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外一章）

賈瑩

當(dāng)空曠的古道上傳來馬鈴鐺稀疏的聲響，我獨坐山脊，極目四望，在甘南以南，在羚城腹地，從當(dāng)周草原到舟曲，從圣地到廟堂，我游弋的空間和時間像一張網(wǎng)格，嵌入人生的參悟和修行。是的，這一切仿佛又挾裹歷史的印跡和迷霧，被北風(fēng)吹拂，被春雨點撥，被日光照耀，被冬雪收藏。是的，茶馬互市的興盛大抵濫觴于此，這條使我永遠(yuǎn)熱淚盈眶的道路，是朝圣者的詩篇，是身體丈量的里程，是一冊山河里的涓涓溪流。

是什么化解了內(nèi)心彌漫的痛苦與緊張？是的，我確信自己豐富的情感在茶馬古道上開始變得明朗，而無盡的旅途在我的呼吸中開始收縮，仿佛目的地已在眼前昭然。我顛簸在馬背上，只聽見罡風(fēng)在身邊呼嘯而過。伴著黑夜的降臨，思想如夢囈般在交割的內(nèi)心世界里變幻、激蕩、沉浮，如同一片瘋狂的劍麻經(jīng)歷著成長的蛻變。

庸俗的寂寞讓心靈不得寧靜，它把我再次拉回到現(xiàn)實的軌道上—— 一盞臺燈下書寫著古道由來已久的故事，至少現(xiàn)在，我還在關(guān)注著它們。它們似乎更能了解我的想法，在向我一步步靠攏，直到我有所感悟，潸然淚下。

在茶馬與唐藩的交融之地，古道之道如人生的起伏、交錯、宛轉(zhuǎn)、迂回。

城垣、戰(zhàn)樓、守臺、倉廩、關(guān)隘——“羌馬與黃茶，胡馬求金珠”的烽煙演繹著千年的滄桑。

古道在怎樣的旱河與群山中延伸？

無從知曉的，想必也無從體會，只能承受自然的四季交錯。這就像一個極地之上的采礦者，他皸裂的雙手掘進(jìn)深凍的冰層，在一片汪洋中開始探索與征服——

這一切是甘南茶馬古道上展開的畫帛。作為背景，入夜時分成為一種靈性的佐證，一個噴涌幻想與思辨的火山口。夜里，有多少條道路與我們的雙足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就有多少心靈的秘密在遷徙中越發(fā)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在那個叫石門溝棧道的地方，最后的收獲豈止是遺跡和骨哨的嗚咽，它們?nèi)缫黄?jīng)卷和一捆黃金稻草，靜候一次翻閱，靜候一次休憩。

我為此而激動，道路與神圣的感情注定在神示的詩篇中顯露——夜里，我迎著透骨的冷風(fēng)走向你，身后的音樂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冷風(fēng)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圍繞著我，或許是血液的光芒刺瞎了它的眼睛，它沒頭沒腦地侵入了整個荒漠。而這時，我靈魂中呈現(xiàn)的卻是玫瑰、旗幟、鷹隼、青苔覆蓋的巖石，曠野上靜默的荊棘……這些臆想的景象，被一個巨大通透的水晶球盛放其中，在一圈沙漏儀的包圍中，這個水晶球為時間提供了生命的質(zhì)量——“所有的枝條/都被鳥兒的體重征服，探向黑暗……/一只鳥兒落下/樹叢漸漸轉(zhuǎn)暗/邊緣模糊，酸橙樹黑黝黝的/世界更不可信?！保ㄅ了梗淠驹谑ヒ锅B的一刻披上了一層黑漆，遁入了世界的陰影。我形同虛設(shè)地巡游在它們當(dāng)中，依然與古道同行，而另一個鏡子里，是褪色的廣告牌、琥珀凝結(jié)燈火和酒吧、域外的風(fēng)景、猶如一塊黃玉的城市。在往返中，我的驚嘆和想象穿梭在數(shù)列和色彩中——奇數(shù)與偶數(shù)、熱烈與恬靜。而難以預(yù)見的愛情，讓我無法想象夜晚的精靈是怎樣蒞臨的。

每一個夜晚都有超越自我的嘗試——在自己的大腦里漫游，如同在凹凸的地表上行進(jìn)。自然的親和無時無刻都在感動著我，使我在夜里也能感知到周圍的世界。而此刻，你或許已經(jīng)在夢里看到了老虎和黃金，它們在象征的道路上熠熠生輝，我就在它們當(dāng)中;你也許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俯首帖耳于一截冰涼的鐵軌，聽我的跫音從遠(yuǎn)方的枕木上傳來——我，就在它們當(dāng)中。

入夜時，一往情深的我，將在這大漠夜、孤城里為你獻(xiàn)上布滿穹窿的星子、長滿綠樹的月亮和鐘愛的燈光，在它們的照耀下，大海在你的唇齒邊溫順地垂下眼簾——“我夢見帶著迷離瑞雪的綠色黑夜/將吻慢慢地升向大海的眼睛?！保ㄌm波）而你應(yīng)該為我在路上遭遇的艱苦感到驕傲，它們會被純真的愛情化為烏有。世界的繽紛背后是與夢幻之美維系的空間，在那里，生活的開篇想必是浪漫的商籟體穿越了一片竹林。我的視野從四面八方獲取了黑夜的語言與氣息，再沒有比這些更讓人肺腑燃燒、心血涌蕩的了。我渴望自身的厭惡和愚蠢熔化在火焰之爐里，在金屬的爆裂中領(lǐng)取入夜的通行證，從理性的時間中看待入夜的生命，看待個體與道路。我頻頻駐足，沒有一點遺憾，像千萬條車轍心甘情愿地積留在濕地上。

我佇立在古絲綢之路，我佇立在甘南的景致里，夜靜如湖面，黎明的朝露在無聲地醞釀。旅行者在濃密的森林里找到了歸途。而夢鄉(xiāng)不斷變幻，我怎會負(fù)心地裝作無從察覺，于是，我說出了太陽，說出了讓聆聽者幸福的山谷。在這綿長的夜晚，它們在古道上，也在我的心中。

泥土之意

還不能隨口說出城市奔赴的數(shù)碼途徑和物化空間，如同我還不能隨口說出對生活之秘密的熱忱和為此而承受的打擊。但有一點可以脫口而出——我們在疏離泥土，疏離一種樸素的情感。這不是危言聳聽和感情用事，那些虛偽造作、別有用心的文字將成為過去——時代，已是新的。

“你們都是塵土，要歸還塵土?！薄@是神示的命運和秘密，猶如明澈的歲月澄清了沁于呼喊的瘀血。歷經(jīng)了炙熱的正午和柔軟的黃昏，苦難迭涌的肉身追隨著光的蹤跡。流星夜雨之時，人世間的燈火照徹一冊山河，像一份傳送在荊棘之路上的契約，像一抔泥土挾裹中的亞當(dāng)和夏娃的舊夢。作為對信仰的守護(hù)和真理的昭示，人的命運無不鐫刻著歷史的苦難和傳承的精神。一些寓言和草本至今仍在民間流傳，那是一些有關(guān)泥土的歲月和眾生前定的文字，與金字塔、萬里長城不同的是，它在人們內(nèi)心奠基了宏偉的景象。而從和田綠洲、樓蘭、塔克拉瑪干、尼雅遺址、羅布泊到敦煌，這是一條令我心醉的泥土幻化的長廊，置身其中，我，像熄滅或吹沙一般，觸目之間，如弦音之于琴孔，草芥之于季風(fēng)，血肉之于泥土……狂飆的文字在一種簡約的深刻面前敗北，就像一柱界石牢牢插進(jìn)了泥土當(dāng)中。作為繁盛枝條的依附和攀生，永遠(yuǎn)無法想象到根部的延伸和汲取，那榮歸大地的四季。你可以從一處圍墻里的烽燧向整個世界眺望，從大地上初現(xiàn)的晨光和牛羊環(huán)繞的草舍中覓到生命的氣息，時間在這時可能只是一瞬，可這一瞬卻超越了永恒;你可以在荒原漠地，伏身于枯草和凍土，聽泥蜂歌唱，目送彤云蔽日，一群野駱駝沖下沙丘……你的自然在前方綻放了春天，河流周而復(fù)始，候鳥飛去飛來。

還有一種綻放來自種子，泥土賦予的能量即將讓蓓蕾迎來美麗的假象，那假象被人們所迷戀，可凋零的秋風(fēng)過后，一切美麗芳香的生命之絢爛都將歸于無垠，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還有另一種暢飲對應(yīng)于人的生存，它來自當(dāng)前的生活，來自人性，與泥土相去甚遠(yuǎn)。它可以是碎片的前哨，也可以是充值的頭腦;它可以是酒吧里的爵士樂，也可以是PIZZA（披薩）或抖音;它可能是反潮流或結(jié)構(gòu)主義的秩序，也可能是白領(lǐng)或孤獨的寫作者。這是城市憂郁的背影、做夢的前奏和遺忘的開始。也正是這時，現(xiàn)實對心靈的背叛使理想主義身陷迷途。權(quán)利的想入非非和某種思想操縱了創(chuàng)造的自由后，人與大地的疏遠(yuǎn)，像飛翔迷失了起點。暢飲在人世間恣肆的汪洋中，像一顆流星墜落于超時空的漩渦，從揮霍激情的夜晚漫游到天地大白的黎明。

歸去的鐘聲回蕩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將隨著綻放和暢飲歸去。一個世紀(jì)過去了，另一個世紀(jì)開始了。我們對歷史的推諉正如時間對我們的蔑視，我們對泥土的疏遠(yuǎn)隱含著我們對“歸去”的恐懼。我們面對的是后工業(yè)、網(wǎng)絡(luò)經(jīng)濟(jì)、娛樂文藝和極端主義者，我們身后則是風(fēng)化的文明遺址、沙漠瀕臨的耕地、更多迷失的腳印。我們哪里還在乎什么泥土的淵源，被我們玩于股掌之間的泥土成了新的游戲和消遣的方式。那個被喚作“泥吧”的地方，人們捏塑著悲哀的微笑。人的世俗感情寄予生活的日常當(dāng)中，這些感情是真實的，但也是脆弱、自私而微薄的。一些人放棄了世俗的感情，他們走向自然，他們對泥土的感情，就像鷹的影子飄于大地。

我要向這些人致敬。

因為命運釋然，心意吹拂。

歸去的路途上，泥土將一份赤子之心的熱愛滲入大地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