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點一點地對她有過依戀,有過感謝,有過不舍,可唯獨沒有的,是愛情。
新浪微博:@大黃米粒321
01
江城秋冬干旱,春季反而多雨,蘇愚出差回來,剛一踏出機場,便被細絲小雨拂了滿面。
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濕冷入喉,一股凜冽的氣息在胸腔涌起,身后熟悉的聲音響起:“蘇大智!”
蘇愚受驚回頭,呼吸沒順過來,對著來人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空氣靜謐半晌,來人抹了一把臉,頗為感慨:“不愧是蘇大智啊?!?/p>
蘇愚淡淡點頭,這就對了嘛,什么細雨拂面之類的都太文雅了,她和沈軾正確的打開方式就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的:
他們是兩塊磁性相合的磁石,一個叫尷,一個叫尬,連起來就是尷尬。
比如說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八年前的十二路公交車,彼時還是大一學生的蘇愚站在車門口,半天摸不出一塊錢,急得額頭冒汗時聽見后面有男聲說:“兩個人。”
對方伸長手臂,兩枚硬幣“叮叮當當”地落進票箱,蘇愚大喜,轉身激動地說:“謝謝,謝謝你啊?!?/p>
對方很含蓄地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然后蘇愚眼睜睜地看著他背后又露出了另一個男生的頭。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對著尷尬到呼吸不順的蘇愚說道:“不客氣,你謝早了?!?/p>
以此為準的開場,注定了日后的每一個遇見,劇情都一再跑偏。
比如她精心打扮一番,高冷妖姬般同他擦肩而過,果真收獲了他訝然的眼神,正揚揚自得時,被同伴提醒裙子的一角夾在了絲襪里。
再比如她同他總是狹路相逢地遇見,本打算偷偷拍他的側影發(fā)給閨密吐槽一番,沒承想天黑,手機自動打開閃光燈,明晃晃的燈光差點閃瞎對方的眼。
若人生都是提前寫好的篇章,有人的篇幅叫“相遇”,有人的篇幅叫“浪漫”,那蘇愚和沈軾同時出現(xiàn)的畫面,便是不折不扣的災難,讓蘇愚恨不得拔腿就跑的那種。
可惜她跑了八年,只證明了地球是個圓,她不僅依然待在原地,反而同他聯(lián)手親親密密地做起了生意。
創(chuàng)業(yè)想法是沈軾先提出來的:這世間萬物講究相生相克,皆有輪回,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關鍵看你怎么用。
蘇愚表示聽不懂,沈軾挑起嘴角,沖著她笑得莫名肆意。
幾天后,月黑風高的晚上,蘇愚站在圖書館大樓的電梯里,身后站著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和一個長發(fā)女生,蘇愚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按鍵前,聽見后面男生柔聲說道:
“他們都說情節(jié)構思得很巧妙,導演一開始就把伏筆埋下了,但不仔細琢磨的話,很難發(fā)現(xiàn)?!?/p>
女生接道:“是嗎,這個導演向來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是呀,是你喜歡的風格,要不我們一起去看看?”
女生停頓半晌,才回道:“我回去還要做表格,要不,改天吧?”
前面的蘇愚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早在女生停頓的時候,她便按下了手機的撥號鍵,幾秒鐘后電梯門開,有戴口罩的男生手里握著一杯奶茶,搖搖晃晃地往里走。
他一進來就頗為禮貌地把手中的奶茶往蘇愚的方向一遞。
蘇愚連連擺手:“不用啦,不用啦,謝謝哦?!?/p>
對方手略一停頓,涼涼地答道:“我只是想要按樓層?!?/p>
尷尬的蘇愚站在原地,怎么看怎么傻。
后面的長發(fā)女生沒忍住,差點笑出聲來,她頗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眼鏡男生的袖子,對方回給她一個嗔怪的眼神。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痛苦的時候,若是看見別人比你還要痛苦,那痛苦就會被稀釋很多,尷尬和忐忑亦然。
戴眼鏡的男生苦戀長發(fā)女生,卻連約會的勇氣都沒有,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想約對方看電影,卻仍害怕被拒后關系變得尷尬,于是成了沈軾的第一位客戶。
在蘇愚的襯托下,屬于他的那份忐忑、尷尬和落寞,終于在大家的隨意一笑里,自然而然地被忽視了。
真是不知該不該替他開心。
旁邊沈軾摘下口罩,透過反光的電梯壁看她的神色:“不忍心了?其實我們做的是好事。來吧,為了慶祝開張,請你喝奶茶?!?/p>
他往前遞,蘇愚伸手去接,兩手一撞,奶茶“吧唧”掉在了地上,摔得滿地狼藉。
沈軾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蘇愚沒好氣地回頭瞪他,卻一眼瞥到對方鼻尖上滲出的薄汗,大概是因為剛才跑著上樓趕電梯的緣故,他連臉頰都帶了點紅。
天冷,微汗,顯得他整張臉濕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那霧一直蔓延至眼睛里,顯得一雙眸子極亮。
蘇愚的心猛地跳亂了一下。
02
本以為沈軾是異想天開,沒承想生意發(fā)展得還挺順利。沈軾獨創(chuàng)的這個“解圍”公司,主推“只要別人比你尷尬,你就不尷尬”的業(yè)務,僅僅過了幾天,就接到了第二單生意。
下單人是高他們兩屆的學姐林潤,臨近畢業(yè),卻仍有五千元的外賬沒有收回來。
欠賬人是林潤的同寢室閨密,日常姐妹情深,如今即將分離也是哭得淚眼婆娑,卻絕口不提還錢的事情。學姐也不是什么富人,糾結多日,才猶猶豫豫地找到了沈軾。
沈軾倒是來者不拒,蘇愚有些遲疑,她向來不算開朗的女生,處理人際關系更自覺不擅長,尤其是女生之間敏感又脆弱的友誼,更是如履薄冰,依她來看,這筆錢不管怎么要回來,都免不了要尷尬。
既然結果改變不了,又何必粉飾太平。
沈軾滿不在乎地在紙上勾勾畫畫,頭都沒抬道:“蘇愚,人家都說大智若愚,怎么你看著就是真的人如其名呢?到了這份上,不管這錢要不要得回來,從對方?jīng)]準時償還的那一秒開始,她們的關系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p>
蘇愚不解:“既然這樣,又何必再多余找我們呢?”
沈軾把寫好的策劃案遞給她:“蘇大智同學,告訴你一句至理名言,成年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兩個字——體面?!?/p>
蘇愚不置可否,并翻了個白眼。
地點約在了校門口不遠處的火鍋店,林潤邀請了同寢室的五個女生一起吃散伙飯,沈軾和蘇愚坐在她們的鄰桌,邊涮著火鍋邊關心著她們那邊的動向。
剛開始并無異常,大家天南海北地聚于一室四年,感情也自是真的,六個女生笑啊鬧的,林潤心里憋著事情,看起來連笑也不怎么開懷,倒是個實心眼的姑娘。
看著氣氛差不多了,蘇愚這邊招手喚服務員,本來是想趁著結賬的工夫,和沈軾來一場該誰請客的辯論,好讓旁邊的林潤可以趁機“要賬”。
服務員過來手指翻飛地算了半天,合計金額二百八十六元,蘇愚伸頭看賬單:“你這不對吧?剛才我們喝的飲料多少錢一瓶?”
“八元?!?/p>
蘇愚指指瓶身:“人家上面都寫著呢,建議零售價三元!”
服務員微妙地翻了一個白眼:“可是我們不接受它的建議哦?!?/p>
林旁邊林潤那一桌喝的是同樣的飲料,聞言也紛紛覺得價格離譜,幾個小姑娘嚷嚷起來,坐在林潤對面那個挺漂亮的姑娘笑著打了個圓場:“哎呀,不就是幾塊錢的事嘛。”
有個穿著挺樸素的姑娘抗議:“這就不是錢的事。”
漂亮姑娘帶了點不耐煩:“這么多人呢,嚷什么啊,丟不丟人,不就幾塊錢嗎,算我請你了好吧,真是個土包子!”
樸素姑娘漲紅了臉:“你說誰呢?!”
兩人吵起來,其余人手忙腳亂地勸,滿桌人亂成一團。就在這一片嘈雜中,蘇愚看見始終保持沉默的林潤抬起頭,開口說了句話。
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她說的是:“既然你這么有錢,不如先把欠我的五千塊還了好不好?”
滿桌人瞬間靜下來,那個化著精致妝容的女生瞪大眼,半晌才從牙縫里哼道:“不就是幾個破錢嗎,你也至于這樣?我真是看錯你了!”
說完她就轉身跑掉了,碰到桌角,上面的勺子碗筷稀里嘩啦地響成一片。一個女生焦急地去追,剩下樸素姑娘在哭,旁邊兩個安慰,林潤自己對著餐盤狼藉發(fā)呆。
蘇愚嘆出一口氣,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她天生敏感,看別人尷尬如同自己出丑那般不自在,更何況如今這場面豈止是尷尬,簡直可以用崩裂來形容。
她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抬頭看見對面的沈軾正夾出一片涮羊肉,蘸了蘸醋,然后放進了嘴里。
蘇愚沒好氣道:“你還有心情吃呢?”
沈軾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才慢條斯理道:“這個世界上呢,任何變化都不是突然發(fā)生的,都是自己無意間一點一點選擇的?!?/p>
誰說不是呢,這世間所有感情從初露頭角,直到分崩離析,在每一個轉折點是選擇向左還是右,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
漂亮姑娘和樸素姑娘的恩怨不會是今天才種下的,林潤這筆要不回來的債,也絕不僅僅是五千塊錢而已。
蘇愚頹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早該接受這個結局嗎?”
沈軾擦擦嘴巴,沖她邪魅一笑:“我的意思是,這二百八十六元都是我們一個菜一個菜點出來的,吃好了就趕快付錢吧?!?/p>
鍋里還剩下一個碩大的雞肉丸,再大也沒有蘇愚的白眼大。
03
“以尷尬破尷尬”的理論被實踐證明行不通之后,沈軾又重新規(guī)劃職業(yè)路線,決定承辦“替你尷尬”的業(yè)務。
他從《三國演義》一直說到世界共同體,又從大學社團說到韓國女團,說得唾沫四濺、眉飛色舞,誓要給她構建出一幅金光燦爛的宏偉藍圖。
蘇愚有氣無力地看他:“你何必說那么多呢?你打算干的事業(yè),不就是沒事幫人追愛,順便還能追債,最不濟還能幫人追個外賣嗎?!?/p>
沈軾覺得她孺子可教,蘇愚覺得他腦子有泡。
但不得不說,他雖然看起來腦子不怎么正常,但財運倒是挺旺,“替你尷尬”的宣傳網(wǎng)頁發(fā)出去沒多久,就接到了第一單生意。
下單人是校門口那家奶茶店里的小老板娘,名叫尤多慧,長相溫溫柔柔,皺眉的時候長睫毛都會忽閃一下。
“孫輝是我們店里的老顧客了,其實人還是很好的,就是,就是可能有些誤會,我說過幾次了,但他還是會做一些,讓我有些困擾的事情。”
大概氣質好的人就連為難的時候也是溫婉的,襯得旁邊用力嚼珍珠的蘇愚猶如村姑。
尤多慧說:“你們如果能旁敲側擊地讓他明白,那就最好了,我不想讓他覺得難堪,那樣再見面,會覺得尷尬?!?/p>
雖然蘇愚覺得,感情這種事向來是你情我愿,你的情和我的愿,從來沒有第三個人的事,所以有什么想拒絕、想承認的,還是兩個人當面說出來才最直白、最透徹,旁人說的話都虛幻軟弱,毫無力道。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旁邊的沈軾語氣輕柔地說道:“當然了,我的出發(fā)點就是為了不讓你尷尬。”
對方?jīng)_他感激一笑,沈軾回給她一個陽光燦爛的笑,蘇愚默不作聲地咬著珍珠粒,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對面的兩人坐在灑滿陽光的窗臺下,竟然連笑起來的樣子都有點神似。
為了圓滿完成第一單生意,沈軾簡直鉚足了全力,耗時三天詳細列出了策劃案。
設計的腳本是這樣的:沈軾假裝暗戀蘇愚,苦苦追求、各種糾纏,然后在孫輝愛去的電玩店,當著他的面,上演壓軸大戲。
為了現(xiàn)場看起來更逼真,沈軾還特意拉著她排練了幾次,但不知為何,每次說到“別人喜不喜歡你,你真的感覺不到嗎?臉皮得多厚才感覺不到啊”這句臺詞,沈軾的表情就相當糾結。
在第五次皺了苦瓜臉之后,沈軾一拍巴掌:“我懂了!你這氣質根本不對嘛,就跟林黛玉開口唱Rap一樣!”
然后他不顧蘇愚的強烈反對,拉著她就去找了大學城里的知名發(fā)型師Tony。
Tony一頓操作猛如虎,然后,蘇愚看著鏡子里自己火紅色的鳥巢頭恍恍惚惚。
偏沈軾還在一旁笑得開懷,笑夠了突然俯下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與她頭靠頭地對著鏡子,極其認真地說了句:“蘇大智,你這樣看起來蠻可愛的嘛?!?/p>
他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柑橘香味,靠得太近了,蘇愚耳邊有一縷火紅的頭發(fā),如同被指引過的觸角,輕輕探到了他的臉頰上。
壓軸大戲在周五的晚上上演,電玩店里,孫輝正戴著耳機坐在一旁打游戲,旁邊是四個同伴,聽話音應該是在玩同一局游戲,有男生時不時尖起嗓子咒罵。
時機差不多了,蘇愚深呼吸一口氣,拍案而起:“差不多就得了吧?不知道這樣很惹人厭嗎?”
沈軾委屈巴巴的樣子:“那你到底喜歡什么樣子的嘛?”
蘇愚昂著火紅的頭掃視一圈,故意把視線落在孫輝身上:“他這樣的吧,你看同樣都是打游戲,你們一直罵罵咧咧不停,人家就安靜不出聲,高下立現(xiàn)啊?!?/p>
旁邊男生震驚地看著她:“妹子,那是因為我們罵的就是他啊,他就是個豬隊友!”
大家哄堂大笑,孫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妹子,我可不喜歡你啊?!?/p>
蘇愚大聲對著沈軾說道:“聽見了吧,一個人喜不喜歡你,看見你高不高興,難道你是沒有感覺的嗎?這個世界上愛和不愛都是隱瞞不了的,假裝不知道,每天在別人跟前晃悠,不覺得自己像個無賴嗎?”
話音落下,她看見對面的孫輝抬頭,慢慢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本單生意大獲全勝,沈軾高興不已,恨不得放鞭炮大肆慶祝,上躥下跳地繞著蘇愚問:“你那番話是自己想的還是網(wǎng)上搜的啊,若不是我了解你,還真以為你是個受過情傷的人呢?!?/p>
彼時蘇愚已經(jīng)把紅發(fā)染回來,頂著一頭毛毛躁躁的黑發(fā),悶頭趴在桌子上畫圖紙,她是室內設計專業(yè)的,每個學期末的作業(yè)便是一張室內設計圖。
沈軾蹦跶累了,從背包里掏出一罐餅干遞給她:“都畫了一中午,吃點東西歇歇。”
那是一個精致的透明罐子,里面裝著幾片淡黃色的呈心形餅干,上面撒了點點蔓越莓,看著煞是漂亮。
蘇愚盯著盒子看了半晌,問道:“誰給你的?”
沈軾沖她挑眉:“多慧啊,為了表達謝意她親手做的,我一想你才是大功臣嘛,所以拿給你嘗嘗?!?/p>
蘇愚在心里輕輕“哦”了一聲,她想中國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字和字之間都能分出親疏遠近,他叫她“蘇大智”,叫她“多慧”,到底誰是那個親近,誰是那個疏遠?
04
這世上的詞語除了“你情我愿”之外,還有 “事與愿違”和“天不遂人愿”,大概萬事不能如意才是世間常態(tài),所以沈軾的生意倒做得紅火起來。
后來他們又一起做過諸多生意,例如幫研究生學姐捍衛(wèi)論文著作權、幫校門口大排檔老板實施了禁止賒賬條例,還終于替體育系的某男生控訴了其舍友的腳臭,到畢業(yè)時,沈軾正式創(chuàng)辦了“為你解憂咨詢公司”。
彼時蘇愚繼續(xù)讀設計系的研究生,除了應付課業(yè),閑暇之余便是應付沈軾。說來也怪,他公司里明明招了幾個年輕又有活力的年輕人,但不管策劃寫得多么細致,表演得多么精湛,卻總是差了那么點信服力,顯得虛假。
大家都說,沈老板只有和蘇愚搭檔的時候,才會連尷尬都顯得那么順理成章。
蘇愚臉上在微笑,心里卻在小小皺眉:這莫名其妙的磁場,應該也算是一種默契吧,雖然這默契顯得毫無用處。
這許多年一直在她眼前蹦跶的沈軾,確實跟任何人都不怎么合拍。
跟同公司的小白去幫某白領精英女勸解她一直催婚的老母親,兩人扮演一對婚后劇烈爭吵的夫妻,主要為了表現(xiàn)婚后的生活是多么瑣碎、磨人,還舉出了諸多二婚的例子,以此勸解老太太,結婚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兩人說得精疲力竭,最后老太太輕飄飄地扔下一句:“結婚那么不好,人家還能結兩次?”
跟直男大猛一起幫別人追女朋友,以心情不好為由故意搭訕,結果得到對方不耐煩道:“我心情挺好的,能別來影響我嗎?”
就連和尤多慧這樣的萬年好脾氣美女,合作起來也是看著有些別扭,不止一次假裝男朋友,幫她解決追求者、欠債者、撒潑者之后,大猛在一旁打趣:“不然你們就干脆在一起得了嘛,本色出演不是更自在,來,同意我們老板和多慧姐在一起的舉手!”
大猛第一個舉手,沈軾笑嘻嘻地舉手,尤多慧害羞地低下頭,小白覺得他們胡鬧沒舉手。
二比二平局,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到蘇愚身上,她悶頭剝瓜子,沒動,也沒說話。
那氣氛尷尬得都有些凝固了,蘇愚才把剝好的瓜子仁堆到一旁,拍拍手心里的瓜子殼,抬頭看向沈軾,字句清晰地問道:“你想讓我舉手嗎?你想的話,我現(xiàn)在就舉?!?/p>
他們四目相對,蘇愚的目光實在太亮了,竟讓沈軾有些不敢直視,一貫自詡思維敏捷的他,半晌才張嘴說道:“你剝這么多瓜子吃不吃啊,不吃我吃了啊?!?/p>
蘇愚假裝沒看見尤多慧臉上一瞬即逝的失落,站起身來扔下一句“每次不都是你吃了嗎”,轉身走掉了。
沈軾最愛吃山核桃味的瓜子,卻天生頭腦發(fā)達、四肢簡單,每次嗑瓜子都會被瓜子殼卡到嗓子,從很久之前開始,就是她剝,他吃。
可是那又怎么樣,超市里整包的瓜子仁各種口味都有,她親手剝的 ?就能有什么不同嗎?
只有她和他搭檔起來才最自然,可那又怎么樣,要頒給他們一個最佳表演獎嗎?
他們或許是無比默契的搭檔關系,是最得心應手的伙伴關系,可終究都不是她想要成為的那一種關系。
05
冬末,江城干冷的空氣中終于摻了點水汽,公司的客戶端上收到了一則訂單,下單人沒有透露姓名,卻點名要蘇愚來完成。
從前也是有過這種情況的,有些事情或者場合女生出面解決會更簡單一點 ,但這樣專點蘇愚的時候卻沒有。
小白和大猛擔心對方可能會有不良企圖,提議悄悄地跟她一起去,蘇愚有一丁點遲疑,反倒是旁邊經(jīng)常腦補過多的沈軾顯得比較淡定。
“咱們大智業(yè)務水平高唄,所以就有回頭客咯?!?/p>
彼時他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極認真地在蘇愚的設計稿上勾畫,他原本也是學建筑的,卻偏偏對“萬丈高樓平地起”一點興趣都沒有,唯一還能看出專業(yè)功底的,也不過是他閑來無事時總愛在她的設計稿上添點東西。
他把玄關處那盞長形的吊燈換成菱形,進門空間變得豁然開朗,頗有些得意地舉給她看,陽光從他的左側方投過來,在側臉灑下金黃色的柔光。
蘇愚就在這柔光里生出些許錯覺來:在他心里,她是一直很優(yōu)秀的那個,是一直舍不得離開的那個嗎?
在某些瞬間,那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可那些瞬間如同日暮時最后落下的那抹光亮,不管再怎么耀眼,也終究要稱作“殘陽”。
顧客約的地點是隔他們兩條街的網(wǎng)紅咖啡店,蘇愚有些奇怪,這家咖啡店向來以浪漫情調出名,告白墻上的情侶照片貼了一大堆,被稱為告白成功圣地,約在這種地方,對方的訴求卻是“在那場三個人的電影里,請讓我的好朋友退出”。
約定時間是下午三點,對方不愿透露姓名,卻稱自己的背包上會掛一只黃色的海綿寶寶玩偶,以此來確認身份。
蘇愚提前二十分鐘到,選在靠窗的位子觀察,她其實還沒完全想好該怎么勸解別人放手,感情之事她本就不擅長,更何況她始終覺得,愛情從來都是兩個人的事情,若是不能牽手,只能是由于彼此的原因,跟第三個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就這樣想著,遠處街角的十字路口,轉過來兩個非常熟悉的人,他們邊談笑著邊往這走來,蘇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們越走越近,蘇愚一眨不眨地看著,直到眼底生出焦灼感。她極慢地眨眼,眼底像是彌漫起了大霧。
可那霧再怎么大,她也依舊看清了,對面走來的這兩個人,其中一個,他腳上那雙耐克的休閑鞋,是上周她剛陪他買的。
而另一個肩上背著的那個,懸掛著海綿寶寶玩偶的信封包,是她去年送出去的生日禮物。
“在那場三個人的電影里,請讓我的好朋友退出?!?/p>
蘇愚苦笑:原來是這樣。那些她曾苦苦隱瞞著的心事,原來都昭然若揭,那些她不知該如何改變的開始,原來早已是三人電影的序幕。
她從前只知道尤多慧美麗大方又聰明,卻不知原來對方如此勇敢,選擇用這種方式向她袒露心跡,并懇請她退出。
是什么催生了這種勇氣啊,是那天舉手表決時自己的拒絕嗎?
是沈軾每次都會把她親手做的那些點心,再送自己一份嗎?
還是,不管別人開玩笑把她或自己跟沈軾配成一對,他都嘻嘻哈哈不當真的態(tài)度?
她愣愣地盯著他們越走越近,臺階是锃亮的大理石鋪就的,尤多慧穿著細高跟的靴子,一不小心差點滑倒。
她看見沈軾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尤多慧,兩個人靠得極近,尤多慧臉上浮現(xiàn)出嬌羞的笑容,往他懷里偎了偎。
臺階盡頭,是一塊花團錦簇的地毯,沈軾笑著往旁邊移了一步,在后面雙手扶住她的肩,借力讓她站好:“出來喝個咖啡干嗎還盛裝打扮?喏,認真走,別再摔倒了啊?!?/p>
蘇愚就是在這一瞬間,把尤多慧臉上的失望盡收眼底。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恍然發(fā)現(xiàn)對方失望的臉換成了自己,眼前的場景,轉換成了那么多她小心暗示,他茫然無知甚至本能躲避的畫面。
蘇愚便是在這一個瞬間醍醐灌頂。
她終于知道自己輸了,一敗涂地,卻跟尤多慧沒有關系。而那些被沈軾拒絕的、推托的、不敢上前的時刻,主角并不是只有尤多慧啊,還有那個躲在角落里的自己。
他可能不愛尤多慧,但那也不一定代表著,他就愛她。
她輸給的人,只有那個并不愛自己的對方而已。
她看著他們走進門來,環(huán)視一圈,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然后笑著向她走來。
沈軾臉上是真實的茫然:“好巧啊,你怎么也在這?”
蘇愚喝光手中的咖啡,才答道:“點名要我的那個顧客,約在了這里,讓我?guī)退齽袼暮门笥眩灰傧矚g同一個男人,主動退出?!?/p>
沈軾“哦”了一聲:“那人呢?你解決完了嗎?”
蘇愚緩緩站起身來,她的視線越過沈軾的肩膀,同后面的尤多慧四目相對,對方握緊背包帶的手指已經(jīng)泛白。
半晌,她露出一個極安靜的笑容,輕聲說道:“解決完了,她同意退出?!?/p>
她看見后面的尤多慧松了一口氣,再看向她時眼睛里甚至帶了水光。沈軾倒是不疑有他,高興地抬手在她的頭頂上拍了拍:“不愧是我的大智啊,戰(zhàn)無不勝?!?/p>
蘇愚不露痕跡地避開:“我還有事,先走了?!?/p>
她同他擦肩而過,徑直向外面走去,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手指被人輕輕牽起。
心里有一小塊地方轟然倒塌,她快速回頭,卻是尤多慧。
“小愚,對不起啊?!?/p>
不遠處,透過櫥窗,毫不知情的沈軾正在點餐,蘇愚甚至不用看,都知道他會點一杯不加糖多加奶的卡布奇諾和一塊黑森林蛋糕。
他們太熟了,從八年前走到現(xiàn)在,卻淪落到只能隔窗相望的地步,怪不了其他任何人。
只能怪她愛他,只能怪,他不愛她。
蘇愚在她手心里握了一下,這次的笑容格外真誠:“多慧,我其實很開心,你把我當成你的好朋友。”
她轉身離開,不遠處的沈軾點完卡布奇諾和黑森林,剛巧轉過身來,透過窗子看到她的背影。
他只覺得她這次走得頹然又決絕,想著若是她回過頭來,是不是要招手把她叫回來一起,剛才看櫥窗里的榛子蛋糕不錯,是她最愛吃的。
可惜,直到她消失在路口那個拐角,也一直沒有回頭。
06
蘇愚離開的那一天,江城下了第一場春雨,入夜時整個天地都蒙上了一層霧氣。沈軾在候機廳里緊拉著她的行李箱,一臉的難以置信:“不是說好留下來的嗎,我出錢開你喜歡的設計室,地方我都找好了,就在公司隔壁,你怎么能說走就走?”
蘇愚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她從那年在公交車上第一次見他,她低著頭掏硬幣,他長長的手臂伸過她的頭頂,硬幣投進票箱,“叮?!眱陕暎龖暬仡^,直撞進一雙深邃眼眸。
他一雙眼睛生得極漂亮,定定地看人的時候,總讓人誤以為那是寵溺。
她從前有很多次誤以為,可此時此刻,她無比清醒。
這清醒讓她開口,聲音有些喑啞卻很清晰:“我學了七年的設計,去意大利是每個設計生的夢想,現(xiàn)在有這個機會,我不想錯過?!?/p>
“沒讓你錯過啊,以后我陪你去不就行了,你在那常駐都行,可是你也不用退掉房子和公司股份吧,你明知道公司離不開你的。”
他頓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也離不開你?!?/p>
蘇愚深深地看他,良久,才皺著眉頭,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短,剛沾染到眉梢就不見了,可沈軾的心臟就是在這笑容里,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她說:“沈軾,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誰離不開誰?!?/p>
他從前總說他離不開她,她于是便也離不開他的“離不開”,可是現(xiàn)在,她終于下定決心要離開了。
她臉上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沈軾就是在這樣的目光里,慢慢松開了抓緊行李箱的手。
飛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沖向天空,透過小小的舷窗往外看,入眼皆是濃厚的墨色。
遠處似有閃電滑過,在潑墨般的混沌里撕出一個口子,蘇愚突然就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天,他們在幫學姐林潤要賬失敗的時候,沈軾曾說過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任何變化都不是突然發(fā)生的,都是自己無意間一點一點選擇的?!?/p>
那些他們曾風雨同舟、同甘共苦的歲月里,她一點一點地選擇逃避、選擇退縮、選擇體面,卻唯獨沒有勇敢地訴說過自己的心意。
而他一點一點地對她有過依戀,有過感謝,有過不舍,可唯獨沒有的,是愛情。
可最讓她遺憾的是,她的那些依戀、期待和不舍啊,全都是因為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