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交強險分項限額賠償制度的立法思考

陳志斌

(山西省財政稅務?？茖W校,山西 太原 030024)

一、我國交強險分項限額賠償糾紛案件中存在的司法爭議

(一)司法裁判長期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形

在我國交強險分項限額賠償糾紛案件中，長期存在司法裁判“同案不同判”的情形，以典型案情為例,當投保交強險的被保險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第三者人身傷害所產生的醫(yī)療費用超過該分項賠償限額1萬元時(自2020年9月19日起提升至1.8萬元),如果權利人主張在死亡傷殘賠償限額內獲得賠償,是否能夠得到人民法院支持。經過筆者查詢大量司法判例,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民法院不支持此項訴求,但也有少數(shù)人民法院做出了支持突破分項限額的判決。直到現(xiàn)在,司法界對此類案件仍然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形。

(二)多數(shù)人民法院不支持交強險分項限額突破的理由

多數(shù)人民法院不支持交強險分項限額突破的依據(jù)主要來源于，最高人民法院針對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在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糾紛案件中,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中的分項限額能否突破的請示》(〔2012〕遼民一他字第1號)于2012年5月29日回復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交強險分項限額賠付能否突破的批復》(〔2012〕民一他字第17號)文件中給予了“不支持突破”的明確答復。由于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批復,所以大多數(shù)基層或中級人民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時直接引用,做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判決。

(三)少數(shù)人民法院支持交強險分項限額可以突破的理由

在少數(shù)人民法院支持交強險分項限額可以突破的理由中，最為典型的是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黔高法〔2011〕124號)中第五條明確規(guī)定，“被保險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不論被保險人在交通事故中有無過錯及過錯程度,保險公司均負有在交強險責任限額范圍內向受害第三者直接賠付的法定義務”。該意見明確了審理交強險理賠案件時采取“不分項、不分責”的裁判原則,并堅持了將近10年。在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對政協(xié)貴州省十二屆二次會議第4191號委員提案的答復函》(黔高法辦代表〔2019〕24號，以下簡稱《答復函》)中,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給出兩點理由：一是目前缺乏“分項、分責”明確的法律法規(guī)依據(jù)；二是基于交強險的立法目的,再次推導出應當“不分項、不分責”。

此處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道路交通事故糾紛中機動車強制保險賠付適用分項限額規(guī)定的通知》已于2021年1月1日起施行,明確規(guī)定了“受害人請求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對超出交強險分項限額范圍的損失予以賠償?shù)?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自此終結了貴州省各級人民法院長期堅持的“不分項、不分責”的審判思路。但是,此問題仍然值得研究與探討。

二、交強險賠償金額結構分析及存在的問題

(一)交強險分項賠償責任限額結構分析

我國《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二十三條將交強險責任限額分為死亡傷殘、醫(yī)療費用、財產損失等3項賠償限額。而具體金額則授權給中國銀行保險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銀保監(jiān)會)“會同國務院公安部、國務院衛(wèi)生主管部門、國務院農業(yè)主管部門規(guī)定”。銀保監(jiān)會公布的交強險分項賠償限額如表1所示。

表1 交強險分項賠償責任限額

從表1可以看出,無論是2020年9月19日起提升后的責任限額,還是之前實行長達12年之久的較低額度責任限額,交強險主要保障的是第三者的生命權及健康權,其死亡傷殘限額占到總限額的90%。而醫(yī)療費用賠償限額只有8%(提額后為9%);財產損失最少,僅為2%(提額后為1%)。這意味著,只有在交通事故造成第三者死亡或殘疾時,交強險才能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保障第三者人身權益的作用。

(二)機動車交通事故及交強險理賠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根據(jù)《中國統(tǒng)計年鑒》(以下簡稱《年鑒》),2019年全國共發(fā)生機動車交通事故215 009起,死亡人數(shù)為56 924人,受傷人數(shù)為221 309人,造成的直接財產損失為125 800萬元。其中,汽車交通事故占比最高,為159 335起，死亡人數(shù)為43 413人、受傷人數(shù)為157 157人和財產損失為111 420萬元。根據(jù)2018年5月1日起施行的《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guī)定》(公安部令第146號),道路交通事故分為財產損失事故(未造成人員傷亡)、傷人事故和死亡事故三類。

根據(jù)銀保監(jiān)會統(tǒng)計,2019年我國機動車交強險整體投保率為80%,其中汽車投保率最高,達到95%。全年交強險理賠的立案件數(shù)為3 407萬件,賠付金額為1 436億元。

(三)交強險人身損害分項賠償金額估算

由于難以獲取交強險人身損害分項賠償金額數(shù)據(jù),本文擬以保守的思維推導交強險各分項賠償金額的占比情況。

1.比較分析《年鑒》中交通事故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與交強險理賠案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19年，我國交強險立案件數(shù)為3 407萬件(包含汽車、摩托車等機動車),按照一個理賠案件對應一起交通事故估算,可折算為3 407萬起交通事故。而《年鑒》中統(tǒng)計的215 009起機動車交通事故,僅占到涉及交強險理賠3 407萬起交通事故的0.63%。由此可推斷出，《年鑒》中的事故數(shù)據(jù)主要包括造成人員受傷、死亡的案件(含車上人員),以及造成重大財產損失(未造成人員傷亡)的案件，不包括僅造成較輕財產損失的交通事故,這說明絕大多數(shù)交強險理賠案件不涉及第三者人身損害賠償問題。如果財產損失較小或未報警,則未納入公安部的統(tǒng)計范圍。

2.交強險人身損害賠償金額估算。現(xiàn)將《年鑒》中215 009起機動車交通事故數(shù)量,在不考慮單方事故的情況下,模糊視為215 009起“造成第三者人身或財產損失的雙方事故”。由于2019年機動車交強險整體投保率為80%,所以其中投保了交強險的事故起數(shù)估算為215 009×80%=172 007起。本文將分別估算2019年我國交強險的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以及醫(yī)療費用賠償金。

第一,對交強險死亡賠償金的估算。《年鑒》中的死亡人數(shù)為56 924人,其中包含車上人員。根據(jù)一般經驗,造成車上人員受傷的事故案件多為機動車與機動車之間發(fā)生的交通事故,這樣受害人均系相對方的第三者。另外,對于一次事故造成2人以上死亡的情形,本文從保守測算的角度出發(fā),全部視為一次事故僅造成1人死亡。因此,本文將56 924人全部模糊視為被保險機動車“有責任”的“致第三者1人死亡”的交通事故人數(shù),則交強險死亡賠償金為56 924人×11萬元/人=63億元。之所以按頂額賠付計算,是因為2018年我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8 228元,按20年計算,則死亡賠償金為28 228元×20年=56.5萬元,已超過交強險死亡賠償金限額。

第二,對交強險殘疾賠償金的估算?！赌觇b》中的受傷人數(shù)為221 309人,將其全部模糊視為被保險機動車“有責任”的“致第三者一人傷殘”的交通事故人數(shù),再乘以機動車交強險投保率,則傷殘人數(shù)修正為221 309×80%=177 047人。關于致殘率,根據(jù)相關文獻報道,道路交通事故損傷人員致殘率高達40%～70%,另依照傅存菊等(1997)致殘率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本文將致殘率按55%計算;關于傷殘等級,根據(jù)徐代化等(2008)的研究，在深圳市5 000余例交通事故致殘案件中,經筆者加權計算,受害人平均殘疾程度為九級傷殘,這樣受害人平均殘疾賠償金為:2018年死亡賠償金56.5萬元×20%=11.3萬元,已超過交強險限額11萬元。至此,2019年我國交強險殘疾賠償金可模糊測算為“傷殘人數(shù)177 047人×致殘率55%×交強險賠付11萬元/人=107億元?！?/p>

第三,對交強險醫(yī)療費用賠償金的估算。由于無論造成第三者殘疾或僅造成受傷而未造成殘疾的交通事故,均會產生醫(yī)療費用,而交強險醫(yī)療費用的責任限額僅為1萬元,所以本文直接按每人1萬元頂額賠付計算,則2019年交強險醫(yī)療費用賠償金額為177 047人×1萬元/人=18億元(暫不考慮經搶救無效死亡的事故情形)。

至于被保險機動車發(fā)生“無責任”交通事故的賠付情形,由于事故數(shù)量較少,且交強險理賠金額較小,所以忽略不計。

(四)交強險賠償金額比例結構分析及存在的問題

1.交強險財產損失賠償金額占到絕對比重,而對第三者人身損害賠償比重較小。根據(jù)前文所述,2019年我國交強險人身損害的賠償金額約為死亡賠償金63億元+殘疾賠償金107億元+醫(yī)療費用18億元=188億元。而2019年我國交強險總賠付金額為1 436億元,所以可推算出財產損失賠償金額約為1 436億元-188億元=1 248億元。所以保守推論,當年交強險至少有1 000億元以上用于賠償?shù)谌叩呢敭a損失,占比至少在70%以上。如果財產損失按1 200億元計算,則占到交強險總賠付金額的84%,反觀人身損害賠償金額的比重基本不足16%，如圖1所示。

圖1 2019年我國交強險賠償金額分項結構估算 注:財產損失按1 200億元計算,差額48億元按比例平均分配到死亡、殘疾、醫(yī)療費用中

2.在造成第三者人身損害的交強險理賠案件數(shù)量中,醫(yī)療費用分項的賠付概率很高,但賠付金額在總額中的占比很低。從第三者人身損害情況的角度將交通事故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事故僅造成受傷(未致殘),則交強險需賠付醫(yī)療費用。第二類是造成殘疾,則交強險賠償醫(yī)療費用及殘疾賠償金。第三類是造成死亡。如果是當場死亡,則只賠償死亡賠償金。如果是經醫(yī)治無效后死亡,則賠償醫(yī)療費用及死亡賠償金。因此醫(yī)療費用的賠付概率很高。根據(jù)《年鑒》,2019年我國機動車交通事故造成221 309人受傷,是死亡人數(shù)56 924人的3.89倍。因此,在造成第三者人身損害的交通事故理賠案件中,不考慮經醫(yī)治無效死亡的事故情形,則醫(yī)療費用賠付的案件數(shù)量比例約為80%。因此,現(xiàn)在銀保監(jiān)會制定的交強險較低的醫(yī)療費用額度,難以有效保障第三者的人身權益。

3.交強險責任限額提升后的預期評價。從2020年9月19日起,交強險“有責任”事故情形的死亡傷殘限額提升至18萬元,醫(yī)療費用提升至1.8萬元,財產損失仍為2 000元。根據(jù)前文分析,一方面,導致第三者人身損害以及僅造成重大財產損失的交通事故,占交強險理賠案件數(shù)量不足1%;另一方面,考慮到前文的推算過程較為保守,所以交強險責任限額的提升不會明顯改變財產損失賠償金額仍占到絕對比重而人身權益實際保障程度較低的客觀事實。

綜上所述,雖然銀保監(jiān)會將交強險中的人身損害限額比例提升至總額的99%。但從現(xiàn)實來看,交強險對第三者死亡傷殘、醫(yī)療費用的賠償金額比例僅占到總賠付額的16%,保障作用明顯不足。

三、進一步優(yōu)化交強險社會保障功能的立法及司法建議

(一)進一步優(yōu)化交強險社會保障功能的立法建議

1.法律依據(jù)。在我國《民法典》第七編“侵權責任”第二章“損害賠償”中,共有五條用于闡述人身損害權益的保障,僅有一條是財產損害的賠償問題。因此“人身損害權益”是首要保障對象,其次才是財產損失。另外,《條例》第一條明確將“保障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受害人(第三者)的賠償權利”作為立法宗旨,這意味著,交強險作為一種責任保險,表面上是由保險公司承擔被保險人向第三者的賠償責任,但根本上是為保障第三者的權益——這一點在交強險的“墊付”責任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2.建議修改《條例》第二十三條,明確并降低交強險財產損失賠償限額的比例。雖然當前銀保監(jiān)會頒布的交強險財產損失賠償限額僅占到總保額的1%,但其絕對金額為2 000元。由于財產損失幾乎是交強險理賠案件中的必賠項目,所以其實際賠償金額極大,占比極高。筆者建議將財產損失限額在總保額中的占比降到0.5%,即20萬元×0.5%=1 000元,這樣可將釋放出的巨大的賠償限額用于第三者人身損害的賠償。銀保監(jiān)會和中國保險行業(yè)協(xié)會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我國交強險參保機動車(含汽車、摩托車、拖拉機)有2.78億輛,如果交強險財產損失賠償限額降至1 000元,則可釋放出2 780億元的責任限額用于第三者人身損害賠償。

3.建議修改《條例》,提升醫(yī)療費用在交強險總額中的比例,并將其作為人身損害賠償額度中的單項上限限額。當前,銀保監(jiān)會頒布的交強險醫(yī)療費用賠償限額為1.8萬元，僅占到總保額20萬元的9%。據(jù)有關統(tǒng)計,在涉及醫(yī)療費用的交通事故司法糾紛案件中,有40%以上的醫(yī)療費用超過1萬元。面對高昂的醫(yī)療費用,該分項的賠付限額明顯不足。尤其是發(fā)生未造成第三者死亡或殘疾的受傷事故時,交強險的死亡傷殘賠償限額不能對第三者發(fā)揮任何保障作用。所以,交強險醫(yī)療費用較低的責任限額占比難以有效保障第三者的人身權益，建議將醫(yī)療費用提升到較高的比例,如提高到30%,即20萬元×30%=6萬元,并將其作為19.9萬元人身損害賠償限額中的單項上限限額。具體來講,假設交強險財產損失賠償限額為1 000元,則人身損害賠償總限額為19.9萬元。此時,如果只產生醫(yī)療費用,則適用6萬元的賠償限額;如果只產生死亡賠償金,或者醫(yī)療費用與殘疾賠償金合計超過19.9萬元,則直接按頂額賠付;如果二者之和未超過19.9萬元,則交強險按實際金額賠付即可。簡言之,醫(yī)療費用只能在其6萬元的限額內賠付,但死亡或殘疾賠償金則適用19.9萬元的整體限額賠付,二者的額度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而非排斥關系。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僅是思路性建議,還需我國銀保監(jiān)會等相關部門依照保險公司經營交強險業(yè)務“不盈不虧”的原則通過精算最終確定各分項的賠償限額比例。

(二)進一步優(yōu)化交強險社會保障功能的司法建議

《條例》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交強險責任限額應由銀保監(jiān)會會同國務院公安部門、衛(wèi)生主管部門、農業(yè)主管部門等共同制定。因此,在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的《答復函》中,對銀保監(jiān)會單方頒布的交強險責任限額文件的法律效力不予采納的理由,筆者認為并無不當。

本文建議各級人民法院在審理道路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案件中,當原告提出由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對于超出醫(yī)療費用賠償限額的損失部分在交強險人身損害總限額內予以賠償?shù)脑V求時,應當予以支持。尤其是在機動車與行人或非機動車之間發(fā)生的撞擊交通事故中,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的立法精神,更應該保護在人身安全防護方面明顯處于弱勢一方的行人和非機動車方的人身權益,這也符合我國交強險的立法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