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馨
汪曾祺繪秋海棠圖
做汪曾祺紀(jì)念館展陳大綱與展板深化設(shè)計時,我曾向汪麗紋請教過汪老家的掌故。她是汪老第二個繼母任氏的大女兒,與丈夫金家渝住在高郵市竺家巷九號,原“汪曾祺故居”內(nèi)。
“我們都叫繼母為娘?!蓖衾稀段业哪赣H》一文中曾在括號中這樣注明。
我便問麗紋阿姨,1981年汪老首次回鄉(xiāng),見到任氏娘,怎么稱呼。
“娘!我大哥當(dāng)時,就喊了一個字?!?/p>
麗紋阿姨頓了頓說,后來,我娘稱呼我大哥“大少爺”。我大哥屬猴,我娘也屬猴,娘比我大哥大一轉(zhuǎn)。
這里說的“一轉(zhuǎn)”,是十二歲。
當(dāng)時陪同汪老的老先生朱延慶、陳其昌都曾對我講過,汪老到得家門口,本意欲行跪磕、下拜之禮的,被人拉住,扶了起來。
任氏娘陪伴汪老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其間,汪老的妹妹海蓉死于饑饉,小妹陵紋逃荒到安徽,“所適殊非偶”,那是不堪回首的一頁。
汪老在《我的母親》中寫道——
后娘不好當(dāng)。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于 “后娘”當(dāng)然會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
第一個繼母張氏,婚前就患有肺結(jié)核,當(dāng)時叫肺癆病,咳嗽得厲害時,周身無力,手足發(fā)熱,不思飲食,白天有低燒,下午面頰潮紅,夜間還盜汗。張氏娘婚禮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咳嗽的。
對于張氏娘,汪老寫得懇切:也許我與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每次娘歸寧,晚飯后回來,摟著他坐一輛黃包車,年幼的他手里拿著兩根點燃的安息香,偎在娘懷里。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冬天,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他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娘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洗了屁股,擦干凈了,讓他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他洗襯褲刷棉褲。不但沒有說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在大家庭里,幼年喪母的他,回贈娘與長輩的是童心和愛。每年大年初一,汪曾祺將黃蠟梅、紅天竹,用極細(xì)的銅絲穿成珠花,送給祖母,送給大伯母、繼母??此齻兪崃祟^,插戴起來,然后,互相拜年。
張氏娘死于肺癆,與汪老的生母一樣。
汪老記述:
我的生母姓楊。我不知道她的學(xué)名。楊家不論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親那一輩“遵”字排行,我母親應(yīng)該叫楊遵什么。
晚年的汪老在北京,寫信給居于鎮(zhèn)江的大姐詢問娘的名字,大姐回信說:叫“強四”。后來,楊氏娘家這邊的楊汝栩先生著文,認(rèn)為是昵稱“祥四”。高郵方言中,q、x這兩個舌面音分辨不清晰,聽起來“祥”“強”同音。
汪老的三個娘,都識文斷字。張氏娘熟稔《女兒經(jīng)》《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高王經(jīng)》。生母楊氏生于楊家巷,楊家是高郵的高門大姓?!皸畎朔俊痹谇宕母哙],頗為榮顯。
在《北京的秋花》一文中,汪老這樣寫秋海棠:“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秋海棠,無疑是汪老的母親花。
紀(jì)念館展陳中,“汪曾祺的母親”是繞不開的一個點。汪老在他父親書房中見過的母親像,早已湮沒無存。按照我們規(guī)劃,本欲制作一幅創(chuàng)意木刻畫,主題叫作“獨居偏屋戀子深”。
所擬說明文字是:生母楊氏,“遵”字輩排行,昵稱“祥四”。楊家是高郵大族,清代后期,十五年間出了三位進士。楊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婚育后患傳染性肺病,獨居偏屋,每天臨帖練字,“字寫得很清秀”。1923年咳血不止,病重不治,去世前擔(dān)心傳染,堅決不讓人抱三歲的兒子汪曾祺見她。
當(dāng)見到汪朗、汪明、汪朝三兄妹捐贈給紀(jì)念館的汪老手繪《秋海棠》后,我放棄了原來的構(gòu)想,覺得以《秋海棠》圖代替木刻畫可能更加合宜。
我見過兩幅汪老手繪的《秋海棠》。題款“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那幅,是汪老送給兒子汪朗與兒媳劉陽的結(jié)婚禮物。家鄉(xiāng)高郵有一句老話:“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作為家長的汪老,在本該祝福一對人間小兒女幸福美滿的時刻,用辛棄疾的句子,以“過來人”的口吻,委婉教諭,此際復(fù)雜的人生況味,則盡在不言中了。
我們選用的這幅,左側(cè)巨石似手握,巨石上張著一口,口里斜逸出一枝秋海棠,孤莖向右伸展后,承受不了花冠的重量而下垂,看起來“花很伶仃,但是顏色很紅”。
我曾經(jīng)尋思,這畫幅左側(cè),為什么是巨石?為什么不是汪家天井中的小花臺?許是用巨石襯托秋海棠的生命形態(tài)與伶仃命數(shù),更富有表現(xiàn)力吧。
我注意到,這幅畫是1996年10月完成的,此時距汪老去世,只有七個月。
我又查了搜狗百科,一邊讀著文字,秋海棠又稱“相思草”“斷腸花”,一邊想著汪老書中的文字:“我只能從母親的畫像看看她……”
繼續(xù)讀,秋海棠的一個別稱,令我大吃一驚——
一口血!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