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於全軍 圖/ 段明
南宋嘉定年間,一日,魏了翁在鶴山書院里來回踱步,愁眉不展。書院的用度捉襟見肘,已到了要斷糧的地步,眉州的蟆頤堰工程也面臨停工,都是因為錢,因為可惡的“孔方兄”!
魏了翁是土生土長的蒲江人,姓魏,名了翁,號鶴山,乃是儒家理學大師,一直在外面做官,前些年因為父喪回到蒲江,有感于家鄉(xiāng)教育跟不上,才動用家資起建了鶴山書院。書院所收學費低廉,平時用度靠魏家收取的田租,不料今年受蟲害影響,田租收不上來,而他的薪俸是杯水車薪,鶴山書院遇上了生存危機。
但相比于蟆頤堰的困境,書院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魏了翁現(xiàn)任眉州知州,他發(fā)現(xiàn)岷江上的蟆頤堰歷年水患嚴重,竟起了效仿都江堰的雄心壯志,在堰上興修水利,設(shè)置閘門,這樣岷江之水不但不為害一方,反而可以澆灌眉州、青神萬畝良田??上В鲆暳艘患匾氖?,那就是錢。
朝廷倒是有撥治水的銀子,但那點兒錢只夠加高,哪夠讓你魏了翁移山截江的?于是工程方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工人沒工錢還是其次,堵水的石料等物也供應(yīng)不上了。其實魏了翁是有預(yù)備的,他原本想用自家田租頂上,誰料想今年災(zāi)害如此嚴重。更要命的是,雨季即將來臨,所修半拉子工程即將毀于一旦!
眉州距離蒲江有一百多里,作為理學大師,魏了翁雖然在眉州做官,每月都要抽幾天時間回鶴山書院講學。而今天,正是他講學完畢,要趕回眉州的前一刻。這時,書院的夏山長過來打了個招呼:“鶴山先生,有位從眉州來的盧員外要見你?!鄙介L是書院的首席管理職位,這位夏姓山長也是位飽學大儒,是魏了翁從眉州請來的。
“是你的老鄉(xiāng)啊,有請?!蔽毫宋淘捯粑绰?,盧員外已經(jīng)走了進來。他是眉州首富,講話卻極其客氣:“犬子盧云嗜好讀書,久聞鶴山書院大名,很想來學習,只是貴書院考試太嚴,把握不大,可否破格錄?。勘扇吮∮屑屹Y,無論修筑蟆頤堰,還是維持書院用度,都可以捐資相助?!?/p>
魏了翁立刻了然:盧員外這個孩子,功課一定不怎么樣,不然就大大方方來考試了。這是一場交易,書院收了錢,就要收盧云讀書。要知道,鶴山書院曾派出十個學生參加省考,中了七個,另外三個也在次年中試,這樣的成績,使得鶴山書院名列全國四大書院之一,也使得想來書院讀書的人如過江之鯽。為了保證學生質(zhì)量,書院規(guī)定了入學考試制度,考中的人才可以入學。
一想到盧員外仗著自己錢多,來玷污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學院清白,魏了翁氣就不打一處來,冷冷道:“鶴山雖然遇到了困境,但還不至于賣學生名額解困,請回吧?!?/p>
這是下了逐客令!不料盧員外站起來,鼓掌大笑:“好一個鶴山先生,果然清正廉潔,佩服!而且盧某一向敬仰眉州的先賢‘三蘇’,怎會做出這種丟臉之事?”所謂“三蘇”,是指先賢大儒蘇洵、蘇轍、蘇軾,這蘇家父子三人都是眉州人。盧員外又說,“捐資之事,只是試探,因為來眉州的官,很少有不貪的。既然如此,我就實話實說吧,犬子通過考試還是不成問題的,捐資也不在話下?!?/p>
說著話,他已叫進盧云來。這孩子也就十四五歲,穿綢掛緞,但面相清秀,十分知禮。魏了翁看著很是歡喜,就問了幾句文章,居然對答如流。他讓夏山長領(lǐng)孩子下去考試,不多時試卷呈上來,也屬于優(yōu)等。于是,盧云正式入學鶴山書院,而盧員外也回眉山籌資。魏了翁心中的愁云一掃而空,可回頭再看到盧云時,忽然覺得他穿的衣服有點兒不對,至于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
蟆頤堰,因背靠蟆頤山得名,負有阻擋岷江洪流,保衛(wèi)大半個眉州的重任。蟆頤兩個字,意思是蛤蟆的下巴。魏了翁趕回蟆頤堰工地時,盧員外已押著一車車石料到達:“魏大人,想到您采買石料太費事,我就直接買了送過來,至于工錢,完工后由我來結(jié)算。書院那里,我已派人送去了柴米油鹽?!币慌缘膸煚斍那膶ξ毫宋陶f:“他這是不放心您啊,不給銀子給材料?!?/p>
魏了翁呵呵一笑:“只要咱們光明磊落,送什么都行?!苯又D(zhuǎn)身謝了盧員外。
材料備齊,工錢也有了著落,工地上頓時熱鬧起來。周圍百姓知道這是為后世子孫謀福利的事,都紛紛來幫忙,工程進度加快了許多。
這天,魏了翁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幫忙運石料的少年十分眼熟,雖然是一身布衣,但眉清目秀,有一股書卷氣。猛然間,他想起來了:盧云!他為何不在書院讀書,跑到工地上幫忙呢?魏了翁上前想詢問一下,不料盧云轉(zhuǎn)身就跑,很快不見了蹤影。
魏了翁心里納悶,第二天,正好是他回蒲江講學的日子,于是到了書院,他直接去找盧云。一問夏山長,說盧云正在屋中溫書,不便打擾,魏了翁更加疑惑,推門就進。只見讀書的少年穿著一身綢緞裝,但粗眉大眼,嘴唇寬厚,根本不是盧云!
“你是誰?”魏了翁問。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叫盧云?!?/p>
“那天來考試的又是誰?”魏了翁又問。少年低頭不語,夏山長嘆口氣說:“事已至此,我就實說了吧。魏大人走后,盧員外就用這個人來替換盧云,說這才是真盧云,考試那個少年叫張萬里。盧云一向愛讀書,非常想來書院深造,可天資一般,只得讓出身貧寒的張萬里替考。我本不想答應(yīng),可一想到大人處處用錢,萬萬不可得罪他,才……”
魏了翁恍然大悟,那天自己看“盧云”的衣服有點兒奇怪,是不合身啊,因為根本就不是他的。魏了翁怒不可遏道:“你是在照顧你的同鄉(xiāng)吧?難道你忘了,書院本是教書育人之所,這要是傳出去,鶴山書院名聲將毀于一旦!”
“大人說得對,”夏山長臉色出奇平靜,從懷中掏出一份書信來,“這是我的辭職書,早就寫好了,這個罪名就由我來擔吧。不過,這孩子雖然天資不足,刻苦卻不在諸位學子之下,請不要趕他走。先師有云,有教無類,請再給他一個機會?!?/p>
魏了翁一驚,正要說話,那個真正的盧云開口了:“魏先生,我一向敬仰您的為人和學問,沒想到給您造成這樣的麻煩。規(guī)矩不可破,我還是走吧,等學好了,再來考?!?/p>
這孩子倒懂事,魏了翁有點兒想收留他,可想到鶴山書院的規(guī)矩,又搖了搖頭,此例一開,書院的風氣就壞了。他又想挽留夏山長,可這位老頭性子倔,大袖一揚,竟也不管不顧地走了。魏了翁無奈,只好讓別人暫時管理鶴山書院。
盧云一走,盧員外惱羞成怒,便不給蟆頤堰工地送石料了,這次捐贈,其實就是一場交易。熱鬧的工地一下子停了下來,師爺火急火燎來找魏了翁:“大人,十天以后就是雨季,岷江暴漲,蟆頤堰工程沒修成,一定會被沖毀的。實在不行,咱們就引水東流吧?!?/p>
“不行!”魏了翁斬釘截鐵,“那樣整個眉州城會被水淹,我這個父母官就成了罪魁禍首!”
“要不,火速把工程拆了,拆出石料加高蟆頤堰。管不管用先不說,起碼上面檢查的時候,能遮掩一下?!?/p>
“也不行,現(xiàn)在加高蟆頤堰已經(jīng)晚了,蟆頤堰下也有大量百姓,不能讓他們遭受水患?!?/p>
師爺都要哭出來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該怎么辦?”
魏了翁微微一笑:“我自有辦法?!?/p>
魏了翁的辦法,就是回蒲江找魏氏家族籌錢。魏氏本是蒲江大族,田產(chǎn)很多,可架不住魏了翁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比如鶴山書院,就是家族起建的,還要負責開銷,今年田畝遭蟲害,魏家的用度一下子窘迫起來。
魏了翁說明來意,當家人魏母顫巍巍地從頭上抽出一支金釵來,將一支木釵換上去,“了翁,自你當官,家里就一直貼錢,但你做得好,咱蒲山魏氏一直心懷百姓!不過,我身上就這個值點兒錢了,家里田畝也不多了,你能賣幾畝算幾畝吧。”
魏了翁紅著眼睛,沖母親一個頭磕到地上,然后拿好金釵開始賣田。蒲江父老聞聽,有感于魏氏家族一向樂善好施,又開辦書院,不但不忍買他們的田,還紛紛捐款。魏了翁又趕往鶴山書院,發(fā)現(xiàn)盧員外也不再供應(yīng)柴米油鹽了,書院已經(jīng)斷糧兩日。魏了翁準備留一些錢財給書院作用度,學子們紛紛表示:“這錢省下來修堰吧,我們跟先生去工地幫忙,這樣吃飯也解決了?!蔽毫宋搪犃撕蒙袆印?/p>
眉州百姓聽聞,也紛紛捐獻,不過大多是窮苦百姓,出錢不多,只夠修堰五日。五日就五日吧,修起來再說。就這樣,五日過后,蟆頤堰眼看就要合龍,可是石料又斷了。石料遠在山中,需要石匠們開采,再用車船運來,即使百姓愿意義務(wù)做工,可沒有錢雇石匠和車船,也是不行的。五日后,洶涌的岷江水將如一條暴怒的巨龍,沖毀攔擋去路的一切!師爺又獻一計:“事急從權(quán),不如強征車船和石匠,渡過難關(guān)再說,如有違者,抓入大牢!”
魏了翁大怒:“那和強盜有什么兩樣?如果這樣,還不如魏某跳入岷江,向百姓謝罪!”
兩人正在爭論,忽然身后來了一個人,說道:“魏大人不用急,我又來了?!眮碚吆稳耍烤谷皇潜R員外。盧員外長躬到地,滿臉愧色:“請大人原諒,當初我被怨氣蒙了心,竟然置眉州一等一的利民大事不顧,擅自斷了石料供應(yīng),愧為‘三蘇’鄉(xiāng)人。如今目睹大人處處為百姓著想,幡然悔悟,也請大人原諒我這一顆為人父母的心吧。”身后,赫然是一車接一車的石料。
有了石料,再加上眾多百姓相助,蟆頤堰水閘工程終于合龍。當雨季來臨,由水閘分洪,不但沒有再遇洪災(zāi),還能澆灌萬畝良田,就像舉世聞名的都江堰一樣,也能福澤百代了。
魏了翁覺得,最大的功臣就是盧員外,于是工程一結(jié)束,他就登門致謝。不料,盧員外家中白幡招展,正辦喪事,死者卻是盧云。魏了翁問是何死因,盧員外搖頭不語。
這時靈堂上人影一閃,魏了翁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位替考的張萬里。他急忙喊住,問其為何在這里。張萬里說:“魏大人,我和盧云從小讀的是同一個私塾,不過先生是他家請的,我就是蹭課。但盧家父子從不討厭我,還管我飯吃,送我舊衣服穿。他們都是大好人啊,所以我才去替考的。這次盧云去世,我理應(yīng)吊唁。”
魏了翁問:“盧云究竟是怎么死的?”
張萬里臉色一暗說:“他,他是用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了修蟆頤堰的石頭啊?!?/p>
原來盧云是個知輕重識大體的少年,回家后,他不但沒有怨恨魏了翁,反而時刻關(guān)注著蟆頤堰的工程。當魏了翁出賣自家田產(chǎn),蒲江、眉州兩地百姓紛紛捐獻時,他也向身為眉州首富的父親要求,出錢繼續(xù)供應(yīng)石料。但盧員外對魏了翁的不講情面很是氣憤,當即拒絕。
眼見蟆頤堰工程遲遲合不了龍,雨季又將來臨,盧云一急之下,竟然偷了父親的三千兩銀票,送往工地。盧員外見銀票被盜,還以為鬧了賊,帶家丁沿蹤跡就追,這一追追上了岷江邊的山崖,盧云受驚失足,掉進了岷江。江水滔滔,轉(zhuǎn)眼不見蹤跡,盧員外只好將他的舊衣服收入棺中,辦起了喪事。不過,他也從盧云之死中醒悟,蟆頤堰工程利國利民,耽誤不得,便決定完成兒子的心愿……
魏了翁長久不語。盧云,是個好孩子啊,可就是因為他天資不足,學業(yè)不夠,就被拒于書院門外,自己做得對嗎?他想起了夏山長臨走前的話:有教無類。細想一下自己,當初作出那個決定,主要還是怕壞了鶴山書院的名聲。想不到自己這位受萬人敬仰的理學大儒,還沒有勘破“名”之一關(guān)。四大書院這個名號,真的那么重要嗎?
他看了一眼張萬里,心里有了決定:“萬里,跟我去鶴山書院吧,從此,你就是我的學生了。不過,我們要先去找一個人。他在,書院才是完整的?!?/p>
這個人就是曾出任過書院山長的夏先生。魏了翁覺得,夏先生是個有擔當、有變通,同時胸懷博大的人,鶴山書院不能沒有他。夏先生也住在眉州,很快就到了。一進小院子,魏了翁就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一老一小,抑揚頓挫如天籟。他還沒出聲,身后的張萬里已經(jīng)叫出聲來:“盧云,你原來沒死?。 ?/p>
是的,盧云還活著。那天他掉下岷江,隨波漂流,正巧被江中打魚的船只救了。但他身上的銀票都被水泡爛了,就沒去蟆頤堰工地,又不敢回家,便投奔了曾在書院中給了他很多照顧的夏先生。
魏了翁、夏先生都是當世大儒,過往塊壘一笑而過。接著,魏了翁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有教無類,才是教育的宗旨,世上有很多像盧云這樣天資雖然不足,但人品好、又刻苦的學生,這種人是不能放棄的,可書院名額畢竟有限,怎么解決呢?于是就廣開書院,把鶴山書院開到全國去。
果然,魏了翁后來除了創(chuàng)辦四川蒲江鶴山書院外,又相繼開辦了湖南靖州鶴山書院、四川瀘州鶴山書院和江蘇蘇州鶴山書院,后人繼承他的遺志,又開辦了四川眉山鶴山書院、四川邛崍鶴山書院。盧云和張萬里都在蒲江鶴山書院中苦讀詩書,后來都成為了國家的棟梁。
如今,四川蒲江書院的舊址建起了蒲江中學,院內(nèi)就有魏了翁的塑像。學生們晨起而讀,暮歸而息,仿佛又成了當年鶴山書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