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分

王嘯峰

第一個客戶約在早上8點半，她昨晚就把白襯衫、黑西裝帶回出租屋。她在掛耳咖啡里加了點奶，匆匆喝完，去趕地鐵。正是上班高峰，車廂里擠滿人。好不容易坐下，她趕快打開檔案夾，把今天的客戶資料、房產數(shù)據(jù)再過一遍。

轉了兩條線，她終于走出地鐵。陽光下,穿長袖的都極少，像她西服套裝上身的，辨識度極高。時間有點緊，她把檔案夾扔進共享單車簍子，騎上車飛快趕到四季佳園。在小區(qū)南門還車前，她打開手機再次確認與徐先生約好的時間、地點。手機顯示8點20。她松口氣，整整衣服，去門崗辦登記。她聽經理介紹，這小區(qū)在十多年前很出名，是市中心頂尖住宅。后來新區(qū)、開發(fā)區(qū)、保稅區(qū)陸續(xù)開出新樓盤后，四季佳園的地位才有所下降。她站在門口向里張望，只見一幢幢貼著紅色錦磚的多層樓房，掩映在大片綠樹中。她大學畢業(yè)南下闖蕩。家鄉(xiāng)城市的房子也不錯，只是單價不到這里的四分之一。她時常想，每個月花3000塊，只能租到單元房里的一個房間，而在老家，百八十平方米的一套房都能租到。相差的只是房價嗎？五年闖蕩經驗告訴她，最大的差距是理念。

電話響了，正是徐先生。聽到聲音的同時，她看到一對老人正在穿馬路，男的向她舉起了手。

徐先生夫妻顯然比她更熟悉這個樓盤。走在濃蔭密布的小區(qū)道路上，徐夫人埋怨丈夫。

“都是你，當初舍不得買這里，你看，不還是回過頭來了?！?/p>

徐先生說：“行了，你已經說一路了。我們先看房吧。”

她接過徐先生的話：“您和夫人對這里比我熟悉多了，我就不再介紹了。重點說說要去看的房子。那套房子產權證上面積126平方米，在3號樓6樓，頂層靠東。房主在新區(qū)買了獨體別墅，資金量太大，將手上3套房子掛網出售，這是其中一套。”

徐夫人走進電梯時問：“他開價多少？”

“您看6層還帶電梯，單梯單戶，的確品質高。1088萬?！?/p>

徐夫人驚叫道：“當初開盤時，最貴不過1萬5一平方米?。K嘖。”

進到房里，她眼前一亮，所有房間南北通透，樓棟間距特別大，綠化錯落有致，南北陽臺望出去，都是花園景致。裝修也精美，黑胡桃木地板、大理石貼墻、深棕色歐式家具、乳白色衛(wèi)浴、銀灰色櫥柜。

她按照銷售文本介紹：“房主聘請著名室內設計師，選用高檔建材，裝修花了300萬，還不連家具、電器?！?/p>

徐先生夫妻穿著厚厚的鞋套，每個房間都去轉一圈，開櫥門、摸家具、拉窗戶。每件物品都與自家的比一比。

經理打她電話，催她本月業(yè)績報表。她躲到廚房去接，心里窩火。

徐夫人在北陽臺叫她。她掛電話跑過去。

“這伸縮梯是上屋頂?shù)陌?？?/p>

“是的，房主喜歡園藝，還在屋頂填土，造了個屋頂花園呢?！?/p>

徐夫人興趣上來：“我們能上去參觀一下嗎？”

“當然可以，我來放梯?！?/p>

徐夫人剛露了個頭，就驚嘆起來：“哇！這就是我理想中的花園?！?/p>

到屋頂花園，風大起來，她也覺得舒爽。陽光已經不怎么熾烈了。

“有些人只知道種菜種瓜，一股臭味。花園就應該是眼前的模樣，養(yǎng)花種草，假山魚水，頤養(yǎng)身心！”

徐先生夫妻站在一棵桂花樹下，討論起桂花的花期來。聲音響亮，驚起了高大香樟樹上的烏鶇鳥。

突然，她明白了。這對夫妻不是來買房的，而是來懷舊的。像徐先生夫妻這樣的，生活無憂，又有的是時間，他們把看房當作與逛商場差不多的一種消遣。苦的只是她這樣的小小銷售員。她默默合上檔案夾，靜靜站在邊上等。

果然，徐先生下樓的時候，對她笑笑說：“姑娘，我們再考慮考慮吧。”

她客氣地請他們想好之后直接打電話，送他們到大街上道別。兩個老人邊走邊討論，肢體語言很夸張。

第二個客戶是個40多歲的男人，穿一件皺巴巴的咖啡色暗格子短袖襯衫，斜靠在福熙新村門口的梧桐樹干上抽煙，頭發(fā)雜亂，臉色醬紫。

她看看手機，10點45分?！拔合壬?，我們進去看房吧？”

魏先生向馬路上望望。“時間還沒到呢。”

“您是要等人吧？”

魏先生沒接話，也不挪身。

下午還有三個地方要去，最遠的要坐地鐵S3號線一小時，差不多在鄰市邊上了。她看了看天，能夠順利安排好，回到出租屋也得晚上7點多了。今天往后，日頭一天比一天短了呢?？斓街形?，她覺得熱，把西服脫下來，挽在胳膊肘上。

一輛白色寶馬車停在路邊。魏先生扔掉煙頭，跑過去開車門。一個中年女人拎個手包下車。

《秋分》（許靜 繪）

“這是我夫人……”

女人喝住他：“誰是你夫人？”轉臉降低聲調朝她說：“叫我張姐就行。”

她見這陣勢，也就不多說話，打開檔案夾，按圖索驥，默默地在前面引路。這個老新村，基本沒物業(yè)。道路坑洼、雜草叢生。單元門上貼滿小廣告，防盜門斜在一邊，根本關不起來。樓道里全是血紅圖章：辦證、老軍醫(yī)、疏通管道等等，令她感到驚奇的是，那些圖章從下到上，一直敲到人手無法企及的地方，規(guī)規(guī)整整，互不干涉，互不侵犯。

她開門進去，一股發(fā)霉的熱氣撲面而來。她趕緊開窗通風。走得急，帶倒一張舊椅子。她彎腰扶起，一手灰。

張姐接電話，一時半會兒掛不了。她帶著魏先生看房間。一室半一廳的老房子。魏先生草草張望一下，就站在窗邊吸煙了。

她知道張姐定主意。于是，站在一邊看下午三套房子的資料，等張姐電話打完。

聽上去張姐正在談一筆生意。越有錢的人越計較，這是她的從業(yè)經驗?？?2點了，張姐還在電話里跟人拉鋸。她想午飯肯定是泡湯了，下午第一家約了1點半，不抓緊要趕不上。她走到魏先生身邊，悄悄地對他說：“張姐忙的話，我們再約時間？”

魏先生斜睨她一眼。“不用，一分鐘的事情。”

她只好繼續(xù)等待。

張姐手機沒電了。她還想換個手機打，目光碰到她焦急的眼神，才住了手。

“這里多少平方米啊？多少錢??？一次性付款有沒有優(yōu)惠??？”張姐根本不看房子，就問幾句話。

“62平方米，103萬，一次性付款的話，我聯(lián)系房主看能不能降點。”

張姐聽完，連聲說太貴太貴，就想往外走。

魏先生突然大聲喊起來：“你不買，可以！給我100萬現(xiàn)金！”

“我憑什么給你？”張姐臉拉了下來。

“哎！你這個人，當初法院調解時，你是怎么說的??？”

“我只說安置好你，讓你有個地方住。不代表買這么貴的房子，更不是給你現(xiàn)金！”張姐氣呼呼地撂下話，轉身蹬蹬蹬下樓，“再去找！我警告你啊，掂量好房子分量再告訴我！”

她鎖好大門，陪魏先生走出小區(qū)。魏先生一直在自言自語，雖然很輕，她卻聽得明白。“我不喝酒了，也不賭了，怎么還這樣？不喝、不賭……”

秋分日的最后一檔客人是一對情侶。

他們約在了S3號線的品尚雅苑站1號出口。

她還是疲憊地先到了。日頭已有點偏西，風起來了。她把西裝套上。

小呂和女友走出地鐵站，兩人牽著手，說話的時候，笑得開心。

這場景觸動她內心。風掠起額前頭發(fā)，她給自己打氣：“都會過去的，時間能夠撫平一切?！鼻锾斓娘L真像一首曲子，悠揚凄美。

“這是我女朋友小林。哦，不準確，今天上午我們領證了。重新介紹：小林，我未婚妻?！?/p>

她從小呂漲紅的臉龐看出幸福來。她沒搭上幾句話，幾乎全是小呂在說話。

“我們早就研究過了，這里房子新，戶型好，最關鍵的是價格低，很有成長空間，極具投資價值。一般來說，9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最好交易，可90平方米有3房的，全市只有尚品雅苑的二手房。最關鍵的是，我們相中的那套房子是89.6平方米，房貸政策規(guī)定，首套房買90平米以下的，首付只需20%?！毙文贸鍪謾C，給她展示網站上房子3D效果圖，“其實，我們不過來訂房也可以。今天是紀念日，所以我們得有儀式感?！?/p>

她被小呂說得一愣一愣的。“你真是要把我們的飯碗都砸了呢?！?/p>

小呂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房產交易網站、APP做得再深入，真的不再需要現(xiàn)場工作人員了呢?！?/p>

小林拍了拍小呂肩膀?！拔覀兿瓤捶咳グ?。”

小呂選的房在36層最西面。

看了一天的房子，進入這套房子后，說實話她感覺進了迷你房，每個房間都縮了水。小呂和小林已完全把房子當作自己的了。

“這套沙發(fā)太土、窗簾顏色沉悶、抽油煙機還是上排式的，都換了?！?/p>

“這里加鞋柜、那里加書架。我還要一張?zhí)梢?，躺著看書、聽音樂、玩手機，太爽了！”

為買滾筒的還是波輪的洗衣機，兩人起了爭執(zhí)。都查手機資料想要說服對方，從衛(wèi)生間吵到客廳，又吵到最小的房間。隨即，新矛盾又顯露。

房主原先把小房間用作健身房，跑步機雖然撤走了，但看得出痕跡。

“我也做個健身房。”小呂把胳膊彎彎。

“你過不過分啊？臥室你要睡覺，書房是你的，小房間你又霸占？”小林的聲音尖利起來。

“這不矛盾啊，書房、健身房你也可以用啊?！毙捂移ばδ樀鼗卮稹?/p>

“不行！既然你占了書房，那我得把這里改成化妝間，一面大鏡子加梳妝臺，這邊全放衣柜，我得掛衣服、放包包和化妝設備?！?/p>

“衣柜臥室有，衛(wèi)生間化妝最方便，你就不要占用我的房間了。”

“什么是你的房間?。俊毙×只鸫笃饋?，轉身朝門外奔去，“房子全給你住！你一個人??！”

小呂連忙追出去，喊著：“別走啊，我們再商量！”

她走到西窗邊，拉開遮光簾，打開窗戶。夕陽光曬進來，她感覺全身被鍍了一層金。一天忙下來，一單沒成。她不想馬上走，再等等，心里盼望著小呂能把小林追回來。此刻，她凝神定睛，靜觀落日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