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孟媛
一九三四年,香港。
細(xì)雨蒙蒙連著下了兩個星期,幾乎沒有停過,整個城市里彌漫著發(fā)霉的味道。街角的早點鋪還像往常一樣忙碌,不過賣家與吃客都少了那份調(diào)侃世事的閑情,與熟人簡單寒暄之后,整個鋪子里僅剩下吧唧嘴的聲音。對面的月圓百貨店門口鋪著幾塊臟兮兮的布,進(jìn)去的人總是下意識地搓一搓鞋底,兩個店員懶洋洋地坐在板凳上,不屑地聊著女星阮玲玉的風(fēng)流韻事。
12路電車,一個接一個的人靜默地走了上來,找到座位坐下,摘下帽子或是將潮濕的雨傘立在腳邊,等著時間流過。陸知晴總是會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一切風(fēng)景閃過。她在陰雨天總是會有太多的思緒,雨水模糊了窗,她閉上眼睛回憶著往事,半個小時的車程足夠了。
一年前她還在蘇州,在她的大家庭里掙扎。她是家里的第一個女孩子,母親在她上中學(xué)之前就去世了,父親喜愛她,但總被三房姨太太分了心。大哥畢業(yè)后靠關(guān)系在銀行做事不大回家了,弟弟、妹妹們還都在讀書,她也到了一定的年齡,已經(jīng)有好幾個媒人來找過父親了。父親對城南一富商家很是中意,可她并不喜歡那家的木訥兒子,聽說那家的兒子沉迷于訓(xùn)鴿子,姨太太們的暗示和巴結(jié)更是讓她覺得惡心。她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鼓起勇氣跟父親說想要出去讀書,軟磨硬泡下父親最終同意了。
去年七月,十八歲的她來到了香港,陌生的環(huán)境并沒有讓她過分不安,她在蘇州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家里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父親的一位姓王的老朋友去碼頭接她,她對這位王伯伯已經(jīng)沒有一點印象了,王伯伯倒像見到老熟人一樣地說道:“知晴,你還是小時候的模樣!”王伯伯已經(jīng)幫她在他家附近租好了一間合適的房子,她將祖父和父親準(zhǔn)備的禮物交給了他,并不停地說著感謝。好在王太太也喜歡她,后來她經(jīng)常到王家坐一坐,王太太總會為她做些蘇式的菜肴。
電車在一所大學(xué)門口停了下來,陸知晴在這里學(xué)習(xí)英語。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七分裙子和黑色的平跟小皮鞋,完全一副女學(xué)生的打扮。她不像別的女同學(xué)一樣留著齊肩或齊耳的學(xué)生頭,她有著齊腰的頭發(fā),多數(shù)情況下會綁一個低低的馬尾。她總是能夠?qū)⒔淌谥v的每一個部分都吃透,這是她的優(yōu)勢。一天的課結(jié)束后,她還會乘坐12路電車回到她那間溫馨的小屋子里。
房東劉太太五十歲了,是上海人,十年前來到香港定居,待她很好。劉太太和劉先生育有兩男一女,劉先生在廣東開工廠,不常回到香港。劉太太的娘家人倒是因為家族生意的原因大多都搬到了香港住,劉太太每周在家宴的賓客、打牌,打發(fā)寂寞。劉家的洋房院子有一棵桂花樹,陸知晴每次登門拜訪時都要對著它盯好久。陸知晴想起她蘇州的家里也有一棵桂花樹,每年八九月,比翡翠還要綠的葉子之中掛滿了一簇簇淡黃的桂花球,香氣飄到老遠(yuǎn)。家里的老媽子總是小心翼翼地將桂花摘下來,做成桂花糯米粥,或者將桂花取下曬干泡水喝。每每雨后,碎碎的桂花散落在青石板上,老媽子總是嘟囔著“怪可惜的”。她來香港的時候,家里的桂花樹還沒有開花,想到這里她不免有點傷感。
陸知晴住的是劉家臨街的房子,在花園洋房的前面。臨街房子的一樓就是房東太太的大女兒劉淑榮經(jīng)營的月圓百貨店。劉淑榮是個摩登的美女,她沒有江南女人那種糯糯的柔感,說話也不是呢呢喃喃的。她嗓門很大,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張羅生意,見到熟人總是高喊一聲,“嗬!有空一定要去我樓上坐一坐呀?!?/p>
陸知晴住在這里的三樓,屋子里的擺設(shè)都是劉太太幫忙布置好的。劉太太說:“床墊是高檔的洋貨,保你睡得舒舒服服的,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睡好,養(yǎng)顏?!眲⑻诩t框的玻璃窗下擺了一張暗紅色的實木的餐桌,四把實木的椅子。前不久陸知晴在月圓百貨店買到了一張極好看的淡綠色桌布,又放上漂亮的茶具,竟像是西餐廳的桌子了。
回到家里,陸知晴像往常一樣為自己熬了點粥,炒了盤青菜,吃完后便坐在床上看書,看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第二天她還要為一家出版社做一些零碎的翻譯工作,報酬并不高,雖然家里給的錢足夠她的日常開銷了。這幾天她還要去王家坐一坐,打算給王太太買一瓶最近很流行的那款高檔的上海雪花膏。
雨下了幾天之后就停了。星期一的早上,陸知晴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裙,一雙米黃色的涼鞋。她在街角喧鬧的早點鋪吃了幾個燒賣。她愛吃燒賣,她吃不慣大家都愛吃的竹升面。在她看來,竹升面又硬又干,完全吸收不進(jìn)湯汁的精華。
飯后,她踏上了12路電車,她習(xí)慣坐的位置已經(jīng)被占了,占座的是一個清秀的男生。陸知晴知道這個男生,他是上個星期才開始坐12路電車的。事實上,陸知晴知道這輛電車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銀行上班的先生們,開鋪子的太太們,還是涂著口紅的小姐們,她有著天生敏銳的觀察力。
一連幾天,陸知晴都會碰到這個清秀的男生,她從來都沒有這么好奇一個人:他會是內(nèi)地來的嗎?會不會是蘇州人或者上海人?難道他是南洋過來的?一路上她心跳不停地加速,臉頰一陣一陣地紅起來,既緊張又奇怪。她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的男人有過分的想象,明明連話都沒有說過。陸知晴被自己的各種小念頭捉弄了,她不會掩飾自己,越想越迷茫,越想越羞愧,心跳又加速了,臉紅到了脖子根、紅到了耳朵里,像是發(fā)燒一樣,全身的血液極快速地往大腦上涌過來,整個人懵懵懂懂地下車。電車門一開,微風(fēng)一吹,她醒了過來,猛然想起背包忘在了座位上,慌忙轉(zhuǎn)身回去拿??伤哪康牟]有達(dá)成,因為她一轉(zhuǎn)身就撞在了他的懷里。她當(dāng)即傻在原地,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樣子。他很好看,也很耐看,他的眉毛、眼睛、嘴巴像是正在努力擺脫書生氣的天然感,向著更硬朗的方向發(fā)展,可是還是介于稚嫩和硬朗之間,這顯得他可愛極了。陸知晴覺得很丟人,特別是那個司機(jī)用粵語說著“做咩”,語氣里帶著煩躁。陸知晴還沒嘟囔出“我的包忘下了”,就被輕輕地拽下了車。拽她的是他,他把包遞給了她,用蘇州話說:“再見,當(dāng)心?!标懼玢对谛iT外,丟人的勁還沒有過去,好奇的勁就填滿了她的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充斥著疑問。他怎么知道我是蘇州人,他到底是誰?
他叫魏毅生,周圍人都開玩笑叫他魏醫(yī)生,叫著叫著他好像真的成了魏醫(yī)生。中學(xué)畢業(yè)后,魏毅生想去英國學(xué)醫(yī)。他家境殷實,父親開著上海小有名氣的魏氏紡織廠。對于他學(xué)醫(yī)的計劃,家里人很支持,但是對于他去英國的想法,母親絕不同意。母親是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雖然魏毅生有哥哥、姐姐陪在父母身邊,但是母親最疼惜她這個小兒子,堅決不同意去英國那個遍地都是白人的國家。一是太遠(yuǎn)了,這么遠(yuǎn)的地方要怎么到呢?二是母親討厭在上海的白人,她總是能看到一些白人男女在街頭摟摟抱抱,在咖啡廳里還要時不時地接吻。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沖擊,她的大家庭和私塾先生并沒有教會她怎樣理解這些不符合倫理道德的行為。她認(rèn)為他們這些白人在別人的國家都可以放肆地做這些事情,在那個叫歐洲的地方還不知道過分到什么地步呢,那定是一片不潔之地。軟磨硬泡之下,雙方做了妥協(xié),母親贊同他去香港學(xué)醫(yī),香港也有不錯的醫(yī)學(xué)院,況且她的表姐一大家人都在那,多多少少有個照應(yīng),肯定是不會出差錯的。魏毅生母親口中的表姐就是劉太太。
魏毅生是兩年前來香港的,姨母十分喜歡他。他住在姨夫和姨母暫時閑置的公寓,離花園洋房有一條街那么遠(yuǎn)。魏毅生天生帶著文藝的氣息,他喜歡看小說,中國的、英國的、法國的、蘇聯(lián)的,他都愛;他樂意去聽音樂,唱片店里的老板也很喜歡他。
魏毅生原來是在姨母家見過陸知晴的,每次都是陸知晴被姨母催促著打牌。姨母一天不打牌就受不了,更是看不得陸知晴無聊地坐在沙發(fā)上。姨母認(rèn)為女人的交際只有在牌桌上才是真實的。而他總是被小表弟纏著講這講那,講的大部分是上海的事,每每講起來,他都有些心酸。他已經(jīng)快兩年沒有回過家了,上次大哥寄來的信里說父親在工廠里暈倒了,西醫(yī)說是血壓太高。他想今年假期一定要回家看看才安心。
他知道陸知晴并沒有發(fā)覺他的存在,過后他旁敲側(cè)擊地向姨母打聽了這個女學(xué)生。姨母一臉的笑意要替他撮合撮合,他連連拒絕說自己還沒這個打算。
中秋月圓之夜,異地的人兒心意更濃。劉太太早早地下了請?zhí)?,邀請陸知晴和平時打牌的女客一聚,魏毅生也在。陸知晴一推門嚇了一跳,她從未想到會在這里碰到他。劉太太樂個不停,在飯桌上笑盈盈地給陸知晴講這其中的關(guān)系。陸知晴聽得云里霧里的,忍不住多喝了兩杯紅酒,臉上泛起了紅暈。喧鬧的飯桌上,有一股暗流,只有陸知晴和魏毅生身在其中。
王太太問陸知晴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微醺上頭,忍不住說了出來:“如果不是學(xué)習(xí)英語專業(yè),我想我大概會開一家偵探社,就叫知晴小姐的偵探社。”
“知晴小姐的偵探社!”王太太笑得花枝亂顫,“探誰呢,我看你還是探那些騷狐貍?cè)グ桑 ?/p>
“哈哈,知晴果然是不同尋常,你要是當(dāng)了偵探,先替我探探我家這只公狐貍。”劉太太笑岔了氣,“哎喲不行,笑得肚子疼。”
陸知晴的臉更紅了,魏毅生忙出來解圍說:“我倒是覺得知晴的想法很好,男人可以做偵探,女人為何不可?我想這個社會需要青年人站出來做新的事情,這樣國家才能進(jìn)步?!?/p>
劉太太看魏毅生著急著解說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我們都徐娘半老了,可不懂你說的什么進(jìn)步,知晴懂,以后你們倆說吧!”劉太太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毅生,這些可都是你在那個秘密基地學(xué)來的?”
“什么秘密基地?”王太太好奇地問。
“可能是教會活動吧,我也不曉得這孩子在搞什么?!?/p>
魏毅生的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哪有什么秘密基地?姨媽,你以后不要講這個。”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陸知晴暈暈的,只聽了個七八成,她想大概是某個學(xué)生社團(tuán)。
飯后魏毅生送陸知晴回家,皎潔的月光灑到了二人身上,灑到了整條街上。
“瞧,這月亮真圓?!?/p>
“是啊,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陸知晴低下了頭。
“即使有這樣美好的月光,我們的國家也并不在歲月靜好之中?!?/p>
“嗯?”
“沒什么?!?/p>
“知晴,12路電車上見!”
“好?!?/p>
陸知晴在母親去世后,便再也沒有感受過人與人之間的親昵。父親的愛要分給兄弟姐妹和三房姨太太,她很早就學(xué)會順從和迎合,但在魏毅生這里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塊小地方,不用和別人分享。他們商量好,年假的時候一起坐船回上海,然后再送她坐船回蘇州。
回到香港,陸知晴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從蘇州帶來的點心和幾匹上好的蘇繡去王家和劉家拜訪。第二日晚,她敲開了淑榮會客室的門,她給淑榮挑了大紅色的蘇繡做旗袍,極其紅艷動人。陸知晴和淑榮的友誼一直不溫不火的,除了互贈禮物和寒暄客氣,別無其他。雖說淑榮的會客室就在陸知晴樓下,她卻去得不多。淑榮實在是位懂得張羅、能說會道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人。淑榮一把將陸知晴拉進(jìn)了屋子里,笑盈盈地說:“你來得正好,我這里剛來了英國的餅干和豆子罐頭,快點嘗一嘗?!闭f著轉(zhuǎn)身給陸知晴倒了半杯威士忌。陸知晴并沒有喝。淑榮仔細(xì)打量著陸知晴帶來的蘇繡,幻想著做成一件什么樣式的旗袍,去出席怎樣的場合,奔放的榮姐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少女嬌羞的憧憬。陸知晴看得呆住了,她想: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呀,這樣的風(fēng)姿怕比王熙鳳還要辣,比林黛玉還要嬌,將嬌和辣沒有一點瑕疵結(jié)合在一起的怕是只有淑榮了。她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淑榮這樣小女人的一面,這和平時的淑榮判若兩人。淑榮和陸知晴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聊天南海北,聊男人和女人。淑榮的勁頭十足,像是看透了這天下萬物似的。聊到自己,淑榮一下子冷靜下來,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包圍著她,讓她想要去傾訴卻無力回憶。
淑榮在上海本有愛人,二人是在中學(xué)聯(lián)合會結(jié)識的。男人對她非常好,省吃儉用給她買愛吃的點心;男人很有才氣,寫文章行云流水。男人家境貧困,母親有精神疾病,淑榮卻鐵了心地要嫁給他。劉家在上海時也是闊氣的富貴人家,淑榮作為大女兒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從小嬌生慣養(yǎng),劉先生、劉太太堅決不同意自己呵護(hù)多年的女兒嫁到這樣的一個家庭。淑榮開始了長達(dá)一年的反抗,劉先生、劉太太愁得頭發(fā)都白了,不同意,堅決不能同意。不管淑榮怎樣反抗,這場斗爭總是被掩蓋在平靜的家庭氛圍之下,不至于將恩情撕破。男人的精神病母親找上門來了,打破了平靜,那個婦人撒潑地說是淑榮勾引她兒子,鬧得滿城風(fēng)雨。劉先生一氣之下打了淑榮,長長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白衫下印出了一道道血痕。
男人帶著他的精神病母親走了,離開上?;亓四暇├霞?,離別的前一天,兩個淚人緊緊擁著,一個在哀求,一個在嘆息。男人說他不再耽誤淑榮了,他放手了。自此之后,淑榮好似變了一個人,她用盡一切的努力讓自己忘記這個男人,她開始去參加舞會、去交際、去打牌,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緩和了??墒鐦s心里明白那破碎的紙拼起來也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她和父母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層紗,有時厚,有時薄。淑榮坐在沙發(fā)上吸著煙,白色的煙縈繞著她曼妙的身姿,煙霧繚繞,似乎纏著她的并不是透白的霧氣,是寂寞。
一九三七年,上海。
魏毅生和陸知晴在上海錦江飯店舉行了婚禮。陸知晴有了魏毅生這樣的愛人,她覺得在哪生活都是一樣的,不管是香港還是上海。
魏毅生在一家英國醫(yī)院做醫(yī)生,陸知晴成了一家出版社的翻譯。
這一年是不尋常的一年,盧溝橋事變刺痛了每一位中國人的心,年輕的心再也靜不下去了。于是走在路上,站在電車上,有這樣一些青年人,他們眉頭緊皺,行色匆匆,他們的大腦或許在思考著,或許在憤怒著,他們的眉頭間都擁有了一個“川”字。當(dāng)香港的劉太太和王太太在牌桌上吃著點心、打著牌,相互疑問著“盧溝橋是在什么地方,它離著上海有多遠(yuǎn)”的時候,魏毅生的眉宇間也悄悄地生出了一個“川”字。他變了,一夜之間擺脫了書生氣,硬朗與抱負(fù)順著血管流向全身,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胡子不顧體面地生長著。
在戰(zhàn)爭面前,魏毅生他們這群愛國青年喪失了愛情的荷爾蒙。他們已經(jīng)無力去思索和愛情有關(guān)的事項。他們記不得對象的生日,記不得她們愛吃的東西,記不得她們的囑咐。
陸知晴懷孕了,而魏毅生幾乎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上海的抗日上。他經(jīng)常早出晚歸,有時候到家已經(jīng)深夜,來不及和妻子寒暄就和衣而臥,早上在妻子還沒醒的時候就匆忙離家。陸知晴喜歡貼在丈夫的懷里,他身上獨特的味道讓她感到安心,但這樣的機(jī)會越來越少了。陸知晴不知道丈夫每晚從醫(yī)院下班后又去了哪里。她相信他不會去百樂門跳舞,也不會去西餐廳饕餮,更不會去花柳巷子尋樂。因為他每晚回來不是灰頭土臉就是饑腸轆轆。他每晚回家后都要在沙發(fā)上坐著思索好久,眼神有時焦慮、有時堅定。她相信一個沉迷燈紅酒綠的浪子是不會有這樣的眼神的?!八诤腿毡救俗鞫窢?,他真的行動起來了?!标懼缦?。
陸知晴恨透了日本人,是他們讓自己的國家處于危難之中,是他們讓自己的丈夫愁眉不展,是他們剝奪了他們愛戀的權(quán)利。
陸知晴在給淑榮的信中寫道:
在上海這樣的局勢下,我感到痛苦。我每日都祈求和平,可依舊每況愈下。
大多數(shù)女子的媒妁之親從沒有讓她們享受極致的愛與關(guān)懷,日子能過得下去即是滿足,也是最高的要求。她們擔(dān)心丈夫的身心和家庭的完整,僅此而已。我和毅生是自由戀愛,而自由戀愛的女性卻處于痛苦的掙扎中。我明白國家目前正在經(jīng)歷的,我感到憤怒,更加渴望被呵護(hù)。我只能從毅生那里得到很少的愛,這種落差快要讓我瘋狂。為什么我能將國家與愛情的天平持平,為什么男人做不到……
淑榮給陸知晴回信寫道:
我們之所以能夠?qū)遗c愛情的天平持平,大概是因為我們不曾為國家之事做全身心的投入。知晴,我無法從行為上去撫慰你,但我想從精神上寬慰你。你所謂的落差不是因為魏毅生不愛你,而是他想讓你和孩子可以生活在和平的年代,所以他去奮斗。這個世道,個體都有個體的不幸,你不妨將不幸化為動力,與他站于一起。
安心養(yǎng)胎,勿念他事……
陸知晴無法承認(rèn)這封信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淑榮寫給她的,但她必須承認(rèn)淑榮所言是正確的。
魏毅生父親六十歲生日那天晚上,魏家擺了家宴,來祝賀的親朋坐滿了三桌。親友們愿意去祝壽,愿意到別人家里去享受些許喜樂的氛圍,熱鬧的場面會讓親友們得到安慰,他們沉浸在這個國家依然安寧的假象里。
魏毅生吃了些酒,還不至于醉倒。他的瘦臉開始變得紅潤,眼睛好久都沒有這樣亮過了,他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兩側(cè)微微露出白色的頭皮,連著被曬得發(fā)紅的脖頸,還是白襯衫、黑褲子。他躺在長椅上,陸知晴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他身旁。魏毅生一只手放在頭下枕著,另一只手握住陸知晴的手,他側(cè)著頭望著陸知晴,像是要把她看化了。
陸知晴盯著魏毅生的眼睛,臉上隱隱地泛起紅暈,想到了在香港的日子。“如果這是在和平年月該有多好?!标懼绮蛔孕诺卣f出來。
魏毅生眉毛抬了一下,睜大眼睛,說:“會的,很快就會的,我們都在努力?!?/p>
陸知晴低下頭說:“我怕是沒有你的活動重要,就連懷孕也沒有見你有多高興?!?/p>
“知晴,對不起,我沒有平衡好二者的關(guān)系?!蔽阂闵似饋?,眉毛中間又出現(xiàn)了那個“川”字,“國家的安??偸呛臀覀兿⑾⑾嚓P(guān)的,只有站起來給日本人教訓(xùn),我們這些個體才會有真正的幸福。你懷孕我自然是高興的,你懷著我們新的希望?!蔽阂闵粗懼绲臉幼雍苁切奶郏拔抑皇怯悬c擔(dān)心……擔(dān)心……他會變成小的亡國奴?!边@句話魏毅生并沒有說出來。
陸知晴稍稍抬著頭,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照進(jìn)她的心里。她的眉心悄悄地舒展了,長長的睫毛一上一下,她輕輕地咬著粉色的下唇。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問:“上海怎么樣?”
魏毅生激動地說:“我們一定會反抗到底,我有信心。等勝利后,我們一起去外面看看,去會里朋友的家鄉(xiāng)!我?guī)闳|三省玩雪,去北平的北海公園溜冰……”
陸知晴慢慢地了解了更多的情況,她向魏毅生說明等到孩子生下來她也要參加到他們那個組織里去,這個想法讓多日憂郁的丈夫展露了些笑容。
上海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魏毅生家的魏氏紡織廠被日本人霸占了,魏毅生的父親當(dāng)場氣得吐血身亡,尸體還被日本人拖到了大街上。正在開會的魏毅生聽到了這個消息,表情激昂的臉突然暗沉了下去。他是父親的兒子,他不能接受沒有父親。他為父親感到悲傷,悲傷裹挾的雪恨快要將他撕裂。他的心臟似乎要停止了,暗沉的臉變得發(fā)白,轉(zhuǎn)而變得通紅,青筋暴起。他的全身充滿了憤怒,恨不得親手宰了那些不配為人的畜生。魏毅生的朋友們,他們抗日組織的成員們在長長的沉默過后,爆出了遠(yuǎn)離文明社會而又必須給對遠(yuǎn)離文明社會的人類教訓(xùn)的粗語,他們要為魏老爺子報仇,為上海報仇,為中國報仇。
在葬禮上陸知晴挺著肚子,想著自己的丈夫沒有了可靠的父親,自己的孩子沒有了慈祥的爺爺,想到這些日子自己和丈夫受的苦,想到丈夫肯會和日本人拼命,想著自己的國家災(zāi)難……她幾乎昏死了過去,眾人將這位孕婦抬到屋子里。
看著妻子日漸隆起的肚子和發(fā)黃的臉,魏毅生慚愧、懊惱不已,他當(dāng)即決定讓妻子到香港去,平安生產(chǎn)。
陸知晴起初堅決不同意離開毅生,她望著丈夫頂著日漸憔悴的臉,穿著越來越肥的衣服周旋在工作和家庭之間,她痛苦不已,只有自己離開上海,才能減少魏毅生的擔(dān)憂和勞累。
如果不是為了腹中的孩子,不是為了讓丈夫安心,陸知晴是不會離開自己的丈夫的。同去的還有婆婆、大嫂和大嫂的女兒。
劉太太和淑榮在碼頭上迎接了他們,其實距離上次分別只過了一年多。淑榮摸著陸知晴的大肚子說:“這么久不見,你倒真變了樣子了。”淑榮的臉上帶著憐惜和羨慕。陸知晴見到淑榮,眼淚卻是止也止不住了,一路上哭著到了劉家。
劉太太畢竟是婆婆的表姐,自從她們到了香港,劉太太就張羅來張羅去,還幫著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是一棟小的二層樓房,一家人住剛好可以。
到香港不到一個月,陸知晴就產(chǎn)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魏青,她很欣慰生下的不是一個癡情的女兒。陸知晴沒有坐好月子,盡管婆婆跑前跑后地照料著,這可是魏家的第一個孫子。陸知晴的心并沒有完全在這個嬰兒身上,她想著在上?;顒拥恼煞?,想著在蘇州的父親。她的父親還在蘇州,她想讓父親過來,可是父親拒絕了。是啊,父親祖祖輩輩都在蘇州,蘇州的一切就是父親的命,何況還有三房姨太太。
王太太、劉太太和榮姐經(jīng)常過來探望知晴,她們對這個咿咿呀呀的新生兒喜歡得不得了。新生兒給家人們帶來了新的力量,自從小孩子從陸知晴的子宮來到這個世界,家人們都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像是新的了。在陸知晴和魏毅生的電報中,思念很大程度上變成了對這個嬰兒的描述:翻身,爬行,進(jìn)食……
局勢越來越緊張,魏毅生的電報更少了。
陸知晴和淑榮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她每天下班之后,總會來淑榮的會客室。淑榮的會客室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來的人變了。
這里經(jīng)常會過來一些青年人,他們像極了魏毅生,眉頭中間也會有一個“川”字。這是一支自組織的抗日團(tuán)體,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有上海、北京、山東、廣東,還有些青年人來自南洋,來自馬來西亞檳城、星城(新加坡)等。他們痛斥著宣傳著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想方設(shè)法開展籌賑活動,將財物運往內(nèi)地。
會客室里有一位來自星城的林先生,陸知晴不知其真實名字。在這里,名字只不過是一個符號,越簡單越好。據(jù)林先生講,他的祖籍是福建集美,光緒年間父親投靠在南洋立足的伯伯,定居于星城。林先生曾是陳嘉庚先生創(chuàng)立的南洋華僑中學(xué)的學(xué)生,受陳嘉庚先生的影響,堅決抗日。林先生的國文沒有英文好,因為陸知晴會講英文,林先生很樂意與其交流。在林先生和淑榮的幫助下,陸知晴逐漸地參與到這里的活動中來,籌款助賑、推銷國貨、宣傳救亡……她捐出了所有的嫁妝和積蓄。
林先生講:“我認(rèn)為在中國最有光明未來,能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走向勝利的是中國的共產(chǎn)黨?!标懼缰秉c頭,她并沒有說出自己的丈夫也是共產(chǎn)黨,是地下黨?!澳愫懿诲e,我可以推薦你幫助做翻譯和宣傳工作?!绷窒壬f。
陸知晴如愿加入其中,她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了資格和魏毅生站在一起——不似夫妻那樣,更像是戰(zhàn)友那樣。對這些工作,知晴非常積極,甚至找到了像丈夫那樣的工作狀態(tài)。她奔走于大街小巷,宣傳共產(chǎn)黨的抗日主張。她不再是那個講話呢呢喃喃的女人。她也學(xué)會了張羅,替淑榮張羅,替婆婆和大嫂張羅。
淑榮和一位法國人在一起了。法國人是陸知晴出版社的出資人,三十多歲,藍(lán)眼睛高個子。他也經(jīng)常來到會客室里,還給來這里開會的團(tuán)體捐了一大筆錢。劉先生、劉太太心里雖不想讓女兒嫁給一個白皮膚的人,卻也不好意思再說些什么。陸知晴的婆婆更是眼皮都不想抬一抬。淑榮陷進(jìn)去了,和十幾年前在上海陷得一樣深。
法國人靠不住,浪漫也靠不住。法國人走了,淑榮還不知道。同事告訴陸知晴,法國人有老婆和孩子。
陸知晴推門進(jìn)到淑榮的臥室,轉(zhuǎn)身倒了一杯威士忌。淑榮正在研究法國人送給她的項鏈和香水。她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將項鏈戴到她那雪白的脖頸上,她依舊在憧憬著,一副小女人的模樣……
陸知晴拿起抽屜里那瓶陳舊的桂花味香水,這是她送給淑榮的。桂花香彌漫了整個屋子。而后她駕輕就熟地點燃一支香煙,白色的煙霧從她的嘴角飄散而去,分不清繚繞著她的是煙霧還是寂寞。
她依舊去坐12路電車。
一九四一年冬,香港淪陷。
這幾年,陸知晴更忙碌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將心愛的長發(fā)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將裙子變成了褲子,她總是匆匆地吃飯,不再在乎是燒麥還是竹升面。她常常往返于碼頭、電報局、銀行之中,與中共香港市委和港九獨立大隊的一些組織做對接。
一九四四年,日軍炸毀了一輛正在行駛中的電車。
陸知晴正坐在這輛電車上焦急地趕往碼頭——那輛12路電車。
一九四九年,淑榮回到上海,將陸知晴與魏毅生合葬,從此上海的郊外多了一座英雄的墓碑:
兩座城,赴國難。
雖天各一方,卻以一衷心。
于此長伴,看河清海晏。
于此長眠,享歲月靜好。
——致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夫妻魏毅生? 陸知晴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