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花,燦爛地開在你的床前,如同火一般,點燃一個冬天的寒冷。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嗎?似乎并不是。
那其實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夏日,我站在你床前,看著你滿身插著的管子,渾身如陷入無底的寒窟。你那被剃光了黑發(fā)的頭顱棱角畢現(xiàn),面龐依然是那么俊朗,但那雙會說話的眼眸卻緊閉著。當時你的女朋友還在為你翻轉著身體,你的母親為你揉搓著手指、腳丫,空氣是那么靜寂,只有監(jiān)護儀咕嚕咕嚕地發(fā)出單調而又寂寞的聲音。
你的父親—我們曾經(jīng)的老師,腰越發(fā)彎了,我們一起到外面的走廊抽煙。那時的人民醫(yī)院還沒有擴建,陪伴的患者家屬,來來往往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王老師的一聲嘆息在空氣里打了幾個旋兒才降落。隨著老師打開話匣,他那由于熬夜和疲勞而發(fā)黃的面孔在青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那天你接到你女朋友的電話,因為你未來丈母娘感冒了,你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于鄉(xiāng)里到縣城的路上。那夜月色是不是喝醉了酒,全然不顧人們還需要它的光線照引。當你在隱約的光線中看到一排騎自行車的人影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你像一只斷線的風箏,瞬間從摩托車上升起,然后又迅速墜下……
“唉……太晚了,從他摔下到送到人民醫(yī)院,已經(jīng)耽擱了好幾個小時,警察從他身上的發(fā)票找到線索,打電話到鄉(xiāng)政府,才有人來處理的。唉……”王老師吐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嘆息著。
你從此被命運按在了輪椅上和一個無聲的世界里。一位唱著“一條大河波浪寬”的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從此陷入了無聲的世界里。月亮,那個我們曾經(jīng)無比鐘情的月亮,那個我們在校園操場用奔跑來歌唱的月亮,從那以后在我的眼中蒙上了一層灰色,而你的月亮則從此徹底沉淪。
再次和你相遇是半年之后了。聽說你從上海治病回來,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趕緊打電話到你家,是師娘接的電話,我說:“讓王琦接電話?!比缓螅揖吐牭诫娫挶粧炝?。那是晚上十一點多吧,我以為太晚了,你已經(jīng)休息了。第二天,我從學校趕到你家看到你時,才知道我錯了。我?guī)砹艘慌杌?,放在你的床頭,但這花對你而言似乎沒有太大意義。因為那時的你仍然躺在床上,神志很模糊,你的頭上的紗布已經(jīng)拆掉了,但是留下的傷疤依然觸目驚心,猶如在精美的瓷器上留下的深深劃痕,又像冷酷的造化在巖壁上的刀削斧刻。你大部分時間仍然處于昏睡狀態(tài),看到我時,你正處于少有的半清醒狀態(tài)。師娘把我領到你的床前說:“王琦,你看誰來了?”你緩緩地轉過頭看著,眼睛中說不清是什么神色。我趕緊進行自我介紹:“我是陳繼軍,你的同學、同桌,你的好朋友,我們前幾天還在你宿舍里喝過酒,和丁石一起,你那天還問我?guī)讉€小學同學的事,你還記得嗎?”床頭的那朵紅花映射在你的眼眸中,呈現(xiàn)出一抹紅色,你似乎點了點頭,又似乎不像。師娘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和筆塞到他手里說:“你記得的話,可以寫!”然后師娘對我說了你前幾天把自己經(jīng)手的賬目寫下的事。我們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你,然后看到你那熟悉的字跡在白紙上緩緩呈現(xiàn)。
我親自見證了,你是如何把一手和我差不多的狗爬式字體寫成和你人一樣帥氣、俊秀的正楷的。我上高中時收到的第一封信便是你寫的,內(nèi)容竟然是叮囑我練字。只可惜我至今仍然沒有多大長進,誰讓你不站起來罵我兩句呢?我任性而執(zhí)著地等著這一天。你在信中竟然向我道歉說自己不懂事,一直惹我生氣,說你知道我的好。我已經(jīng)忘記我在信中是如何回復的,我也許會厚顏地收下,也許會假惺惺地說兩句。但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是為我的淺薄而感到慚愧,那個真正不懂事的人其實是我,是我打著好朋友的旗號在懵懂的年紀里做著幼稚可笑的事,而你卻一直真正地維護著我,并忍受著我對你的無端指責。是的,是我欠你的。你在紙上清晰地寫了“陳繼”二字,然后留下一根彎曲的橫線,睡著了。你終究還是記得我的!
再次看到你,已經(jīng)是十多年之后了。這十多年,我像一個風箏一樣走得越來越遠,可是無數(shù)次的夢中我仍被一根線攥在虛空之中。終于有一天,我們再次相見,如果有上天的話,那次在你家的巧合應該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吧。師娘說,你們一年中只有幾天會在老家,而我自然也是這樣,我們竟然就相遇了。一如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送你的花竟然還在,還是那樣燦爛,因為它是塑料的,在和時間的較量中它仍然驕傲地綻放著,一如我們之間的友誼。你仍然躺在床上,我激動地叫著你的名字,并向你伸出手,然而你卻異常警惕地把手放在胸前阻擋著。
“我是陳繼軍,你不認識我了,我長胖了……”我并沒有像上次那樣很費勁地介紹自己,因為你竟然很快認出了我。十多年了,你依然在最短時間內(nèi)記得我。你用手比畫著自己,我知道你在說你也變樣了。時光是把刀,沒有誰能逃得了。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在你的思緒中多少次出現(xiàn)我的影子,是否也和我一樣,拼命地不去想,因為一想,心里就如刀割般疼。
現(xiàn)在,我心中又多了一層疼。這疼來自離開時,你攥著我的手不放的力道。是??!這一別,也許又是一個十年。
也許,也許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