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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8-13 20:51閻欣寧
      福建文學(xué)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齊士合子政委

      閻欣寧

      當(dāng)那個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于韶陽的后腦時,他分明已經(jīng)感受到了遠(yuǎn)勝于語言的威脅,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多少死亡的恐懼,反倒充滿了好奇心,不時偷眼打量著這支衣衫襤褸的叫花子般的隊伍——假如真能稱他們?yōu)殛犖榈脑?。長到這么大,于韶陽還從未被人用槍口指向自己,正像他從未被人用麻繩五花大綁一樣。當(dāng)然,他在于府大院所在的圩子里,見過太多鄉(xiāng)丁包括自己的財主父親,用槍指向那些窮人,用麻繩捆綁過那些欠了租錢糧米還不上的人。在他的閱歷中,槍是另一種語言的噴吐喉舌,在他十六歲的過往中并不熟悉。于韶陽成為“赤匪”的俘虜,或許正因為于府大院不僅有支荷槍實彈的鄉(xiāng)丁隊伍,還有個高大牢實的土圩子,沒有大炮等重火器的紅軍若是強攻,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因此,他們另辟蹊徑,直接在半道上綁了從縣上國民中學(xué)返鄉(xiāng)的少爺于韶陽。

      蒙著眼睛走進山上的茅草棚子,于韶陽被人解開眼罩,過了須臾,才看清他眼前坐著一位戴眼鏡的紅軍長官。那長官文文靜靜,說話挺和氣,言談舉止令他想起縣國中那位教國語的先生。長官問了他話,也說了一些話,多半于韶陽都還聽得入耳,只是他那官銜兒令人費解,叫個什么“政委”,好大唦?搞不清楚。

      眼鏡政委說,小鬼,你莫害怕,你不會有任何事的。你在山上住幾天,看看我們紅軍的鍋碗油腥和三餐,實不相瞞,沒錢吃米啊。我們要你做的,就是給你家爺老子修封家信,要他火速送三千光洋過來給紅軍買米,錢到了,我們自然放你回家。

      這個卻也不難,于韶陽當(dāng)晚很快寫好家書,信中說,他現(xiàn)在在紅軍手里甚是安好,紅軍不打不罵亦不為難他,只是糙米野菜難以下咽。他央求父親速按紅軍之要求,送上如數(shù)光洋,贖他早日還家……

      信寫好后,紅軍政委將眼鏡片湊近燭光,未曾先讀,倒“咦”了一聲,驚訝地說,小鬼,你上的是新學(xué)?文字怎么還從左向右橫著寫呢?說完,他仔細(xì)讀起來,像個負(fù)責(zé)任的審讀官。讀完,他滿意地點點頭道,小鬼,寫得一手好字啊,文筆通暢,措辭準(zhǔn)確,比我們好些營政委、連政治指導(dǎo)員都強呢。然后,他吩咐人連夜下山將信送往于府。

      于韶陽松了口氣,若是出錢的和索錢的一樣急,父親理事不過夜,明天一早,他大概就可以下山了。

      心方安定,一個身材高大、長得鼻正眼規(guī)矩的壯實小伙子湊過來,與于韶陽搭訕,問他,家里可有綢緞子被面?一個家有千坰水旱田的老財主,家里總不會鋪蓋粗布大麻線吧?我說的是紅色的,要紅色的被面,其他色兒的不要,小伙子強調(diào)道。于韶陽連想都不想,就一口應(yīng)承下來。有,有好幾床呢,純一色兒的紅!我冬天蓋的那床就是,去年剛添置的,還沒洗過幾水呢,他也正眉正色地說。

      自從曉得自己這個“俘虜”角色的真正內(nèi)涵不過是“肉票”,于韶陽就打定主意,“赤匪”們問什么,就說家里有什么,讓他們?nèi)コ癄斃献营{子大開口好了,這能大大增加自己活下來的概率。但如果“赤匪”們索票落了空,惱怒之下動手撕票,反害了卿卿性命,他倒是不曾想過那么多。

      太好了,那個身材高大壯實的小伙子眉飛色舞,甚至拍了拍于韶陽的肩膀。那我們就要一條……不,要兩條最新最紅的。

      誰知三天過后,仍不見一枚銅板兒送上山,于府也無片字消息,就好像那支衣衫襤褸的紅軍和本府大少爺都根本不存在。情報顯示,敵人正規(guī)軍正大規(guī)模集結(jié),即將圍山“清剿”,紅軍轉(zhuǎn)移出山已迫在眉睫了。

      那三天里,于韶陽急得上火,陪他一同上火的還有眼鏡政委。

      第四天頭上,政委沉不住氣了,他和另一個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壯實長官一起來見于韶陽。小鬼,怎么回事?難道你爺娘老子不要你這小鬼頭了?頭一回,政委口氣有些焦躁了。

      絡(luò)腮胡子說,崽伢子,你爹可知道既有綁票一說,就有撕票另一說?

      眼鏡政委橫了他一眼,胡團長,怎么說話呢?什么“綁票”“撕票”的,紅軍又不是土匪,咱們這是打土豪……

      絡(luò)腮胡子團長沒理政委,大聲說,崽伢子,你再給你爺娘老子寫封信,要他們馬上送三千光洋上山,少一個銅板兒我們都不放人……對了,這回你別玩鬼花樣,信要豎著從右朝左寫,寫完了政委你細(xì)看看……

      眼鏡政委訝然地看著胡團長,沒再吭聲,他顯然很奇怪,識不得幾個斗大字的老胡,居然管束起一封信橫寫豎寫的左右問題。

      豎寫的家書又著人送去了。這回,于府有了回函,政委打開來,上書八個字:要錢沒有,要命隨便。

      臉色鐵青的政委將那八個字拿給于韶陽看。于韶陽現(xiàn)在知道政委的名字了,他叫齊士??戳诵?,他臉色倏然也變了,他當(dāng)然認(rèn)得那是他父親的親筆字,還有,字也當(dāng)然是豎著寫的。于韶陽素來知道父親的吝嗇成性,但卻絕難想到為了區(qū)區(qū)三千銀圓,他竟然不顧親生兒子的死活!隨便?怎么個隨便法?任由惱羞成怒的紅軍撕票殺了自己,然后派人把血淋淋的尸首抬回于府?只怕到了那時辰,摳門的老財主也舍不得掉下一滴淚水。

      小鬼,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你爹親生的?領(lǐng)養(yǎng)的還是過繼的吧?眼鏡政委不能不多想開來。

      齊政委,我也實不相瞞,于韶陽應(yīng)答的語氣宛如面對老友了。父親倒是親的,但我母親卻不是他的正房太太,只是個偏房,說是小妾也行……他的語調(diào)越來越低,一路下滑。

      齊政委深深地“噢”了一聲。

      敵人調(diào)集重兵對山區(qū)根據(jù)地開始“清剿”,紅軍匆匆轉(zhuǎn)移。“肉票”于韶陽一時不好打發(fā),只得隨軍帶著上路了。

      那個詢問過他紅被面的壯實小伙子走在隊伍頭里,手擎一面軍旗,于韶陽這才曉得他是旗手,隊伍上稱作掌旗兵,他的名字叫高拴。那面蔫搭搭偶被過路風(fēng)撩起的軍旗,與其說是紅色的,還不如說是烏色的,麻黑黑的看不清原色了,上面還殘破了幾處大小窟窿,“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農(nóng)”字掉了下一半,變成了“工曲”……

      本來按絡(luò)腮胡子團長的意思,是出發(fā)前“撕”了這個無用的廢票,他的理由是,綁取人質(zhì)索要土豪劣紳的贖金,是紅軍打土豪的重要手段,如果該死的土豪都要錢不要命,不肯付贖金,而紅軍都乖乖地放人息事了之,哪還有什么威懾性可言?今后哪個財主會傻傻地以錢贖命?紅軍豈不是要吊起脖子喝西北風(fēng)了?可齊政委堅決不同意團長的殺令,他說若是個紈绔子弟、浮浪伢崽殺也就殺了,可這還是個正在讀書的小鬼,又有文化,殺了可惜。再說一個大地主小老婆生的,不受待見,本來就是個階級的邊緣化人物,做做工作,使之轉(zhuǎn)變?yōu)楦锩囊环肿邮怯袠O大可能的。胡團長惱了,說,小鬼?咱團里十三四歲的娃子多著去了,都比他還小呢,吃不飽飯、活不下去才來參加紅軍,他吃著剝削飯識文斷字,莫非就真的高貴幾分?團長和政委為處置于韶陽罕見地吵了一架。最終,又是政委吵贏了。

      待團長情緒平靜下來,齊政委卻還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問團長,老胡,你怎么會想到讓那小鬼再用豎排格式給家里寫封信呢?這里頭有什么講究?

      胡團長說,我怕那里頭有詐啊。

      哦?齊政委更奇怪了,斗大的字識不得三五個的胡團長,怎么會懷疑起書信橫寫、豎寫里面的蹊蹺呢?據(jù)自己所知,打十幾年前國內(nèi)有文化人提出,人的兩眼左右距更寬,故而橫視更省力,因此中文書寫方式應(yīng)學(xué)習(xí)西人西文,改由右至左的豎排式為從左向右的橫排式,也確有一些新學(xué)新潮的人改用了此書寫方式,但畢竟鳳毛麟角,以其時尚卻并未能改變大眾規(guī)矩。

      胡團長撇撇嘴道,前兩年我當(dāng)營長時,一次戰(zhàn)斗,全營擔(dān)任主攻任務(wù),我請求團里給全營補充五千發(fā)步槍子彈、三百顆手榴彈,團長答應(yīng)了,讓我去找供給處處長辦理。我去了,處長老大不情愿,但有礙于團長的面子,還是手寫了一張條。我拿著那字條去找管彈藥的軍需官,誰想軍需官給打了個對折,只肯給我兩千五百發(fā)子彈、一百五十顆手榴彈……我跟那小子急了,說,你眼瞎了?這可是白紙黑字的你們處長親筆寫下的條子??!軍需官還朝我笑,說胡營長,條子上沒寫數(shù)目字啊,那到了我這,給多給少可就由我說了算……

      齊士問,你事先沒看字條?

      嗨,我哪看得懂啊,胡團長又一撇嘴,我就是覺得有點怪,供給處處長的條子是橫著寫的,不似平常上級命令那般豎著寫,我心想又遇上一位新派人物了。后來我找團長告狀,團長一聽就笑了,他說你老胡憑著供給處處長的橫寫條能拿到一半的彈藥該燒高香了,軍需官要是連個子彈殼都不給你,你也沒牙啃。來,我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團長湊近我耳朵,小聲說,咱那位供給處處長,批條子若是豎著寫,那是要百分之百地要求照數(shù)兌現(xiàn),可要是橫著寫的字條,下面就可以酌情克扣甚至編排個理由丁點不給……老胡,這秘密別說出去,你知道就行了。

      齊士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不得不摘下眼鏡用袖子揩抹著。

      胡團長也尷尬地笑了笑說,從此我算長學(xué)問了,對你們讀書人的鬼名堂,真得橫著豎著都防著。

      讀書人于韶陽在匆匆行軍轉(zhuǎn)移的紅軍隊伍里有點不倫不類,俘虜不像俘虜,自己人更談不上,不過,在齊政委的干預(yù)下,倒也沒人使繩索縛了手腳,他基本上是自由的,吃飯睡覺,拉屎撒尿,跟看管的紅軍小鬼打聲招呼即可。這些日子,于韶陽對紅軍的怨,遠(yuǎn)不如對自己親生父親的憤,正是那個吝嗇的老守財奴,為了區(qū)區(qū)三千光洋,才使得自己淪為紅軍的階下囚,失了家庭,失了學(xué)業(yè),失了自由。要跟著這支隊伍走到哪為止?紅軍最終會放過他嗎?哪一天失去了耐心或者說失去了齊士政委的保護,說不定還是會被“撕”了這一票呢。

      看管這個準(zhǔn)俘虜?shù)募t軍小兵是團警衛(wèi)排的衛(wèi)合子,他與于韶陽同年同月生,但同庚不同命。掌旗兵高拴告訴過于韶陽,說衛(wèi)合子爹媽死得早,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是爺爺將他拉扯大。爺爺餓死的那天,衛(wèi)合子身無分文,連口棺材都買不起。恰好國民黨軍隊來村上招兵,除允諾吃喝穿用全管著外,還當(dāng)場給兩塊光洋的安家費,村里人說,這叫“賣丁”,古來有之。衛(wèi)合子顧不上許多了,他把自己賣給了那支軍隊,用兩塊洋錢安葬了爺爺。衛(wèi)合子在那支正規(guī)軍里吃盡了苦頭,悶悶不樂。一年后,在一次與紅軍作戰(zhàn)中做了俘虜,紅軍說愿意留下來的就當(dāng)紅軍,不愿意的可以回家,還會發(fā)兩塊光洋的盤纏。再次面對兩塊光洋的誘惑,衛(wèi)合子這次沒有再把自己賣出去,他選擇了前者,留在了紅軍隊伍中。

      衛(wèi)合子做俘虜時,他雙手高高地舉起了那支一槍未放的“花機關(guān)槍”,那槍可是寶貝,白軍喜歡,紅軍更是稀罕。那是打德國進口的MP18式?jīng)_鋒槍,因為槍管外面包裹著散熱的孔洞式套筒,被白軍和紅軍稱為“花機關(guān)槍”。因為衛(wèi)合子被俘時奉獻了完好無損的寶貝“花機關(guān)槍”,更因為他在與紅軍作戰(zhàn)中一槍未放的態(tài)度,他連槍帶人被留在了團部警衛(wèi)排,而不像通常教育過的俘虜兵那樣補入作戰(zhàn)連隊。這一破例是胡團長親自決定的,齊政委曾表示擔(dān)心,他說警衛(wèi)排的兵都是從團下連隊中精挑細(xì)選抽上來的,還從沒有直接補進俘虜兵的先例呢,這樣恐怕不保險。胡團長回答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衛(wèi)合子這小鬼也是苦出身,腦袋瓜子又靈活,放在警衛(wèi)排正合適。他還說,據(jù)我所知,這種德國造花機關(guān)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被德國士兵稱為“子彈噴射器”,用的又是毛瑟式手槍子彈,金貴著呢,交給新手用我還真不放心,這小鬼在白軍那邊畢竟操練了年把光景,算得上老把式了。齊政委這才無話可說。

      結(jié)果證明了胡團長決定的正確,衛(wèi)合子在警衛(wèi)排表現(xiàn)十分出色,豈止警衛(wèi)排,全直屬隊都對這小鬼另眼相看。

      但衛(wèi)合子對于看管于韶陽這件差事卻是十二分地不樂意,若是看押倒也罷了,這倒好,怎么著,跟伺候大爺或者服務(wù)首長一樣,陪起了那財主羔子?他向政委抱怨,說想回警衛(wèi)排,不想管這財主少爺。齊政委不高興了,說小衛(wèi),長點覺悟好不好?那小鬼是個連親爹都不愿意贖金買命的可憐娃,地主小老婆生的,充其量也就是個準(zhǔn)少爺,半搭子剝削階級吧,這種人應(yīng)該是紅軍團結(jié)爭取的對象。小衛(wèi)嘟囔道,小老婆也是娘,就算后娘也比沒娘強。政委,他要是逃跑,我能開槍嗎?齊政委想都不想,回答說,你要考慮的不是開不開槍的問題,而是從根本上打消他逃跑的念頭,能做到這點,小衛(wèi),你就可以下連去當(dāng)政治指導(dǎo)員了。

      紅軍連續(xù)行軍轉(zhuǎn)移,晝伏夜行,每晚行軍七八十華里,形勢十分緊張,部隊幾乎無米無菜金,連飯都吃不上,餓著肚子趕路。從沒走過遠(yuǎn)道、更沒有長途夜行體驗的于韶陽吃不消了,腳上打滿血泡不說,還有些夜盲,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衛(wèi)合子看這樣不行,便削了根木棍,路好時讓他撐作拐杖,路難行時便攥緊棍子一頭,自己則握住另一頭牽著他走。于韶陽空手,而衛(wèi)合子卻背著背包和槍支、子彈、手榴彈,這讓于韶陽羞愧萬分,心想這紅軍也是犯傻癡癲,“撕票”殺了自己多好,何必要這個累贅呢?要么,就干脆扔掉這個包袱,何必拖累著一個無用之物?可是,自己能向衛(wèi)合子或者齊政委開口求生求死嗎?恐怕不能,父親拒絕了支付贖金,并寫下了“要命隨便”的親筆字,他于韶陽是死是活,就由不得于姓人了。

      那天行軍至拂曉,部隊隱蔽宿營了。饑腸轆轆的衛(wèi)合子根本睡不著覺,他決意去附近山上挖點野菜或找點野果子哄哄肚皮,可又不敢丟下于韶陽,怕他乘機逃跑。于是,他提出要于韶陽隨他出去。聽說是找吃的,餓得眼珠發(fā)綠的于韶陽顧不上腳板兒血泡痛,拄著那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跟衛(wèi)合子上了山。未敢大意的衛(wèi)合子,背上了他的“花機關(guān)槍”。

      到山上才發(fā)現(xiàn),零星的團部機關(guān)人員漫山遍野瞎轉(zhuǎn)的還真不少,都是在尋找野菜、野果子呢,他們只好盡可能朝深山里走。衛(wèi)合子在前面走得快,把于韶陽落下挺遠(yuǎn),他不時停下腳步,警惕地回頭催促幾聲,心想若是那個瘸了腿的準(zhǔn)少爺趁機逃跑,我真的能朝他開槍嗎?他畢竟還不是俘虜啊,說他是敵人也不大像。既然這小子啥也不是,還不如一溜煙兒從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算個球的。我就算真開槍,也不會真朝他身上打,省得到了齊政委那兒沒法交賬。可這傻小子咋就不跑呢?是不敢還是不愿意?這可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忽然,仿佛有人朝衛(wèi)合子腳下狠狠使了個絆子,他猛地摔了出去,肩上的花機關(guān)槍也脫手飛了出去……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衛(wèi)合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腳被一雙銹跡斑斑的鐵夾子給箍住了,那是副獵人用來獵取兔子、獾等小獵物的套夾子,腳腕導(dǎo)出的疼痛撕心裂肺,衛(wèi)合子卻顧不上了,他第一個念頭是自己的槍。他伸出手去撈槍,盡管全身關(guān)節(jié)拼命伸展拉長,卻還是差著一條胳膊的長度,他急得回眼打量身后,假如那個換不回一文贖金的準(zhǔn)少爺撲上前來,別說摸到槍了,就手上那根自己替他削好的棍子舉起來,怕也吃不消啊。

      于韶陽沖上來了,他扔掉棍子,想要抱起衛(wèi)合子。

      衛(wèi)合子卻伸手推開了他,厲聲道,別動!于韶陽,你退后一步……

      愣了一下的于韶陽似乎不明就里,又去將衛(wèi)合子腳上的鐵夾子弄得嘩啦啦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卻掰扯不開。衛(wèi)合子,這……這是什么東西?怎么回事?

      你先把槍遞給我。衛(wèi)合子顧不上自己的腳,他的聲調(diào)不容置疑。

      于韶陽照辦了。

      接過槍的衛(wèi)合子“嘩”的一聲頂上子彈,現(xiàn)在他放了一半的心。他坐在地上,用力想要掰開套夾,結(jié)果湊過來的于韶陽幫忙,兩人合力也無濟于事。衛(wèi)合子順過槍來,用槍托一下下砸著腳上的鐵夾套,仍然無果,只得放棄了。

      怎么辦,衛(wèi)合子,我能做點什么嗎?于韶陽這下真的急了,他孤立無援地四下里看了看,卻沒有看到一個人。

      衛(wèi)合子沮喪地說,沒別的辦法了,你回去,找團部工兵排的人,請他們帶上工具來救我。

      于韶陽答應(yīng)一聲,起身連棍子都沒顧上拿就要跑,衛(wèi)合子卻喝道,慢著!他似乎不經(jīng)意間將槍在手上順了順,右手食指滑向了扳機。于韶陽,你的機會來了,你不會趁機跑掉吧?

      跑掉?于韶陽愣了一下,我能往哪跑?

      你可以回家呀,你本來就是我們紅軍捉來的,即使被白狗子拿了去也無妨。

      于韶陽猶如尊嚴(yán)遭受到極大挑戰(zhàn),他的臉色倏然變了。衛(wèi)合子,你信不過我是吧?那好,我是回去叫人還是留下來陪你?我聽你的。

      上午的陽光透過樹枝的隙間篩落下來,光影斑駁陸離,兩個同樣十六歲的崽伢子臉上變得同樣明暗不勻?,F(xiàn)在的話語權(quán)在誰手里還真的說不上,但那支花機關(guān)槍確信無疑是在紅軍士兵衛(wèi)合子手上,盡管槍是于韶陽撿起來遞給他的。氣鼓鼓的兩個伢崽都鼓著心勁,誰也不肯認(rèn)輸。

      后來,當(dāng)于韶陽真的帶路將兩名工兵引來,成功地為困厄中的衛(wèi)合子解脫之后,衛(wèi)合子才幾分羞赧地小聲說,于韶陽,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了,下次發(fā)了伙食尾子,我請你吃酒糟蛋。

      于韶陽不知道酒糟蛋是什么,他猜,那一定是常常吃不上飯的紅軍弟兄們心目中最好吃的東西。

      于韶陽病了,頭痛欲裂,渾身燒得滾燙,夜幕垂落之后,部隊將要出發(fā),他卻一步也行不得了。胡團長終于松了口氣,對衛(wèi)合子說,合子,去供給處領(lǐng)兩塊大洋,將這小子安置了吧。所謂“安置”,就是揀當(dāng)?shù)刈钬毟F的老鄉(xiāng)家,將走不動的官兵托付給他們照料,這是紅軍在行動中處置傷病員的通常做法。

      齊政委卻又來干涉了,說不行,這小鬼咱得帶上走,小衛(wèi),去找副擔(dān)架來。

      胡團長大惑不解,說老齊你這是怎么了,中了什么蠱吧?一個地主小老婆養(yǎng)的崽,連親爹都不肯掏一個子兒的買命錢,你讓我的四個兵一副擔(dān)架抬著他行軍?

      齊政委說,這小鬼不是普通的傷病員,他本該放,或本該殺,那也都應(yīng)在他正常狀態(tài)下,如今他燒得神志昏迷,把他朝老鄉(xiāng)家一丟,那算怎么回事?

      這一次,又是齊政委吵贏了胡團長。

      找來的擔(dān)架員,有一位正是那個高個子旗手,夜行軍時打不得軍旗,就被派來抬擔(dān)架了。他焦慮地看著昏迷中的于韶陽,喃喃道,哦,家里有兩床紅綢被面的地主崽啊,我倒情愿用抬擔(dān)架的這把力氣換你家的紅綢被面。

      躺在擔(dān)架上趕了幾天夜路后,于韶陽終于退燒并漸漸康復(fù)了。他和高個子旗手等幾名抬擔(dān)架的紅軍熟絡(luò)起來,一再向他們表示感謝,說若不是他們幾個肯下死力,說不定自己早就不知被丟棄在哪兒了,是死是活也說不定呢。這樣說的時候,于韶陽那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掛上了清冷的淚水,有了點小小的楚楚可憐。高個子旗手搖搖頭訥訥地說,別謝我們幾個,是上級命令我們來抬擔(dān)架的。記住,你并不欠我們什么,如果非說欠什么,那你欠了紅軍兩條紅綢被面,就像你爹欠了紅軍的三千塊贖金……

      齊政委來找痊愈后的于韶陽,說小鬼,如今你病也好了,走得動路了,我們決定放了你,你可以回家了。

      于韶陽一陣狂喜涌上心頭,這時候回家,還能趕回縣城的學(xué)堂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并沒有耽誤太久啊。這支喚作紅軍的隊伍真不錯,至少是兵而不是匪,罵他們“赤匪”的人怕是心懷叵測呢。剛想表達(dá)歡快暢意和不盡謝意的于韶陽,忽然愣怔,不對啊,紅軍傻啊?自從用心費勁兒地綁了自己后,管吃管喝這么些日子,卻一文大子兒的贖金也沒得到,心底還不知怎么記恨那個老吝嗇鬼,肯定也捎帶著怨怪自個兒呢。再說,要讓他走,為何不在生病時丟下他,還用擔(dān)架抬了他好幾天,幾百里的山路啊,如今他病愈可以行走了,反倒要放他回家?嗯,八成這眼鏡政委挽個套子哄他鉆呢,他要前腳伸出去了,后腳沒準(zhǔn)就被那套子給拽個跟頭……齊政委眼鏡上方的抬頭紋自打隊伍轉(zhuǎn)移開始,越來越深了,于韶陽見了總是想起莊里那位私塾老先生,盡管他從小上的是新學(xué),那老先生從未授過他一個字,但于韶陽還是對私塾和老先生充滿一種天生的敬畏,他覺得老先生鼻梁上的眼鏡和抬頭紋都是某種力量的象征。想到這,于韶陽迅速改變了已經(jīng)浮現(xiàn)的表情,淡淡地說,報告政委,貴軍對我恩重如山,在下不能恩將仇報,一走了之,我不走了,請求留下來參加貴軍……

      齊政委反倒一怔,狐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瘦削的小鬼,那抬頭果然又?jǐn)D到了一堆。地主小老婆的伢崽,用心用意幾下里也猜不出個真假,敵對的階級總有敵意,而敵意將用心的真假都弄得云遮霧罩了。

      小鬼,你莫蠢,別看走了這些日子,紅軍都在打轉(zhuǎn)轉(zhuǎn),并沒有脫離危險。這里距你家沒有好遠(yuǎn),走上個把天也就到了,你還是回家吧。算你爹狠!省了贖金還賺回了兒子,還沒有哪個土豪劣紳能這樣賺到紅軍的便宜呢,你回去和他說,后會有期,下回紅軍再和他算總賬。齊政委有些憤憤然和不甘了,斯文之相也不免露出兇狠。

      可他的話適得其反,并沒有改變那小鬼的主張。最終,齊政委還是同意于韶陽留下來了。

      胡團長對此有些看法,他私下對齊政委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財主少爺,留他有何用?

      齊政委正色道,老胡,這是什么話,革命嘛,來者自愿,什么人都不該拒之門外啊。

      算了吧,我的大政委,你那副眼鏡后面,還不就是看中該少爺?shù)哪屈c文化?胡團長撇嘴,可你沒聽說過老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齊政委愣了,這是哪兒挨哪兒?

      成事不足,一點沒錯,少得可憐的那點州啊府的還凈在老蔣手上,胡團長一本正經(jīng)發(fā)揮道,咱紅軍凈鉆山溝溝了,丁點兒城市也沒有。敗事有余呢,凡是干大事,都要小心著姓余的摻和進來……

      齊政委哈哈大笑。老胡啊老胡,你可真夠“胡”的,胡說什么哪!沒文化不可怕,滿口胡吣就有點嚇人了。

      胡團長無奈地說,我回回吵不過你,就是吃虧在沒文化上。罷了罷了,米不夠,野菜湊,多加瓢水就是一鍋粥,沒個根據(jù)地,要擴紅征召新兵也不容易,那個不肯走的大少爺,就留下吧。

      于韶陽被分配到政治處,齊政委讓他負(fù)責(zé)政治宣傳工作。每到駐地,只要條件許可,于韶陽都要提上糨糊桶子和顏料瓶子,上街去墻上貼布告、寫標(biāo)語,他的一手好字派上了用場,不光齊政委說好,奇怪的是就連識不得幾個大字的胡團長也連聲叫好。這令于韶陽奇怪:一個不大認(rèn)字的人,如何識得字寫得好壞呢?

      在團部,于韶陽有兩個關(guān)系最好的朋友,一個是警衛(wèi)排的衛(wèi)合子,另一個就是那高個子旗手,現(xiàn)在于韶陽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高拴,正式的叫法應(yīng)該是“掌旗兵”。盡管衛(wèi)合子曾經(jīng)看管過于韶陽,但山上那一次獸夾之災(zāi),卻讓他們平添了互信,加上兩人同年同月生,彼此的好感就有增無減。于韶陽留下來當(dāng)了紅軍,脫掉了家里穿來的細(xì)布衣裳,換上了灰色的粗布軍服,卻沒有帽子,還是衛(wèi)合子從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頂半新的八角軍帽送給他,才湊齊了行頭。

      衛(wèi)合子在于韶陽心目中有一種謎一般的印象,在國民黨隊伍中吃糧關(guān)餉,日子好好的,怎么會戰(zhàn)場上槍一舉投到紅軍中來呢?當(dāng)紅軍成天肚子鬧饑荒,難得吃上一頓飽飯,還整天被白軍追得團團亂轉(zhuǎn),圖個啥呢?

      有一次,衛(wèi)合子正在擦槍,他熟練地把那支“花機關(guān)槍”分解得七零八落,然后精心地用塊浸著油漬麻花菜籽油的破布小心地揩抹著。于韶陽湊過來,伸手說要幫忙,卻被衛(wèi)合子不客氣地喝止了。衛(wèi)合子說,照他在那邊時的連長的話說,軍人的規(guī)矩是有兩樣?xùn)|西別人碰不得,一是槍支,二是老婆。于韶陽只好悻悻地夸了幾句“花機關(guān)槍”造型的好看,然后,遲疑地問道,合子,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投紅軍?

      衛(wèi)合子愣了一下,認(rèn)真地想了想,卻感到這問題不大好回答,只好含混地說,紅軍是窮人自己的隊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用齊政委的話說,這是一支有靈魂的隊伍。

      有靈魂的隊伍?于韶陽重復(fù)并玩味著這句話。

      是啊,我記住了齊政委這句話,可到現(xiàn)在,還是沒太弄得懂,紅軍的靈魂到底是什么,衛(wèi)合子老老實實地說。

      部隊連續(xù)地行軍轉(zhuǎn)移,還是沒能擺脫敵人窮追不舍的重兵,形勢變得一天天緊張起來。被無休止的強行軍折磨得疲憊不堪的于韶陽,整天腦袋懵懵懂懂,兩條腿機械地、艱難地跟著隊伍行走,走到哪里渾然不覺,只是感到隊伍在山中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好幾次,他都感覺到就要倒下去了。衛(wèi)合子警告他,可不敢倒,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咬緊牙關(guān),死也要跟上紅軍,否則斷無活路。于韶陽聽懂了衛(wèi)合子的意思:既然跟了紅軍走,那就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

      終于,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全團被阻擋在一座叫大草嶺子的山下,前進不得了。敵軍只是在落雨前的半天先于紅軍占據(jù)了大草嶺子,在山上匆匆構(gòu)筑了野戰(zhàn)工事,扼住了僅有的前行之路。后有敵重兵追擊,前有強敵阻路,若拿不下大草嶺子主陣地,全團將陷于雙面之?dāng)硦A擊的滅頂之災(zāi)。胡團長當(dāng)即定下戰(zhàn)斗決心:打開一條生路,在追兵到來之前,拿下大草嶺子。全團三個營的主力,除留下必要的阻擊分隊外,從三個方向全部投入攻擊。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無退路也沒有時間了,全團不留預(yù)備隊,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堅決拿下大草嶺子。

      戰(zhàn)斗冒雨打響了。連續(xù)幾次沖鋒下來,仰攻的紅軍由于地形極為不利,火力又難以壓制對方,都沒能得手,還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尤其擔(dān)任主攻的一營,幾乎傷亡過半,攻擊力銳減,連連向團部請求支援。胡團長急眼了,他帶著警衛(wèi)排一班趕到一營營部,還特地帶去了掌旗兵高拴和軍旗。胡團長想了想,特別點名于韶陽,要他一同前往一營。于韶陽對于槍炮轟鳴、血流成河的前線并不感到恐懼,相反,倒油然而生一種勇氣和自豪,因為與他最要好的朋友衛(wèi)合子和高拴一同前往,生死相交的念頭已經(jīng)緊緊攫住了他,他還有什么好怕的!齊政委說,這支軍隊是有靈魂的軍隊,那么,首先每個士兵都要有靈魂。

      胡團長說,小鬼,你別怕,不是要你去打沖鋒,只是要你去扛彈藥,人手實在太短缺了。

      “花機關(guān)槍”是連發(fā)武器,威力驚人,耗彈量也驚人,單兵攜彈量遠(yuǎn)遠(yuǎn)不夠,通常都要由專人專門運送彈藥。

      抵達(dá)前線后,胡團長對一營長說,團里沒留預(yù)備隊,我手頭就剩下一個警衛(wèi)排了,現(xiàn)在我?guī)砹艘粋€班。一營長人長得清瘦精干,他左臂剛負(fù)了傷,還扎著染紅的繃帶。他的眼神中難免有些失望,但他沒吭氣。胡團長說,你把打殘的三個連重新編成突擊隊和火力掩護隊,把我這個警衛(wèi)班放在頭波攻擊的位置……對了,我還帶來了團里的掌旗兵,把軍旗也編在第一波的突擊隊里……

      一營長渾身一凜,眉頭驟然松了一下,又緊蹙著,但那雙血紅的瞳子卻分明亮了起來。他從團長的安排中真正體驗到生死關(guān)頭、最后一戰(zhàn)的意味。他聲音嘶啞地說,團長,你把軍旗帶來了,這就相當(dāng)于給了一營一個連的兵力支援,太謝謝了!請你留在營里代我指揮,我到前面去帶突擊隊了,如果再拿不下大草嶺子,部隊打光了,我也就革命到底了……說罷,他向團長抬手敬了個軍禮,招呼上警衛(wèi)班和掌旗兵,向陣地跑去。

      于韶陽本想跟上他們,卻被胡團長喝住了。小鬼,你去哪?把彈藥交給衛(wèi)合子,你留在這兒。

      對胡團長,于韶陽一直有些怕他,在齊政委面前他就沒有這感覺。這會兒,他怯生生地央求道,團長,讓我和衛(wèi)合子他們一起去吧,給我一支槍……

      胡團長一瞪眼:少給我扯淡,你連槍把子都沒摸過,花轎還沒上呢,就想生孩子?要是中了槍,我還上哪再找擔(dān)架抬著你?

      于韶陽說,可是,我也是紅軍啊,全團人手不夠,我總不能……

      你總不能頭回摸槍就上去白白送死,要那樣,老齊還不得和我吵翻天?

      胡團長噎得于韶陽無話可說,他只好眼巴巴地看著衛(wèi)合子和高拴在雨幕中貓腰向前方跑去,他們披在身后的棕色蓑衣猶如幾棵移動的樹木,他卻只能留在團長身邊。于韶陽記得,當(dāng)他把彈藥箱交給衛(wèi)合子時,看到神情堅毅的對方久久地凝視了自己一會兒,那張熟悉的小臉變得那樣陌生,衛(wèi)合子還小聲地說了句什么,可是,由于緊張和激動,他并沒聽到他說什么。

      大草嶺子這一仗真是殺得泣血河山、殘酷激烈,留在胡團長身邊的于韶陽目睹了這場生死攸關(guān)的戰(zhàn)斗。紅軍突擊隊冒雨運動到陣地后,趁著天色尚未黑透,在全營幾名號兵同時吹響的沖鋒號激勵下,拼命向主峰發(fā)起了沖擊。衛(wèi)合子他們警衛(wèi)班的幾支“花機關(guān)槍”沖在最前面,毫不吝嗇地將“子彈噴射器”發(fā)揮到極致,彈雨覆蓋了敵人前沿陣地,使得野戰(zhàn)工事并不完備的敵軍難以招架。緊跟在警衛(wèi)班后面的就是掌旗兵高拴,那面彈痕累累的軍旗早已千瘡百孔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一旦亮出了襤褸的旗面,在山風(fēng)和急雨的鼓蕩之下,那旗幟仿佛洗滌如新,真如鮮活的靈魂一樣一下下獵獵舞動,猶如一團跳動的火苗。一營合編的、最后的突擊隊顯然受到軍旗和警衛(wèi)班勇士的感染,一個個奮不顧身,挺起手中上了刺刀的步槍,怒吼著殺了上去……

      那情景,看得于韶陽血脈僨張,不由得想起“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一類的千古詞章。他想,當(dāng)初留在這樣不懼死亡的隊伍中還真是太對了。沒錯,這真是一支有靈魂的隊伍,結(jié)識了衛(wèi)合子這樣的好漢,還有,被高拴這樣一位不怕死的掌旗兵抬進了紅軍之門,真是自個兒一生的榮幸啊。他忽然想到,衛(wèi)合子怎么會是白軍過來的俘虜兵呢?他那支厲害的“花機關(guān)槍”,在他當(dāng)紅軍俘虜之前居然一槍未放,真有些匪夷所思啊。

      拿下了大草嶺子,紅軍順利突破了敵人的圍堵。

      喘息方定,全團進行了戰(zhàn)后整編。除補充新兵外,胡團長決定加強損失過大的一營骨干力量,從警衛(wèi)排抽調(diào)了七八個人下去當(dāng)班長,其中第一個人選就是衛(wèi)合子。一直想要下連隊與白狗子刀對刀、槍對槍的高拴,見這是個機會,也向團長提出來要下連隊,不當(dāng)班長就當(dāng)兵。胡團長卻堅決不同意,他說你給我老實待著,警衛(wèi)兵和班長都好找,還就這掌旗兵難尋。齊政委一旁幫襯道,是啊,高拴,你這掌旗兵可是咱團的精神支柱,那面軍旗就是團魂,戰(zhàn)斗中,我當(dāng)政委的倒下了沒什么,可軍旗若是倒了,那可是敗戰(zhàn)之兆,塌天的大事啊。

      高拴被兩名團主官堵了個倒憋氣,只能和于韶陽悻悻地送走了衛(wèi)合子。

      那面軍旗比從前更破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農(nóng)”字繁體字僅剩的一半“曲”字也被彈片撕掉了,滿旗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兒。

      大草嶺子戰(zhàn)斗之后,于韶陽不僅對絡(luò)腮胡子團長、掌旗兵高拴和衛(wèi)合子有了新的認(rèn)識,也對紅軍這支陌生的隊伍有了新的認(rèn)識。看來,官府方面稱之為“赤匪”的這支隊伍絕非匪類可比,也是國民黨軍隊難以類比的。齊政委說得對,這是一支有著活生生靈魂的隊伍啊。這靈魂是什么呢?于韶陽苦苦思索了很久,還是和衛(wèi)合子一樣,也說不上來,雖然他比衛(wèi)合子多讀了那些書,可仍然無解。但他很慶幸:當(dāng)自己可以有所選擇的時候,心眼多繞了三道彎兒,沒有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且不說是欲放他離去的齊政委挽個套子絆他呢,就算想多了,要走興許真有機會走成,可他絕不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現(xiàn)在,他還相信,在這支有靈魂的隊伍中,紅軍官兵都不是一般人,他們是一群有靈魂的人!衛(wèi)合子說過,紅軍是窮人自己的隊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從這個主旨來看,自己這個財主家少爺與紅軍并不搭界,本來是兩條道兒上的人。高拴投紅軍是為了獲取能改變他世代命運的那個“天下”,衛(wèi)合子從白軍中投過來是為了追求他那本色的階級之隊伍,追求他所向往的靈魂??墒牵??他于大少爺自愿留在紅軍中吃苦受累風(fēng)險極高,又圖個什么呢?

      于韶陽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也像高拴一樣申請下連隊去當(dāng)一名戰(zhàn)斗兵?盡管他這一介書生,此念似乎有點不倫不類,但短促而雜亂的軍旅記憶,反倒點燃了他那男性的書生血氣,唐宋元明清,所有背下來的軍旅詩章全都一下子在腦海中復(fù)活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平生懷仗劍,慷慨即投筆,一朝棄筆硯,十年操矛戟,原來讀書人就是活在詩章里的,記憶里的每個符號都是一枚漢字。

      政委齊士怎么可能會讓于韶陽下連隊去當(dāng)名戰(zhàn)斗兵?那當(dāng)初也不必費盡心力派人用擔(dān)架抬著患病的地主崽伢夜行軍了。過些日子,他公布了一項任命,任命于韶陽為團部列寧室主任?,F(xiàn)在紅軍生存環(huán)境如此險惡,“室”是談不上了,但主任還是可以有的。任命前,齊政委親自找于韶陽談了一次話。聊過幾句家常,他單刀直入:小鬼,你讀過不少書,可曾讀過列寧的著作?

      列寧是誰?紅軍的高級領(lǐng)導(dǎo)人?于韶陽這回腦子沒繞彎。

      齊政委見怪不怪地?fù)u搖頭說,列寧你不懂,那你聽說過馬克思嗎?

      這回于韶陽放心了。他回答說,以前,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國父中山先生說過,有德國麥克司者,苦心孤詣,研究資本問題,垂三十年之久,著《資本論》一書,闡發(fā)真理,不遺余力……后來知道那麥克司就是馬克思,肯定是翻譯問題。不過《資本論》一書沒看過,據(jù)說是政府禁書。

      齊政委高興地點點頭。他說,不錯,不過國民黨反動派所禁止的,將來都會成為引領(lǐng)中國社會最為鮮艷的旗幟,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將更加光彩照人,太陽一般光芒萬丈。他介紹道,“列寧室”的編制來自毛委員在贛南閩西率領(lǐng)的紅四軍,每個連隊都有,條件許可時,都會有人專門布置列寧室,懸掛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畫像,張貼紅旗和標(biāo)語。眼下紅軍沒有固定根據(jù)地,部隊行蹤不定,這些也就顧不上了。但團機關(guān)不一樣,越是形勢險惡,越應(yīng)該發(fā)揚政治工作固有的威力,激勵紅軍官兵的不息斗志。

      接受了任命,對工作還有些摸不著頭腦的于韶陽,卻被高拴堵了個正著。高拴笑瞇瞇地伸手捉了他的手,握住不放還用勁搖了搖。他帶來了那面千瘡百孔的軍旗,展開來看,番號的破損處已經(jīng)用布補好了,他央求于韶陽幫他用筆將那個工農(nóng)紅軍的“農(nóng)”字描出來。小于,你的字寫得好,全團都知道,這不,都當(dāng)上列寧室主任了,恭喜啊,以后要叫你于主任了吧?高拴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

      于韶陽卻羞赧地笑笑說,拴子開什么玩笑啊,我都愁死了,不是政委給我解釋半天,我都不知道列寧是誰呢。

      高拴不信。你讀過這么多年書,喝過的墨水遠(yuǎn)超過衛(wèi)合子用過的擦槍油,會不知道列寧是誰?

      于韶陽說,以前真不知道,光聽說過麥克……不,馬克思,還好政委細(xì)細(xì)給我上了一課。

      高拴說,嗯,你參加紅軍真是對上了路數(shù),若是你那親爹付足了贖金,接你回去繼續(xù)讀書,你這輩子差不多就真的毀掉了。反動派當(dāng)權(quán)當(dāng)?shù)溃芙倘俗x什么好書?還不是“共黨共匪共妻”的一通亂罵?

      于韶陽想了想,好像“反動派當(dāng)權(quán)當(dāng)?shù)馈钡膶W(xué)校中,教授的不僅僅是這些吧?可還沒容他申辯,掌旗兵興奮地說,小于,告訴你個好消息吧,團直屬隊的黨員身份都已經(jīng)正式公開了,從前包括各連隊的黨員可都是處于秘密狀態(tài),如果你還不是黨員,你就無法知道同連隊?wèi)?zhàn)友中誰是黨員。

      于韶陽驚愕地問道,黨員?什么黨員?

      這回輪到高拴吃驚了。于韶陽,于主任,你留下來參加紅軍也快倆月了吧?怎么連黨員都聽不懂?還能什么黨員,共產(chǎn)黨員唄!聽說過共產(chǎn)黨吧?你連馬克思都知道,還能不知道共產(chǎn)黨?

      于韶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想起過去的確是聽政府里的人罵“共黨共匪”,以為就是一回事呢。這兩個月來,他沿街書寫標(biāo)語,照單不知寫了多少條:“窮人跟共產(chǎn)黨紅軍走”“共產(chǎn)黨紅軍才是勞苦大眾的貼心人”“支援共產(chǎn)黨紅軍打勝仗”等……紅軍和共產(chǎn)黨不是一回事嗎?

      高拴說,是一回事,也不是一回事,你當(dāng)了紅軍,卻未必就是共產(chǎn)黨員,換句話說,只有紅軍中革命最堅決、打仗最不怕死、平常最能吃苦的最優(yōu)秀的同志,才有資格成為共產(chǎn)黨員。

      于韶陽畢竟是讀書人,一聽就懂了。他說,不用說,你是共產(chǎn)黨員,還有衛(wèi)合子,十有八九也是吧?

      高拴抿嘴想笑,說衛(wèi)合子是不是黨員還真不清楚,估計一連的黨員也都公開了身份,什么時候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部隊甩開了追擊的敵軍,形勢有所緩和。在山區(qū)中駐扎下來的紅軍進入休整、補充階段,部隊又開始四處擴紅、打土豪、籌糧籌款,為下一步行動做準(zhǔn)備。

      于韶陽的列寧室終于找了家祠堂,布置得有模有樣了。正墻上掛著馬克思和列寧的照片,墻上的標(biāo)語之間也掛了些彩色的紙帶,門外還掛了兩個繪有紅五星的大燈籠,每到夜晚,紅光爍爍,不光吸引了團部直屬隊的官兵,還引來不少當(dāng)?shù)卮迩f的半大伢子們。無論是誰,來者不拒,于韶陽都允許他們進去落座,聽他上課。上課是齊政委給出的建議,而課程安排則由于韶陽自行決定,他有時教大家識字認(rèn)字,有時給他們讀書。書都是齊政委提供的個人藏書,有馬列主義讀本,什么《共產(chǎn)主義ABC》,還有一些蘇聯(lián)小說的漢譯本,比如法捷耶夫的《毀滅》。齊政委的書不少,行軍時他的馬主要馱的就是書,有時山路崎嶇,牲口行不得,就要由挑夫來挑著這些書,對此胡團長很有些意見,對于這些累贅的取舍,他在情況緊急時同齊政委吵過幾次,但他同樣吵不贏政委,齊士自稱“丟命不丟書”,這就讓他無話可說了。于韶陽對齊政委的供書感到異常陌生,大多是他從未接觸過的政治內(nèi)容。開始,他只是照本宣科,干巴巴地念上一遍就是了,座下聽客也都聽得沒精打采,昏昏欲睡。后來隨著他對書本的理解,念書時有了自己的注解和闡釋,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特別是小說《毀滅》,更令于韶陽癡迷,讀過開頭的那天晚上,他幾乎一宿未睡,湊著油燈讀到了最后一頁。不知怎的,他不覺間把書中的人物全部中國紅軍化了,游擊隊長萊奮生成了齊士政委,傳令兵莫羅茲卡成了衛(wèi)合子(他也奇怪,為什么不是掌旗兵高拴),而自己則成了那個密契克……可是,可是瓦麗亞呢?瓦麗亞又在哪?及至讀到最后,貪生怕死的密契克在追兵迫近時可恥地逃跑了,而莫羅茲卡卻鳴槍報警而犧牲。讀到這里,于韶陽顛覆了此前的全部人物設(shè)定,他決定自己不再是那個白面書生密契克了,他將成為莫羅茲卡或者別的游擊隊員的角色,至于密契克,誰愛是誰就是吧……

      還有的時候,于韶陽干脆給大家伙講詩說詞,這些不需要書本,全裝在他腦子里呢,至少夠他三年之用。詩詞的最大好處,在于從認(rèn)字識字到闡述某種道理,可以一舉兩得,對于多是文盲的紅軍普通官兵來說,相當(dāng)適用。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于韶陽深入淺出的講詩說詞,猶如在講述《說岳全傳》等一部部話本故事,深深吸引了直屬隊官兵,竟然成了他這個列寧室主任的招牌。

      齊政委聽說后,十分高興,對胡團長說,看看,老胡,幸虧當(dāng)初沒扔掉這孩子吧?胡團長尷尬地笑笑說,我還以為這就是個值錢的小肉票呢,誰知還真撿了個寶貝。齊政委說,那是,現(xiàn)在這小鬼,三千大洋可換不來了,讀書人到底還是有大用場,這小鬼頂?shù)蒙习雮€指導(dǎo)員了。有空你我都去列寧室聽他講詩說詞,幫他敲敲邊鼓。

      有天晚上,齊政委真的來了,胡團長卻沒空,他下到各連駐地檢查軍紀(jì)去了。由于齊政委的光臨,列寧室加燃了兩支松木火把,把祠堂照得一片雪亮,但也有一絲絲黑煙在祠堂里飛蚊般浮蕩。來了不少人,座位都坐滿了,后來者只能席地而坐,毛煙的沖鼻味立時在祠堂內(nèi)彌漫開來。齊政委來得有點晚,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前排好幾個排長、班長欲把凳子讓給他,齊政委卻擺擺手謝絕了,兀自在地上盤腿坐下來。

      或許是受了風(fēng)寒的緣故,這兩天,于韶陽有點不舒服,頭昏腦漲的。見政委來到列寧室,他有點緊張,強打起精神,卻覺得腦海中空空蕩蕩。

      于韶陽在黑板上寫出一首詩:“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肯且休!光我神州完我責(zé),東來志豈在封侯。”轉(zhuǎn)過身來正準(zhǔn)備講解,卻突然間察覺到有什么不對,轉(zhuǎn)回過頭重新對著黑板,仿佛那上面是一道可怕的咒符。

      于韶陽回過神來,操起那塊備用的抹布,慌亂地擦去黑板上粉筆的痕跡。

      齊士注意到于韶陽的舉動和神情,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還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于韶陽已經(jīng)稍顯平靜。

      他轉(zhuǎn)身對下面聽講的官兵說,剛才我記錯了,今天要給大家講的是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就是那首“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重新捏起粉筆,于韶陽在黑板上書寫起來。

      當(dāng)列寧室的燭光、火把將要熄滅之前,祠堂內(nèi)的人已經(jīng)散去,沒有急著離開的齊政委走到于韶陽面前,輕聲說,小鬼,講得不錯啊,尤其是“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這句,解釋得蠻好的,想不到你小小年紀(jì),對這般滄桑的句子能有這樣深刻的理解,還真行。

      于韶陽臉紅了,他擔(dān)心地仔細(xì)看看齊政委的神色,確信真沒看出什么異樣,這才略略減輕心中的忐忑。

      于韶陽還是太年輕了,甚至可以說有點少不更事,他沒有看出齊政委內(nèi)心更深層的心思。齊士的確是認(rèn)真地聽他講解了《過零丁洋》,也由衷地認(rèn)可他的詮釋和講解,可也并沒忘了他神色慌張、匆匆擦去的“騰騰殺氣”。不過,齊士怎么想也沒想出那是誰的詩,為了防止遺忘,他甚至掏出筆記本,追記下了那四句,過后他會想辦法找出那四句詩的出處的。當(dāng)然,最簡單的求解方法就是直接詢問這小鬼了,但齊士是不會開這個口的,他可不是大胡子老胡。

      部隊的休整頗有成效,打土豪亦有不小的收獲,全團官兵每人均分得了一塊光洋的伙食尾子,立時全團振奮,歡歌笑語。

      衛(wèi)合子從一連跑來團部駐地,找到了高拴和于韶陽,說要兌現(xiàn)他當(dāng)初的許諾,請他們吃酒糟蛋。錢有了,人齊了,這酒糟蛋卻不好找。衛(wèi)合子說他打聽妥了,走幾里山路,翻過草峽山,有個稍大的村子叫草峽寨,就有酒糟蛋賣。兩個人分別請了假,就跟著衛(wèi)合子上了草峽山。

      于韶陽重逢久別的衛(wèi)合子,格外高興。還有件事,他一掛在心里,就是大草嶺子戰(zhàn)斗中,衛(wèi)合子隨一營突擊隊發(fā)起最后的沖鋒,轉(zhuǎn)身離別胡團長前嘴里嘟囔的那句話,當(dāng)時他沒聽清,過后他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衛(wèi)合子那時到底說了句啥。

      山上青草茂盛,一條彎曲的小路引領(lǐng)向上,登上并不太高的山頂,放眼望去,四下里盡收眼底。衛(wèi)合子手指前方說,看,翻過那條分水線,有條下山的路,走到谷底的合水線,再往西走兩里路就到了。對軍事常識幾乎一無所知的于韶陽不懂軍事術(shù)語,但他居高臨下從草峽山上看下去,幾乎立刻就明白了衛(wèi)合子所說的“分水線”“合水線”的含義。原來,再巍峨剛硬的崇山峻嶺,卻也要以柔軟順滑的水來做度量的,水向何處去,確定了山體的骨質(zhì),這還真有點意思啊。

      他入神地說,合子,拴子,現(xiàn)在想來,你們在大草嶺子戰(zhàn)斗中是由合水線向分水線仰攻,該是多么困難啊!

      衛(wèi)合子點點頭。

      高拴說,當(dāng)時哪還顧得上什么線,要說呢,大草嶺子就是道生死線,過得去全團弟兄就有活路可走,過不去就革命到底了。

      對了,合子,我一直想當(dāng)面問問你,大草嶺子沖鋒前,當(dāng)我把彈藥箱遞給你時,你嘀咕了一句話,說的什么?當(dāng)時雨不小,又有槍炮轟鳴,我沒聽清。于韶陽終于逮住了機會。

      衛(wèi)合子愣了愣神,也想起來了,淡淡地說,哦,我說的是,“懦夫早在怯懦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勇敢者卻在死后永遠(yuǎn)地活著?!?/p>

      于韶陽細(xì)細(xì)地玩味著這句話:懦夫早在怯懦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勇敢者卻在死后永遠(yuǎn)地活著。他想,從沒讀過書的衛(wèi)合子,如何會背誦這充滿哲理的警句式語句呢?他大惑不解。

      這話誰說的,合子?他問道。

      衛(wèi)合子略一沉默,小聲道,哦,這是從前我在那邊時,一個德國軍事教官整天訓(xùn)誡我們的話。那德國人姓馮,叫個馮什么什么玩意兒,后面還串糖葫蘆似的一大串兒呢,沒幾個人能記得下來,弟兄們都管他叫老馮。其實老馮沒有多大,也就二十啷當(dāng)歲,戴副金絲邊的眼鏡,皮膚白白凈凈,會說咱中國話,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像個娘們兒,聽說是德國什么軍校畢業(yè)的高才生,專門訓(xùn)練那邊兒的士官階級……我不是士官,是沾了這“花機關(guān)槍”的光,才被框進了德國教官的培訓(xùn)圈子。

      一旁的高拴笑了,插嘴道,衛(wèi)合子,我看那德國佬也不怎么樣,一手把你訓(xùn)練成了勇敢者還是懦夫?遇上咱紅軍一槍不放,就把那么好的花機關(guān)槍連人帶槍帶彈地送到紅軍來了。

      衛(wèi)合子臉上紅了,表情有些窘,不知說什么好。

      于韶陽趕緊打圓場道,拴子,別這么說,合子那叫棄暗投明,非但不是怯懦,卻是勇敢無比呢,那是對理想和正義的追求,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衛(wèi)合子用力點點頭,感激地朝于韶陽看了一眼說,對,那邊兒生活待遇雖然好,但官兵極不平等,當(dāng)官兒的拿著士兵弟兄不當(dāng)人,動不動就連打帶罵,有時連德國佬老馮都看不下去。

      于韶陽想想,又問道,那個德國教官這句訓(xùn)誡令你怎么就記得這么牢呢?他還有什么別的話嗎?

      衛(wèi)合子搖頭,這句話老馮幾乎天天都要嘮叨幾遍,念經(jīng)似的,聽得耳朵長繭子了,也就記下來了。不過,投了紅軍之后,我真還就忘了,大草嶺子沖鋒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下就想起來了……

      當(dāng)三人終于落下座來,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酒糟蛋時,誰也顧不上說話了。甜酒醪糟里的雞蛋沒有打散,荷包的雞蛋讓他們真切地吃到了硬家伙,白糖的絲絲甜味更令人胃口大開。衛(wèi)合子最先放下空碗。下到一連當(dāng)班長后時間不長,沒再打過大草嶺子那樣的惡仗,但他還是瘦了許多,圓圓的臉?biāo)讼氯ィ橆a瘦削而顯出幾分老成。

      于韶陽,我也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當(dāng)初在山上我動彈不得,明明可以乘機跑掉,你為什么不跑?這回,輪到衛(wèi)合子向他發(fā)問了。

      于韶陽還沒開口,一旁的高拴說,合子,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小于如今是咱團部列寧室的主任,齊政委可是高看了他好幾眼。

      衛(wèi)合子沒理會高拴,仍盯著于韶陽。

      于韶陽愣了一會兒說,我為什么要跑?從得知家里拒絕為我出贖金開始,我就恨透了那個重金薄情的家庭,再也不打算回去了。這就是為什么后來紅軍要釋放我,我卻堅持留下來的原因。

      衛(wèi)合子不相信地?fù)u了搖頭說,恐怕沒那么簡單,說實話,于韶陽,我對你參加紅軍的過程和目的,一直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高拴有點生氣了,放下湯匙說,衛(wèi)合子,你怎么這么說話呢?有點傷人啊。

      于韶陽卻不急,笑了笑說,那你說什么假呢?是我這個人還是我留在紅軍這件事?

      衛(wèi)合子遲疑一下說,好像都有些不真實,就像大霧天里放哨,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紅軍是工農(nóng)的隊伍,是窮人的靠山,你一個財主家少爺,雖然是小老婆生的,可那血肉筋絡(luò)還是老財?shù)?,怎么會輕易拋棄自己的家庭、學(xué)也不上了,來到紅軍隊伍吃苦呢,更何況還有生命危險?

      高拴推了衛(wèi)合子一把。合子,你的話越說越難聽了,現(xiàn)在可不是警衛(wèi)排命令你看押于韶陽那時候了,小于也不是過去的于韶陽了,他是一名和你一樣的紅軍戰(zhàn)士。

      于韶陽說,別攔著衛(wèi)班長,拴子,你讓合子說下去,這話還不算難聽,誰讓我的出身就是個地主狗崽子呢?這個身份,在縣城中學(xué)里還是挺招搖的,可到了紅軍隊伍中就一落千丈,我知道這個落差,我要是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心理上的差距,我怎么會選擇在紅軍隊伍里留下來呢?我也有個怯懦還是勇敢的抉擇啊。

      衛(wèi)合子說,這么說,你承認(rèn)你僅僅是出于對你那摳門兒的財主爺老子的怨恨,才留下當(dāng)?shù)募t軍?

      于韶陽點點頭說,有這個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

      衛(wèi)合子問,還有別的原因嗎?

      于韶陽說,有,那就是好奇。紅軍窮得不打土豪連飯都吃不上,可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窮人心甘情愿地參加紅軍,流血犧牲,在所不惜呢?就說大草嶺子戰(zhàn)斗,犧牲了那么多人,可就沒聽說有誰說聲怕字,也包括你,衛(wèi)合子,你我是同齡人,沒上過學(xué),卻已經(jīng)下戰(zhàn)斗連當(dāng)了班長了,你真的不怕死嗎?

      衛(wèi)合子淡淡地說,死對于我們窮人家出來的人說,當(dāng)真算不得一回事。我七歲起就給地主放牛,牛一旦走失,摸黑在深溝里找牛,從崖上滾落過好幾回,早就死過好幾次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吃不飽飯,穿不上衣,就像過去給地主放牛的日子,那才真的可怕。

      高拴點點頭說,合子這話說對了,我也是受苦人出身,也是為了窮哥們兒能過上好日子才當(dāng)?shù)募t軍,合子的話我信。

      于韶陽推開了碗,久久沒再吭氣,一臉肅穆,似乎在重新思索什么。衛(wèi)合子和高拴的階級出身都與他有異,可以說天壤之別,如果說過去他沒有機會了解他們,那么在紅軍營壘中這幾個月里,他已經(jīng)能深深地理解他們那樸實的情感了。關(guān)于階級,關(guān)于奮斗,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主義,自個兒和他們的確不在一個層面上,至少現(xiàn)在如此。友誼是一回事,融入又是另一回事,難道不是嗎?

      高拴看出了于韶陽的郁悶,一旁寬慰道,小于你也別太介意,你自從被打土豪的紅軍綁來了隊伍上,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你爹心疼那幾塊大洋把你豁了出去,你就不再是從前那個財主少爺了。紅軍放你走你不肯,自愿留下來當(dāng)紅軍,你呢,這就又變了一回,與原先的那個財主少爺完全是兩碼事……不,三碼事了。對了,合子,小于聽說咱倆都是黨員,他也惦記著要入黨呢。

      衛(wèi)合子并不意外,簡單“哦”了一聲說,于韶陽,你想入黨,我問你,你愿意推翻原先從屬的那個反動剝削階級嗎?

      當(dāng)然愿意。于韶陽毫不含糊。

      你愿意為了窮苦大眾當(dāng)家做主而流血犧牲嗎?

      當(dāng)然愿意。

      你不怕死?

      當(dāng)然不怕。

      噢,那好啊,在這支有靈魂的隊伍中,你得先做個有靈魂的紅軍戰(zhàn)士。衛(wèi)合子邊掏出銅板兒會賬,邊隨口應(yīng)道,于韶陽,等你入了黨,下回咱再吃酒糟蛋,可就是你請客啦。

      齊士接到上級開會的通知,騎馬趕去報到時,并未打聽到會議的確切消息,見到軍政治部王主任,也沒有聽到一絲口風(fēng)。但王主任與往日大不相同,顯得面色凝重,在與他打招呼時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說起來,王主任是齊士的老首長了,他從前在燕京大學(xué)讀過書,學(xué)識淵博,不僅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高,古詩詞水平造詣也是了得,得暇時常把自己寫下的詩抄本拿給齊士看,征詢他的意見。在軍范圍內(nèi),他和齊士是公認(rèn)文化水平最高的兩大學(xué)子。還在馬背上的路途中,齊士想到能見到王主任就一陣高興,他提醒自己,別忘了抽空請教王主任,那首“殺氣騰騰”的詩究竟何人所寫,出自何處?興許王主任能給出答案。幾個月來,這幾句詩深深折磨著齊士,想起來就心口發(fā)堵,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肚子文化,竟然被“財主崽伢”于韶陽給難住了?;蛟S就是普普通通一首詩?可想到那天晚上列寧室中于韶陽略帶慌亂、窘迫的表情,齊士就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那幾句詩也就愈發(fā)撩撥起他的好奇心,使他決定務(wù)必探明究竟。

      當(dāng)與會人員席地而坐,相互親切地打招呼,會議室里也升騰起滾滾毛煙的青灰色煙霧時,會議開始了。這次會議的主題,是由中央派來蘇區(qū)的特派員羅同志傳達(dá)中央最新指示。會場頓時靜肅下來,只剩下團團不盡的煙霧在翻滾騰挪。羅同志身材瘦小,戴一副看上去度數(shù)不小的金絲眼鏡,他的一張臉盤像一打個開蓋子的指北針,雖然狹小得猶如變了形,但卻密紋格線錯落不亂,很是細(xì)致,又像是一張大城市精白紙張印制的書本,皮膚底層寫滿了玄秘的文字。羅同志先傳達(dá)了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關(guān)于中國革命的最新指示,又傳達(dá)了中央關(guān)于在軍事組織中開展防奸反特工作的布置。羅特派員說,黨和紅軍內(nèi)部已滲入了帝國主義特務(wù)和國民黨反動派的奸細(xì)、特務(wù),這些潛伏的特務(wù)無時不在危害著黨和紅軍的安全,不把他們加以甄別和剔除,黨和紅軍無須敵人軍事“圍剿”,就會崩潰于自身的動亂。羅同志特別強調(diào)道,各單位要格外注意機關(guān)人員,無論是司令部、政治部(處)還是供給處,這些單位人員混雜,來路不明,尤其是那些有點文化的知識分子,更要認(rèn)真審查,這里極有可能藏有大魚!

      齊士聽得脊背處陣陣發(fā)涼。聯(lián)想到羅同志特別敲打的機關(guān)和“有點文化的知識分子”,自己這個當(dāng)政委的,不是首當(dāng)其沖嗎?

      吃飯的時辰,端著飯碗的齊士很想和王主任交換一下看法,王主任卻不露聲色地避開了他。直到晚飯后的掌燈時分,齊士才見到了王主任。那個季節(jié)天黑得早,天已微黑并很快將要黑透。他們沿著村道外的小路朝河邊信步走去,這里談話顯然更安全些。

      王主任,這次工作壓力太大了,怕是不好完成啊。齊士叫苦道。我那個團,排長以上的干部我都叫得出名字,班長也都是臉兒熟,平時一口大鍋里掄馬勺,如今要從中抓出奸細(xì)、特務(wù),容易嗎?都是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好同志,要是真有那么多奸細(xì)、特務(wù),大草嶺子闖得過來嘛?

      齊士,你瘋了?王主任小聲呵斥道,你這話要是被羅特派員聽了去,別說你這政委當(dāng)?shù)筋^了,腦袋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難說!我可告訴你,這次工作不同于以往,是要動真格的。說實話,齊士,我都開始為自己擔(dān)心了。

      齊士從王主任的話中聽出這是肺腑之言,換別人興許他不會這樣說,心里有些感動,但他沒有表露出來。

      王主任繼續(xù)推心置腹地說,任何運動都終將過去,問題在于我們從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就我個人來說,我可不希望這次工作過后,軍里的干部隊伍七零八落,尤其那些優(yōu)秀的軍政指揮員。齊士,你要保證,首先是你本人在這次工作中不能出任何問題,要平安翻過這道山獈口,這可是另一座大草嶺子。

      我保證,不出問題,平安過關(guān)。齊士回答道。

      回去后,你將各營各連平常思想落后、情緒不穩(wěn)定的落后分子歸理歸理排排隊,重點清查一下。王主任循循誘導(dǎo)道。

      思想一時跟不上趟的所謂落后戰(zhàn)士哪都有,什么時候都有,可把他們當(dāng)成奸細(xì)、特務(wù),這……齊士為難地說。

      王主任不悅了。

      我不是說了,要重點清查嘛,查到底兒掉了,也許餡兒就會漏出來……

      齊士苦笑一下,心想,等回到團里和胡團長商量下,召開黨總支會議再看吧?,F(xiàn)在,他不想再繼續(xù)談?wù)撨@個話題了。很明顯,這個話題令王主任也并不輕松。

      對了,王主任,我這次來還想向您請教一個有關(guān)詩詞的問題。齊士說。憑著記憶,他把那首“殺氣騰騰”念了一遍。

      王主任聽到這首詩后神色大變,停下腳步緊盯著齊士,兩只鼻孔呼哧呼哧地噴吐著粗氣,兩只眼睛里分明是鐵與鐵碰撞出的火星!

      齊士,你從哪知道的這首詩?

      齊士從王主任的暴怒中看出有些不妙,他感到不安了。

      怎么,王主任,這到底是……

      你知不知道,這是蔣介石的詩?王主任冷靜了一點。蔣介石二十歲那年,在日本留學(xué)時給家人寫了這么一首小詩,盡管那時候的蔣某人參加同盟會已經(jīng)兩年,不能不說他那時已經(jīng)有了報國救民之志,但后來,蔣介石站在地主買辦階級的立場上,背叛孫中山,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成了中華大地的千古罪人。齊士,你是從哪知道的這首詩?

      聽說這是蔣介石青年時期的詩,齊士也不由得慌了神,難怪當(dāng)時于韶陽慌張成那副樣子,看來那小鬼也知道不妥。

      他把于韶陽那天晚上錯寫這詩的事情講給王主任聽。

      什么?都寫到黑板上了?這家伙哪來的這份膽量?

      聽著王主任言重,齊士覺得有些不妙,忙解釋說,他也是無意中出錯,那才是個十六歲的半大孩子,還在縣城念書,可以說是無意中被命運裹挾到咱紅軍隊伍中來的。

      他詳細(xì)敘說了于韶陽的家庭背景和奇特的參軍經(jīng)歷,并特意強調(diào)他是地主小老婆所生,在家里大概也不受待見。

      齊士,這你就錯了,王主任打斷了他的話。大老婆、小老婆所生的地主崽子有什么區(qū)別嗎?又不是皇太子繼位,還有什么正庶之分,他的血液里流淌的是百分之百的剝削階級的血!這樣的階級異己分子,你居然還把他安置在團列寧室,這種危險性和極大的不恰當(dāng)難道還用得著贅述嗎?

      稍停頓了一下,他搖了搖頭說,齊士啊齊士,雖然你參加革命有些年頭了,職務(wù)也升到了團政治委員,可你的政治不成熟也就是幼稚病,怎么還居然連一個組織干事都不如呢?這真太令我失望了。

      王主任話說到這份上,齊士就啞口無言了。

      王主任,那我該怎么辦?

      你說呢?你都當(dāng)了兩年政委了,這點小事就沒辦法處理了?

      王主任轉(zhuǎn)身拔腿朝河邊走去。河岸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夜色中聽得見河水流淌的“嘩嘩”聲。正是大暑天,天氣熱得出鬼,太陽早就落山了,仍然暑氣難消,潺潺的流水聲誘動了人的本能,齊士忽然萌生了跳河沐浴的念頭。

      你若無計可施,我倒可以給你指一條路子,王主任說,正好防奸反特工作開始,你們團可以拿這個會背蔣詩的地主兒子開刀,先打開一個突破口,再順藤摸瓜……對了,你們先要查清楚,那個于什么和他的地主父親是否還有什么暗中往來,或許他就是敵人施用苦肉計打進紅軍的奸細(xì)、特務(wù)呢。

      不覺間,齊士已經(jīng)落在了王主任的身后,似乎沒有完全聽懂老首長的話,但他已然通過這些灼燙的字眼,感悟到這次防奸反特工作給部隊帶來的脅迫感。

      早知這樣,當(dāng)初不如聽了老胡的話,放掉這小鬼,也就留他一條活路了……齊士牙疼似的喃喃道,或者干脆撕了這票,殺了也就一了百了,還給那些吝嗇的土豪們一個警告。

      河邊已到,前面無路了。河邊站一會兒或者坐一會兒,不等暑氣消退,就得原路返回了。

      但可以注定的是,齊士今晚難以入眠了。

      會議結(jié)束后,本該離會的齊士卻走不成了。

      頭天晚上,羅同志就聽說了于韶陽事件,他下令暫時扣押齊士,又命令齊士給胡團長寫封信,著他立即免去于韶陽團列寧室主任的職務(wù),并關(guān)押收審,嚴(yán)加看管,聽候調(diào)查處理。

      齊士萬難料到事情會到了這一步,他抵觸情緒不小,包括面對中央派來的羅特派員。王主任推心置腹地提醒他:齊士,你可別忘記自己是團黨總支書記、政治委員。

      齊士終于還是按羅同志的要求寫了信。個人情緒是一回事,組織紀(jì)律又是另一回事。信寫好后,羅特派員親自要過去看了,簡單的字里行間看不出有什么不對,明明白白的正是他本人的意思。

      他把信交給齊士的警衛(wèi)員,揮了揮手。

      警衛(wèi)員打馬馳回,將信親手呈交胡團長。

      等齊士回到團部時,隨同他一并前來,或者不如說監(jiān)押他一路而來的羅特派員立即宣布:免去齊士團政治委員和團黨總支書記的職務(wù),聽候組織處理。

      這樣的結(jié)果齊士并不意外,甚至在滯留軍部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想到了。比自己命運更值得擔(dān)心的,是于韶陽那個小鬼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個兒的不慎連累了他,齊士為此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不過,回到團部他很快得知,那個小鬼雖然被宣布免去了列寧室主任,但并未遭到關(guān)押,而是調(diào)去了一連,到衛(wèi)合子那個班里扛起了步槍。這顯然是胡團長的特意安排。

      羅特派員勃然大怒,沖著大胡子團長拍了桌子,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個兒腰間那若有若無的小號手槍,他幾近咆哮著,重申了一遍中央關(guān)于在紅軍中防奸反特工作的重要性,質(zhì)問胡團長為何不執(zhí)行關(guān)押于韶陽的命令,并責(zé)令他立即派人將于韶陽從一連押解回團部,關(guān)其禁閉。

      于韶陽被押解回團部,由警衛(wèi)排派人嚴(yán)加看管。對他的調(diào)查或者干脆就說審訊吧,異常簡單,無須費時費力,因為他立刻承認(rèn)了自己誤背“蔣詩”的事實,加上他的地主家庭出身以及混入紅軍的奇特經(jīng)歷,成為他致命的死結(jié),壓死他這羸弱的駱駝不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家庭出身和“蔣詩”,這兩塊巨石的分量無論哪一塊都讓他承擔(dān)不起。

      于韶陽死定了。

      死刑定于次日執(zhí)行。

      十一

      齊士見到了胡團長。兩人都有些心有余悸,就因為一個叫于韶陽的小鬼,或者說那個羅特派員的“大鬼”。惱怒于胡團長的抗命,羅特派員本想也撤他的職,但政委剛剛被撤了,再撤了團長,這個紅軍主力團的主官一時難找,也就先勉強留下了胡團長。

      見面后四下無人,齊士連聲道歉。對不起,老胡,是我險些牽連著害了你,我太感情用事了。

      胡團長抹了把絡(luò)腮胡子說,齊政委,快別這么說,誰害誰呀,你我之間用得著說這個嗎?

      齊士說,那封信我從左往右橫著寫的,若是豎著寫,恐怕也就沒有這些周折了。

      胡團長聽罷擠出了幾聲大笑,老齊啊老齊,要說搭伙兒帶部隊,還是得咱倆搭檔配對,橫豎都知道個對錯嘛,用你們讀書人的話怎么說來?

      齊士說,心有靈犀一點通。

      胡團長點頭,對對,就這意思,還沒點呢就通了。

      齊士憂心如焚道,可是,事已至此,小于一條命怕是保不住了,姓羅的不殺了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胡團長聽了深深地埋下頭去,久久沒說話。他郁悶地想,等明日天光時分,行刑隊砍下那小鬼的頭,于韶陽還會相信紅軍是“自己同志”嗎?

      吃過晚飯不久,警衛(wèi)排看守士兵前來報告,禁閉室中的于韶陽提出要見齊政委,他有話要說。齊士心里有點敲小鼓,他現(xiàn)在不再是政治委員了,再說這個時候去見那小鬼,被羅特派員知道了會怎么想?可再一想,自己已經(jīng)被擼個精光打蛋了,還有什么好怕的?難道還按串通奸細(xì)、特務(wù)罪砍頭不成?他去了,去見那小鬼了,他不能愧對一個即將消失的十六歲的生命。

      禁閉室就是個普通的無窗谷倉,只是外面加了一條粗木杠橫鎖房門。于韶陽見齊政委真的來見他了,立時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淚眼婆娑,說不出話來。齊士用心維持著臉上的冰冷,免得把痛心和不忍流露出來,冷冷地說,小鬼,你放心,條件一旦許可,我們會派人通知你家里,如果他們愿意,可以來接你……我這么說你明白吧?接你回家。

      抽泣的于韶陽果決地?fù)u了搖頭。

      還有什么話,抓緊時間說吧。齊士著實于心不忍。

      齊政委,求你啦,千萬別告訴我家里,殺死我的不是紅軍,而是蔣介石的一首小詩……哦,還有,我要說的是,您借給我的那本《共產(chǎn)主義ABC》的書還在一連,和我的其他用品放在一起,您可以讓我班長衛(wèi)合子給送回來……謝謝您借書給我,我已經(jīng)看完了。還有,我真不爭氣,給您和胡團長添麻煩了,如果有來世,我還會當(dāng)紅軍,還跟著您干革命,只要你們不嫌棄。

      于韶陽的話,令很快離開禁閉室的齊士心如刀絞,他想,哪有這樣的反革命分子呢?一個十六歲的小鬼,都這時候了,借了本書還惦記著要還。

      齊士心緒難平,轉(zhuǎn)身又去找胡團長。兩位搭檔就那么坐著,卻都垂頭耷腦,毛煙卷了一支又一支,抽得喉嚨里都快冒火了。天氣太熱,躺竹板床上也睡不著,破蒲扇扇動的不是風(fēng),而是焦躁,帶走的也不是熱,而是心煩。及至最后,兩人還是無話可說,想起來,還是從前為了什么緣由吵架好,不管誰吵輸了,總有另一個會贏?,F(xiàn)在可好,他們誰也沒贏,“橫豎”都沒贏,若說贏了的,興許就是特派員羅同志了。

      忽然,掌旗兵高拴沖進了院落,他失魂落魄,渾身簌簌發(fā)抖,連話都說不囫圇了。“團長、政委,不得了,羅特派員下河洗澡淹水了……”

      胡團長和齊士驚得跳起來,拔腿朝河邊跑去。高拴跑在前面引路。陸續(xù)有人掌起火把,先后聚集到河邊,吵吵嚷嚷地喊叫著什么。那晚沒有月亮,連星星都不知躲哪去了,暗黑的河水里,流動的水波猶如隨風(fēng)搖動的草叢,沒有誰看到羅同志那瘦瘦的身影。見團長、政委趕來了,河邊的人紛紛騰出空地,并指著墨黑色無聲無息流淌不盡的河水說,羅特派員說天熱難以成眠,要下河游泳,不顧警衛(wèi)人員的勸阻,還真就下河了。結(jié)果游了一會兒,負(fù)責(zé)警衛(wèi)的戰(zhàn)士在水面上就再沒看到他的人影了,點起火把來,喊破了嗓門也無人應(yīng)答,他們嚇壞了,警衛(wèi)排排長急忙令掌旗兵高拴去報告。

      胡團長跳著腳大罵:你們都是豬腦殼呀?還報告?zhèn)€鬼?趕快組織會水的下去撈人??!

      齊士扒掉衣服的空兒,胡團長看清楚他要干什么了,阻攔道,齊政委,你別下水,讓他們年輕人下。齊士說,放心吧,老胡,我的水性不比他們差。說完,他摘下眼鏡,跳入河水。幾個會水的戰(zhàn)士也趕忙扒掉褲頭,“撲通撲通”跳下河去。他們鴨子覓食般不時鉆入水中,又不時冒出腦袋來換氣,幾顆沉浮不定的腦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岸上的人們執(zhí)著火把,緩慢地向下游方向移動。

      折騰到天亮,羅特派員仍然蹤影全無。

      天亮后,軍里王主任帶著工作組趕到團部,他們顧不上吃早飯,就直奔河邊。那時,已經(jīng)停止了打撈的戰(zhàn)士們疲憊地癱倒在河岸上,就連齊士也渾身被水泡得泛白,只有眼珠子通紅,就是神仙見了,也得說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王主任在河邊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遲遲不肯離去。他不知該如何向上級匯報并解釋清楚這場意外。

      整整一個上午,隨同前來的軍政治保衛(wèi)局局長找了若干名干部、戰(zhàn)士談話,最后向王主任報告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羅特派員死于政治性的謀殺或敵特刺殺,這的確是一場意外?,F(xiàn)在,他們所能做的,僅僅是派人沿下游一路通知兩岸老鄉(xiāng),注意搜尋河里漂尸,如果發(fā)現(xiàn)了羅特派員,報告紅軍,將有重金酬謝。

      胡團長向王主任請示:于韶陽的死刑怎么辦?還執(zhí)行嗎?王主任沉吟了一下說,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能一人說了算。你們團黨總支拿出個意見上報。胡團長又緊接著追問一句:那齊士同志的政治委員職務(wù)呢,可以恢復(fù)嗎?王主任揮揮手說,這個簡單,立即恢復(fù)原職,包括團黨總支書記的職務(wù)。

      于韶陽解除了禁閉,免于一死。

      復(fù)職的齊政委和胡團長商量,不能再讓這命途多舛的小鬼留在團部了,干脆就讓他下到一連當(dāng)兵去。胡團長當(dāng)下一拍即合道,我早就說過,這小地主崽娃是個麻煩精,將來還指不定會帶來什么亂七八糟呢。一連才真是他該去的地方,讓他跟著衛(wèi)合子好好磨煉幾年。

      齊政委說,那好,我親筆給一連寫封信,介紹一下這小鬼險些被冤殺的情況,以及現(xiàn)在團里的處置意見,希望一連不要對小鬼存有什么偏見。

      說罷,他當(dāng)即掏出鋼筆在桌邊坐下來。

      胡團長點頭道,嗯,這樣挺好,也算妥善處理了……對了,齊政委,你這信是要橫著寫還是豎著寫呢?

      齊政委笑起來,反問道,你說呢?

      十二

      一營單獨在外宣傳發(fā)動群眾,駐地仙各莊離團部有三十華里。高拴自告奮勇要求送于韶陽前往一連歸隊。本來這是團保衛(wèi)干事的差事,因他正忙于起草關(guān)于特派員羅同志意外溺水身亡的報告,忙得焦頭爛額,難以脫身,而高拴不僅是黨員,還是警衛(wèi)排里的“政治戰(zhàn)士”——這可都是各級黨組織最為信任的基礎(chǔ)骨干啊,因此齊政委同意了。

      兩人輕松地踏上了前往一連的山路。

      才走出團部,高拴就忍不住說,于韶陽,你小子真是命大呀,看來你天生就是紅軍的人,不是紅軍的鬼,那個戴眼鏡的特派員才是紅軍的鬼,不像是紅軍的人呢。提到溺死而尸首未見的羅同志,于韶陽的臉一下陰了,他說,積點口德吧,拴子,不是因為我的事,羅特派員也不會來團里,他不來團里,也就不會夜間下河洗澡了……

      高拴搖搖頭,說你這傻小子,還真就是個死心眼,人家一門心思要殺你,宣判你死刑的時候連眼都不眨一下,這會兒你反倒替他啰唆個沒完,這事多簡單啊,他不死你死,他死了你才活下來了。

      聽高拴說得如此直白,于韶陽更加惶惑道,我都參加紅軍這么久了,怎么和上級的特派員成了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呢?

      兩個年輕的紅軍士兵,怎么也理不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于是,便約定不再說這個,說點別的,畢竟,人能活下來總是令人高興的,誰知道后面還會遇到什么更高興的事呢?

      太陽漸漸升高,天氣愈發(fā)熱了起來,渾身開始冒汗了。于韶陽還好點,羅特派員在禁閉室見到他還穿著紅軍軍服時大為光火,著人剝?nèi)チ怂能姺粊G給他一套破爛的便衣,那只是半截及膝的暗色大褲衩,后面還破了一個洞,另有一件千瘡百孔的短衫,獲得新生的于韶陽連軍服都未曾換上,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團部。而一身軍裝的高拴則早已渾身上下汗水濡濕了,他把軍帽脫下來,當(dāng)扇子扇著風(fēng)。路過一個村莊時,高拴說,進去找老鄉(xiāng)討碗水喝,出了這村子該上山了,那就只有找山泉水了。這里是根據(jù)地,村子里有蘇維埃政權(quán),老鄉(xiāng)們見了他們都樂呵呵地打著招呼,并不生分。他們敲響了一家院門,不料,隨著敲門聲,院落內(nèi)響起劇烈的狗吠聲,門開處,一只兇狠健碩的大黑狗徑直撲過來,那狗怪了,開門見人,并不理會高拴,卻單朝著于韶陽狂撲猛吠。狗主人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喝不住那狗,甚至踢了它兩腳也無濟于事。高拴見了,急忙把手中的八角形紅軍軍帽扣到于韶陽頭上。怪事來了,那黑狗立馬停止咆哮,善良許多,略有羞赧地?fù)u了搖尾巴,躲到樹蔭底下去了。

      灌了一肚子涼茶的于韶陽心滿意足地抹抹嘴說,根據(jù)地的狗,連紅軍都認(rèn)得啊。

      他們上山了。山上樹蔭遮蔽,涼快了許多,青草等植物的芬芳?xì)庀⒁擦钊擞鋹?。忽然,走在前頭的高拴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朝前看去,順著他慢慢抬起的手指,于韶陽看到十幾米開外的草叢里,一只毛茸茸的草黃色的野兔,正豎起耳朵四處張望著。大概覺察到了危險的逼近,它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草叢深處。繼續(xù)前行的高拴遺憾地說,可惜沒有槍,不然到了一連午飯就是一餐肉。掌旗兵并不配槍,這于韶陽知道,他還是問了一句,要是有槍,你能打得中?高拴說,這你可小看我了,我當(dāng)掌旗兵之前,是連隊的機槍手,扛機槍的,就是因為個子高,才調(diào)來當(dāng)了掌旗兵。你在一連好好練練槍法,日后有機會,咱倆比試比試。

      于韶陽忽地停下了腳步。開槍?殺人?誰跟誰呀?讓自己端起槍來瞄準(zhǔn)大活人開槍射擊?是呀,此前他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只野兔從手中無槍的掌旗兵鼻子底下從容溜走,令于韶陽聯(lián)想到這個嚴(yán)峻的問題,接下來該如何應(yīng)對,對他來說還真是個不小的難題。在紅軍隊伍中這幾個月,他以為自己的軍伍生涯就是列寧室,也可說是“從戎握筆”,教官兵們認(rèn)認(rèn)字、讀讀詩文就可以了,誰想到命運會在幾天之內(nèi)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命運弄人啊。

      高拴回頭催促道,快走啊,發(fā)什么愣,咱得趕到一連吃午飯呢。

      登上山頂,滿身大汗的于韶陽極目眺去,開闊的視野令他郁悶的心豁然開朗。他指著遠(yuǎn)處的山脊說,看,拴子,上次衛(wèi)合子說的分水線。高拴說,那有什么好看的,看不看它都在那兒??禳c下山,到了合水線處找點水喝。

      兩人加快腳步下山。在山下果然找到一池潭水,清冽冽的潭水十分誘人,他倆誰也顧不上說話,各自伏下身去埋頭一通牛飲,又撩水洗了把臉。

      高拴暢快地說,真好啊,要不是趕路,真想扒衣裳跳下去洗個澡。

      忽然,水面躍起一條魚,個頭還不小。

      于韶陽驚叫道,魚!好大的魚??!

      高拴也看到了,他說,嗯,這潭水不淺,肯定魚不少,還有大魚。

      于韶陽慫恿道,拴子,你不是有顆手榴彈嗎?扔下去,肯定能炸不少魚,到了一連午餐,就是頓好葷菜。

      高拴撇撇嘴道,于韶陽,你真是個娃娃,我就這么一顆手榴彈,咱們彈藥奇缺,團長要知道我用手榴彈炸魚吃,還不得關(guān)我禁閉?

      于韶陽咂咂嘴,可惜了,臨淵羨魚,不如退而囤彈啊。

      喝足了水,又灌滿水壺,他們加快腳步向一連駐地仙各莊走去。

      當(dāng)午之際,太陽愈發(fā)火辣,四周里不見人蹤,只有樹上的蟬兒鼓噪不休。離仙各莊還有一華里之地了,忽然,高拴急速地拉了于韶陽一把,示意他貓腰蹲下來。高拴神色緊張,嘴角繃得緊緊的,只是悄悄抬手指了指前面二百來米的一道壕溝?,F(xiàn)在于韶陽看到了,壕溝里伏著一排土黃色的蝗蟲似的人,那是白狗子,有槍上刺刀在驕陽下不時閃爍一下短暫的光。有幾個軍官模樣的家伙聚在一起,正朝仙各莊指指點點,議論著什么。毫無軍事常識的于韶陽頓時也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顯然,這支白軍有計劃地偷襲仙各莊,而莊里的一連卻渾然不覺,也許正在開午飯呢,連哨兵都沒有發(fā)現(xiàn)來襲的敵軍。

      拴子,營部呢?還有二連、三連,他們駐扎何處?于韶陽小聲問老兵。

      高拴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看這架勢,白狗子有備而來,一定會分兵對付各連,而且肯定已經(jīng)團團包圍了仙各莊……

      于韶陽的汗水一下子涌泉似的冒了上來。那咱們怎么辦?拴子,總該做點什么吧?

      高拴將那顆唯一的手榴彈攥在手里,沉吟一下說,現(xiàn)在,能給一連提前報個信的,唯有它了。

      于韶陽嚇一跳。過后我們?nèi)绾蚊撋砟??他?dān)心地問。

      高拴說,脫不了身也值得了,總不能眼瞧著咱一連吃暗虧吧?這樣吧,我個高跑得快,你呢,對了,你會爬樹吧?

      于韶陽搖了搖頭,小時同齡男孩兒爬樹淘氣時,他都在學(xué)堂背古詩詞了。

      高拴說,那你先伏著別動,等我扔了手榴彈朝東頭跑,白狗子去追我的時候,你朝西脫離這里,你千萬要隱蔽好,確認(rèn)沒危險了再回團部,向首長們報告。

      于韶陽急了。那怎么行?赤手空拳的你怎么能跑得掉呢?不行,你又不是一連的人,要為一連去死,也應(yīng)該換我去,我才是一連的兵。再說,我本來就應(yīng)該死一回的……我是說,我本來這會兒就已經(jīng)死了。

      高拴一怔,沒想到于韶陽還會拿他險些落到實處的死刑說事,更沒想到這出身于財主家的娃娃還真不怕死,竟然想代替自己投出這顆手榴彈。幾分感動的高拴還是搖搖頭說,你?不行,你會扔手榴彈嗎?

      于韶陽說,你可以現(xiàn)教我,我保證一學(xué)就會。

      高拴說,沒時間了,衛(wèi)合子還在仙各莊里呢。于韶陽,記?。喝绻阍敢馓鎰e人去死,那你已經(jīng)是個合格的紅軍戰(zhàn)士了……

      高拴用力拍拍于韶陽肩膀,權(quán)作告別,他輕聲貓腰向前方跑去。接近了那道壕溝,他又匍匐了一小段距離,看著還有二三十米了,他縱身躍起,將手榴彈奮力擲出,然后直起身來拔腿朝東狂奔而去。手榴彈在壕溝里“轟”的一聲爆炸,騰起的煙霧夾雜著幾聲慘叫?;帕松竦陌坠纷觽兯奶帍埻芸彀l(fā)現(xiàn)了奔跑的高拴,約有一個班的兵力拔腿朝他追去,其他敵人則亂哄哄地向仙各莊撲去。

      一時,槍聲大作,喧囂四起。

      于韶陽并沒有感到害怕,這是自大草嶺子戰(zhàn)斗過后,他再一次近距離地聽到爆豆般的槍聲,生與死的追逐與殺戮近在咫尺啊。他確定無疑地認(rèn)定:掌旗兵高拴是替自己去死的,那顆報警手榴彈的出手,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由自己去完成。第三次了,他本來應(yīng)該第三次地去死了,可他至今還活著,這令他感覺到自己很對不起誰。他并沒有按照高拴囑咐的朝西跑,而是也隨著追逐者的腳步和吆喝聲、槍聲,尾追著高拴而去。

      白狗子邊跑邊朝高拴胡亂開槍。高拴跑得飛快,他的體力確實很好,并且不時變換方向,蛇行規(guī)避。

      于韶陽的心一直緊緊揪著,他期望奇跡發(fā)生,掌旗兵能跑得過白狗子的子彈。

      但是,高拴還是一個踉蹌倒了下去……

      后 記

      1949年。

      摧枯拉朽的南下戰(zhàn)役中,人民解放軍某團來到了當(dāng)年的紅軍根據(jù)地,在配合新生的地方政權(quán)實行土改時,消滅了沒來得及逃跑的于府武裝鄉(xiāng)丁,活捉了當(dāng)?shù)厥浊恢傅母缓烙诶县敱救?,押解至地方縣政府,交由他們審判處理。

      軍政委齊士給該縣縣委書記修書一封,介紹說于老財系本部某團政委于韶陽同志生父,希望他們在審判時“酌情處理”。該縣便將整理好的有關(guān)于老財?shù)淖镄胁牧限D(zhuǎn)呈解放大軍的齊政委,同時另抄錄一份請轉(zhuǎn)交于韶陽政委本人??戳T材料,于韶陽當(dāng)即給地方縣委復(fù)信,稱自己與惡霸地主于老財幾十年無任何聯(lián)系,如果說當(dāng)初自己加入紅軍,就和他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那么自入黨后,自己更是洗清了與那個地主階級的所有胎生血痕。為在新區(qū)迅速打開局面,發(fā)動群眾,建立和鞏固新生的革命政權(quán),他建議縣委縣政府依法處決一切反動地主、惡霸,決不姑息留情!

      地方政府采納了他的建議。

      主力野戰(zhàn)軍猶如分水線上下來的山洪,到了合水線處迅猛而過,在當(dāng)?shù)囟虝和A艉螅忠恍骨Ю锏乩^續(xù)南下了。

      臨啟程前,在一個夜色如洗的晚間,于韶陽僅帶著警衛(wèi)員,兩人兩馬,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村莊。他們并沒有走進于府,只是隔著高深的院墻看了看,又向居住在院內(nèi)的貧協(xié)會的人員申明了他們的身份。于韶陽提出一個請求,請貧協(xié)會的人在尚未分發(fā)的于家浮財中找一條大紅色的綢被面,貧協(xié)會的人滿足了大軍同志這一丁點愿望。

      然后,于韶陽趁夜色來到于老財?shù)男聣炃?,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一滴淚未落,只是輕微地嘆息一聲,就打馬快速離去了。

      齊士很快知道了此事,有人向他打了“小報告”。齊士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南下途中一次遇到于韶陽時輕描淡寫地詢問了情況,于韶陽也就實話實說,匯報了他的于府夜行。談到紅綢被面,他問齊士,老政委,你還記得咱團里那個掌旗兵高拴嗎?這只是了卻我們之間的一份約定吧。還有,老政委,我得向你坦白,多年前我說了假話,我不是什么小老婆生的,我的生母就是于家大老婆……

      齊士一怔,稍一沉吟,苦笑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二者間還有什么區(qū)別嗎?以后這個問題別再提起,對任何人都不要再提了。

      于韶陽想,是啊,對誰再提起呢?胡團長在抗戰(zhàn)中犧牲了,衛(wèi)合子也在解放戰(zhàn)爭的頭一年犧牲了,還能對誰再提呢?

      齊士說,倒是你那晚夜歸于府大院的事兒,你向軍里寫一份情況說明吧,逐級呈報上來,到我這為止。記住,書寫要從右至左豎著寫……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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