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山谷

彭興凱

當(dāng)時，飛魚兒與無翼鳥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為期五天的穿越任務(wù)，他們從蒙山山脈最西端的偉人峰上下來時，剛好正午，時間還相當(dāng)充裕，兩個人完全可以就此下山，各乘大巴回各自的家。但是他們卻沒有急于踏上歸途，而是在偉人峰下露營了一夜。那是一片由槐樹與松樹組成的叢林，林中是一片平展的草地。五月下旬，所有的植物都被染上綠色，小草不但地毯似的綠成了一片，還開著黃色與紫色的小花朵，野花與綠葉釋放出一股深山所獨(dú)有的醉人芬芳。

搭好帳篷吃過午餐，他們便在兩棵樹間懸上一張吊床，雙雙在上面一躺。周圍的群山與森林，世上一切的一切，早已不復(fù)存在。

那個人便是在此時出現(xiàn)的。

那是一位當(dāng)?shù)貪h子，從旁邊的密林中走了過來。他的腳下是一片灌木叢，他一面走，一面要不時地將那些枝條撥開，發(fā)出沙沙啦啦的聲響。兩個人就是在聽到聲響后，意識到有人來了的，他們抬起腦袋一看，立時大驚失色，差點兒發(fā)出尖叫。那人的年齡有四十歲，抑或五十歲，穿著破舊的中山裝，上面沾滿了塵土與草屑。肩上挑著一根木棍，木棍的兩端各吊著一只野物。野物是獾，一只是死的，一只還活著?；钪哪且恢烩?，還在徒勞地掙扎。那個人顯然是無意中遇到他們的，同樣吃了一驚。當(dāng)三個人的目光相遇時，那個人忙挑著獵獲物急急地走開了。兩個人的目光追在后面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腿有些羅圈，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兩個人望著，尷尬自嘲地相視一笑。

此時的飛魚兒并不知道，第二天她還會與那個人相遇。

第二天，他們是在露營地吃過早餐下山的。他沿著一條小路朝南走，到一個叫石門峪的小村莊，在那兒打電話叫來事先約好的出租車，載他到一個叫平邑的小縣城，再乘大巴回他江蘇淮安的家;她則沿著一條小路朝北走，到一個叫虎路坡的小山村，同樣在那里乘坐事先約好的出租車，去一個叫蒙陰的小縣城，再乘大巴回她在淄博的家。兩個人分手的時候，他們約定，當(dāng)秋天到來的時候，相伴完成喀納斯穿越。

兩個人各自踏上了歸途。

飛魚兒是資深驢友，幾乎每周都有一次戶外驢行。武功山、太行山、五臺山等戶外徒步線路，她都走過。關(guān)于蒙山的穿越，她現(xiàn)在是第五次。雖然不能說將蒙山的所有驢道都走遍，但是幾條主要線路，還是爛熟于心的。只是，過往的那幾次驢行，她都是與驢友們結(jié)伴完成的，此次驢行則是個例外。無翼鳥同樣是位資深驢友，她和他是在徒步太行山時相遇的，當(dāng)時兩支驢隊在同一個地方扎營，兩地驢友一見如故，便在一起共進(jìn)了晚餐。在進(jìn)餐的過程中，她和同坐在身邊的他聊得很是投機(jī)，分手的時候便互加了微信。在隨后的日子里，雖然兩個人相隔遙遠(yuǎn)，但網(wǎng)絡(luò)卻讓他們?nèi)杖障嘁姟?/p>

下山的路在叢林中蜿蜒，雖然草木已深，枝枝杈杈，斜斜橫橫，十分不好走，但是憑著多年的戶外經(jīng)驗，飛魚兒還是走得非常順利，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從山頭上走了下來。接著越過一道深溝，再次向一座山頭攀登。登上山頭，是一道長長的山梁，沿著山梁走約十來分鐘，便來到一個小景點。那個小景點叫豬鵝石，是由兩個大石頭組成的，一塊石頭似是一頭豬，另一塊石頭則如一只鵝，驢友們便取了個名字叫豬鵝石。到了豬鵝石，有一段下行的路不太好走，全是光滑的裸巖。不過，對于飛魚兒來說不算什么，何況此段裸巖，她是走過一次的，只要小心點，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真實的情況是，下裸巖時她走得非常好，繞過一塊大石頭，就可以下到土質(zhì)的地面上。然而，就在她繞那塊大石頭的時候，卻突然出了狀況，她背上的登山包被石頭一碰，身子一歪，竟然從裸巖上滑了下來。清早的晨露還沒有讓陽光曬干，裸巖還是潮濕的，相當(dāng)滑，她無法收住腳，一路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一片荊棘中。如果不是荊棘的阻擋，她很可能性命不保，因為下面就是深深的山谷。谷中除了有一條溪流外，還有大石頭。

盡管保住了性命，她還是受了傷，身上被劃破多處，腿上裂開一道大口子，血淌出來。更為糟糕的是，她是懸空般地處在崖壁的中間位置，上面是裸巖，下面同樣是裸巖，左右兩側(cè)也全是巖壁，根本無法行動。當(dāng)她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困在此處不能脫身時，臉上登時急出冷汗來。幸好手機(jī)還在衣袋內(nèi)，如果實在沒有辦法，便尋求救援。但是，她認(rèn)為一個資深驢友如果到了尋求救援的田地，那是一件很丟人，很掉份兒的事情。而她的此次驢行，是背著大家的，設(shè)若被媒體報道出來，她的事情天下人便都會知道。天下人知道了，她的老公自然也就知道了。

怎么辦呢？她皺起了眉頭。

畢竟，她是有著戶外活動經(jīng)驗的，在草草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后，她試圖再從滑下來的巖壁上攀爬上去。她的登山鞋是新的，防滑效果相當(dāng)好，裸巖有一定的傾斜度，攀爬上去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她努力了半天，嘗試了幾次，不僅徒勞無功，還差點兒再次滑脫，只好選擇放棄。她無計可施，不得已取出手機(jī)。

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將手機(jī)撥了出去，竟然無法打通，看看顯示屏，所處的位置根本沒有信號。她試圖挪動一下位置，換個方位再撥打，腳剛試探著伸出去，突然一擦滑，竟向谷中跌了下去。她急忙回身去抓那叢荊棘，卻在抓住荊棘的同時手機(jī)脫落。那個現(xiàn)代化的通訊工具，在裸巖上蹦蹦跳跳，最終墜入了深谷。她聽到手機(jī)落水的最后一響，知道自己是真得陷入了絕境。淚水如同閘門開啟。

她沒有想到，一次浪漫銷魂的驢行，會是如此一個局面。

無法尋求救援，憑自己的力量又難以突圍，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等有人從此地走過時，幫她走出困境。只是，她所在的區(qū)域已經(jīng)屬于蒙山的余脈，驢友是極少光顧的，因此，等人救援無疑于守株待兔。想起自己很可能要將性命丟在此地，她眼里的淚水越發(fā)澎湃，終于哭出了聲。

正是她的哭聲讓事情柳暗花明。在不知哭了多久時，她聽到崖壁的上方有人呼喊了一聲。最初的時候，她以為是一種幻聽，依舊在那里抽搭個不停，等再次聽到上方有人呼喊時，她才將哭聲打住，抬起了腦袋。在淚水模糊的視線里，她看見有個人正探著腦袋朝下面張望，呼喊聲正是那人發(fā)出來的。她閃著淚花的眼里立時放出了光。

她被那人解救了上來。

當(dāng)她被那個人架著向山下走的時候，飛魚兒很快就認(rèn)出來，正是昨天在偉人峰下遇到的那個獵獾人，他的腿有點兒羅圈，走起路來一歪一歪的。她已經(jīng)顧不得尷尬與羞慚，充滿感激地說道，大哥，謝謝你救了我。

那個人卻沒有說什么。

她又說道，大哥，幸虧遇到你，否則我就沒命了。

那個人仍然沒有說什么。

她還想再說什么時，傷口讓她感到了一陣陣鉆心的疼痛，而且每向前邁一步，都似讓刀子捅了一下那樣難以忍受。她只好閉上嘴巴，咬牙堅持著，臉上淌下豆粒大的汗珠。

忍著疼痛走著，他們便從山梁上走了下來，進(jìn)入一道山谷。那山谷很大，很幽深，谷中已經(jīng)沒有了松樹與槐樹，只有板栗與核桃，還有杏、桃、花椒等經(jīng)濟(jì)植物。已是初夏，到處都是濃得滴翠的綠色。在山谷的中心位置，筑有一間石頭小屋，是那個人的住所。谷中的所有果木，都是由他承包與種植的。他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侍弄那些樹木外，就是跑到更深的山中設(shè)置圈套，捕殺野物。他就是在進(jìn)山收獲野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搭救她脫險的。

他將她攙扶進(jìn)石頭小屋，張羅著處理她的傷口。屋里竟然備有許多醫(yī)治跌打損傷的藥物，創(chuàng)可貼、消炎粉、止痛膏以及碘酒什么的。他雖然笨手笨腳，但還是將她身上的傷口處理妥當(dāng)，鉆心的疼痛隨之減輕了許多。她試了試，能夠自如地行走，便站起來向他道謝與告辭。將登山包一背正要出門時，那個人竟然變得表情異樣，先是拿眼來盯她，接著跳起來，回身將門關(guān)死，用背部靠在門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十分吃驚，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她拿眼去看他，心便猛地縮緊。她看見那漢子的眼睛里，發(fā)出的是一種冰冷的光。那目光寒冷刺骨，讓她的腿有了一種打軟的感覺。意識到不好，她沖上前去企圖奪路而逃，那個人卻似山一般，堵在那里巋然不動。她在央求無果的情況下，越發(fā)地知道情況不妙，便更是拼命地叫喊與掙扎。只是，她無論如何叫喊與掙扎，最終，還是被他按倒在地上，像捆粽子一般捆綁了起來。她叫喊與掙扎了半天，終于筋疲力盡，吁吁地喘著氣不動了，并且漸漸變得鎮(zhèn)定與冷靜。

她將目光盯向那個人，憤怒地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對待我？為什么？

那個人卻閉緊嘴巴不說話。

她突然提高了嗓門說道，請你放開我！馬上放開我！

那個人仍然閉緊嘴巴不說話。

她沒有繼續(xù)大聲叫喊，放緩語氣說道，大哥，你雖然救了我，但是你這樣對待我，就是綁架，是犯罪的！

那個人竟然還是閉緊嘴巴不說話，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她還要說什么時，那個人突然將門一關(guān)，嘩啦一下落了把鎖，一歪一歪地走了。

當(dāng)那個人再次進(jìn)屋的時候，時間已是午后。他顯然又進(jìn)了山，回來時肩上背著一只獾。他將死了的獾吊在門外一棵小樹上，三下五除二，一只小狗那么大的獾，就成了一堆紅紅的肉塊。接下來，他燃起木柴，將獾肉下鍋，開始燉煮。不足一個小時，熱騰騰的獾肉便擺上了桌。他將一碗獾肉放在她面前，示意讓她吃，她卻別過腦袋，將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見她拒絕進(jìn)食，他沒有說什么，獨(dú)自在那里吃起來。邊吃邊取過一桶酒，嘴對著桶口大口地飲。

她冷眼盯著他，再次開腔道，你為什么要綁架我？

他吃著獾肉，仍然不開口。

她大聲叫了起來，你說話呀，為什么綁架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仍然管自吃肉與飲酒，仿佛身邊根本沒有她這么個人。

她知道自己脫離了險境又入了狼窩，說什么都已無用。她的命運(yùn)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來做主。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也不知道。在那個人將門一鎖離去的數(shù)小時中，她雖然像粽子似地被捆綁著，卻已經(jīng)將小屋內(nèi)的一切全看在眼里。她判斷出來，那個人是長期居住在此地的，屋里有一張床，有一張吃飯用的桌子，還有各種壇壇罐罐與籮籮筐筐。所有的東西都雜亂無章，臟兮兮的，說明那個人沒有老婆，是獨(dú)身一個人生活。那么，現(xiàn)在，一個單身男人悍然將一位少婦綁架在小屋中，其目的是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目前的狀況是，她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就似虎口中的一只羔羊，他輕而易舉地就會將她吞噬。

獾肉和酒很快讓那個人打出了飽嗝，將筷子一丟站起來，再次出了門。

返回時已是黃昏。

山谷里平時就很幽暗，陰森森的，到了黃昏，馬上便成了黑黑的夜晚。他進(jìn)了門，第一件事就是拉亮了燈。當(dāng)光亮充斥房間，她才知道小屋是通電的，一枚小小的電燈泡，就吊在梁頭上。燈光下，那個人望了她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便坐在那里吸起了煙。劣質(zhì)的煙味跑進(jìn)她的鼻孔內(nèi)，讓她不由發(fā)出一陣激烈地咳嗽。他望望她，猶豫了一下，將吸了一半的煙捻死，站起來，打開了套間的門?；厣碜叩皆鹤永?，抱來一大捆干草，進(jìn)了那個小套間。等他在里面忙活半天，將她拖進(jìn)去時，她看見在套間的墻角處，他竟然制造出一個用干草鋪成的小窩巢。窩巢中，還有她盛在登山包內(nèi)的防潮墊與睡袋。她望在眼里就知道，那是他為她打造的睡覺的地方。果然，他為她解開捆綁在身上的繩子，退了出去，將門一關(guān)，從外面落上了一把鎖。

她則跳起來，瘋狂地打門與呼喊。

半天過去，卻無濟(jì)于事。

她蜷縮在草窩內(nèi)的睡袋中，發(fā)出了低低的抽泣聲，并且漸漸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她睜開眼睛，先是看到從窗子外射進(jìn)來的一縷太陽光，接著便聽到了門外小鳥悅耳的啁啾。有著多年戶外經(jīng)歷的她，往日進(jìn)山時，經(jīng)常聽到鳥兒的鳴叫。每每聽到鳥鳴時，她還喜歡學(xué)著它們叫，叫聲完全可以亂真。今天，她卻沒有了鳴叫的心情。想起自己的處境，恐懼和悲哀涌上心頭。驀地，她意識到，整個晚上過去，那個人并沒有闖進(jìn)來對自己做什么。她除了被囚禁，除了沒有了自由，身體還完好無損。她有點奇怪，心里想，那個人既然綁架了自己，為什么沒有對她動手呢？如果不是因為此，又是什么目的呢？后來，她得出的結(jié)論是，那個人之所以沒有動手，是因為時候還沒有到，就像貓捉到了耗子，在吃掉前先要把玩一番是同樣的道理。如此想著，她的臉上又罩上了陰云。

便是在這個時候，套間門被打開，那個人走了進(jìn)來，先是在她面前放下一張小桌，回頭又把食物擺在了桌上。她一看那食物，仍然是昨天的獾肉，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干巴巴的饅頭。

她沒有動那一碗獾肉，兩個干饅頭卻吃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絕食，她必須活下去，一方面伺機(jī)逃走，一方面等待救援。雖然此次驢行是秘密進(jìn)行的，沒有人知道她身陷在蒙山中的一道幽谷內(nèi)。但是，當(dāng)她長時間地失聯(lián)，她的老公會報案的，警方完全有能力通過各種手段獲知她的去向，會組織人員展開大規(guī)模搜山的。如此一來，找到她完全有可能。作為一名驢友，她平時經(jīng)常關(guān)注類似的消息。她必須活下去。如此想著時，她才有了饑餓感。

吃過早餐，那個人又進(jìn)了山，臨走的時候再次將她捆成了粽子。

飛魚兒在其后的數(shù)天里，仍被囚禁在幽谷中的小屋內(nèi)。那個人則一如既往，在吃過早飯后去山里尋取捕獲的野物。他捕獲的野物有時是獾，有時是野兔，有時是野雞，或者別的什么雀鳥。有一次他還捕到了一只狐貍。也有一無所獲的時候，但是他從不空手而歸，順手捉幾只蝎子，逮幾只土鱉，還有蛇與青蛙之類。他捕獲的獵物并不都吃掉，大多數(shù)送到了山外的餐館內(nèi)，換回錢與別的東西。尤其是獾與野兔，不僅很受歡迎，還能賣個好價錢。他有一輛破破的摩托車，得了野物就騎上去，帶到山外銷掉。返回時，手里則提著大包小包，都是小超市里的東西。有火腿腸，有辣肉絲，有酒，有面包，有燒餅、饅頭，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袋裝食物。

平時他就用這些食物果腹。

因為才是初夏，板栗與桃杏還沒有成熟，他并不忙在果園中，從山里尋取野物回來，再帶到山下售掉，一個上午就已足夠。下午，他基本上沒有什么事情可干，除了到外面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更多的時間是蹲在那里吸煙，劣質(zhì)的煙草將他的牙齒熏成了黑色。他在家中的時候，會將她身上的繩子解開，用一條拴狗的鏈子拴在腳踝處，讓她在房內(nèi)活動。他仍然不說話，仿佛啞巴似的。不僅不說話，目光也很少望向她，甚至還有意回避她，害羞似的。而且，數(shù)個晚上過去，他依舊沒有對她做什么。

有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隨著狂風(fēng)卷起的林濤，還咔啦啦地響起了巨雷。風(fēng)聲雨聲和雷聲攪在一起，在深山中顯得相當(dāng)恐怖，仿佛要將世界摧毀，要將深谷中的小屋搖成粉末。她早醒了過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嚇得渾身發(fā)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平靜下來，知道房子是堅固的，縱然風(fēng)雨再兇猛，都不可能垮塌，便合上眼睛準(zhǔn)備繼續(xù)睡覺。剛要睡去的時候，卻聽到套間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那個人踮著腳悄悄地摸了進(jìn)來。她的心一緊，明白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

讓她感到意外的是，那個人卻沒有動手。她將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細(xì)縫，發(fā)現(xiàn)他只是站在那里，拿了眼睛定定地望她。望了半天，當(dāng)閃電劃來，一個巨雷轟然炸響的時候，他忙忙地退了出去。

唯一的希望應(yīng)該就是有人來救援。

十幾天過去，山谷里仍然靜靜的，卻曾有任何人出現(xiàn)。

她知道家人與社會不會將自己放棄，一定正在展開尋找，有關(guān)她失聯(lián)的消息，早見諸于各種各樣的媒體。作為一位熱衷于戶外活動的驢友，江蘇淮安的無翼鳥不可能不關(guān)注。即便是他沒有看到有關(guān)她失聯(lián)的文字，他與她已經(jīng)是情人關(guān)系，分手后應(yīng)該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微信、電話，還有QQ。當(dāng)他無法聯(lián)系到她的時候，同樣能判斷到她是出了事情。如此，他應(yīng)該趕來尋找她的。即便是不親自來，也會將線索告知救援人員的。只要他將線索告知救援人員，搜索的范圍便會大大縮小，找到她的可能性就更大?？墒牵恢艿臅r間過去了，山谷中非但沒有救援人員出現(xiàn)，連個放牛羊的人都不曾光顧。

沒有救援人員出現(xiàn)，就是說無翼鳥沒有向大家提供線索。沒有提供線索，顯然是因為他有所顧忌，怕自己一旦提供了線索，就等于坦白了與她的私情。他不僅有妻室子女，還是個有著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她忽然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

讓她稍稍感到寬慰的是，那個人除了繼續(xù)囚禁她之外，并沒有侵犯她的意思，她還完好無損地活著。

大約在她被囚在小屋內(nèi)半個月后的一天，那個人獵到了三只獾。他將三只獾出售，購來大量食物，在摩托車的后座上捆了大大的一包。過去他喝的酒是散裝的，盛在一只塑料桶內(nèi)，此次，他買回來一箱瓶裝酒，還有好幾條香煙。此外，他還買來一箱牛奶和一大串香蕉。酒與香煙是他自己用的，牛奶與香蕉卻是給她的。被囚以來，她一直沒有吃青菜，水果更是談不上，口腔里早有了潰瘍。她沒有猶豫，一連吃了五個香蕉。吃著香蕉的時候，她就覺得那個人或許并不像什么壞人，她的命運(yùn)或許還會有轉(zhuǎn)機(jī)。她試圖同他溝通，從而得到重獲自由的機(jī)會。那個人卻依然如舊，仍是閉著嘴不說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還想繼續(xù)說什么時，那個人站起來，將門一鎖上了山。

日子漸漸過去了一個月，夏天正式來臨。山谷里植物的葉子越發(fā)濃郁，各種草與蒿，都長全了身量。杏子最先成熟，黃燦燦地掛滿了枝頭。他在去山里捕獲野物的同時，還將杏子從樹上摘下，盛在筐子內(nèi)，用摩托車運(yùn)到山下賣掉。在沒有事情做的時候，他還是蹲在那里吸煙，一支接著一支，看上去似是一塊大石頭。她呢，每天的生活還是如同囚徒，被關(guān)閉在小屋內(nèi)。她多次同他說話，試圖與他溝通，他仍然閉著嘴巴不給回應(yīng)。不過，她也爭取到了一點自由，可以到外面走一走了。只是每次外出，他都要緊緊地跟在她身邊，以防她逃脫。

山谷中幽暗而又陰森，遮天蔽日的植物讓陽光無法透進(jìn)來，即使如此，她已經(jīng)很是滿足。她呼吸著山里獨(dú)有的空氣，感到了一絲的自由。她一面走著，一面抬起眼睛四下張望，巴望著有個人出現(xiàn)，以便發(fā)出求救的呼號。

山谷里靜靜的，依舊沒有人到來。

在有機(jī)會走出小屋時，她竟然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那個人養(yǎng)了一只小鳥。那只小鳥沒有養(yǎng)在籠子里，而是用一根小繩子，一頭拴住它的腿，一頭拴在樹杈上。那棵樹是榆樹，就在小石屋旁邊，不是很高，那個人只要一伸手，就能將食物遞入那小鳥面前的一個小破鐵碗里。

小鳥統(tǒng)體烏黑，有一條很長的尾翼。長期的戶外活動，讓她見識極廣，認(rèn)識這種小鳥，學(xué)名叫烏鵑，是一種候鳥。它同其他的候鳥一樣，在春天里來這兒筑巢繁殖，到了秋天就遷徙到南方。認(rèn)出那只失去自由的小鳥是候鳥的時候，她就知道，它的命運(yùn)和自己一樣，已是不容樂觀，因為如果不能在冬天到來前逃脫，那么，面對它的就是死路一條。由那只烏鵑，飛魚兒就想起了自己的處境，不由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當(dāng)再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不僅沒有見到任何人到山谷里來，救援人員更是無影無蹤時，她的心終于墜入絕望的深淵。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能逃脫，如果那個人不將她放掉，她余下的生命很可能就永遠(yuǎn)地在谷中度過了。想起接下來的漫長日子，想起今后不可知的命運(yùn)，她唯有獨(dú)自垂淚。然而，讓她無法理解的是，那個人依然如舊，并不曾對她的身體或生命有所覬覦與侵犯。

你為什么要綁架我啊？她終于忍受不住，嚎一般地對他叫道。

他仍是閉著嘴巴不說話。

她繼續(xù)叫，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樣??？

他仍是閉著嘴巴不說話。

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受不了啦，你把我殺了吧！

他還是閉著嘴巴不說話。

她突然產(chǎn)生了要死的念頭。而且，要想死去并不難，一把瑞士小刀就在她的登山包內(nèi)，她只要取出來，抓在手中，在腕上輕輕那么一劃，便可進(jìn)入黃泉。只是，她沒有勇氣將那種銳利的東西切入自己的肌膚。也就是說，她還不想死。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谷里靜靜的，仍然沒有任何人到來。慢慢地便到了秋天，山谷中的果實漸次成熟。就在秋天剛剛到來的時候，那個人做出了一件讓飛魚兒覺得意外的舉動。有那么一天，他在牽著她出門放風(fēng)的時候，竟然給那只烏鵑解開了繩子，將它放走了。那只黑色的候鳥，起初還沒有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站在樹枝上發(fā)呆，當(dāng)它意識到自己已被解除了繩索，可以自由地飛翔時，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鼓動雙翼，撲啦啦地便沒有了蹤影。

你怎么把它放了？她十分驚訝。

他沒有回答她。

她接著說，你把它放了，就是救了它一條命呢。

他仍然沒有說什么。

她突然扭過頭，用乞求的目光望著他說，大哥，你也把我放了吧？求求你了。

那個人還是沒有說什么。

秋色漸深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無暇去深山捕獲野物，忙在了果實的收獲中。盡管山谷中的果木眾多，卻沒有什么人前來相幫，因此，在白天的所有時間里，他幾乎連飯都顧不得吃，收杏子，摘桃子，采花椒，撿拾落在地上的核桃與板栗，再將它們運(yùn)出山外。

在板栗完全成熟，正式開始采摘的時候，她突然病倒，高燒讓她的臉紅成了熟透的蘋果，身體不停地在那里打起了擺子，嘴里連連地發(fā)出了呻吟之聲。他吃過早飯本來要抄著桿子去打栗子的，不由怔在了那里。忙將桿子一丟，騎上摩托車就走。過了一會兒，手里拿回來了幾盒藥物，有膠囊，也有片劑。他倒了一碗水，讓她將藥物服下，又弄了些草藥在容器里燒煮。他有些焦急與慌亂，在將煮好的藥液從容器中倒入碗內(nèi)的時候，還差點兒將湯碗打翻。

不知是那些膠囊和片劑起了作用，還是他燒煮的湯藥有了效果，半個鐘點過去，她的燒竟然退了下來，臉色恢復(fù)到從前。他見狀之后，并沒有急于去干自己的事情，而是蹲在門口，一支一支地吸起了煙。一面吸著煙，一面不時地看看她。好像她的退燒只是假相，一會兒還會燒起來，還需要他來料理似的。她望著他，竟然有了一絲小小的感動。

正是這小小的感動，一個計劃在她心中產(chǎn)生。

實施計劃的時候已是仲秋，他依舊忙于去谷中收獲板栗。他吃過早餐便出門，出門時還是要將她捆綁起來。便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身子一歪昏倒在地，渾身激烈地抽搐起來。他立刻大驚失色，手里拿著的繩子掉到了地上。他顯然沒有見過如此情況，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如何是好。半天過去，見她仍然在那里抽搐，唇角還有血絲淌了出來，便越發(fā)地吃驚與慌張。在那里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了半天，他突然將腳一跺出了門，跑到小屋前面一塊蛤蟆狀的大石頭上，掏出手機(jī)撥打了起來。山谷里的信號非常弱，只有站在那塊大石頭上才能打通。

電話的內(nèi)容她清楚地聽到，是在呼喚120。

他呼喚120的聲音，是她被綁架以來，第一次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電話打罷，他就返回了房內(nèi)，她則繼續(xù)昏迷與抽搐，同時狠咬舌頭，讓更多的血淌了出來。那個人見狀，越發(fā)慌成了一團(tuán)，試圖將她從地上扶起，手伸了出來，膽怯地又縮了回去。她則繼續(xù)抽搐與流血，終于，他等不得救護(hù)人員趕到，把心一橫，彎腰將她抱起，急急地出了門，飛似地向山下奔去。雖然他是個跛子，年齡也已不小，走起路來還一歪一歪，但卻很有力氣，當(dāng)120救護(hù)車沿著一條機(jī)耕路，搖搖晃晃地開來時，他抱著她差不多快要跑出山谷。當(dāng)救護(hù)車到了跟前，停住時，他癱軟在那里，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

救護(hù)車載著飛魚兒出了山。

飛魚兒沒有讓救護(hù)車去縣城某一家醫(yī)院，而是直接去了公安機(jī)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