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芹 劉欣怡 周仙鳳
“夫禮之初,始諸飲食”“民以食為天”,飲食是人類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部分。中國飲食不僅以菜肴的形式展現,還存在于各朝各代關于飲食的著作中,如南北朝時期虞悰的《食珍錄》、隋代謝諷的《食經》、唐代韋巨源的《燒尾宴食單》等。而在清代的飲食著作中,李漁的《閑情偶寄·飲饌部》與袁枚的《隨園食單》是尤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兩部著作皆以文字的方式再現了過去一段時間的飲食風貌,是研究清代飲食文化的重要材料。
一、飲食文化觀念
對自然的追求與親近是李漁的《閑情偶寄·飲饌部》中的主要內容。在“蔬食第一”中,李漁最為推崇的就是筍,他稱筍為“至鮮至美之物”,認為其最宜長于山林,且烹調時“素宜白水,葷用肥豬”。飲食之道由采摘開始,經過烹調,結束于品嘗。從始至終,李漁對筍的追求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筍的“鮮”。山林中的筍是最為新鮮、自然的。而城市中所產的筍缺少自然的趣味,無論播種還是生長都要依靠人。筍乃至美之物,“利于孤行”。“素宜白水”的烹飪方法追求的便是口味的鮮,最后使食者“但知他物之鮮,而不知有所以鮮之者在也”?!瓣懼?,水之莼”,都與筍相似,擁有“清”“潔”“芳馥”“松脆”的特點。李漁稱贊其皆“清虛妙物”,由此可以看出李漁“漸近自然”的飲食之道。
李漁的飲食之道貼近自然,卻又不為自然所累,并將自然獨特化、私人化。例如,他對蒜、蔥、韭三物雖也持反對的態(tài)度,但卻不是盲目地隨波逐流,而是真正地對其有自身獨特的看法。
從《飲饌部》的前兩篇來看,李漁所推崇的飲食方式是偏于素食的。而對于肉食,李漁也不反對,只是認為應少食肉。這樣的飲食觀念,第一是出于對“肉食者鄙”這一說法的認同,認為多食肉不利于健康。第二則出于對生命的憐憫,因為凡是肉食都不可避免與宰殺有關。在“肉食第三”記載中最為殘忍的便數“食鵝之法”,“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如此循環(huán)四次,才得一鵝掌。
李漁反對奢靡飲食,認為“口腹”是“詐偽奸險”的根源。李漁借《飲饌部》表達了一種思想:口腹之欲是無窮無盡的,飲食之道也應節(jié)儉、克制。因此,《飲饌部》中的食材很少有極貴重,極難獲得的,大多是尋常人家隨手可得之物。
相比較而言,《隨園食單》全書共十四單,始于須知單,終于茶酒單。談及袁枚的飲食追求,大概可以概括為精致、新鮮和本味三個部分。
“味要濃厚,不可油膩;味要清鮮,不可淡薄?!边@便是他所追求的飲食的精致,濃而不膩,淡而不覺無味。這樣的精致也體現在他對上菜順序的嚴格要求上,“上菜之法,鹽者宜先,淡者宜后;濃者宜先,薄者宜后;無湯者宜先,有湯者宜后”。
新鮮,指的是食材的新鮮。在時節(jié)須知中,袁枚談道:“有過時而不可吃者,蘿卜過時則心空,山筍過時則味苦,刀鱭過時則骨硬。”四時有序,飲食的新鮮講究的是讓飲食在對的時間達到最佳的口感,正如諺語有云:“死蛟龍不若活老鼠?!?/p>
《呂氏春秋》第一次提出了“本味”這個概念。而后飲食本味思想經過不斷發(fā)展,終于在宋代得以發(fā)揚。清代的袁枚也同樣認同這一觀點。在“戒火鍋”中,他認為火鍋或將所有的食材一同倒入鍋中煮沸的做法,使所有食材都失去了本味。因此,袁枚對火鍋是厭惡的。
除了有關食材和烹飪方面的記述,《隨園食單》中還談到袁枚對飲食環(huán)境和飲食風氣等的看法。在“戒耳餐”一篇中,他認為“耳餐者,務名之謂也,貪貴物之名,夸敬客之意,是以耳餐,非口餐也”。耳餐會引起“物以稀為貴”的風氣。那些深受耳餐之害的人往往追求貴重、稀少的食材,以及奢靡浪費的宴席。追根究底,他們只是為了攀比,而不是真心執(zhí)著于對飲食的追求。由此可以看出,袁枚對耳餐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那就是“戒”。
《閑情偶記》對飲食理念的直接表達中蘊含了我國傳統(tǒng)的飲食思想— “五味調和”?!耙骨逭吲淝?,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這與《禮記》所說“相女配夫”是一個道理。從《隨園食單》中的“調劑須知”“搭配須知”等篇目都可以看出,袁枚十分重視飲食烹調中的調和思想?!拔逦墩{和”是其飲食烹調思想的核心。
“五味調和”從周代延續(xù)至今,仍是人們最基本的飲食理念。古人常以飲食之道比喻各種復雜的道理,因此“五味調和”既是飲食之道,也是學問之道。
“和”本來的意思是五種味道的中和,同時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哲學思想?!昂汀钡暮x可進一步被解釋為“和實生物”?!昂蛯嵣?,同則不繼”,意思是萬物達到了和諧,則可生長發(fā)育,但若相同,則無法發(fā)展?!昂蛯嵣铩睂嶋H上蘊含著道家的陰陽思想。
二、書寫藝術
(一)語言
《飲饌部》所用白話較多,曉暢易懂。且作者巧妙運用托物言志之法,書中不僅講一菜之好惡,也會聯系人生經歷,抒發(fā)感慨。《飲饌部》簡潔平實,親切自然,且更多地展現了“言近旨遠”的特點?!把越歼h”意思是以小見大,以淺喻深,在看似平常的事物中悟透深遠道理。
相比于李漁的《閑情偶寄·飲饌部》,袁枚的《隨園食單》的語言藝術又有不同之處。該食單屬于應用文范疇,用詞卻一改常態(tài)中的食單所帶有的松散與枯燥乏味,它布局嚴謹,文筆生動,表現出了鮮明的個人特色。其還善于描摹狀物,能突出食材的特點。如,用“綠如碧玉”來形容茶,用“色若松花”來形容金壇斗酒,用色澤來展現食物之精巧是其語言特色。
(二)結構
《飲饌部》由三部分組成,分別是“蔬食第一”“谷食第二”“肉食第三”。這三大類之下,又有細分。相較于谷食與肉食,描寫蔬食的文字占了《飲饌部》的絕大部分,其中對每類蔬食幾乎都有具體描繪。因為其“未經繩墨,不中體裁”,文章隨意隨性,別有格調,往往有驚人之語,但過分追求隨意,導致文章整體結構較為松散。
《隨園食單》全書以“單”為大的分類,以傘狀結構呈現。對于整本書來說,“須知單”和“戒單”扮演的是綱領的角色。兩單分別從正反方面探究了烹飪與飲食的要求規(guī)律。
三、李漁與袁枚在飲食追求上的異同
縱觀李漁《飲饌部》和袁枚的《隨園食單》可以發(fā)現,關于飲食是倆人從兩個不同的維度來描繪的。首先,從二者寫書的出發(fā)點來看。袁枚不僅深愛飲食,更對飲食知之甚深。故《隨園食單》可以說是以其過去幾十年所食經驗為基礎編寫的一部“美食經驗貼”。
《隨園食單》本身就具有濃烈的個人主觀色彩。袁枚的口味,幾乎代表江浙人的口味。該書表明了其飲食誠懇細致的程度不亞于其治學程度,該書的特點是既精又廣。由此也可以看出,袁枚是將對飲食的追求真正地當成了他自己的事業(yè)。
而李漁則在開篇就首先鮮明地批判了人的口腹之欲,尤其提到人的一張嘴就是“無底洞”,人一生為“吃”奔波勞碌。這其實和早年李漁的經歷有關。李漁早年間看盡了官場的奢靡風氣,很是反感。因此,《飲饌部》開篇批判的就是人無止境的欲望,并反對奢靡飲食。
袁枚與李漁都是清代文人,都曾經做過官或與官僚權貴緊密接觸過。不論李漁的《閑情偶寄》還是袁枚的《隨園食單》,都是中國古典主義文學史上獨特的存在,可以說他們開了“休閑文化”的先河。自晚明開始,由于經濟發(fā)展快速,生活崇尚奢華鋪張,當時的富商生活奢靡,園林建筑業(yè)愈加富麗堂皇,這一點,從清代人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可見一斑。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雅文學不再能滿足人們的需求,從而形成了雅文化與俗文化共存的局面,甚至以俗為美,漸趨平民化、通俗化,審美領域更為廣闊。
對于大部分的清代文人,尤其是有官職的文人,飲食的作用已不再是充饑飽腹,而是一種高級的精神方面的追求與享受。李漁與袁枚雖然家庭背景不同,所代表的階級也不同,但同為文人,二人的飲食著作既是對比也是補充。李漁與袁枚都主張從儉約中尋求飲食的精美,在平淡處領略生活的樂趣。
這兩本飲食著作都存在以飲食抒發(fā)其文人精神的現象?!堕e情偶寄·飲饌部》相較于《隨園食單》,其定位更多的是以文人的視角來評價美食。而《隨園食單》則更像一位美食家的實踐筆記,其中雖然也有抒發(fā)文人精神的內容,但是相較于《閑情偶寄·飲饌部》更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