們并未因我身份特殊多加照拂，每遇遲到，反而含沙射影說風涼話。我每天早出晚歸，大把時間浪費在路上。高峰期擠公交，座位也沒有。我個頭偏矮，習(xí)慣穿高跟鞋，車上一站一、兩個小時，簡直是受刑。跑了幾個月，疲憊之余，萌生辭職念頭。婆婆大約早有此意，就等我主動開口。婆婆說，女人嘛，丈夫養(yǎng)不起家才出來受累，安家不缺你那點工資，不如休息在家，趁年輕，趕緊生個孩子。既然婆婆這么說了，我樂得安逸，干脆歇回家里，做起了全職太太。安勇每月一半工資交給我，婆婆時常給我零花錢，衣食無虞。也許是忽然閑下來的緣故，竟然患上了失眠的毛病。醫(yī)生說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聽說我處于備孕期，不建議吃藥。偶然聽說練瑜伽調(diào)節(jié)內(nèi)分泌，有助睡眠，我便報名參加了瑜伽班。兩個月后的一天，感覺腰特別酸，推算例假延遲了十多天。例假向來不準，習(xí)慣延后，以至于沒提前引起注意。買了驗孕棒測試，果然懷孕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婆婆，全家人都很高興。擔心影響胎兒發(fā)育，婆婆不許我再練瑜伽?？上?，還是晚了，樂極生悲的成語在我身上應(yīng)驗了。第二天晚上，毫無征兆，睡夢中出了許多血。早起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我流產(chǎn)了。做B超，子宮內(nèi)有殘留，醫(yī)生給我做了清宮手術(shù)。后來，我才知道，孕早期練瑜伽極易造成自然流產(chǎn)。我總覺得那次手術(shù)沒做好，傷到子宮了。那之后，子宮就像關(guān)上大門，再也沒有了動靜。婆婆帶我去醫(yī)院檢查，查來查去，查不出毛病。每天閑在家里，瑜伽不敢練了，心里仿佛長滿荒草，偶見小區(qū)附近的藝佳幼兒園招聘教師，自作主張報了名，順利被錄取。婆婆不太高興，放著自家幼兒園不去，跑到別家幼兒園上班。我知道她惱火的不是這個，而是我遲遲懷不上孩子。安勇是獨子，年紀不小了，婆婆難免著急?？墒菓言羞@種事情，誰也把控不了，只能聽天由命。

半年前，我發(fā)現(xiàn)安勇外面有女人。

安勇從不碰我手機，他說這是一個男人的風度，也是基本素質(zhì)。我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做一個有風度、有素質(zhì)的女人，對他的電腦和手機敬而遠之。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心事和秘密，即使夫妻，也要做到親密有間。這些道理都是網(wǎng)上流傳的雞湯文教給我的。何況，我手機里同樣隱藏著不想讓他知道的內(nèi)容。一年多以來，我與高中時一個男同學(xué)保持著類似精神戀的關(guān)系。從前在學(xué)校，我們只是泛泛之交，想不到若干年后，通過微信重建了友誼。我們彼此關(guān)心，相互分享生活中的趣事。他喜歡把周圍的點點滴滴講給我聽，失敗的戀情、同事間的八卦、工作的苦悶、理想的破滅。我也一樣，他清楚我每天的生活軌跡，就連我與安勇的房事，也曾向他吐露過。他更像我的閨蜜，我們無話不談。男閨蜜供職于北京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網(wǎng)絡(luò)公司，工資聽上去誘人，除去房租生活費交通費娛樂費所剩無幾。日益攀升的房價令他對未來一片茫然，他的微信簽名就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以后的茍且。

3月14日，他訂購了十一朵白玫瑰送給我。有什么含義呢？上網(wǎng)查才知那天是白色情人節(jié)，白玫瑰代表純粹的愛情。他說，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愛情就是純粹的愛情。這話讓我倒胃口，我聽過另一句相似的——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愛情就是耍流氓。

我與男閨蜜的情感交流只是為了對抗日常生活的平庸乏味，日子太單調(diào)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復(fù)制。我揣測安勇或許也有這樣的紅顏知己，他比我年長，生活閱歷比我豐富。我們相差九歲，算是隔代人。他喜歡的讀書會，我嗤之以鼻。我熱衷的宮斗劇，他不屑一顧。婚前，這些不合拍的東西被新鮮的戀情遮蔽了?；楹?，朝夕相處，它們?nèi)找骘@露出來，這是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

我的揣測很快得到了證實，情況遠比我想象得嚴重。有天晚上，我手機壞了，黑屏，開不了機。幼兒園許老師找我調(diào)班，聯(lián)系不到我，不知從哪里打問到了安勇手機號，電話打給了他。安勇當時正玩手機，接到電話把手機轉(zhuǎn)給我。我與許老師說完正事，嘮起了家常。安勇等得不耐煩，去了洗手間。掛斷電話后，手機保持開屏狀態(tài)，不需密碼就能瀏覽。他手機設(shè)有密碼，倒不是專門防備我，只是防止手機丟失。我下意識點開微信圖標，兩句未來得及刪除的對話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個網(wǎng)名“時光不棄”的留言：剛分開就想你。他的回復(fù)更肉麻：無時無刻不想你。

插圖:張四春

我迅速點開“時光不棄”頭像，一片深藍色大海。朋友圈轉(zhuǎn)發(fā)的都是公眾號文章：深度解析伊朗電影《一次別離》；最美的100首中國古詩詞；帶本好書去旅行等。沒來得及繼續(xù)往下翻，安勇已經(jīng)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我迅速退出，把手機丟到一邊。我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偷窺他手機，最重要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掌握了秘密?！皶r光不棄”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已婚婦女還是未婚姑娘？他們的關(guān)系顯然比我與男閨蜜似是而非的精神戀深入得多，復(fù)雜得多。安勇不過是一家銀行的高級職員，就算他母親有點積蓄，未必都給他。他相貌不出眾，財力有限，什么樣的女人剛分開就想他？

遇到安勇之前，無論愛情，還是性，于我都是一紙空白。大學(xué)時參加社團，有個小男生追過我，半推半就相處過一陣就散了。畢業(yè)第二年認識了安勇，早早結(jié)了婚。嚴格說起來，安勇就是我的初戀。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單著，我卻已經(jīng)結(jié)婚四年了。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流產(chǎn)，我都是三歲孩子的母親了。我自問婚后盡到了妻子本分，洗衣做飯家務(wù)，樣樣不勞他費心。就算背著他和男閨蜜曖昧，那也不過是無聊生活的調(diào)劑，并未真得打算背叛婚姻?？墒牵c“時光不棄”不一樣。他們的茍合，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無法接受丈夫和別的女人耳鬢廝磨后，回到家若無其事?，F(xiàn)在就這樣演戲，往后數(shù)十年的漫長歲月怎樣度過？裝聾作啞一輩子嗎？還是——說不定哪天他就攤牌了?！皶r光不棄”赫然登場，取代我的位置。

我對“時光不棄”滿懷好奇，她究竟何方神圣？能令安勇對她說出“無時不刻想念你”這般繾綣纏綿的情話。要知道，在我們熱戀之初，他也未曾對我有過這樣的表達。我要把她找出來，倘若她已婚的話還好說，如果未婚，我得考慮離婚的可能性。遲遲不孕已給我們的婚姻蒙上陰影，萬一哪天他領(lǐng)回個挺著肚子的孕婦，婆婆也會站在我的對立面。我不怕離婚，怕的是到頭來兩手空空，變回畢業(yè)之初那個租著房子吃泡面的窮姑娘。

我先從安勇經(jīng)常參加的戶外活動入手，以徒步愛好者身份申請加入安勇所在的戶外QQ群。這個群近千名成員，我在近千名群員里尋找“時光不棄”，沒找到，QQ和微信未必使用相同名字。群里有共享文件，里面不少活動合影，最早追溯到幾年前。我耐著性子翻看，相片上，幾乎每個人裝束都差不多，棒球帽、沖鋒衣、雙肩包。我必須仔細尋找，才能依稀找出安勇的身影。其中多張合影，安勇旁邊都是同一個女性。像素不高，只能看出大概樣貌。長發(fā)，圓臉，年齡似乎不小了，三十幾歲的樣子。她是否就是“時光不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新公告顯示本周末有活動：親近大自然，徒步穿越林縣蘇家峪、趙莊、楓林寺。強度中等（15公里），歡迎大家參加活動，費用AA制，午餐自備。

安勇周末開車送婆婆回老家，他舅舅剛做了心臟手術(shù)。這次活動安勇去不了，我正好參加。早晨六點半，我準時到達集合地點。一輛大巴車停在那里，上車后，我特意坐到一位年齡相仿的男士身邊，異性搭訕方便些。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男士看出我是新人，態(tài)度極為熱絡(luò)。我打開手機，翻出QQ群合影，指著照片上安勇身邊的女子，問他，她叫陳麗華嗎？這名字是我順口胡謅的。不是，不是，她不姓陳，姓崔。崔姐今天也來了，就坐在后面。他回頭指給我看，我連忙阻止。你別指指點點，她長得像我認識的陳麗華，看來認錯了。我的解釋合情合理。

大巴駛?cè)肓挚h蘇家峪，大家集體下車步行。路上，我特意接近崔姐。她身材高挑，灰藍色牛仔褲包裹著兩條渾圓結(jié)實的大長腿，胸前乳房沉甸甸的，至少比我大了兩個號。我在她身上聞到了熟悉的薄荷味，正是安勇喜歡用的香水。我認定她就是我要尋找的“時光不棄”，或許他們早就認識，如同我與男閨蜜一樣，也是舊友重逢。我聽到她和別人談起自己兒子，心里竟然松了口氣。我不想與安勇離婚，這段婚姻談不上美滿，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經(jīng)濟上沒有壓力。貧賤夫妻百事哀，記得少時，與母親一道去鎮(zhèn)上趕集。她看中一件長袖襯衣，在服裝攤前徘徊許久，最終沒買。我不想過那種連買一件衣服都要反復(fù)掂量的人生，舒適的環(huán)境里待久了，變得充滿惰性。我已經(jīng)失去了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意氣風發(fā)，獨闖生活的勇氣。

途中，我用手機給崔姐拍了兩張照片。隨后，以發(fā)相片為由，加微信好友。她微信名“春雨”，頭像是一張卡通畫。我心里一灰，她不是那個女人，她不是我要找的“時光不棄”。

徒步到這時，只進行到三分之一。我失去動力，再無力氣繼續(xù)前進。我的裝備也不夠?qū)I(yè)，腳上穿的只是普通帆布鞋，一路走來，爬高踩底，腳后跟鈍痛。經(jīng)過趙莊時，我脫離大部隊，給負責人發(fā)了條短信，稱身體不適退出活動。

趙莊是一座藏在大山深處的小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許多院落破敗了，空無一人。令我驚喜的是，村里有一道自高而下的山泉，清澈透明。初秋的薄霧中，冒出縷縷白氣，探手進去，水是溫熱的。有戶人家門前用石頭筑起浴缸大小的水池，泉水流經(jīng)時蓄在池中，池底留有小孔。水源源不斷而來，又自池底緩緩流走。女主人抱著一盆衣服出來，蹲在池邊洗衣。我羨慕地看著她，隨時可用溫熱的泉水浣洗衣物，這樣的環(huán)境真是太好了。雖說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但我家屬于城郊，遠沒有這種深山老林的韻味。時近晌午，我詢問她，可否留我吃頓飯。她警惕地看著我，我急忙補充，我出飯錢。她的神情松弛下來，滿口答應(yīng)。誰說山里人淳樸？這里早不是世外桃源。

她家院內(nèi)有棵蘋果樹，尚未成熟，青澀的果子掛在枝頭。我坐在樹下休息，她在廚房燒火煮飯。院外茅廁散出陣陣異味，是初秋，若是炎熱的酷暑，味道恐怕更烈。適才生出的羨慕煙消云散，真讓我在這里住幾天，恐怕受不了。午飯是豆角燜面，吃時澆一勺油辣子，連湯也沒有，只倒了杯熱水給我。我艱難地咽下半碗飯，掏出十元錢給她。我以為她會推讓一番，結(jié)果沒有。她略一猶豫，伸手接過了。

山路上，遇到一個騎摩托車的村民。我給了他十塊錢，他把我送到鎮(zhèn)上，我搭乘中巴去了縣城，轉(zhuǎn)乘班車回到青城。當天晚上，我就退出徒步群。通過戶外活動尋找“時光不棄”的計劃失敗了。

我把安勇出軌的事告訴了男閨蜜，他認為我們夫妻生活不正常。我跟他講過我與安勇的房事，每周一次，很有規(guī)律。他說，如果這種事情變成按時交作業(yè)，就沒什么樂趣可言了。言外之意，似乎是我魅力不足，導(dǎo)致安勇出軌?！皶r光不棄”有何魅力吸引安勇呢？我想起那兩句微信上的情話，心中刺痛。眼下關(guān)鍵的，還是找出這個女人。我要知道她是什么人，才能判斷自己是否她的對手。

我瞄上了安勇常參加的讀書會，“時光不棄”沒準也是讀書會成員。讀書會地點設(shè)在花溪公園旁邊一家茶館，天氣好的時候，他們的活動有時會在公園涼亭舉行。我特地去了趟茶館，服務(wù)員說，活動時間不固定，有時一個月一次，有時兩個月一次。我跟她要了電話，拜托她提前告訴我下次活動時間。我不想直接問安勇，擔心打草驚蛇。萬一“時光不棄”知道我參加，也許就不來了。

幾天后，服務(wù)員通知我。本周末下午，有一場活動。我按時到了，提前編好謊言，佯作路過此地。意外的是安勇并不在，我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單位臨時有事。我實話告訴他，我在讀書會現(xiàn)場，剛好路過，就進來了。不時有人拿手機拍照，現(xiàn)場照片會傳到他們所在的讀書群，安勇難免發(fā)現(xiàn)我。不如主動告之，省得他回頭盤問。

我就是在那次讀書會見到李安琪父親的，他安靜地坐在角落，手里捧著一杯茶。我指著他的茶，同服務(wù)員要一杯相同的。服務(wù)員說，那是生普，普洱茶分生熟兩種，價格一樣。她建議我喝熟普，生普傷胃。我不懂茶，平時也不喝茶，但這個男人喝茶的姿勢吸引了我，我堅持喝和他一樣的。主持人介紹他叫李海，他朗誦了一首詩，惠特曼的情詩。我記住了其中幾句：我聽見潮水悠悠卷上海岸/我聽見流水與沙粒的嘶嘶聲響/仿佛對我輕聲絮語/我最愛的人/就躺在我身邊……他的聲音與他的相貌一樣迷人，淳厚、低沉，充滿磁性。我忘記了自己來讀書會的初衷，幾乎沒怎么注意現(xiàn)場的女性，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我忍不住拿手機對著他拍了幾張照片，他朝我點點頭，微微一笑。我把他的照片傳給男閨蜜看，男閨蜜嘲諷我好色。哈，子曾經(jīng)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在對美色的追求上，男人與女人是一致的。

晚上回到家，我主動跟安勇談起李海，我夸他長得像柏原崇。安勇反問，柏原崇是誰？我故意奚落他，連柏原崇都不知道，簡直是對牛彈琴。安勇不屑地說，你們女人啊。我們女人怎么了？你們女人就喜歡看臉。這話說得，難道你們男人就不喜歡看臉嗎？安勇懶得與我爭執(zhí)，仰臥到沙發(fā)上看書去了。說來慚愧，安勇每個月至少讀兩三本書。我呢，半年也讀不完一本。

讀書會不久，我就聽說了駕圖盒子。網(wǎng)購了一只，請小波偷偷裝在安勇車上。有了駕圖盒子幫忙，我相信遲早會找出“時光不棄”。

手機里面李海的幾張照片遲遲舍不得刪掉，一面之緣，念念不忘。男閨蜜酸溜溜地說，你大概遇到了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嘿，遇到了又怎樣？我有自知之明。別說我是有夫之婦，就算單著，也不會奢望與他有任何交集。我對他，就像對熒幕上的柏原崇，止于欣賞而已。

課間操時，碰到許老師。我興奮地問她，你見過李安琪父親嗎？許老師說，當然見過，怎么了？我說，早晨在幼兒園門口碰到了，以前沒見過他送孩子。許老師哂笑道，你怎么對人家感興趣？是不是也覺得他長得帥？許老師年紀比我大幾歲，我倆經(jīng)常互開玩笑。

從許老師口中得知，李海是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老師，專攻版畫。她家裝修房子，想買一幅他的版畫。版畫？印象中的版畫就像黑色剪紙，不好看。許老師批評我落伍，版畫分很多種，李海作的版畫是彩色絲網(wǎng)版畫，藝術(shù)感很強，掛在家里比一般裝飾畫上檔次。我被她說得動心了，我家客廳掛著一幅過時的風景畫，早想換掉了。他的畫貴嗎？我問。許老師說，不貴，版畫成本相對較低，一張版能作幾十幅畫，何況這個行業(yè)賣的是名氣，普通畫家作品貴不到哪里。聽說他有專門的工作室，找機會咱們一起去看看。

周六，許老師邀我與她結(jié)伴去青云山泡溫泉。這么冷的天泡溫泉，虧她想得出來。我不想去。她說有人送了兩張免費門票，過了元旦就作廢了。她央求我，一起去吧，就當是陪我了。我拗不過她，只好答應(yīng)了。

我們搭乘一班旅游中巴，去了青云山。天冷的緣故，室外溫泉幾乎沒人，室內(nèi)湯池，也只有寥寥幾個顧客。我倆換了泳裝，泡了沒一會兒，就跑到桑拿房取暖，感覺就像大老遠跑來洗桑拿似的。桑拿房只有我們倆，熱氣逼緊了，打開門透會兒氣。終于又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披著白色浴巾。熱氣氤氳，水汽彌漫，勉強看清他們輪廓。男的較胖，挺著肚腩。女的纖瘦苗條。只聽男的說，今晚不用回了，就在這兒住一夜吧。女的說，不行，我答應(yīng)安琪晚上回去的。許老師與我同時一怔，我們都聽出這是李安琪母親的聲音。許老師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聲。我們轉(zhuǎn)過身子，面向墻壁，不時舀起桶里的水，澆到烤熱的石頭上。蒸汽嗤地冒起來，室內(nèi)混沌一片。

他們很快出去了，我倆做賊似的趴在門口窺視。果然是李安琪母親，浴巾下面，兩截白色的小腿一晃一晃。男人肥頭大耳，與李海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許老師感慨，現(xiàn)在的女人啊。我也禁不住惋惜，什么眼光啊，嫁了那么帥的男人還不滿足，跟個胖子鬼混，圖什么呀?？隙▓D錢唄，許老師撇著嘴說，這種事情見多了。

返程車上，我打開手機查看駕圖盒子動靜。安勇的車又去了西城大廈，我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圖書館。圖書館與西城大廈相隔七、八公里。為什么每次他的車停在西城大廈就要向我撒謊？難道“時光不棄”與那個地方有關(guān)聯(lián)？

許老師見我情緒低落，以為我對這次出行不滿，表示晚上請我吃烤魚。我差點告訴她安勇出軌的事，話到嘴邊，忍住了。家丑不可外揚。這種事情向男閨蜜吐槽一二便罷了，女人嘴巴信不過，何況身邊的熟人。傳出去，別人未必同情我，說不定等著看笑話呢。我婉拒了她請吃烤魚的好意，謊稱回婆婆家吃晚飯。中巴車途經(jīng)西城大廈，我從那里下了車。

駕圖盒子告訴我，安勇的車二十分鐘以前離開了。

西城大廈是一棟十二層高的寫字樓，四層以下是展廳，時常有外地來的商品展銷會在這里舉行。五層到十二層是辦公區(qū)域，一些社會團體，文化公司之類的單位在這里辦公。我想乘電梯上樓，門口保安攔住了。他問我找誰，我囁嚅半天說不出具體單位和名稱。天快黑了，站在樓下，仰頭看，只有稀稀落落幾間窗戶亮起了燈。今天周末，大部分單位休息。我凝望那幾扇亮著燈的窗戶，感覺“時光不棄”就躲在某一扇窗戶后面。這個面貌不詳?shù)呐讼駰l狡猾的蛇，盤桓在我的婚姻里，時不時吐出黑色的信子嚇唬我。

我獨自在臨街小店吃了一碗油潑面，辣椒油把面條染得像胭脂一樣紅，綠色的青菜附在上面，宛似紅花配綠葉。

回到家，安勇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知道我去了青云山，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吃過了，許老師請我吃的烤魚。他問我玩得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下午就回來了，去了一趟西城大廈。他身體微微一怔，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你去西城大廈做什么？我聽見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我和許老師一起去的，西城大廈有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

失眠的毛病又開始了，常常半夜起來，趴在陽臺上，眺望城市夜景。晚上睡不好，白天昏昏沉沉，伴隨著隱約的頭痛。青城的冬天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死氣沉沉。我期盼著這個季節(jié)快點過去，春暖花開，陽光燦爛。

我與男閨蜜的精神戀毫無預(yù)兆地結(jié)束了。前一天還在微信情意綿綿互道晚安，第二天誰也沒聯(lián)系誰。接下來幾天，他沒出現(xiàn)，我也沒主動問候。一周后，他留言說出了趟差。哦，我淡淡回應(yīng)。出差不是借口，往常他赴個飯局都會殷勤地拍張照片給我看，出差這樣的大事怎會不告訴我？我何嘗不是如此，以前切菜切破手指都不忘拍照發(fā)給他求安慰，現(xiàn)在呢，夜夜失眠，也懶得對他傾訴。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吧，總有厭倦的時候。這種關(guān)系脆弱得就像紙漿擰成的繩子，無論看上去多么粗壯，輕輕一拉，就斷了。

臨下班那段時間最難熬，孩子們經(jīng)過午睡，精力充沛，活蹦亂跳，教室里喧鬧不休。我負責中班教學(xué)，吃力地教他們唱一首兒歌。有幾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不聽話，我耐著性子規(guī)勸，嗓子都快喊啞了。教室安裝了360度無死角攝像頭，家長們隨時通過手機遠程監(jiān)控孩子狀況，動輒在微信群指手畫腳，怕你聽不到，就撥打語音電話。許多老師對家長監(jiān)控教室不滿意，父母手伸得太長，不利于兒童成長。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幼兒園競爭壓力大，為了提高入園率，不得不這么做。

瞅空瞄了一眼手機，駕圖盒子推送來幾條新消息：

15：35我在青城市西城區(qū)德勝西街101號啟動了，準備出發(fā)了！

16：01我熄火了，一共行駛13.2公里，耗時26分鐘，已經(jīng)到達青城市西城區(qū)南大東街27號啦。

后面附著地圖，安勇的車停在夏威夷酒店前院。

夏威夷酒店是一家商務(wù)酒店，這個時間，他跑到那里做什么？我撥打他手機，響了幾聲沒人接。直覺告訴我，他正在與“時光不棄”幽會。我請假提前下班離開幼兒園，打了輛出租車直奔夏威夷酒店。路上，我不時查看駕圖盒子動態(tài)，安勇的車一動不動。

二十分鐘后，我到了酒店。安勇的車仍然停在院內(nèi)，大門左側(cè)第二輛。我暗自松了口氣，倘若迎面撞上，那就尷尬了。做賊的明明是他，心虛的反而是我。我再給他打電話，這次總算接了。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辦公室，解釋剛才部門開會，靜音，沒聽到手機鈴聲。我說，下班想去沃爾瑪買東西，你能來超市接我嗎？他推脫，你打個車吧，高峰期堵得厲害。哼，我冷笑著掛斷了電話。

酒店大廳空蕩蕩的，幾株茂盛的盆栽植物綠得發(fā)亮。二層有個環(huán)形咖啡區(qū)，坐到那里，正好俯瞰大廳。我上去要了杯咖啡，找了個合適位置，坐下慢慢等。

我像個守株待兔的獵人，苦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等到安勇現(xiàn)身。他沒有辦理退房手續(xù)，而是直接走出大門。不出意外的話，很快能見到“時光不棄”的廬山真面目了。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灼，站起身。駕圖盒子提示安勇的車啟動了，徑直開走了。奇怪，難道那個女人先走了？不，不可能，我一直窺伺著大廳。剛才出去的只有寥寥幾個女人，且都有伴。我篤定那女人還在酒店，為避人耳目，他們故意各走各的。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大廳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這么等下去不是辦法，我離開咖啡區(qū)，轉(zhuǎn)身下樓。

樓下大廳，有個男人正在前臺辦理退房手續(xù)。他的背影很熟悉，哪里見過？我的心驀地跳了一下，感覺身體僵住了，周身冰冷，仿佛罩了一層霜。我看著他辦完手續(xù)，走出旋轉(zhuǎn)門，邁步下了臺階。我踉蹌著追了幾步，少頃，一輛炫黃色SUV駛出大門。我給許老師打電話，我問她，李安琪父親的工作室在哪里？許老師說，好像在西城大廈，具體哪個房間不清楚。我無力地垂下手臂。微信上，“時光不棄”的頭像是一片深藍色大海，原來那就是他的名字，李海。

回家路上，下起了雪。一片又一片雪花從夜空落下來，漸漸稠密起來。打開手機，駕圖盒子發(fā)來一條新消息：

19：01我熄火了，一共行駛11.3公里，耗時29分鐘，已經(jīng)到達青城市北山區(qū)濱河路19號啦。

我點擊手機屏上的黃色圖標，毫不遲疑地把它卸載了。

路邊閃過一只灰色的貓，似乎就是那只被拋棄的流浪貓。它不再對我抱有幻想，而是敏捷地躍過墻頭，倏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