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媽媽快要走了。黑娃感覺這二十天的假期實在太短了。爸爸不放心地問黑娃,我和你媽走了,你聽婆的話不?黑娃沒有吭聲。他知道自己以前不聽婆的話,經(jīng)常惹她生氣,現(xiàn)在爸爸媽媽回來了,婆自然就向他們告狀了,不然爸爸不會這么問。
爸爸說,要是不聽婆的話,那就不要念書了。
黑娃聽出爸爸話里有一種威脅,于是他抿住嘴,把本來想說的“要聽,我哪能不聽婆的話”又咽回到肚子里。黑娃感覺心里酸酸的。
到底聽不聽?爸爸生氣了。
黑娃只好說,聽,我聽。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
爸爸長舒了一口氣,像是卸去了身上的千斤重擔,他滿意地抬起手,摩挲著黑娃的頭,我和你媽走了,你更要好好學習,不要考了97分就覺得自己了不起,還差3分才滿分呢。要聽姐姐的話,不能和姐姐吵架打架,知不知道?
黑娃說,知道。聲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第二天天還黑著,爸爸媽媽就走了。等黑娃睜開眼,叫了一聲媽后,才知道家里又只剩下婆、姐姐和自己三個人了。
今年暑假,爸爸媽媽回來住了二十天,快要開學了,他們也要走了。黑娃感覺自己很幸福,因為有爸爸媽媽陪他度過這個暑假,其他同學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黑娃和姐姐跟著爸爸媽媽在縣城玩了三四天,逛了公園,看了書店,還坐了過山車,買了好幾件新衣服。可以說,爸爸媽媽這個假期,已經(jīng)把幾年沒有回家的債都給補上了。
爸爸媽媽走了后,姐姐也該上初中了。之前,爸爸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托人給姐姐說好,讓她住校讀書。跑校不是不可以,就怕路上不安全,二是初中三年是考高中甚至大學的關鍵時期,爸爸說,他沒念下書,一定要讓黑娃和鳳妹好好念書,哪怕吃再大再多的苦也值得。
2
開學后,姐姐住了校,只有星期天才回來,有時作業(yè)多,就半個月回一趟家。她一走,家里就只有黑娃和婆兩個人。黑娃去學校念書,要是回來得遲,婆就會站在門口喊:黑狗到哪兒耍去了,不聽話的娃娃,看你爸爸回來咋收拾你,到時你不要央求我。婆人老了,嗓門卻很大,站在村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香香爹扛著一捆柴草從坡上下來,見黑娃還在樹上掏鳥窩,就停住腳,粗起嗓子嚇唬黑娃,黑娃快點回家,小心你婆收拾你。
黑娃瞟了他一眼,不動。
香香爹搖搖頭,走了。走了老遠,又站住腳,丟下一句話:黑娃回家了,你婆等你等得心急。
黑娃這才從樹上出溜下來,抓起地上的書包往家跑。
婆黑著臉,拄著一根竹竿站在家門口張望,看見黑娃在田埂上跑著,書包在他背上像一只調皮的小獸,來回晃動。
黑娃跑步上了石階,見婆沒像往常那樣把手里的竹竿朝自己打過來,而是狠狠扔在地上,就返身進屋了。黑娃趕緊跟進去,端起碗就吃,像餓壞了的小狗。婆說,手也不知道洗,一點衛(wèi)生也不講,你們老師整天教你們啥子課,連這個都不懂。又說,莫嗆著,吃得這么急。
黑娃沒說話,呼嚕呼嚕地把飯吃完,拿起板凳就坐到屋外面,寫起了作業(yè)。
黑娃,你婆呢?黑娃抬起頭,見村主任老婆站在了臺階下。
婆從里屋走出來,村主任老婆說,今天你媳婦來電話了,要你和黑娃明天上午九點四十分去鎮(zhèn)上聽電話。
婆拍著身上的灰,說,以前都是寫信,現(xiàn)在信也懶得寫了。
村主任老婆說,有了電話誰還愿意寫信,寫了還要買郵花寄,多麻煩,還是電話方便。
婆說,有什么好聽的,說來說去還不就是那兩句話。
村主任老婆說,是想黑娃了。當媽的走到天涯海角,也舍不下自己的娃兒。
婆說,我們好得很,記掛什么嘛。說著說著,撩起袖子擦眼淚。
黑娃對婆說,明天我念書,你一個人去。婆說,就一上午,誤不了多少課。黑娃說,老師說不能請假。婆說,你不好請假我到學校給你請。你就不想你的爸爸媽媽了?你爸媽在外頭吃苦受罪還不都是為了你,我看是白養(yǎng)活你了,時間長了想見見你,就算見不到你人,聽聽你的聲音也好,你不去,就不怕他們不要我們了。
黑娃說,不要就不要,我養(yǎng)活你和姐姐。
聽你口氣是百萬富翁了,我告訴你,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說完,婆就傷心地哭了起來。
見婆越哭越傷心,黑娃就走過去給她捶起了背,邊捶邊說,明天我陪你去,行了吧。
婆這才平息下來。黑娃說,我們順便看看姐姐,再給她拿些皮蛋。
婆說,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黑娃早早就鉆進了被窩。有時候,婆的話就像慢慢襲來的瞌睡,能讓黑娃很快睡去。在婆的嘮叨中,黑娃經(jīng)常會做這樣一個夢,夢里,他看見了爸爸媽媽,看見了姐姐,看見他和婆都穿著新衣裳,手里都提著好吃的好喝的,樂樂呵呵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
3
第二天,黑娃和婆來到學校,見到了代老師,向他說明了情況。代老師對黑娃說,你們路上小心點,照顧好你婆。
婆孫兩個人出了學校,向鎮(zhèn)上走去。
黑娃除了淘氣一點,是越來越懂事了。以前該婆背的背簍,現(xiàn)在黑娃搶著背在了自己背上。兩個人走了一截土路,就是水泥大路,路口處停著一輛三輪車,未等黑娃和婆走到近前,開車的文大爹已經(jīng)說上話了,五婆上街去?婆好像沒長耳朵似的,只管走了過去。文大爹開著三輪車追了上來,還摁起了車喇叭,說,五婆坐上走,比你走路輕快多了。不向你多要錢,優(yōu)惠價,一個人五角,兩個人一塊錢。
黑娃覺得再不坐就不好意思了,對婆說,坐上走,文大爹都給我們優(yōu)惠了。說完,就跳到了車上。婆氣惱地看著黑娃,說,不爭氣的娃娃,兩條腿就是走路的,一步路也不想走,一點點苦也不想吃。婆上了三輪車,說,掙錢不易哦。文大爹說,錢難掙屎難吃嘛。
黑娃聽著婆和文大爹的對話,覺得有軟綿綿的風撫摸著自己的臉,伸手抹抹,手上也是暖暖的。這樣的感覺,讓他想起了小時候躺在媽媽懷里,在樹蔭下睡覺的樣子,陽光透過樹蔭的縫隙,照在他的臉上,就和這風吹在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暖暖的,溫溫的,好舒服呀。
文大爹把黑娃和婆拉到郵電所,排隊的人很多,都排出郵電所的門外頭了。婆突然想起也該叫鳳妹來聽聽電話,就對文大爹說,麻煩你再叫一下鳳妹聽電話。黑娃說,不管她了。婆在旁說,你想媽她就不想了?文大爹你快去叫,中午我請你吃飯。文大爹說,老嬸子見外了,不說這樣的話。然后開車去叫鳳妹。
黑娃和婆站在一邊,等守電話的人叫自己。他聽到有人高喊:“齊大圣,你老婆的電話!”馬上有個男人跑了過來,邊往里擠邊說,我在這里在這里。
兩個人等著,文大爹的三輪車開了過來。鳳妹從車上跳下來,跑過來緊緊抱住婆。婆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鳳妹說,這么多人排隊,干脆直接打電話過去。黑娃斜了一眼姐姐,往廣東打,那是長途,要花好幾十塊錢的。再等等,媽說讓我們九點四十分聽電話,現(xiàn)在才過了幾分鐘。
又響起叫電話的聲音:劉改改,你的電話,你老公想你了!接著就是人們的哄笑聲,只見一個女人用力擠了進去。
時間過得很慢。鳳妹焦急地說,不要等了,婆,我還要上課。婆有點為難地把手摸進衣服里,準備掏錢。黑娃說,再等五分鐘。婆的手又馬上抽了出來。
排隊的人越來越多,人一多,就顯出郵電所的狹小。要在平常,空蕩蕩的,連只蒼蠅也能看得見。
鳳妹說,現(xiàn)在有一種網(wǎng)絡電話,一分鐘才幾分錢,很便宜。
婆想了想說,那就走嘛。
4
黑娃和婆跟著鳳妹來到一家網(wǎng)吧。剛進去,一個女孩就過來說,有身份證沒有?沒有就不能上網(wǎng)。鳳妹說,我就十分鐘,給你一個小時的錢總行了吧。女孩說,現(xiàn)在有規(guī)定,不讓未成年人進網(wǎng)吧,希望你們能理解。
三個人氣呼呼地走出網(wǎng)吧,繼續(xù)在街上轉悠,街拐角,有個男人向他們招了一下手,黑娃覺得好奇,跑過去看了一下,回來對姐姐說,里面有電腦。鳳妹知道這是一家黑網(wǎng)吧,但也顧不了那么多,興奮地拉起婆的手,邊走邊說,給你兒子媳婦打電話去。
往里走,是一個布門簾,掀起簾,就看見有十來臺電腦,有幾個和黑娃鳳妹年齡差不多的少年在玩游戲。鳳妹看到一個熟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說,王小意。那人回過頭,說,你嚇死我了,鳳妹你也不念書了?鳳妹說,我?guī)移艁泶蚓W(wǎng)絡電話,郵電所人太多,還要排隊。王小意很專注地盯著顯示器“哦”了一聲。鳳妹說,你不是請病假了么。王小意說,什么病假,我是不想念了,看見那數(shù)學頭就疼得要命,天天就在這里上網(wǎng)。
鳳妹打開電腦,弄了半天,也找不到網(wǎng)絡電話,也不知道咋弄。就問王小意,王小意說,我聽說過網(wǎng)絡電話,但沒打過。鳳妹氣惱地拍了一下鍵盤,說,爛電腦。話剛說完,屋里就黑了。只聽有人在外面罵了起來,又停電了,搞什么名堂嘛。
出了外面,明晃晃的太陽讓人感覺像是剛剛從地底下鉆出來。鳳妹說,連個電話都打不成,這叫什么地方嘛。王小意說,小地方就是這樣子,要死不活的,你到深圳廣州看看,據(jù)說黑夜和白天一樣明亮,咱這地方好幾百的衣服,到了那邊才十幾塊錢。
黑娃看著王小意的黃頭發(fā)和說話時的夸張表情,不想姐姐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催促道,走吧,媽還等著我們聽電話呢。
三個人又返回郵電所,里面一個人也沒有。鳳妹問守電話的女人,咋一個人也沒有?女人說,停電了。黑娃說,剛才有沒有廣東來的電話叫過我的名字。女人翻翻眼皮,你叫什么名字?黑娃說,我叫黑娃。女人叫了起來,你就叫黑娃,你媽是不是在佛山打工?她打了三次電話,我叫了你幾十遍,就是不見你,叫得我喉嚨都啞了。
黑娃憤怒地轉過身子,盯著姐姐,都怨你,誰讓你帶我們到網(wǎng)吧的?
鳳妹說,這怨不得我。
黑娃感覺姐姐太討厭了,揮手沖姐姐來了一下子。
鳳妹差點摔倒在地,也回手打黑娃。黑娃躲過去了。
鳳妹正準備繼續(xù)沖上來時,發(fā)現(xiàn)婆哭了,就停手了,拉著婆往外走。
黑娃看見婆瘦弱的身體在姐姐的攙扶下,像吊掛在繩子上的一塊曬得干癟的臘肉,在陽光下有點變形和傾斜。
黑娃認為自己沒有錯,姐姐確實該打,如果不是她出的餿主意,媽打來的電話肯定就能接到。
黑娃懨懨地走出郵電所,他想去學校找姐姐和婆,但又覺得這樣很丟臉。這時,肚子也開始“咕咕咕”叫喚起來,他摸摸衣服和褲子的口袋,一分錢也沒有。四下看看,也沒一個認得的人,只好往家走。
出了鎮(zhèn)子,就是回村的沙石路。沙石路經(jīng)過太陽的炙烤,散發(fā)出一股股灼人的熱浪,烤著人的臉和腳,特別難受。拐過一道彎,在一棵老榕樹下,坐著兩個人,她們見黑娃走過來,都樂呵呵地向他揮起了手。
黑娃走得慢慢騰騰,好像絲毫不懼怕火熱的太陽和滾燙的沙石路。鳳妹站起來,對著黑娃不滿地大聲喊了起來,緊走幾步嘛,像個懷了娃娃的女人。等黑娃走到近前,她把燒餅塞到黑娃手里,說,婆給你買的。
黑娃什么話也沒說,咬了一口燒餅,眼淚就滾落了下來。吃到嘴里的燒餅,有一種咸咸的味道。
龐玉生:山西省陽曲縣人。在多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書評、散文、隨筆,獲梁斌文學獎、浩然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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