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
在高中語文教學中,王維是毫無爭議的大家,無法繞過的詩歌重鎮(zhèn)。在對王維的闡釋中,一個必然伴隨的符號就是“詩佛”。對這個概念,學生耳熟口順,卻往往止步字面,無法弄清王維詩作中的禪意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詩佛”究竟有什么深意?對于教師,王維詩歌的佛理禪味也是一個難以說清的話題:佛教教義體系龐雜,解說煩瑣,表述往往混雜不清。理解太淺,不入門徑;求之過深,談玄弄虛。禪宗講究妙悟自得,不落文字,但課堂上師生之間不能斗機鋒、打啞謎、求頓悟,必須說穿點破,理性回答。鑒于此,本文試圖剖析“詩佛”這一概念的豐富內(nèi)蘊和深層意義,以求在知識上獲得一個比較清晰的了解。
一、入佛動因
說到王維,我們不能不有一個疑惑,那就是為什么這樣一個少年得意的天才,能詩會畫的全才,身居高位的士大夫在積極進取,崇尚功名的盛唐轉(zhuǎn)而吃齋念佛,歸隱山林?
概括起來,應(yīng)有如下幾點:
第一,母親影響。王維的母親曾師事神秀弟子大照禪師普寂三十余載,王維的名和字就取自佛教經(jīng)典《維摩詰經(jīng)》,事后回溯,那個功成名就之后拋棄富貴遁入空門的居士維摩詰竟然暗暗映照出王維一生的軌跡。
第二,家庭生活的巨大變故。王維“九歲知屬辭”,能詩會畫,擅長音律,多才多藝,二十一歲中進士。他年少得意過,官場風光過,激昂熱烈過,可是,他失去的東西更多。古人常說的人生四大悲: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他遭遇其三:九歲喪父,而立之年喪妻喪子?!捌尥霾辉偃?,三十年孤居一室”。
第三,政治前途晦暗不明。首先是賞識提攜王維的明相張九齡被貶,李林甫上臺,奸相當?shù)?,朝堂無路,王維恐因不合時宜而招致政治上的牽累,故而避世遠禍。后來安史之亂爆發(fā),王維被迫接受偽職,名節(jié)受損,雖然因為肅宗嘉許,罪責大減,但內(nèi)心的矛盾就此生發(fā),政治上的隱憂就此扎根。如果說之前的隱居是政治生活的調(diào)劑,進取之外的余裕,那么在此以后,隱居就是在巧諂邪險、朋黨傾軋的政治環(huán)境中的生存策略。
第四,神會的精神引領(lǐng)。王維一生中的精神轉(zhuǎn)折點,是開元二十八年(740年)。這年他40歲,在南陽臨湍驛遇見南宗的神會大師。神會的“無念禪”,開啟了王維,他連呼“大奇”,從此信仰了南宗。自此,幼年的家庭影響,生活中的門庭寥落,朝堂上的政治擠壓,都有了一個紓解的渠道,他與佛教結(jié)下的善緣最終光大。
論述至此,我們可以說,王維走向佛教思想幾乎是必然的了。作家哲夫?qū)Υ擞泻芎玫母爬ǎ骸皼]有天生的隱逸和神仙。佛家度人從不強求,且讓你逍遙耍子,自有世事無常折損你,一挫必有一悟。而人世中別個不多,折損卻是多多。折得人沒有脾氣之時,自然就看破人生,看破了,就會進入佛家禪宗的隊伍?!盵1]王維所經(jīng)歷的種種人生挫折、無常世事,乃至最基本的存在意義和生死問題,儒家那種不論鬼神的實用理性常常難以解答,種種煩擾迫使王維轉(zhuǎn)向佛教尋求解脫。就像王維在詩中的表白: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詠白發(fā)》
欲知除老病,惟有學無生。《秋夜獨坐》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哆^香積寺》
在了解到禪宗思想確實成為王維精神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之后,我所關(guān)心的問題是,作為當時最重要的詩人之一,這種思想對王維的創(chuàng)作究竟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他從禪宗佛學悟出的道理是如何融入詩歌之中的?居士“王摩詰”怎么成為了“詩佛”王維?
二、萬物歸靜
王維奉佛,日常表現(xiàn)為清心寡欲,“以玄談為樂”,“以禪誦為事”,但他并不是把佛教義理直接灌輸?shù)轿膶W創(chuàng)作中,從他留存的詩歌中可以看出,王維擅長運用豐贍華美的文筆,自如地表述各種佛教義理問題,這是一個暗暗浸潤的過程,如鹽溶于水,而不是油浮于水。當然,佛教思想在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表現(xiàn)是一個很不容易說清的問題,但我依然想借助于佛禪義理和詩歌文理,試圖勾勒一二。
我們注意到,在王維詩中,一個常見的描寫手法是“以動襯靜”,細細查看,以動或以聲寫靜的詩句比比皆是。舉例如下: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鳥鳴澗》)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
夜靜群動息,蟪蛄聲悠悠。(《秋夜獨坐懷內(nèi)弟崔興宗》)
以上詩句中的聲響或動作給人的感覺恰恰是無聲,王維更多描寫或更愛表現(xiàn)的是幽靜中的輕動微響,正是這些聲響才襯托出寂靜,因而反倒渲染了幽深靜謐的氣氛,寫出了極靜極幽的境界。如《鳥鳴澗》,人閑、夜靜、山空是從靜態(tài)著手的,花落、月出、鳥鳴是從動態(tài)著手的,靜中之動,更見其靜??梢韵胍?,“以動襯靜”手法的頻繁使用或許不只是藝術(shù)上的喜好,也應(yīng)該與王維的佛教世界觀有著深層聯(lián)系。
東晉后期重要的佛教哲學家僧肇《物不遷論》云:“必求靜于諸動,故雖動而常靜?!盵2]在僧肇看來,沒有離開靜止的運動,靜止比運動更重要,運動終要歸結(jié)為靜止。所以一切萬有,說它變而不變,看起來有變動但也等于沒有變。王維的詩在呈現(xiàn)一種極靜極幽境界的時候,常常采用以動形靜、以有聲形無聲的辯證手法,正表現(xiàn)了佛教所說的“必求靜于諸動,故雖動而常靜”,也就是萬物本體歸于空靜的寂滅思想。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王維追求幽寂、幽靜,但他筆下的寂、靜并非是聲響全無(聲響全無是死不是靜)。所以,王維描寫動態(tài)聲響,追求的是靜,而不是死靜,他寫自然之美,在極幽極靜的同時卻又生趣盎然、活潑有聲,因為他要傳達的是“動中的極靜”的禪家意趣??梢哉f,王維詩歌的動靜相形,喧寂相襯,是詩人從禪宗那里借鑒來的藝術(shù)辯證法。
我以為,王維特別醉心于表現(xiàn)自然界的靜態(tài)美,既有審美上的考慮——王維的美學風格是優(yōu)美寧靜,而非壯美闊大;也是借此尋求內(nèi)心世界的寧靜和心靈的潔凈;歸根結(jié)底還是王維的佛理禪意滲入詩心后的反映。在他心中,一切事物包括大自然的一切運動,都是導向靜止的(這和辯證唯物主義所講“運動是絕對的、無條件的、永恒的”正相反,可以通過對比讓學生加深認識)。也因此,研究者陳鐵民認為,王維山水詩中的禪意,“集中地表現(xiàn)為追求寂靜清幽的境界”。
但我的疑惑是,當教師與學生和專業(yè)研究者一同使用“寂靜清幽”的時候,我們能否突破文字的外衣,理解到其中的深意,或只是在重復人云亦云的套話?“寂靜清幽”這個普泛的詩歌鑒賞術(shù)語對王維來說有什么獨特的內(nèi)涵?讓我們從一首熟悉的詩《辛夷塢》講起。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講解時,我們一般會說,“發(fā)”“開”“落”以動襯靜寫出了山林的清幽,并重點解讀“紛紛開且落”:春天不永,花開花落,美麗卻短暫。“全詩由花開寫到花落……由秀發(fā)轉(zhuǎn)為零落,讓人體會到一種對時代環(huán)境的寂寞感?!盵3]可是,如果將禪宗體驗滲入作品,我們會獲得不一樣的理解。請注意這里的“且”,表并列的連詞,意味著“紛紛開”和“紛紛落”兩件事同時并進,芙蓉花一邊開一邊落,生命的榮枯沒有時間的先后,而是生死合一,不增不減。這需要你靜思冥想,或許有點反常識反人性:在花開花落的過程中,得道之人,可以于生中看到死,于死中看到生,榮就意味著不榮,開就意味著落,它們是一回事,或者說“生”“死”都是生命的基本狀態(tài),是一個相伴相隨的生命過程,不存在高下差等之分。在這里,詩人沒有傳統(tǒng)的愛生憎死觀念,花開不喜,花落不惜。當宗教情緒滲入自然山水的詩境中,詩人就擁有了一種超然情懷,生,不欣喜,死,不哀傷,消弭生死,超越情感,在“不近人情”中獲得內(nèi)心的慰藉和滿足。當我們的理解到達這一層面,它和前述“寂靜清幽”還有關(guān)聯(lián)嗎?
當然有關(guān)聯(lián)。先看詩眼“寂”(與“靜”語意相當),它表明了全詩氛圍,空山無人,所以安靜,清幽;詩人能閑看水流花開,所以寧靜淡泊;而心境的淡泊和寧靜,是因為佛教寂靜觀念的熏染:“開”“落”的生命形態(tài)和發(fā)芽、綻放、凋謝的生命動態(tài)都是表象,詩人絕無高下好惡的評判,生死相續(xù),純?nèi)巫匀弧?/p>
綜上,“靜”的內(nèi)涵大體有三:一是外在環(huán)境的安靜,它與喧囂相對。二是內(nèi)在心靈的平和、寧靜,它與紛擾、躁亂相對。三是不生不滅的永恒境界,它是佛教世界的寂靜體驗,引導人超越生死,體會生命本真,與世俗人的樂生憂死相對。
三、“空”觀世界
筆者搜遍《王維詩集箋注》中的375首存詩,發(fā)現(xiàn)直接出現(xiàn)“空”字的詩有71首,約占五分之一。其中高頻出現(xiàn)的詞組為“空山”“空林”“空谷”“山河空”。其實,在王維詩歌中,“空”是個語義群,大體有如下含義:空寂,空靈,空虛,空無,清空,空靜。在佛教的觀念中,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都是“空”?!督饎偨?jīng)》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意思是,所有你耳聞目見心想的一切東西都是假象,都是無數(shù)元素在復雜的因果關(guān)系里臨時形成的動態(tài)聚合,它們沒有恒常不變的本質(zhì)特性。眾生眼中所見,其實不過是他們自己心中七情所生的幻像,覺悟者則明白,它們都不是真實的存在。
既然世界上的一切都虛幻不實,那么人就不應(yīng)該執(zhí)著在這種變動不居,隨時都會煙消云散的幻象上。因此,功名利祿,美食美色,都是夢幻泡影,轉(zhuǎn)瞬即逝,不值得你上心。佛教“空”的世界觀影響到王維的詩文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在語詞上,就是“空”的高頻次使用,由此,王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悟禪境界和審美追求。
讓我們通過具體詩歌的分析來闡明,茲以《山居秋暝》為例: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詩的第一個字是“空”,如若仔細體會,可以感覺到“空”籠罩全篇的作用。當然,這里的“空”不是一無所有,不是空無一物。因為,山中晚景有明月青松、清泉峻石、翠竹青蓮、浣女漁舟,所以,“空”并不僅僅是山野空闊,還是讀者內(nèi)心感受到的空曠寧靜,但這種感覺不能理解為即時的,當下的,一過性的,它其實是被一種穩(wěn)定的心靈狀態(tài)支配,那就是不執(zhí)著于物,不粘著于相,心無掛礙,目無所蔽,這正是佛教“空”觀世界的影響。
那么,這個影響又是如何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呢?讓我們來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這四句分寫山景,一句一景,分列四個動詞,“照”“流”“歸”“下”,寫景狀物因此有了速度感。我們可以感到,作者無意在任何一景中滯留,就讓一個一個景象相繼在讀者的感官中呈現(xiàn)出來,即時即地,迅速變換,剎那體驗。這四句詩整體描寫是冷靜的,客觀的,確實是“不執(zhí)著于物,不粘著于相”,這或許就是王維展現(xiàn)給我們的佛根和禪心。需要說明的是,本段的分析我較多參照了王富仁先生《“空”——無“情”之境——〈山居秋暝〉詩賞析》[4]中的觀點,不過王富仁分析的重點是前六句的景物描繪,而對“像是作者寫完山景之后隨意想到的”最后兩句卻著墨不多。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認為《山居秋暝》最后兩句在詩中有著顯見的重要性,它是詩人“空”觀世界的直接傳達。
先看“隨意春芳歇”,“隨意”可解為“任情適意”“隨便”,意思是春天的芳菲過去了,就隨它過去吧,春天也好,秋天也好,在通達事理的人看來,并無不同,沒有審美上的等次差別。這里再看“王孫自可留”,重點在“自”,釋義為“自然、當然”,若不經(jīng)意間說出了一層意思:王孫自然可以居留山中。未曾言明的另一層意思是:王孫當然也可以離去。兩句合在一起,是說花開花落詩人自留山中,春秋代序王孫來去自由,從中我們能讀出的是一種不糾纏不挽留,不擔憂不期冀的心態(tài),這是“空”所體現(xiàn)的境界和狀態(tài):心靈自由,空無執(zhí)著。詩人不執(zhí)著于景和情,人和事,所以沒有欲望的沖動,沒有強烈情感的波動,沒有情感波瀾,不隨對象起舞,心無掛礙,才能達至自由之境。
透過“詩佛”這一符號,我們看到了這樣的王維:(1)外在環(huán)境上,向往安靜、清幽、空靈廓落之地。(2)內(nèi)在心靈上,追求平和、寧靜、恬淡之感。(3)人生境界上,力圖在文心與禪悅中超越自然生死,體驗不生不滅的永恒寂靜;超越外在物象,達到心無掛礙,空無執(zhí)著的狀態(tài);超越情感牽系,靠近不喜不懼,無愛無憎的情懷。在知識上,本文做出這樣的歸納是可行的,必要的,但我們也要知道,禪理入詩是一個無限播撒的過程,讀者能夠把握到的也只是其中的“蹤跡”,它本身并非有意證道之作。也就是說,在詩人心物相緣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禪的意識,已不再是詩歌的外圍成分,而成為詩心的內(nèi)含成分,并熔煉了詩人的種種藝術(shù)素質(zhì),隨時隨地的表現(xiàn)出來。
陳平原先生在論述引“詩騷”入小說時指出,“成功的轉(zhuǎn)化應(yīng)是如鹽入水,有味可嘗而無跡可尋,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過于詳細的辨析,很可能反而流于穿鑿附會?!盵5]實際上,把這段文字看成是對我們闡釋“詩佛”時的難度和限度的提醒也是可以成立的。在本文中,我們辨識、分梳和解說“靜”“空”既是為了論述的方便,也是為了教學和理解的需要,但從所得的結(jié)論來看,“靜”和“空”其實統(tǒng)屬于“詩佛”王維藝術(shù)思想的整體。因此,解讀“詩佛”王維,既要顧及普遍性的結(jié)論,又要落實到具體作品具體分析,切忌簡單化、粗暴化。
注釋:
[1]哲夫.輞川煙云:王維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122.
[2]僧肇.肇論[M].洪修平釋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18:31.
[3]俞平伯等.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206.
[4]王富仁.古老的回聲:閱讀中國古代文學經(jīng)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193.
[5]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