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惑
51歲的閆曉蕾,用少女般的娃娃音坦然地喊丈夫羅直:“爸爸——”這清脆的聲音,出自一名中年婦女的口中,總能引起行人的側目。
“哎!”而丈夫羅直憨憨的回答,更是讓人感到驚奇。這一對中年夫妻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妻子為什么稱呼丈夫為爸爸?
戛然而止,妻子記憶“格式化”
八年時間,北京故宮、上海黃浦江畔、揚州瘦西湖……羅直牽著閆曉蕾的手,閆曉蕾帶著她的寵物狗,他們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名勝古跡。
“爸爸,快過來,給我和湯姆拍張照片?!遍Z曉蕾抱著金毛狗狗招呼羅直。在旅游景點,經常因為閆曉蕾的一聲“爸爸”,周圍的游客齊刷刷地轉頭,把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雖然這八年來羅直華發(fā)叢生,雖然閆曉蕾一臉懵懂天真,但無論大家怎么看,他們也不像父女啊!
他們是夫妻。
家住天津市的羅直和閆曉蕾,當年是一對讓很多人羨慕的夫妻。羅直儒雅睿智,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獵頭公司;閆曉蕾漂亮干練,是一級西餐廚師。為了幫助丈夫創(chuàng)業(yè),她婚后辭去五星級酒店的工作,甘愿站在羅直身后,做他最堅強的后盾。兒子羅邦彥,2001年出生,聰明可愛。羅直一度把分公司開到了遼寧省沈陽市,就在他規(guī)劃好了七個分公司開設地點,要把事業(yè)做到全國各地的時候,2013年5月底,閆曉蕾忽然病倒了。
那天,羅直像往常一樣在樓下擦拭著自己的座駕,閆曉蕾坐在馬路邊,突然覺得很難受:“我有點不舒服?!绷_直看她臉色不對,立即將她扶上車,送往醫(yī)院,哪成想,閆曉蕾很快就陷入昏迷中。
閆曉蕾到底怎么了?當天晚上,在天津總醫(yī)院神經內科急診室里,羅直被醫(yī)生的一紙病危通知書嚇蒙了:“懷疑中風,合并多種衰竭癥,病危,需要立即住院治療。”
羅直不明白,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病危了呢?主任醫(yī)生是羅直的同學,羅直不甘心地問:“你確定沒有搞錯么?”“高血壓,高血脂,腦栓塞……”同學的話震得羅直的耳膜一鼓一鼓地疼。
第二天會診結果出來:糖尿病,中風,偏癱……
同學表情很沉重,告訴他:“丘腦主要控制語言、情緒、味覺和知覺,丘腦損傷很難恢復。曉蕾以后恐怕是幫不了你了,能自理就算幸運?!绷_直癱坐在椅子上,眼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同學拍了拍他肩膀說:“我跟你說句實話,你以后可能會多一個‘女兒……”那時,他并不清楚,多一個“女兒”意味著什么。
閆曉蕾持續(xù)昏迷,羅直一直守在病床前,他握著妻子的手,輕輕呼喚她的名字。那幾天,“死亡”兩個字變得如此真切,他怕自己一松手,與愛妻就是永別!這么多年,為了事業(yè),他沒日沒夜地忙:出差,加班,開會,家里的事都是閆曉蕾操持。就連自己父親癌癥病重的最后兩個月,也是妻子替他盡孝,給老人送終,而他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
因為忙碌,羅直經常忘了吃飯忘了喝水,細心的閆曉蕾每天做好飯送到公司,看著他吃完。她會把水一杯一杯貼上標簽,告訴他記得按時間間隔喝水,時間一到就會打來電話。她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健康,卻唯獨沒有想到她自己會倒下。
閆曉蕾昏迷不醒的三天三夜里,羅直沒有離開過病房。他內疚著,思考著,事業(yè)和家庭究竟哪頭兒更重要?
答案是家庭!
三天后,閆曉蕾終于蘇醒。羅直喜極而泣:“曉蕾,你醒了!”閆曉蕾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又看了一圈站在病床邊的親人,呆滯的眼神中透著膽怯。羅直從她含糊不清的語句里聽明白了,她在問:“你們是誰?”羅直很惶恐,他把兒子拉過來問:“曉蕾,認識嗎?我們的兒子,邦彥!”閆曉蕾的眼神亮了一下,點點頭。“我呢?”羅直急切地問。閆曉蕾盯著他看了半天,還是搖搖頭。
妻子失憶了?!
盡管羅直做了最壞的打算,但這個意外打擊還是讓他愣住了。如果把閆曉蕾的大腦比喻成一塊硬盤,那么她的記憶似乎在三天三夜的昏迷中被“格式化”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她的語言能力。曾幾何時,閆曉蕾說起話來,風風火火,像是爆豆一樣,而現(xiàn)在,她不會說話,無法表達。但是,她潛意識里知道羅直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她依賴他,只允許他靠近。同學和朋友來醫(yī)院探望,她嚇得直往后躲。大家面對這種情景,只能嘆息。閆曉蕾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羅直和兒子。
在羅直的手機里有一段錄音,是閆曉蕾發(fā)病前三個月,他從北京坐飛機去沈陽出差途中給閆曉蕾打電話報平安,無意中錄下的。
“到哪了?”
“上飛機了?!?/p>
“吃飯了嗎?”
“買了兩個漢堡。”
“喝水了嗎?多喝水??!到了給我打電話。”
當時他還調侃:“說話那么快,你慢點!”
羅直一遍遍播放著這段錄音,這也許是冥冥中上天留給他的禮物。夜深人靜時,羅直眼淚肆意流淌。“還給我健康的妻子吧!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和事業(yè)去換!”他在心里哀求。
如今的閆曉蕾像是穿越了,把丈夫羅直留在當下,她自己回到了童年。生一場病而已,閆曉蕾怎么就會變成這樣?
不離不棄,穿越時空找回你
2013年7月,閆曉蕾出院了。羅直有點明白了同學那句“多一個女兒”的意思了。出院后,閆曉蕾要從學說話開始,一點點康復。他對妻子說:“不管多難,我都會陪你再一次長大!”
正值事業(yè)如日中天,所有的人都勸羅直,閆曉蕾已然這樣,請護工精心照顧吧,沒必要放下事業(yè)親自陪伴,影響了公司發(fā)展,得不償失。但羅直停止了設立分公司的決定,把公司交給副總管理,他全力以赴照顧妻子。
閆曉蕾開始認識字了,山石田土,水火木人,她一個字一個字辨認,并笨拙地在紙上寫著。隨著新的記憶不斷植入,閆曉蕾和羅直的互動多起來,從他單方面引導,到兩個人溝通交流,閆曉蕾大腦中原來支離破碎的記憶,有一些慢慢形成了輪廓。一些丟失的東西還是慢慢回來了。
2013年10月,羅直帶著閆曉蕾和家人到外面吃飯。飯后步行回家,羅直看閆曉蕾像個小朋友一樣,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他悄悄對家人說:“咱們先別走,看曉蕾找不到我們,能不能自己回家?”
大家也想看看閆曉蕾的康復情況,便停下來各自找地方藏了起來。跑在前面的閆曉蕾不見大家跟上來,就回頭張望。當她發(fā)現(xiàn)羅直不見了的時候,神情一下呆滯了,她東張西望,臉上的恐慌讓人心疼。
羅直趕緊跑過去:“閆曉蕾,我在這兒!”妻子看到他的一瞬間,緊繃的表情放松了下來,然后一臉委屈,沖著他張開雙臂撲過去,緊緊抱住羅直喊:“爸爸——”這“哇”的一聲,撕心裂肺,羅直感覺妻子抱自己的手都在打顫,他后悔了,輕輕拍著妻子的后背說:“對不起,曉蕾,對不起!”這一幕令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這一聲“爸爸”,也讓羅直有幾分難為情。
或許在閆曉蕾的潛意識里,羅直對她的愛,有著父愛般的深沉,像一座山一樣,可以讓她依靠。那個肩膀讓她感到踏實。于是,在焦急地尋找羅直時,她終于看到他,那一聲“爸爸”就脫口而出!
為了幫閆曉蕾恢復記憶,羅直帶著閆曉蕾開啟了追溯記憶模式。
每個晚上,羅直都會抱出當年的舊影集,在溫暖的燈光下,把一張張照片拿給妻子看?!坝杏∠髥??這張是我們確定戀愛關系后第一張合影?!遍Z曉蕾搖搖頭?!斑@張呢?這是我們兒子出生后第一張照片?!薄耙膊挥浀昧恕!逼拮友凵窭铮行┰S的愧疚。他摸摸妻子的頭發(fā)疼愛地說:“沒事兒,我會幫你慢慢想!”
忙著創(chuàng)業(yè)的那些年月,羅直沒有時間安靜地陪閆曉蕾度過一個美好的黃昏?,F(xiàn)在,他和妻子翻看著這些老照片,時光緩緩地回溯,和年輕時候的自己對視著,心里是那么感動。他看著閆曉蕾鬢邊剛冒出的白發(fā),感嘆歲月流逝得太快;妻子也抬眼看他,眼睛清澈而單純,他愈發(fā)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一定要讓妻子康復!
當慣了“甩手掌柜”的“大老板”羅直,扎上圍裙,開始變身廚房里的神廚,學做羹湯。43歲的妻子,表現(xiàn)得就如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等著他的珍饈美味。但糖尿病患者吃的飯菜要計算含糖量,不能超標。閆曉蕾喜歡吃肉、喜歡喝粥,不讓吃會使性子。羅直像哄孩子一樣耐心哄著她。
羅直把閆曉蕾一天該干和不該干的事都寫到紙上,貼到她能看到的每一個地方。“不許吃的零食:花生、瓜子、栗子……”“不能吃的水果:“桃子、芒果、哈密瓜……”“不要忘記吃藥:餐前的藥、餐后的藥……”他的細心和耐心,把來看望閆曉蕾的弟媳婦感動得直落淚。
當年,閆曉蕾就是這樣一杯水一杯水給他做好標簽,提醒他喝水;如今,到了羅直一張紙條一張紙條提醒她的時候了。
一晃半年過去了,那個曾經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的商界精英羅直,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婦男”。他公司的業(yè)務也急轉直下,效益驟減。大家質疑他這么堅持值不值,羅直說:“值!如果生病的是我,曉蕾也會不離不棄地照顧我?!?/p>
因為閆曉蕾對兒子的照片記憶深刻,羅直就多找了些兒子的照片來。2014年春天,羅直把兒子的所有照片都鋪在書桌上,閆曉蕾突然指著一張兒子小時候的照片說:“我兒子,這個車我認識,是彥彥那輛車。”照片上,閆曉蕾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右邊,兒子騎著小童車在左邊,兩個人看上去很溫馨。那一瞬間,羅直激動而興奮。既然她記著這個場景,那么何不情景再現(xiàn),讓妻子去體驗一下當年的感覺。
還是那條街道,還是母子二人,還是騎著自行車,羅直為母子倆拍了合影,新老兩張照片放在一起,閆曉蕾對比著,久久在腦海的記憶里搜尋著。
在他們戀愛時去過的公園,一起爬過的山,一起去過的旅游景點……同一種站姿,羅直和閆曉蕾拍下了新的照片,新舊照片放在一起,當年的記憶一點一點在閆曉蕾的記憶里開始還原。
愛人“爸爸”,她的兩世都是我
羅直在家里照料閆曉蕾,閆曉蕾喊他“爸爸”,只要妻子高興,就由著她去。2015年,隨著閆曉蕾病情逐漸好轉,她生活可以自理了,能一個人出去遛彎了,會做簡單的家常飯了……羅直的一部分精力又回歸到公司。
事業(yè)重新有了起色,羅直緊接著開拓了互聯(lián)網和金融投資領域的生意。左手是妻子,右手是生意。在商場,難免有一些應酬的場合,羅直選擇把閆曉蕾帶在身邊。生病后第一次跟著羅直去應酬的閆曉蕾,記憶里早已經沒有了這種場面。人群里,她用求救的眼神看著羅直:“爸爸——”
這聲“爸爸”讓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他們夫妻身上,有一瞬間,羅直臉上幾乎掛不住。他不好意思地想制止閆曉蕾,但當他看到妻子驚慌失措的樣子,忽然想起同學說的:“今后,你要接受多了個女兒這個現(xiàn)實。”現(xiàn)在,妻子需要他保護,他為什么要逃避呢?
“羅總,這位是您女兒?”有生意伙伴試探著問。羅直索性大大方方地說:“她是我的妻子閆曉蕾!”有知情的商業(yè)伙伴把羅直和閆曉蕾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完后,大家被他們的故事感動,無不敬佩羅直的為人。
從那以后,羅直不管在哪里,只要閆曉蕾喊“爸爸”,他都答應,不再避諱別人異樣的眼光。羅直的生意越做越好,他出差的時候,就帶著妻子到處走走,讓她開闊視野。在旅游景區(qū),游客奇怪地看著這對年齡相仿的“父女”,投以詢問的目光。開始,羅直也做解釋,后來,他習慣了“爸爸”這個身份。
閆曉蕾很喜歡狗,羅直發(fā)現(xiàn)妻子看到別人家的寵物狗戀戀不舍,就給她領回一只泰迪犬。閆曉蕾開心不已,寵物不僅給她帶來歡樂,也讓她變得開朗起來。遛狗的時候,她會主動和人交流。后來,他們又養(yǎng)了金毛湯姆。每天傍晚遛狗的時候,羅直牽著妻子,妻子牽著湯姆,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偶爾,閆曉蕾會掉隊,羅直在前面背著手走,他伸出一只手,妻子就會小跑跟上來,把手伸進羅直的手里,他緊緊握住,兩人十指相扣。
“曉蕾健康的時候,我們倒不怎么牽手,這些年,牽著她的手,已經成了我的習慣?!绷_直笑得很溫暖。
在羅直的精心呵護下,閆曉蕾的“技能”不斷升級,終于,2019年1月,她能開車去接上大學的兒子回家了。那天,羅邦彥放假回到天津,閆曉蕾駕車到機場接他,羅邦彥打電話給爸爸報喜:“爸,我媽能開車了,她到機場接我來了!”這報喜電話把羅直嚇得不輕。他只好“遙控”指揮:“閆曉蕾,你慢點,不要超過40邁,聽見沒有?”閆曉蕾自豪地說:“爸爸,你就放心吧,我會開車,保證把兒子安全接到家!”
到2019年夏天,閆曉蕾除了之前的記憶沒有全部找回來,聲音一直是娃娃音外,已經和常人無異。羅直也會經常給自己放個假,抽出時間帶著妻子到處去旅游。2019年底,一家人去浙江省杭州市旅游的時候,羅直讓母親和弟弟坐飛機飛過去,他則自駕十幾個小時開車到杭州,為的是給妻子帶上湯姆。他知道,閆曉蕾把湯姆當成了家人,湯姆也給她帶來很多溫暖和樂趣。
旅游讓閆曉蕾快樂。妻子的歡樂感染著羅直,這一場大病讓他看透人生好多。妻子這場病,把她的人生分成了上半場和下半場。作為愛人,他參與了她的上半場,作為“爸爸”,他正參與她的下半場。她和他是不幸的,但又何其幸運,讓他們在相同的人生長度里,體驗了兩種不同的角色,付出和收獲了兩種不同的愛!
“她在,這個溫暖的家就在。有人說陪伴是最長情的愛,從這場劫難走出來,我更深切地理解了這一點。真情陪伴,這是花多少錢都換不來的……”2021年6月,接受采訪時,羅直含淚告訴記者。
距離羅直家小區(qū)不遠,就是美麗的海河。黃昏時分,羅直牽著閆曉蕾,閆曉蕾牽著那只金毛湯姆,依偎著羅直,他們走在海河邊上,金色的夕暉,灑在他們的臉上,沉靜而安詳。閆曉蕾知道,那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爸爸”,她一生一世的愛人。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