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君
一
臨近臘月,冬至未盡的時節(jié),偌大的哈爾濱早已天寒地凍。租界的繁華與這座城市顯得格格不入,當然,也包括這個埋藏于巷道中的小茶館。
“聽說要來個姓伍的大人治疫……”破氈帽汲了口熱茶。
“管他姓五姓六!”粗辮子壓低聲音,一邊眼神向四周亂瞟,一邊喃喃,“京城下來的都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明面上順應民意,其實哪管老百姓的死活,還不是讓洋人刮了油水……”旁邊的伙計默不出聲,他們只想在這間如墳般的茶館里繼續(xù)埋頭,似乎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二
嚴寒的下午,臨危受命的你終于在哈爾濱火車站下了車。刺骨的寒風里,這片雪原一片灰白。遠處飄過的幾張舊報紙已經(jīng)破舊不堪,但幾個大字“滿洲瘟疫”仍醒目地印在這宣統(tǒng)二年的報紙上。
你馬不停蹄地趕往瘟疫中心——小城傅家甸。路上,干枯的樹木、面露昏沉的行人、路旁幾具無人認領的尸體,如黑白影片般一幀幀映閃著,你心頭如冰,嘆了口氣。
簡單報到后,你被帶入衙門一間久無人跡的接待室中——昏暗、破舊,布滿塵埃。終于,在昏昏沉沉的黑幕中,章大人出場了。他身著官服,眼瞼模糊、污黑、無神,寒暄道:“伍博士……有何貴干……”
你雙眉微顰卻斬釘截鐵:“我想請問本地瘟疫之況……”可章大人無半點為官者的氣概——或傲氣,或擔當,只是搔首、觸須、支支吾吾——他同樣吸了鴉片,這并不罕見!嗚呼,一個地方長官,竟不如旁邊一位警務長熟知地方民情,他們的麻木無知終會帶來更棘手的災難。
衙門外寒風割面,你一直在苦苦尋求解剖之機,但忌憚尸身、怯畏鬼神,已在中國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撼之難矣。在昏暗污濁的空氣中,你終于完成了對一位外籍僑民的第一次醫(yī)學解剖。當兩頭著色的卵圓形細菌終于出現(xiàn)在你的顯微鏡下時,緊接著一絲欣慰而來的是無盡的驚恐——是鼠疫!這是在鬼門關勾來億萬歐洲亡靈,被稱為黑死病的死神之鐮!農(nóng)歷新春來臨之際,若不盡快做處理,鼠疫將蔓延,東北、華北、江南……無法想象!
風愈加凜冽,扔來一具具凍僵的尸體,一個、三個、十個……死亡病例與日俱增,不測風云也隨之而來。列強懾于恐怖之肆虐,恐殃及在中國攝取的利益,紛紛向北京施壓。對東北垂涎已久的日俄更是急不可待,爭相增兵,黑云壓城,企圖復刻幾年前戰(zhàn)爭的陰云。
城郭欲摧之際,一位法國醫(yī)術權威千里奔波而至,作為中國人的你親自推開外國來訪者的房門——以東道主的身份。這位因曾經(jīng)有治鼠疫經(jīng)歷而頗為自滿的權威蹺起腿,昂著頭,用眼角余光瞟向你:“伍,防疫非我統(tǒng)管不可,以吾之能力取代汝,綽綽有余,請汝務必移交統(tǒng)權于我?!?/p>
“梅聶先生,與你了解的相悖,此次鼠疫不同于以往,其媒體……”你只好一遍遍向他解釋疫情來婉拒。
習慣了對中國人頤指氣使的他哪聽得下你的“妄言”。焦躁的他放下了血液里流淌的高傲,氣急敗壞地對你指手畫腳:“中國佬!中國佬!膽敢取笑我,否認我——你的前輩!”
幾日后,梅聶因患鼠疫而死的消息不脛而走,后來你才知道,他根本沒有聽從你的勸告,高傲的他執(zhí)意察看病例情況,因未佩戴防具感染而亡。梅聶之死引起的恐慌甚至超過了瘟疫本身,震動京師,震驚各界。他們一向崇媚外國人,外國權威尚且難逃瘟神之掌,國人又有何安全可言?驚雷起春雨,這片蒙昧的土地終于開始覺醒,一時間,四面八方的醫(yī)師,迎雪趕來滿洲。
夜幕里,傅家甸散布著死亡的冷氣,偶爾傳來亂葬崗的犬吠,城寂如墳。幾天來,你的大量研究證實了猜想,此次鼠疫傳播之方式與往常大相徑庭。你拿起墨水幾近封凍的筆,果斷將此次鼠疫命名為“肺鼠疫”,并大膽地提出“人傳人”的傳染途徑。向當局、租界苦苦求援得到幾輛車廂供隔離之需,晝出夜伏的你不曾有一絲懈怠,不是在草屋實驗室埋頭實驗,便是挺著凍僵的雙腿奔走衙門,電告京師。終于,在你的力爭之下,現(xiàn)代的防疫醫(yī)院在這古老的土地上拔地而起,一紙封城令也閉上了雪城的大門。
那年凜冽的寒風終未擋住新生的陽光,中國醫(yī)師們與你一道,動用一切可利用的建筑,筑起隔離的層層屏障。你與同事一同進入新建的隔離醫(yī)院,令常人不適的味道,卻讓你身心舒暢——不遠了!
古老中國的傳統(tǒng),土葬乃不二之選,而即使在凍土中也無法阻撓瘟神之鐮蠢蠢欲動。你馬不停蹄地勸告當?shù)匕傩找曰鸫?,安置故親。天不負赤心,陽春之初,郊外墓地埋藏著無數(shù)病尸之棺木燃起了烈焰,處置尸體這一最后棘手的難題終于伴濃煙隨風而去……
兩個月后,你站在哈爾濱街頭高高的臺階上,向此時按捺不住激動的萬千居民驕傲地宣布道:“鼠疫已滅矣!口罩無用矣!”此時此刻,被拋起來的口罩,人們興奮的臉頰,街道各處的彩旗,甚至那舊日天上的陰云,各色官吏,洋人洋兵,都夢幻般地涌入你模糊的淚眼。你戴上帽子,微微點頭,轉(zhuǎn)身步入正午的陽光中。
三
“伍博士后來怎么樣了?”
“博士后來一直致力于對抗瘟疫,一生不喜功名,”這位青年喝完最后一口熱茶,“他可能不知道,他所設計的口罩和隔離之法流傳至今,如今哈爾濱的那家醫(yī)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p>
“但似乎伍博士并不被太多人知曉?!?/p>
“這片雪原會記得那次大疫?!鼻嗄甏┥习状蠊樱崎_這所已有百年滄桑歷史的小茶館的門,雪域明媚的陽光照在他戴著口罩的臉上?!八赡軟]有子嗣,但他是有傳人的,一直在前赴后繼地在這片土地上完成他的夙愿,至今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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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首先贊嘆作者的歷史視野。歷史中的伍連德博士不僅對消滅鼠疫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更憑非凡的醫(yī)學造詣成為諾貝爾醫(yī)學獎史上首位華人候選人,但由于種種原因,其名并不廣為人知。在特殊時期,作者勾連歷史,顯露胸襟和積淀。而以文學化的筆力加工、雕琢,百年前的歷史事件栩栩如生、撲面而來,其中妍媸畢露之處,讓讀者為之扼腕、慶幸,最終折服于國士無雙的智慧和擔當,都得益于作者非凡的文字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