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小克 賈捷
摘要:李荇的屈原觀包含同情屈原之遭遇、贊揚屈原之忠義、指責(zé)屈原之執(zhí)著三方面,其不足在于李荇有意拔高屈原的忠義和以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衡量屈原自沉,這實質(zhì)上是李荇自悲遭際和“身名皆?!毙睦淼耐渡?。
關(guān)鍵詞:李荇;容齋先生集;屈原觀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0-00-02
相較生前的落寞,屈原的身后可謂熱鬧非常。有文獻可征的對屈原及《楚辭》的評論自漢代起就蔚然成風(fēng),如賈誼、揚雄、班固等都對屈原及其作品進行了評價。自漢以還,亦是代不乏人,如裴子野、蘇軾、楊維楨等。后世熱衷于此,究其原因有二。一是與屈原在思想上形成高度共鳴。周建忠言:“漫長的封閉的封建社會給后代文人提供了相類的生活環(huán)境、遭遇與價值取向、追求方式。”[1]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模式使文人有了強烈的代入感,極易與屈原產(chǎn)生思想上的共鳴。二是屈原其人其作的巨大影響力。屈原九死未悔的偉大人格和驚才絕艷的優(yōu)秀詩篇都達到了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峰,是橫亙在后人面前的一個不可回避的課題。自《楚辭》傳入朝鮮王朝(1392—1910)后,朝鮮王朝的文人對屈原及《楚辭》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如李荇,他的作品中雖未見有關(guān)《楚辭》的文論,但有許多評價屈原的內(nèi)容。本文以李荇的《容齋先生集》[2]為研究對象,在知人論世的基礎(chǔ)上先概括李荇的屈原觀,再分析其不足,最后歸納出觀點的本質(zhì)。
1 李荇的生平事跡
李荇(1478—1534),字擇之,號容齋、滄澤漁叟、青鶴道人,謚文定、文憲,本貫德水,出身貴族,官至議政府左議政。李荇在當(dāng)時的文壇頗負(fù)盛名,與樸訚、成伣等同屬“海東江西派”,他的詩歌、散文和賦由后人輯為《容齋先生集》共十一卷。李荇生于成宗朝(1470—1494)戊戌歲(1478),仕歷燕山君(1494—1506)、中宗(1506—1544)兩朝,乙卯(1495)年中丙科進士,被選為權(quán)知承文院副正字,庚申(1500)四月以賀圣節(jié)質(zhì)正官的身份赴京朝覲。甲子(1504)春,李荇被授為司諫院獻納。當(dāng)時,燕山君得知他的生母尹氏被廢及賜死的真相,憤怒之下開始誅殺參與此事的朝臣,同時欲越禮追崇尹氏。李荇與同僚認(rèn)為不妥,燕山君愈加憤怒,將反對者全部下獄,朝鮮史稱“甲子士禍”。李荇自然不能幸免,先杖配忠州,后貶到咸安郡為奴,再遷巨濟島,三年三貶。及至丙寅(1506)秋,朝臣廢燕山君,后以弘文館校理一職召還李荇。辛巳(1521)十月,嘉靖遣使赴朝鮮頒登基詔,李荇迎接明使并陪同宴游,因文采斐然、應(yīng)對得體而頗受使者稱許。庚寅(1530)冬升為議政府左議政,辛卯(1531)十月因評議權(quán)臣金安老被降為判中樞府事,次年三月被貶至咸從縣。甲午(1534)十月卒于謫所,終年五十七歲[3]。
2 李荇屈原觀的內(nèi)容
李荇在作品中直接評論屈原14次,間接評論2次,對與屈原具有同樣遭遇和氣節(jié)的伯夷、叔齊、申徒狄評論10次。
2.1 同情屈原的遭遇
李荇與屈原同因直諫君王被流放,忠而見疏的相似經(jīng)歷讓他對自身、對屈原的不幸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第一,李荇同情屈原的忠貞無人理解。他在《幽蘭在空谷》一文寫道:“屈三閭之耿介,屑瓊?cè)镆詾椴?。雖茲佩之可貴,疇肯察余之中肝!”[2]李荇正直不阿、直言不諱,期望危言存國,可結(jié)局卻是無人理解其忠貞之心。在《謝村嫗》一詩中,他的憤激之氣已經(jīng)難抑:“往時三閭公,皦皦以自欺。泯然宇宙內(nèi),高義誰復(fù)知。寧甘腐腸死,不草漁父詞!”[2]正話反說更寄寓著他無盡的同情與悲憤。
第二,李荇同情屈原凄慘的結(jié)局。屈原選擇伏節(jié)成賢,在李荇看來下場實在太過凄涼。他在《獨酌長言》中言屈原“死葬魚腹”[2],在《保真堂銘》一文中對申徒狄自沉也表達了相同的看法:“而肉為魚鱉食,骨棄不收,其身則戚矣!”[2]
第三,李荇同情屈原未遇明主。李荇對君臣遇合的重要性有深刻認(rèn)識,這一點他在詩文中多有論及。如他在《魚水一堂》一賦中寫道:“鴻鵠之有翼兮,遇順風(fēng)而增擊。舟楫之為用兮,待巨川而利涉。彼異類而猶然,況魚水之相得。以一堂之托興,感君臣之契合?!盵2]李荇認(rèn)為縱有鴻鵠之才,遇不到明主亦是枉然。因此,他對屈原的不遇給予了深切的同情?!蹲x離騷》一詩尾聯(lián)言:“重華難再遌,湘水但清漪?!盵2]屈原期望“就重華而陳詞”,訴說胸中不平,可圣王的時代已經(jīng)遠(yuǎn)去,唯留這湘江日夜奔流。李荇對屈原的同情寄托著他強烈的自悲之感和對不幸命運的深刻反思。
2.2 贊揚屈原的忠義
李荇稱贊屈原忠義,在他的作品中以合詠屈原、伯夷、叔齊以及分詠的形式呈現(xiàn)。如他在《感秋》一詩中言:“所憂豈我身,陵谷將變遷。自昔艱難際,卓犖多圣賢。采薇餓首陽,懷沙沉楚淵?!盵2]李荇認(rèn)為國家板蕩、王朝鼎革之際能夠始終忠于自己的國家和國君且不惜以死報之的伯夷、叔齊、屈原可稱為圣賢。他在《讀離騷》中言:“文章變風(fēng)雅,忠義后人悲?!盵2]在禮崩樂壞、風(fēng)雅不作的年代,屈原的忠貞尤其令后人動容。李荇對伯夷、叔齊亦是不吝贊美,他在赴京朝覲途經(jīng)永平首陽山時,感于二賢之事,作《宿永平府》說到“二老風(fēng)猶在,精忠死亦榮”[2]。如果說李荇對伯夷、叔齊二賢的態(tài)度只能作為輔助性證據(jù),那么他的《離騷后跋》一文則是觀點的直接呈現(xiàn):
則顧其勢不可但已,所以徘徊沅湘之間,隱忍而不決者,亦庶幾其君稍悟也,讒口之稍弭也,而卒不可望。則寧我自取,無以重君惡。嗚呼!原也豈樂其死者也?觀其言曰:“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患之有再?!逼渲究砂б?。嗚呼!若原也者,真可謂愛君之篤者矣!先儒之論,未有及此者,誠以親涉世患,未有如原之深也。涉世患如原也者,方可知原之志爾[2]。
李荇的《離騷后跋》是對先儒“屈原顯暴君過”之論的駁斥。這一篇是李荇在“甲子士禍”后流放時所作,李荇認(rèn)為屈原不僅沒有“顯暴君過”,而且還“愛君之篤”。為此,他舉夫差殺子胥事與屈原自沉作對比,認(rèn)為夫差殺賢之惡名萬世不能掩蓋,而屈原自取是在充分考慮到君王名聲之后的愛君之行。屈原多次進諫無果,又遭佞臣詆毀,已激怒楚王,因此屈原擔(dān)心楚王因殺己而惡名傳于后世,不忍再添君主之惡,故而選擇了自取。
2.3 指責(zé)屈原的執(zhí)著
李荇指責(zé)屈原的執(zhí)著是建立在質(zhì)疑“善惡有報”的基礎(chǔ)之上的。《溪上賦》言:“善未必售兮,忠未必信。賈生痛哭兮,屈子沉身”[2]?!队洃验L語》言:“鵩鳥災(zāi)賈誼,湘水沉屈平……善者每構(gòu)禍,惡者反逢榮”[2]。李荇認(rèn)為善者不僅得不到好報,反而會招災(zāi),而為惡者卻享受富貴,并進而深入到對上天公正性的質(zhì)疑。既然天道不公,又何必獨立不遷、孜孜以求,以致喪身呢?何不耽酒學(xué)道、隱德自珍、與世浮沉。在《獨酌長言》中,李荇明確表示不學(xué)習(xí)屈原堅定不移、不知回頭的人生態(tài)度,“吾不學(xué)屈原,憔悴江潭遷。獨醒自著漁父篇,死葬魚腹終不悛。但愿學(xué)夜郎李謫仙,得錢沽酒醉則眠”[2]。出于對現(xiàn)實的失望和對自身安危的考慮,李荇對隱忍待機、全身遠(yuǎn)禍的思想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認(rèn)同,并與儒家的“立功”思想融合,形成了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即用行舍藏。在《鳴蛙》中,李荇說雨后的青蛙因得天時之助而競相喧囂,未雨之時則隱藏起來不為人見,青蛙之行合乎至人之道,“乘時竟自多,運去漠然藏”[2]。因此,李荇在處世上將青蛙作為學(xué)習(xí)對象,“吾聞至人道,合喙鳴甚長。何為且膠擾,與彼相癲狂”[2]。由此,他進一步否定了屈原的堅守,“懷沙赴湘流,采薇餓首陽。至人視此輩,九牛一毫芒”[2]。在至人眼里,屈原、伯夷、叔齊皆未領(lǐng)悟道之真諦,他們的堅持都是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
3 李荇屈原觀的不足
李荇一方面同情屈原的遭遇,贊揚屈原的忠,另一方面指責(zé)屈原過于執(zhí)著。品評人物時,肯定某一面,否定另一面,本無可厚非,但值得注意的是,李荇的觀點夾雜了較多的個人情感。
3.1 出于個人目的有意拔高屈原
在李荇看來,屈原自取充分考慮到了國君的立場,由此,屈原的忠臣形象被進一步拔高,但屈原的主體情感卻被無視了。關(guān)于屈原自沉的動機,周建忠有過客觀的評價“惟‘潔身說‘殉道說頗近情理,‘潔身‘殉道‘泄憤皆為屈原自沉動機的不同方面,與屈原作品的情感抒發(fā)比較吻合”[4]。屈原“伏清白以死直兮”,“潔身”之說不悖情理;屈原理想接連破滅,對現(xiàn)實的絕望,“殉道”說亦能理解;而“泄憤”說最近情理,屈原之憤怒怨恨早為許多文人所體察。為何李荇片面肯定屈原之忠,對其“怨”視而不見呢?顯然是有意為之。其實就是李荇對自己的身世感到悲傷,對自己忠而被放的不幸遭遇的提出控訴,讓世人了解自己的忠誠。李荇自認(rèn)一心為國,他在《記意》中說“向日有懷期補國”[2],然而他忠而被放。《入忠州》載李荇的悲慘境地:“瘡血衣渾赭,腸雷橐又垂?!盵2]《絕糧》言:“于人誰依賴,撫己自哀矜。家遠(yuǎn)書難達,天高叫不應(yīng)?!盵2]拷掠不斷,衣食無繼,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一心為國落得如此下場,李荇心中的赤誠和悲苦無人了解。在這種自訴心態(tài)的驅(qū)動下,李荇評屈原時很難不摻雜自己的個人訴求,因而他肯定屈原的忠君愛君也是對他自己的肯定,美化屈原亦是美化他自己。李荇的自訴遭遇可以為人所理解,但他為塑造自身的諍臣形象而有意美化屈原,這令他的屈原觀具有片面化的不足,即過分突出屈原的忠君愛君,欲將屈原推向神壇,而有意掩蓋屈原的主體意識。這是李荇出于個人目的對屈原的有意曲解。
3.2 以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指責(zé)屈原
首先需要闡明李荇的處世態(tài)度。李荇的人生理想在《記懷長語》開篇有清晰的展現(xiàn):“皇天賦我命,豈不欲其生?;侍焐臆|,豈不欲豈成。”[2]概言之,就是“生”和“成”,可以理解為在保全生命的前提下有所作為?!吧笔恰俺伞钡那爸脳l件,沒有“生”何以談“成”。為了“生”,李荇可以曳尾涂中,隱忍待機。他在《螺杯》中言:“翻思天下理,有用乃大疵。魚爛以肉味,虎死由毛皮。”[2]李荇認(rèn)為自己之所以被流放,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皆是因為渴望建功立業(yè),有“大用”于社稷這一志向造成的,對此,他心生悔意,并決定隱忍茍活,“我慕莊周言,欲作涂中龜。艱難萬里遷,誰使今至斯?”[2]基于此,李荇向燕山君妥協(xié),希望得到寬恕是意料之中的行為。如他在《偶作》中言:“孤臣念舊恩,獨泣省前過。命甚螻蟻微,罪積山岳大?!盵2]李荇以此為自己爭取“生”的機會。而“成”是“生”的最終目的,即建立事功,所以他在處世上堅持因時而動的“權(quán)變”。如他在《孔子之圣時》中言:“動靜云為,無有不時。時乎可止,攝行非卑。時乎可止,蘊櫝何疑?!盵2]用或藏皆是因時而動,“因時”只是為了在保身前提下“立功”。李荇既不會因汲汲于功名富貴而喪生,亦不會主動選擇明哲保身、逃避現(xiàn)實,而是適時適度堅持道義。無論是出于對“生”的眷戀還是對“成”的渴望,李荇都不會理解屈原伏節(jié)成賢的執(zhí)著。李荇有他的處世態(tài)度,屈原亦有其堅守。顧炎武云:“老子之學(xué),所以異乎孔子者……非不知言之可從也,而義有所不當(dāng)為也?!盵5]屈原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守被李荇指責(zé)為不知變通,這一觀點是他以己道衡量屈原之道,顯然是不恰當(dāng)?shù)摹?/p>
4 結(jié)語
李荇對屈原的同情滲透著自我同情,他評價屈原的詩文共計26篇,其中作于流放時期的有19篇。李荇評屈的契機是與屈原有了相同遭遇之后,懷才不遇、忠而見放,甚至有生命之虞,他內(nèi)心的痛苦和絕望需要借對屈原的評價而得以排解。李荇同情屈原的忠貞無人理解,同情屈原的凄慘下場,同情屈原不遇明主,事實上是他抒發(fā)自哀和憤懣之情的心曲的流露。
李荇一方面夸大屈原的忠誠,有意拔高屈原的形象;另一方面指責(zé)屈原執(zhí)著不悛,不能與世浮沉。這一觀點看似是對立的兩極,實則具有內(nèi)在邏輯的統(tǒng)一性。李荇被流放后選擇隱忍“保身”,他的主要身份是儒臣,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至深,若不能“全節(jié)”,恐遭他人非議。因此,李荇內(nèi)心深處既想“保身”又想“保名”,想“保身”自然不能肯定屈原的死節(jié)之行,肯定了屈原的死節(jié)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妥協(xié),想“保名”就需要放大屈原的“忠”來幫助自身營造忠臣形象,減少世人的非議。
李荇的屈原觀實質(zhì)上是他自悲遭際和“身名皆保”心理的投射,是基于個人立場的偏頗之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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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荇.容齋集[M]//韓國文集叢刊(第二十冊).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289-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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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易重廉.中國楚辭學(xué)史[M].湖南出版社,1991:53.
作者簡介:賈小克(1981—),男,河南葉縣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先秦文學(xué)。
賈捷(1983—),女,山西太原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楚辭文獻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