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才知道,這里是我一生中注定要背井離鄉(xiāng)在此生活近兩年的地方。
一座臨街的長方形灰色的大樓,一排排緊閉的窗戶總共五層。我從中找到一扇門鉆進(jìn)去,一問才知小說北組和南組都在三樓。那時人文社的小說編輯室分南北兩組,以長江為界,將南北兩地作者分由南組和北組負(fù)責(zé),我在北方燕趙之地,自然屬北組。
一進(jìn)北組,靠墻一圈八九張桌子前坐著的全是老編輯,每人書桌上都堆著滿滿的書稿,連地上都是一摞摞用紙繩捆著的厚厚的裝書稿的牛皮紙袋,上邊寫著書稿的名字。此后才漸漸認(rèn)識了這些老編輯:王笠耘、王鴻謨、許顯卿、張木蘭、李庶、謝明清、邢菁子等,并知道五六十年代的長篇名著如《青春之歌》《三里灣》《林海雪原》等的責(zé)編竟然都是他們,他們都有相當(dāng)深厚的編輯功力和文學(xué)修養(yǎng)。此刻,他們扭過頭從不同角度瞧我,叫我有點發(fā)慌。
一慌差點忘了我來找的李景峰叫什么,只用手指指這張已經(jīng)熟悉的挺白凈的笑嘻嘻的臉兒。李景峰先給我引薦了一位胖胖的和善的中年女編輯,告訴我她也是我的責(zé)編,叫邢菁子,“以后你歸我倆管,韋君宜是你的終審。”說完便帶我到四樓西北角一間大屋子,“你就住在這兒,這一屋人你有兩天就熟了,全是作家?!?/p>
定神一看,滿屋是床鋪、桌子和人,有的在埋頭寫東西,有的聊天抽煙,有的躺著睡覺,有十來個人,更像大車店。這些人全是生臉,也沒人認(rèn)得我,卻有兩位熱情地告訴我,靠窗那張床和床邊一張小木桌及木椅子是我的。不一會兒李景峰就笑嘻嘻地抱來一堆東西。一個竹殼暖壺和兩個水杯,幾本每頁五百字的空白稿紙,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他說:“行了,東西都齊了。你在哪兒吃,哪兒買飯票,哪兒上廁所,哪兒寄信就問問他們。你把你的窩兒歸置好就開始干活吧?!?/p>
屋里沒柜子,我找個紙箱子,把從家里提來的裝著衣服雜物的大書包塞在里邊,放在墻角,將毛巾搭在床架上,再把另一捆資料圖書打開擺在桌前,鋪上稿紙,我的正式“寫作生涯”就這么純粹地開始了。
李景峰和邢菁子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嚴(yán)格得有點苛刻的編輯,尤其是景峰。他首先教給我系統(tǒng)的標(biāo)準(zhǔn)化的改稿符號。他每看過一頁我的文稿,就會把里邊所有標(biāo)點錯誤和錯別字,像捉蟲一樣“捉”出來,用紅筆糾正,像老師批改作文,也像在警告我。那時的編輯是要和你討論作品人物的,直到把人物談活了談深了,再由你去改,當(dāng)然他不會把他的觀點強加進(jìn)你的作品中,但如果你寫得不確切不合理不充分,他會把稿子毫不客氣地打回來。我感覺他對我像在“擠牙膏”。他卻笑道:“誰叫你有潛力,可是不盡力?!?/p>
那時我的生活在人生的底線上。
洗臉沒有香皂。一方塊最廉價的含堿的肥皂洗衣服也洗臉。一個月用三十五元,余下的錢留給家用。地震后房倒屋塌無家可歸,妻子帶著孩子寄居在朋友家,妻子上班很遠(yuǎn),騎車一趟要四十多分鐘。我在北京改稿,一日三餐加上兩包煙,再沒別的花銷,吃飯時只能買價錢最低的菜,燒茄子一角錢,炒菠菜五分錢,菜不夠吃就找?guī)煾狄簧撞酥?。有時饞得厲害就到隔壁北小街街口的小面館,花三角五分錢,買五兩小肉面,狼吞虎咽吞下去,然后像富翁那樣挺著肚子走回社里。隔一陣子,李景峰把我叫到他家,吃一頓韭菜肉餡的餃子,對于我,這一頓有肉的餃子和國宴沒什么兩樣。
在人文社四樓那段日子雖很艱苦,但很特別,也快樂。那個時代,人很少攀比。其實人的煩惱一半是比出來的。我們那一屋子“作家”,都沒出過書,都有希望出書。大家來自各地,各有各的經(jīng)歷和故事。寫東西的人都關(guān)注生活里有意味的事,都有一肚子故事滿腦袋雜學(xué),于是擱下筆的時候就天南海北聊大天。記得那時我們都抽煙,我抽天津最廉價的“戰(zhàn)斗牌”卷煙,有時天晚了,沒處買煙就抽別人的,雖然都窮,沒人吝嗇,彼此煙茶不分家。有時寫到夜里沒煙抽了,就在地上拾煙頭,將煙絲弄出來,撕條稿紙卷上,舌頭一舔用唾液封了口,點了便抽,那一口挺過癮。這種日子這種滋味現(xiàn)在想再嘗一嘗也沒有了。
四樓還有兩個編輯室:一是古典文學(xué),一是外國文學(xué)。這兩種書皆我所愛,編輯們都又有見識又有學(xué)問,有的本身就是學(xué)者或翻譯家。我和這兩個編輯室最熱烈的接觸是打乒乓球。那時人文社二、三、四樓走廊西端都各放一張乒乓球臺,逢到上下午工間休息時候,便各拿各的手拍來賽一場。游戲規(guī)則是打十一分,誰輸誰下,按照先來后到排著,輪到誰誰就上。別看這些編輯文質(zhì)彬彬,打球卻各有絕招怪招。有時業(yè)余球手的球挺怪異,很難應(yīng)付,盡管動作不規(guī)范,誰也不追究誰。我當(dāng)過運動員,應(yīng)變能力是天生的,很快就有法子克制他們,不過我不會總霸著臺子,連勝兩次過了癮就故意“喂球”,讓人家贏。在人文社打球最大的快樂如同下棋,一邊打球一邊斗嘴,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當(dāng)然,四樓的“作家們”也有痛苦的時候,那便是某位作家的書稿改不出來,被中止出版,要卷行李回去了。這時候我們這些同屋的伙伴便會約上他到外邊小館子喝點酒送個行,大家盡力說些寬慰的話??墒钦娲竭@位走了,空了床,也招致一些傷感與嘆息。
(本文節(jié)選自《凌汛》,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素材運用】有時候,慢也是一種快。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改稿兩年,如今聽來不可思議的日子,作家馮驥才留下了不少回憶。盡管當(dāng)時物質(zhì)匱乏,但是有盡心鞭策他的編輯,聊稿件之余,會同他吃餃子、打乒乓;有同樣懷著文學(xué)夢的“作家”同道,慷慨借煙,互相打氣。人很少攀比,煩惱就少了。最重要的是,那段日子里,馮驥才有不斷打磨作品的時間,收獲了成果的喜悅。
【適用話題】修改;人與人;回憶;寫作
(特約教師 孟凡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