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葉集》中的“詩人人格”（下）

張耀杰

摘要：《三葉集》是作為文字編輯和人文哲理及文藝理論研究者的宗白華，與被他稱許為“東方未來的詩人”的郭沫若、田漢之間的往來書信之結(jié)集，其中的核心話題，是“詩人人格”及詩歌創(chuàng)作。宗白華當(dāng)年對于詩的定義比較寬泛，他所謂的“詩人人格”也不是一個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概念，而是極其復(fù)雜多變的籠統(tǒng)稱謂。不同的個人對“詩人人格”會有不同的解讀;同一位詩人，對于自己的人格也會有自相矛盾、自我否定的認知和定位;作為話題人物的郭沫若，就是“詩人人格”復(fù)雜多變的一個范本。由于種種原因，針對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三葉集》及其“詩人人格”，直到今天也沒有文本細讀式的深入探究。

關(guān)鍵詞：《三葉集》 “詩人人格” 宗白華 郭沫若 田漢

郭沫若所謂“詩的一元論”

隨著田、郭建立書信聯(lián)系，沒有什么人格污點可以公開也沒有什么婚戀罪錯可以懺悔的宗白華，逐漸失去了主導(dǎo)作用。積極主動地公開自己的“詩人人格”并祈求悔過自新的郭，事實上成為《三葉集》的核心人物。

1920年2月15日深夜，郭在給田寫第一封回信的同時，也針對宗2月7日的來信寫了回信：“壽昌兄的信，我已經(jīng)回復(fù)了。你前函說：你看了我的舊詩，我的身世令你凄然。你說‘更不忍再談他了。你雖然如是說，我卻不能不把我來告白個干凈。不然，我總覺欺了你，也自覺欺了我自己。你將來定會有失望的一天，我將來也不免又要另添一番悔恨。我所以把復(fù)壽昌兄的信也寄來請你過目?！?/p>

2月16日深夜，郭在前一封信還沒有寄出的情況下，給宗追加了另一封書信：

我昨晚寫了一封信，還不曾付郵，今晨上學(xué)，又接到你的慧書，我才知道我從前所鬧出的事情，時珍早對你說了。你同時珍更肯不念我的舊惡，我今后唯有努力自奮，以期自蓋前愆，以期不負我諸友之厚愛。我前次所寄上的那封信，你替我公開了，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我何敢至于“怪你”呀？！我常恨我莫有Augustine，Rousseau，Tolstoy的天才，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懺悔錄來，以宣告于世?！疫^去的生活，只在黑暗地獄里做鬼;我今后的生活，要在光明世界里做人了。白華兄！你們便是我彼岸的燈臺，你們要永遠賜我的光明，使我早得超度呀！

所謂“慧書”，指的是宗收到郭2月5日的書信之后所寫的回信，其中提到和魏時珍的當(dāng)面交談。魏時珍，名嗣鑾，四川蓬安人。1908年，13歲的魏時珍考入四川官立高等學(xué)堂分設(shè)中學(xué)堂，同班同學(xué)當(dāng)中有16歲的王光祈、曾琦、17歲的李劼人、14歲的周太玄，以及趙世炯、鄭尚廉、胡助、蒙文通、何魯之等人。到了1910年2月，因為帶頭鬧事而被嘉定府中學(xué)開除的郭沫若（當(dāng)時的學(xué)名叫郭開貞），成了他們的同班同學(xué)。1913年，18歲的魏時珍與周太玄結(jié)伴來到上海，考入德國人寶隆醫(yī)生創(chuàng)辦的德文醫(yī)學(xué)堂（同濟大學(xué)前身）的德文科，一度與宗白華、鄭壽齡等人為同班同學(xué)。1918年，魏時珍從德文科畢業(yè)升入工科主修電機專業(yè)，并兼任德語教員。在此期間，他和王光祈、曾琦、周太玄、李劼人等中學(xué)同學(xué)，聯(lián)合李大釗、左舜生、宗白華等人共同發(fā)起了少年中國學(xué)會。

按照陳明遠的說法，宗白華生前告訴他，“少年中國學(xué)會”的骨干會員里面，有不少人是郭沫若在成都讀中學(xué)期間的老同學(xué)。郭沫若有意加入少年中國會，遭到老同學(xué)的一致拒絕，因為這些人知道郭中學(xué)時期有過賭博、狎妓、搞同性戀、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為。

宗在這封信中還向郭請教說：“我昨天做了一篇《新詩略談》，全是我直覺中的見解……我那《新詩略談》中對于‘詩下的定義太泛了（散文包括在內(nèi)），你愿替我改一個確當(dāng)點的嗎？”

《新詩略談》刊登在由宗編輯校對的《少年中國》月刊第1卷第8期，其中寫道：“我想詩的內(nèi)容可分為兩部分，就是‘形同‘質(zhì)。詩的定義可以說是：‘用一種美的文字——音律的繪畫的文字——表寫人的情緒中的意境?！惫?月16日的書信中回應(yīng)說：

你所下的詩的定義確是有點“寬泛”。我看你把他改成文學(xué)的定義時，覺得更妥帖些，因為“意境”上不曾加以限制。……我近來趨向到詩的一元論來了。我想詩的創(chuàng)造是要創(chuàng)造“人”，換一句話說，便是在感情的美化（refine）?！劣诿阑星榈姆椒?，我看你所主張的（一）在自然中活動;（二）在社會中活動;（三）美覺的涵養(yǎng)（你的學(xué)習(xí)音樂繪畫，多讀天才詩人詩的項目，都包括在這里面）;（四）哲理的研究;都是必要的條件。此外我不能更贅一辭了。

郭所謂的“詩的一元論”，其實就是“詩人人格”之自我表現(xiàn)的一元論，或者說是把他自己泛我泛神的泛濫感情加以文字美化的一元論：“我的詩形不美的事實正由于我的感情不曾美化的緣故。我今后要努力造‘人，不再亂做詩了。人之不成，詩于何有？……白華！你也恐怕不要我這樣的人了罷？”

在陷入困境的郭的眼里，宗和田就是繼安娜之后新一輪的燈塔和救星。安娜滿足的是郭的愛情及肉欲方面的饑渴沖動;宗和田滿足的是精神層面上脫胎換骨、鳳凰涅槃、狂飆突進、一鳴驚人的悔過自新、重新做人。1920年2月23日，宗在又一封回信中表示：“你前后的信和詩都收到了。你寄壽昌的信我讀了很感動。平心而論，從純真戀愛中發(fā)生的結(jié)合不能算得極大的罪過。況且你有懺悔的真忱，向上的猛進，你的罪過也不過是你心中的Mephistopheles，適所以砥礪你的人格底向上的創(chuàng)造罷了！”

Mephistopheles 通譯為“梅菲斯特”，是德國傳說中的惡魔，它在歌德的長篇詩劇《浮士德》中，一直引誘浮士德出賣靈魂以換取物質(zhì)及情欲方面的滿足。浮士德抵制了梅菲斯特的各種誘惑，堅定不移地選擇了造福人類的人生路徑。

關(guān)于郭圍繞“詩人人格”而展開的詩歌討論，宗的回應(yīng)是：“你論詩的話，我完全同意，可以補我那短篇的不足，所以在明天發(fā)表了。”

戲劇作品中的“詩人人格”

1920年2月29日上午，田收到郭寫于2月25日的第二封長信，當(dāng)天就給郭寫了第三封長信。他在信中再次對郭懺悔罪錯的“人格公開”表示關(guān)切：“因為你寫了那么樣‘omoikkide的信來，心中一定很痛苦，若更沒接著我的回信，一或遇著不知life，love為何物的人，真以cinventional的話來責(zé)你——你一定更痛苦，所以我盼望你們倆早接到我的信，或者稍能慰藉你和安娜嫂嫂一下，我就感到無上的愉快了。”

田談到郭在來信中抄錄的白話詩“獨游太宰府”，又一次贊美郭的“詩人人格”說：“處處都見你lyrical的天才，可見白華的批評是不錯的。但是我對于你的詩的批評，與其說你有詩才，毋寧說你有詩魂，因為你的詩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淚，你的自敘傳，你的懺悔錄啊?！?/p>

比起郭的“詩人人格”和詩歌創(chuàng)作，田更加關(guān)切的是他自己還沒有真正起步的戲劇事業(yè)和文藝情懷。于是，他筆頭一轉(zhuǎn)，暢談起自己的戲劇構(gòu)思和戲劇賞析：

我此后的生涯，或者屬于多方面，但不出文藝批評家，劇曲家，畫家，詩人幾方面，我自小時來就有做畫家的手腕，可是此調(diào)久不彈了，恐怕只能應(yīng)用向文藝的描寫方面去。我除熱心做文藝批評家外，第一熱心做Dramatist。我嘗自署A budding Ibsen in China，可就曉得我如何妄僭了。

《郭沫若全集·文學(xué)編》第18卷第74頁把A budding Ibsen in China翻譯為“一個中國易卜生的苗子”，更加接近英文原意的翻譯，應(yīng)該是“中國的萌芽成長中的易卜生”。田在這封信中不厭其煩地介紹他的戲劇構(gòu)思和戲劇閱讀，一直寫到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偶然談到近代劇的上面，不知不覺寫了一大堆，一支新Pen也寫禿子。一數(shù)紙數(shù)已上了18張。已經(jīng)算是一篇談近代劇與戀愛問題、結(jié)婚問題的小論文了，太扯遠了……”

田談到郭隨信寄來的相片時，正式預(yù)約了自己的福岡之行：“春假來時定先打電報來，你來接我時我只認得你，便夠了?！?/p>

田在這封信的落款“你的小弟田漢”的后面，還附加了一項“Note”，詢問三人通信“可不可以集在一塊兒發(fā)表”的問題，說是“我寄往《少年中國》去餉真生活的愛好者去”。這是關(guān)于結(jié)集出版《三葉集》的最初動議。

1920年3月5日，郭收到田的這封長信，花費兩天時間給田寫了第三封長信：“呀！還有一張相片呀！壽昌！你真是可愛，你真是我的弟弟。你的面貌同我家里的一個胞弟很相仿佛，只是他不及這樣的俊秀呢！”

順著這樣的話題，郭開始敘述自己的家史。祖父的綽號叫“金剛佛”，為人像個豪俠，愛拯貧濟困，因而敗了家業(yè)，導(dǎo)致父親從小便“改營商業(yè)”。談到自己的母親，郭采用的是英文名詞Augustines Mother，意思是圣·奧古斯丁之母。說是清朝末年，外祖父杜琢章在貴州黃平州的州官任上遭遇苗民“造反”，城池失守后，杜琢章親手殺死一個女兒并自盡殉職。外祖母謝氏夫人帶著另一個女兒跳水殉節(jié)。年僅一歲的母親被奶媽救出，逃回四川樂山的老家杜家場，15歲時嫁到郭家。

與“改營商業(yè)”的父親一樣“困頓在責(zé)任底重擔(dān)下面”卻又四處突圍尋找“自由發(fā)展機會”的郭，再一次談到自己的“詩人人格”：

假使我也可以算得個詩人，那這個遺傳分子確是從我母親來的了。總之我細細地按照遺傳學(xué)底原則把我父族母族底系統(tǒng)分析看時，我的遺傳要素確是不能說壞，可單單在我項下生出這樣個Varietaet底怪物來！我還怪環(huán)境不良么？我一生莫有經(jīng)受過我父親一樣底困苦，我母親一樣的顛連，我所交的朋友一個個都比我上進，便是我們的國魂待我也不薄弱。我簡直是天之驕子，上帝底愛兒，Somson底自作孽！

Varietaet是一個德語拼寫的詞語，意思是遺傳變種，英語的拼寫是Varieta。Somson是《圣經(jīng)·士師記》中記載的半神半人的猶太大力士參孫。以色列被腓力斯人占領(lǐng)期間，參孫愛上了腓力斯女子大利拉（又譯德利拉），并且告訴大利拉，自己的超人神力全在頭發(fā)上。大利拉把這個秘密出賣給腓力斯人，腓力斯人乘參孫熟睡時剪掉了他的頭發(fā)，弄瞎了他的雙眼，逼迫他從事各種勞役。參孫念念不忘復(fù)仇，等到自己的超人神力隨著頭發(fā)生長出來之后，他利用腓力斯人逼他在加沙神殿的祭神宴會上表演武藝的機會，奮力推倒神殿的柱子，與包括大利拉在內(nèi)的腓力斯人同歸于盡。

郭沫若為了迎合田漢的興趣愛好，專門購買了日本劇作家有島武郎的《三部曲》，說他最喜歡的是其中的“Somson與Delilah的一篇”：

我看他這確是一篇象征劇?！鑼懙氖庆`肉底激戰(zhàn)，誠偽底角力，Idea與Reality底沖突，他把Somson作為靈底世界底表象，Delilah作為肉底世界底表象?！^乎此浩劫之外的有兩個東西，一個便是Tinnath底少女——純潔無垢的靈魂，一個便是慈母底愛。

按照郭的說法，他對于“Somson與Delilah”的解讀并沒有寫完，“由于我又接到你寄來的‘歌德研究譯稿，我捧著讀了又讀，我的靈魂早已陶然沉醉了。我這信已無心寫下去了”。

在郭“無心寫下去”的象征意義里，他自己就是置身敵國的、屬靈的、自作孽的“天之驕子，上帝底愛兒”Somson。引誘他陷入“靈肉底激戰(zhàn)，誠偽底角力，Idea與Reality底沖突”的敵國女子郭安娜，相當(dāng)于劇中的Delilah。他的慈母送給他的包辦婚姻的妻子張瓊?cè)A，相當(dāng)于“Tinnath底少女——純潔無垢的靈魂”。一旦搬出“國魂待我也不薄弱”的愛國精神，為郭生育兒女的敵國女子郭安娜，是注定要被犧牲和舍棄的。

這是《三葉集》里面郭寫給田的最后一封書信，落款時間是1920年3月6日。13天后的3月19日，田抵達福岡，和郭相處了五天時間。

田漢粗編《三葉集》

田漢3月16日從東京到京都拜訪鄭伯奇，和京都大學(xué)的阮淑卿、周佛海等人游覽了金閣寺，3月18日晚上又和鄭伯奇一同拜訪了廚川白村。田在京都逗留期間給郭發(fā)了電報，郭卻沒有收到這份電報。3月19日，田是自己找上門的。郭當(dāng)時一邊看書一邊在廚房燒水，安娜剛剛于3月15日傍晚生下第二個兒子博生（又寫作博孫），家里自然是凌亂不堪。

3月19日當(dāng)天，入住福岡郭家的田漢，用白話詩的分行形式給宗白華寫了一封短信，其中寫道：“我現(xiàn)在在沫若的家里的樓上。/樓上有房子兩間。/……耳聽著嬰孩兒呱呱的哭。/你若問這嬰孩他是誰？/嚇，白華??！他是沫若兄第二回的‘藝術(shù)的產(chǎn)物?。?？）/或者是，第二回‘罪惡的產(chǎn)生。”

由此可知，田對于郭的婚外生育是很矛盾也很糾結(jié)的。他此前在書信中對于郭的各種贊美和辯護，事實上是簡單輕率、不負責(zé)任的，其中充斥的是這樣一種非理性的情緒邏輯：你郭沫若只要公開人格及隱私和我交心做朋友，我就愿意拋開一般意義上的是非罪錯，從天才詩人特權(quán)獨享的高度，替你辯護和開脫各種罪責(zé)。

3月20日，宗追隨著田的腳步，給郭寫又一封約稿信：

壽昌大概已快來了么？我遙想你倆人在海濱沙上娓娓清談，說到人生藝術(shù)神秘境界時，一定是相視而笑，莫逆于心，可惜我不得一來竊聞詩人的秘密，作我藝術(shù)理論底理論研究了。但我還盼望你們將談話中偶然討論所得的神奇思想，筆錄寄我，使我仍得一享其糟粕，已萬幸了。

宗在信中還介紹了少年中國學(xué)會會友同時也是郭沫若中學(xué)時代老同學(xué)的魏時珍、王光祈（潤嶼）的留學(xué)信息：“時珍、潤嶼將于4月1日同赴德國留學(xué)，我擬在兩年后做各方面預(yù)備，然后去歐洲作一番歐洲文化底研究，但不知此愿能達否耳?！?/p>

這封信寄到日本福岡時，田已經(jīng)于3月24日離開福岡返回東京。此前一天的3月23日，田在福岡給宗寫了第二封信，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是：“日前寄上的Kleeblatt還丟了兩封信一并寄上?！?/p>

田這次福岡之行的最大收獲，是粗編了三個人的通信集，并且迫不及待地郵寄給了遠在上海的宗。田在為通信集所寫序言里介紹說：

“Kleeblatt”是白華，沫若和我三人的通信集攏來的。寫信的時候，原不曾有意發(fā)表出來。后來你來我往，寫寫多了，大體以歌德為中心;此外也有論詩歌的;也有論近代劇的;也有論婚姻問題的，戀愛問題的;也有論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憩F(xiàn)的文字，都是披肝瀝膽，用嚴肅真切的態(tài)度寫出來的。

……此中所收諸信，前后聯(lián)合，譬如一卷Werthers Leiden，Goethe發(fā)表此書后，德國青年中，Werther Fieber大興！Kleeblatt出后，吾國青年，必有Kleeblatt Fieber大興哩！

田所謂“大體以歌德為中心”，顯然是一種錯覺。貫穿于《三葉集》的“中心”議題，是郭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人人格”，與歌德有關(guān)的話題反而是為了佐證郭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人人格”的。Werthers Leiden，指的是歌德早年的書信體言情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該書出版后成為德國“狂飆突進運動”的標(biāo)志性作品，很快在歐洲大陸掀起一股“維特?zé)帷?。田是把自己參與寫作并編輯整理的《三葉集》，當(dāng)作中國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來定性的;但是，文字相對粗糙、編排順序混亂、思想尚不成熟的《三葉集》，雖然在出版后引起小規(guī)模的轟動效應(yīng)，但其影響力遠遠不能和歐洲大陸的“維特?zé)帷毕嗵岵⒄摗?/p>

郭對田的心理阻隔

1920年3月29日，接連收到宗兩封來信的郭，采用書信體加日記體的形式，逐日敘述了他與田的交流碰撞，并且著重描寫了他與田、宗等少年中國學(xué)會會員之間的心理阻隔和人格落差——也就是郭在寫給田的第一封書信中所強調(diào)的“飛不可越的城壁”——與此同時也進一步展現(xiàn)了他自己多情多欲、爭強好勝的“詩人人格”。這一封加長版書信大幅度充實了《三葉集》的篇幅和分量，使得郭一個人的文字占據(jù)了整部《三葉集》的一大半。

據(jù)郭介紹，他和田會面后，關(guān)于新生兒有一番對話，田指責(zé)他是在不負責(zé)任地“粗制濫造”！。被田所嚴重冒犯的郭，此后幾天里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阻隔排斥著田漢。

3月20日上午，田晚起，留在房間編排三個人的通信集。午后，郭、田一起誦讀歌德的長篇詩劇《浮士德》。當(dāng)天晚上，郭、田二人到附近松林散步，討論戀愛婚姻問題。

3月21日上午，郭、田二人一起誦讀海涅的詩歌。郭從海涅的愛情詩篇和“詩人人格”中，頗為勉強地給自己的婚外戀愛找到了“自我表現(xiàn)”的外國佐證：

詩底主要成分總要算是“自我表現(xiàn)”了。所以讀一人的詩，非知其人不可。海涅底詩要算是他一生底實錄，是他的淚的結(jié)晶。壽昌想同我介紹海涅，我怕海涅詩入我國，易招誤解，會有人說他是誨淫之品。其實我看海涅之貞于情那斷不是我國底一些“揮弦送鴻”的道德家所可同日而語的呢！不怕海涅便是害了venereal disease而死的。

“venereal disease”的意思是性病。應(yīng)該說，古今中外包括海涅、郭沫若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詩人的“人格”，確實是多情多欲、多愁善變、爭強好勝、富于狂飆突進之浪漫沖動的，也是比較容易突破法定責(zé)任、權(quán)利邊界以及約定俗成的道德規(guī)范的。但是，即使中國傳統(tǒng)的“揮弦送鴻”的道德家都是偽善之人，也不能反過來證明，擅長詩歌創(chuàng)作之“自我表現(xiàn)”的海涅和郭沫若，可以享受多情多欲婚外戀之類的“詩人人格”之特權(quán)。

3月21日下午，郭帶著和兒陪田到海邊洗浴，田看到一堆三葉草（Kleeblatt）便去赤足踩踏。郭不失時機地給田扣上一頂自我主義或利己主義的大帽子，算是在心理較量中為自己扳回一局：“你這是Egoism底表現(xiàn)了！你愛他，何苦要蹂躪他呢？”

3月22日，田把《三葉集》粗編整理了出來。按照郭的說法，《三葉集》的書名是他起的，“壽昌把我們的信稿與歌德底文字相提并論。我自家底心中卻感受著一種僭越底感覺呀！”

3月23日，郭陪田到十英里外的旅游勝地太宰府觀賞梅花，他們在梅花叢中喝得爛醉，然后乘著醉意請來攝影師（寫真師），兩個人并肩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面，模仿德國大詩人歌德、席勒手拉手的銅像拍了一張合影。郭為此事即興寫作了又一首泛我泛神、浮夸狂放的抒情詩：

我贊美我自己！

我贊美這自我表現(xiàn)的全宇宙底本體！

還有什么你？

還有什么我？

還有什么古人？

還有什么異邦底名所？

一切的偶像在我面前毀破！

……

寫真師！寫真師！

我們在尋你！我們在尋你！

歌德也在這兒！

席勒也在這兒！

你替他們造鑄銅像的在哪兒？

我的詩，你的詩，

便是我們的銅像，便是宇宙底寫真師??！

就在郭詩情澎湃、詩興大發(fā)的巔峰時刻，田煞風(fēng)景的一番對話，凸顯了兩個人之間“飛不可越”的心理阻隔，剎那間把處于“詩人人格”之道義劣勢的郭打回了原形：

歸時已黃昏，返二日市途中壽昌向我說道：

——其實你很像席勒。

——何以故？

——席勒曾學(xué)醫(yī)，你也學(xué)醫(yī)故。……不過你有種關(guān)系又像歌德。

——何種關(guān)系？

——婦女底關(guān)系！

忘了一天的我，被壽昌這一句喝醒了轉(zhuǎn)來。我心中只是說不出來的苦。我想我今后也不學(xué)席勒，也不學(xué)歌德，我只忠于我自己的良心罷。

3月24日上午，郭陪田到居高臨下俯瞰博多灣的西公園游玩，說是遠處依稀可見的那個小島是志賀島，島上曾經(jīng)出土一方刻有“漢倭奴國王”印文的金印，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封賞給入朝稱臣的倭奴國王的。

從西公園出來，兩個人來到設(shè)在附近的工業(yè)博覽會第二會場，看到這里專門設(shè)有“朝鮮館”“臺灣館”“滿蒙館”，便觸景生情，激發(fā)出仇日愛國的大是非、大情懷：“事情雖小，我覺得頗傷國體，你看可有報告公使館，要求叫他拆毀的必要么？”

相對于這種仇日愛國之大是非、大情懷，郭最為關(guān)切和糾結(jié)的，依然是阻隔著他與少年中國學(xué)會成員之間的那一道“飛不可越的城壁”：

我們在日本留學(xué)，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氣。我真背時，真倒霉！我近來很想奮飛，很想逃到西洋去，可惜我沒錢，我不自由，唉！……白華兄，我還要談一句我心坎中的話，我很想棄了醫(yī)學(xué)，專究文學(xué)，你可贊成我么？你最近的信我已經(jīng)接到了。你一二年之內(nèi)，便能到歐洲去，我真羨慕你呀！壽昌兄也說他不久便要到美國去。你們一個個都好，只是我……唉！不多說了！

《三葉集》在宗的操辦運作下，一個多月后就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面世，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轟動一時的文壇佳話。按照郭的說法，《三葉集》三四年內(nèi)重印了六次，“這要算是在‘五四潮流中繼胡適的《嘗試集》之后，有文學(xué)意義的第二個集子”。

“詩人人格”的后續(xù)演變

郭沫若在《三葉集》出版十多年后，又在《創(chuàng)造十年》中回憶了自己當(dāng)年沒錢請傭人，孩子哺養(yǎng)不得法而生病，自己不得不動手做雜務(wù)之類的煩惱困頓，并對與當(dāng)年的田漢實施進一步的秋后清算：“他那時候還年青，還是昂頭天外的一位詩人，不知道人生為何物。”

按照郭的說法，鄭伯奇告訴他，田到福岡訪問時“對我有很大的失望”，甚而產(chǎn)生了“聞名深望見面，見面不如不見”的感嘆。郭“相信絕對不是假話”，因為“壽昌對我也露過這樣的口氣”：“我偶爾說了一句‘談笑有鴻儒，他接著回答我的便是‘往來有產(chǎn)婆。他說這話時，或者是出于無心，但在我聽話的人卻感受了不小的悔蔑?！?/p>

《三葉集》出版后，田給郭寫信，轉(zhuǎn)述他的舅父易梅園的評價：“很有詩人的天分，但可惜煙火氣太重了”，郭一直為此事耿耿然不能釋懷：“當(dāng)時的壽昌大約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來的是產(chǎn)婆下女，關(guān)心的是柴米油鹽，這樣是會把詩藝之神駭?shù)教焱馊サ?。但他卻沒有想到我假如有錢，誰去干那樣的事？”

正是由于這層原因，《三葉集》出版并引起轟動效應(yīng)之后，田請郭再一次“作三角的通信，好出一部《新三葉集》”，郭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

郭當(dāng)年寫作詩歌并公開自己的“詩人人格”，顯然不是為了出名和求利，他卻意外獲得了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社會效果，從而給清華大學(xué)文學(xué)社成員聞一多等人帶來一種示范效應(yīng)。

在當(dāng)年提倡新文化運動尤其是白話文寫作的社會大環(huán)境里，“人格公開”的自敘傳性質(zhì)的白話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成本最低、出名最快的人生捷徑。聞一多就是步郭的后塵迅速崛起的一位白話詩人，他在家書和朋友書信之中同樣追求人格公開的“詩人人格”，比郭表達得更加直白和坦蕩。

1922年暑期，從清華學(xué)堂畢業(yè)準(zhǔn)備赴美留學(xué)的聞一多，在寫給清華校友顧毓琇（一樵）的書信中，極力推崇《三葉集》中的“詩人人格”之“公開”：

朋友！你看過《三葉集》嗎？你記得郭沫若、田壽昌締交底一段佳話嗎？我生平服膺《女神》幾于五體投地，這種觀念，實受郭君人格之影響最大，而其一生行事就《三葉集》中可考見的，還是同田君締交底一段故事，最令人景仰。我每每同我們的朋友實秋君談及此二君之公開之熱誠，輒為感嘆不已。

1923年3月，聞一多的詩集《紅燭》經(jīng)郭沫若推薦由上海泰東書局出版。聞一多為此在家信里面表白說：“我埋伏了許久，從來在校外的雜志上姓名沒有見過一回，忽然就要獨立的印出單行本來，這實在是有點離奇，也太大膽一點。但是幸而我的把握拿穩(wěn)了，書印出來，雖不受普通一般人的歡迎，然而鑒賞我們的人倒真是我們眼里的人。……總之，目下我在文壇只求打出一條道來就好了。更大的希望留待后日在實現(xiàn)吧。……我覺得名譽一天天的堆在我身上來了，從此我更要努力?！?/p>

詩歌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的名氣，是不能通過圖書市場明碼標(biāo)價即時變現(xiàn)的，大多數(shù)詩人更加需要也更加欠缺的，是創(chuàng)造并擁有社會化擴大再生產(chǎn)的物質(zhì)財富，以及由此而來的財富自由和責(zé)任擔(dān)當(dāng)。1923年11月30日，一廂情愿地認定詩人應(yīng)該像古代“學(xué)而優(yōu)則仕”“貨與帝王家”的成功儒生那樣名利雙收的聞一多，在寫給二哥的家信中替郭沫若鳴不平道：“昨與友人梁實秋談，得知郭沫若在滬賣文為生，每日只辣椒炒黃豆一碗佐飯，飯盡猶不飽腹，則飲茶以止饑。以郭君之才學(xué)，在當(dāng)今新文學(xué)界應(yīng)首屈一指，而窮困至此。世間豈有公理哉?！?/p>

繼《三葉集》一舉成名后，郭沫若很快推出白話詩集《女神》，并且組織了在當(dāng)時文壇異軍突起的文學(xué)團體創(chuàng)造社。幾年下來，他雖然名噪一時，卻依然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生活困境。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從上海返回日本，花費50天時間翻譯了日本經(jīng)濟學(xué)家河上肇研究介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通過閱讀和翻譯，郭再一次完成“鳳凰涅槃”式的脫胎換骨、自我否定，并且較為徹底地舍棄了自己此前的“詩人人格”。

1924年8月9日晚上，郭從日本給成仿吾寫了一封長信，其中介紹說：

我現(xiàn)在成了個徹底的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了！馬克思主義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唯一的寶筏?！野盐覐那吧顜€人主義色彩的想念全盤改變了?！蛟S我的詩是從此死了，但這是沒有法子的，我希望它早些死滅吧?！覀兪歉锩旧系娜?，我們的文藝只能是革命的文藝。……現(xiàn)在是宣傳的時期，文藝是宣傳的利器，我徬徨不定的趨向，于今固定了。

而在事實上，無論郭如何鳳凰涅槃、脫胎換骨、自我否定，他所面臨的最真實的癥結(jié)和困境，依然是《孟子·告子章句上·第四節(jié)》中所說的“食色，性也”;也就是他自己在《孤鴻——致成仿吾的一封信》中所說的、即使是“在社會主義實現(xiàn)后”也依然會存在的“自然的生理的”的“煩悶”：“我們在這兒收入是分文沒有的，每月的生活費，一家五口卻在百元以下，而我們到現(xiàn)在終竟還未至于餓死……一筆意外的財源救濟了我們的生命?！覀兯拇ㄊ〉臍w國費而且還是三百圓……”

1924年11月，郭帶著一家五口從日本福岡回到上海，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和政治論爭。1926年3月，他赴廣州就任廣東大學(xué)文科學(xué)長，結(jié)識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些早期領(lǐng)導(dǎo)人。同年7月，他在孫炳文、周恩來等人的推薦運作下出任北伐軍總司令部政治部宣傳科的上?？崎L。三個月后，被蔣介石、鄧演達晉升為中將軍銜的政治部副主任。

1927年8月，郭和蔣介石決裂并參加南昌起義，被周恩來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南昌起義失敗后，作為政治流亡者的郭雖然又一次陷入困境，他的眼界和格局已經(jīng)不是此前的“詩人人格”所能限定了。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脫胎換骨、鳳凰涅槃之后，已經(jīng)抬高身價躋身于名流行列的郭，抱著“革命今已成功，小民無處吃飯”的政治流亡者心態(tài)，開始利用自敘傳性質(zhì)的文學(xué)作品，賺取足以養(yǎng)家的高額稿費。

1928年12月12日，郭在為《我的幼年》所寫的《前言》中，公開否定了自己在《三葉集》里面承認罪錯并且悔過自新的“詩人人格”：

我不想學(xué)Augustine和Rousseau要表述什么懺悔，我也不是想學(xué)Goethe和Tolstoy要描寫什么天才。我寫的只是這樣的社會生出了這樣的一個人，或者也可以說有過這樣的人生在這樣的時代。

1947年，《我的童年》被錄入《少年時代》（《沫若自傳·第一卷》），由上海海燕書店出版。3月13日，郭在為《少年時代》寫“序”時再次強調(diào)：“我沒有什么懺悔。少年人的生活自己是不能負責(zé)的。假使我們自己做了些阻礙進化的路，害了下一代的少年人，那倒是真正應(yīng)該懺悔的事。自己捫著良心自問，似乎還沒有做過那樣的事情。不過假使我真的做了，那我恐怕也不會懺悔了?！?/p>

如此一來，郭早年在《三葉集》里所呈現(xiàn)的“我恨我莫有Augustine，Rousseau，Tolstoy的天才，不能做出部赤裸裸的懺悔錄來，以公開于世”的“詩人人格”，就被他自己用不認賬、不負責(zé)的另一種“詩人人格”給一筆抹殺了。

概括地說，宗、郭、田三個人圍繞著“詩人人格”的核心話題書信來往的《三葉集》，不僅是三個人的成名之作，也是當(dāng)年轟動一時的文壇佳話。面對“詩人人格”的話題，既衣食無憂也沒有婚戀問題的宗，關(guān)心的是較為簡單純粹、空泛抽象的哲學(xué)及美學(xué)層面的理論探討;負擔(dān)不起重婚生育的家庭責(zé)任和道義罪錯卻又爭強好勝的郭，關(guān)切的是自我表現(xiàn)、自由表達，以及由此而來的狂飆突進、鳳凰涅槃的精神突圍、悔過自新;于自負自戀中一心想當(dāng)文藝批評家尤其是戲劇家的田，最為關(guān)切的并不是“詩人人格”，而是他自己的戲劇構(gòu)想和文藝情懷，以及朋友之間坦誠相見的人格公開。三個人的三種態(tài)度，預(yù)示著他們此后既有所交叉卻又各不相同的人生路徑。

由于種種原因，針對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三葉集》及其“詩人人格”，直到今天也沒有文本細讀式的深入探究。整整一個世紀(jì)過去，無論是今天的一般讀者還是專業(yè)研究人員，在肯定郭、田、宗在《三葉集》中討論“詩人人格”的主觀真誠的同時，對于他們之間“飛不可越的城壁”的心理阻隔，以及“詩人人格”的后續(xù)演變，是不應(yīng)該過度美化和刻意遮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