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人間父母情

張中坡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庚子年冬天，一個半月之內(nèi)，我的父親、母親先后帶著無限的眷戀，離開了這個他們艱辛奮斗了一生的世界和這片他們無私奉獻(xiàn)了一生的家庭。雙重的打擊，讓我一時間難以接受，無論是在安排他們的后事期間，還是之后，獨(dú)處之時，我時常禁不住淚流滿面。山高海深言不盡，何況人間父母情。

1

“南山烈烈，飄風(fēng)發(fā)發(fā)。民莫不穀，我獨(dú)何害！南山律律，飄風(fēng)弗弗。民莫不穀，我獨(dú)不卒！”

父親出生于1934年農(nóng)歷三月十一，去世于2020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三。仿佛是怕我們忘記他的生卒時間一樣，他的出生月日與去世月日正好掉了個，三月十一，十一月初三，如此簡單，而又如此巧合，從春到冬，87歲的父親安詳?shù)刈咄炅似椒捕植黄椒驳囊簧?/p>

母親出生于1937年八月初六，去世于2020年農(nóng)歷十二月十七，享年84歲。母親去世的日子，正好是父親去世的陽歷的月日——12月17日，世間的巧合也好，冥冥之中的天意也好，父母相伴一生的情感也好，無不讓我感動和感嘆。

父親去世時，母親表面上顯得很是輕松：“一輩子跟著你叔（我父親）沒有享過福，以后我可方便了，想上你們誰那兒住就上誰那兒住?！痹诟赣H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代表親屬致答謝詞時也說：“請父親在天之靈放心，我們姊妹六個，一定會照顧好母親。”

可沒承想，母親卻去世得這么讓我們措手不及。我們深深地知道，母親雖然嘴上說得輕松，但實際上父親的去世對她的打擊是最沉重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除了上地勞作、做飯洗衣，其他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是父親在操持?？梢哉f，父親是母親一輩子的依靠，也是我們這個家庭的支撐。父親去世了，母親突然間沒有了依靠，她是多么的孤單和寂寞。

父親“五七”那天，我們回去給父親上墳，只有三哥在鄭州打工，未能趕回。母親見到我，握著我的手，幽幽地說：“小八（我的小名），我不想活了?！蔽覛獾貌恍校裨顾f：“媽，你胡說啥呢！正是你該享福的時候?！焙髞砦衣犎┱f，那幾天母親也常和她這樣說。幾天沒見三哥的母親說：“小志（我三哥）呢？他咋不管我了呢，我想他了?！蔽亿s緊掏出手機(jī)，用微信和正在工地上干活的三哥視頻，讓母親和他說話。沒承想，這竟是三哥和母親的最后對話。

后來，我才明白，這是母親在她能正常說話時，和她的每一位子女見上最后一面，說上最后幾句話。

兩天后的早上，小姐急慌慌地給我打電話，說母親不會說話了，仿佛睡著了一樣躺在床上。聞此，我急忙開車回到老家，見狀不妙，我趕緊請來縣醫(yī)院的兩名醫(yī)生，診斷后他們說母親得了腦梗。我們馬不停蹄地把母親送到縣醫(yī)院搶救。在醫(yī)院的12天里，我們輪流守候在母親的病床前伺候，醫(yī)院里心腦血管、呼吸科等方面的權(quán)威專家?guī)缀跞可详嚪磸?fù)會診，但回天乏術(shù)，母親最終還是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稍微清醒的時候，她會流眼淚。我們握著她因輸水而腫脹的手，她會用手使勁地握著我們的手。母親的淚，母親使勁握我們手的手，都是對我們的依依不舍?。≈皇?，自從得了腦梗之后，母親再也不能用言語來表達(dá)她的所思所想和對我們的關(guān)心關(guān)愛了。

母親住院的時光，我們最奢望的想法是她能度過這個春節(jié)，也是母親本命年的春節(jié)。但母親的實際情況和醫(yī)生的判斷告訴我們，一切已經(jīng)無力回天。但我們依然堅持到了最后，雖然看著母親在醫(yī)院里不停地急促呼吸是那么痛苦，我們也跟著她痛苦，我們依然期盼著有奇跡的出現(xiàn)。直到母親沒有了心率，我們才萬不得已拉著她回老家。

由于父親剛剛下葬，我們把母親火化后，按照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把她老人家的骨灰盒供奉在了老家堂屋的條幾正中間。母親的骨灰盒前端放著她那慈祥而又善良的遺像。待到父親三周年之時，我們會再擇時將母親與父親合葬在一起。每次回去給母親磕完頭，我都會仔細(xì)端詳母親的遺像好久，想想母親操勞、奉獻(xiàn)的一生，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前些天“母親節(jié)”早上，我一個人在家獨(dú)自靜坐，翻到母親坐在三哥院子里吃飯的照片，我一邊流淚，一邊在微信圈里為母親寫下了幾句小詩：

《懷念母親》

一

慈母猶在淚濕襟，辛苦操勞為子孫。

年少不知恩德重，而今空余暗傷心。

二

慈母倍嘗舊時苦，耕讀傳承立門風(fēng)。

子孫多為大學(xué)生，天南海北建新功。

三

慈母良善傳美名，鄉(xiāng)間四鄰皆稱頌。

不記人惡記人好，簡樸蘭香貫平生。

四

白駒過隙知天命，慈母良言耳邊生。

與人為善千般好，心懷奸侫難久行。

回望父母的一生，他們的精神無不流淌在我們的血液和生命中，甚至一直成為我們工作生活、為人處世的標(biāo)桿和楷模。

2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p>

我們這個家庭，是由父親支撐著的。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沒多久，就和我伯分家單過。養(yǎng)牛、養(yǎng)豬、養(yǎng)雞，父親總想多掙些錢，好供應(yīng)我們姊妹六人上學(xué)和一家子的開支。父親還和別人合伙辦過面粉代銷點(diǎn)，供應(yīng)四外莊群眾吃面。

父親還是一位稱職的家庭農(nóng)業(yè)勞動的組織者。那些年，不論是種麥、收麥，種紅薯、收紅薯，種玉米、收玉米，還是種棉花、收棉花，父親都能根據(jù)季節(jié)農(nóng)時和我們家庭人員的情況，合理安排勞動分工。大多時候，母親都是在家做飯、送飯。小姐、三哥是勞動的主力軍。而我，常常只是“參與者”，出不了大力、干不了重活的我，常常受到哥、姐們的“嘲笑”。

父親不僅對村里的教育重視，對我們姊妹的教育也很重視，我們姊妹六人，其中大哥、二哥和我都通過讀書走上了工作崗位。孫子孫女輩中，大多都考上了大學(xué)。重孫輩中，大哥的大孫女還考上了縣一高中的清華班呢。

那時，父親養(yǎng)了幾頭牛。除了我們姊妹們?nèi)サ乩锔钋嗖莼貋砦古＃那镏筠r(nóng)閑之時，父親還要把麥?zhǔn)蘸蠖庠趫隼锏柠溄沼脵C(jī)器粉碎掉，作為牛的“主食”。有一年，父親在往機(jī)器里輸送麥秸時，不小心讓機(jī)器軋斷了右手大拇指，后來雖然接上了，但恢復(fù)了好多年，總是沒有以往靈活。記得父親那時還曾笑著問我：“小八，我的手被軋壞了，你知道心疼我不？”怎么能不心疼呢？時至今日，想想父親為這個家庭的操勞和付出，我時常感念他的堅忍和遠(yuǎn)見。

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有一次我回去看他，躺在床上不能動的他，已經(jīng)不認(rèn)得他這個最小的兒子了。扭轉(zhuǎn)身，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父愛如山，深沉而厚重。村莊東北的祖墳里，父親魂歸大地。麥?zhǔn)鞎r節(jié)，父親依然能夠聞到小麥成熟的芬芳。

3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p>

母親的一生經(jīng)歷了萬般坎坷，但從不言苦，而且從我記事起，她一直都是善良的形象。

母親本不姓杜，她一出生就由于姊妹多而被親生父母所遺棄——被我外婆從田間地頭抱回家撫養(yǎng)。外公去世早，外婆含辛茹苦把我母親、小姨和后來又收養(yǎng)的舅舅一起養(yǎng)大。雖然母親姊妹三個只有小姨是外婆親生的，但外婆對他們均視若己出，他們?nèi)齻€也相處得如一母同胞一般。在我的記憶中，外婆總是樂哈哈的樣子，一雙小腳走起路來又輕又快，她沙啞的嗓音有著一種親切的磁性，時常在我耳畔回響。遺憾的是，外婆去世那年，我正在上高中，大人們怕影響我的學(xué)業(yè)，沒有告訴我，我竟沒能去見她最后一面，沒能去送她最后一程。

母親像父親一樣，從小也沒讀過書，而是在割草、放牛中長大。少年時的她有一次被別人誤會，以為她偷了他們家的柴火，而被人打了一記耳光?；氐郊依?，母親也沒敢給外婆說，但從此落下了耳背的毛病。母親的“忍”字就此貫穿了她的一生，有什么苦、什么怨總是埋在自己的心里。但她以此為鑒，時常告訴我們：“不要拿人家的東西，也不要吃人家的東西！”

母親雖然不識字，但她的記憶力特別好，家里大人小孩的屬相、生日，包括她的幾個重孫子、重孫女的屬相、生日，甚至左鄰右舍家的孩子的屬相、生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母親雖然不操心家里的大事，像起房蓋屋、哥姐們成家等等，但她也是起早貪黑地操勞著。但凡做飯、做衣服、田間勞作，母親無所不干。母親年輕時的飯菜做得特別有味，饅頭蒸的又大又暄;由于那時好面少，為了省饃，母親常常做苞谷糝紅薯飯和苞谷糝甜面片兒;炒的菜無非是蘿卜、白菜，但這些簡單的飯菜卻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到年關(guān)的時候，父親會請人過來給我家炸點(diǎn)過油菜;母親會用豬油給我們熬蘿卜菜，那就是那時農(nóng)村最好的美味了。地里的每一顆麥穗、每一塊紅薯，母親都會把它們拾回家，顆粒歸倉。我吃飯總喜歡剩一些，母親嗔怪之后，她往往端起碗來把它們吃得凈光。

那時的母親，還紡花織布，給我們做衣服，還給我們納鞋底，做布鞋穿。母親做的衣服和布鞋，異常舒適和溫暖。

母親一輩子沒有和鄰居們紅過臉，更沒有吵過架。她與父親結(jié)婚后，她的一位親生哥哥打聽到我們家，非與她認(rèn)親不可，開始她死活不同意，經(jīng)不住這位舅舅的執(zhí)著，她才認(rèn)了親，后來她對生她的家庭和養(yǎng)她的家庭一樣地親近。所以，小時候，我常常很奇怪，我怎么會有兩個外婆，還有這么多的舅們、姨們，還有這么多的老表們。

小時候，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纏著母親讓她給我掏耳朵。門前的梧桐樹下，母親搬來一個小椅子坐在上面，我則斜躺在母親懷里，母親一點(diǎn)點(diǎn)地給我掏耳朵，那種感覺又癢又酥，舒服極了。母親的懷抱，像大地一樣安全和溫暖！

4

父親母親相處了幾十年，他們也有生氣的時候，但每次母親生氣離開家不遠(yuǎn)，自己又會返回家里。我成家后在縣城里上班，母親每次在我這里都住不了幾天，就嚷嚷著回去，大嫂去世后的那幾年，她牽掛著一對年少的孫子、孫女，在老家給他們洗衣做飯;她年歲大時，又牽掛著在家的父親——雖然父親有幾位哥姐照顧;她還牽掛著老家院子里的雞鴨們，還有地里的莊稼……

父親去世時有許多遺憾和不舍，最主要的是他不放心母親。而父親去世后，母親仿佛也無心再存留人間，旋即緊隨父親而去。

民間的一對平凡夫妻，柴米油鹽的普通日子，對子女、后輩始終如一的養(yǎng)育和關(guān)愛，直到人生最后的歲月還相濡以沫，也許是對父親、母親幾十年相處最好的詮釋。

5

山高水長，天高地厚。父母之恩，永生難報。

前幾天女兒從大學(xué)回來實習(xí)，我問她知道爺爺、奶奶的姓名不，她說不知道，讓我大為吃驚，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來處，知道自己的根源。我鄭重地告訴她，孩子，你要記?。?/p>

你的爺爺，叫張富祥，屬狗。

你的奶奶，叫杜榮蘭，屬牛。

他們，都是勤勞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