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我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露天影院的時代,紅色經(jīng)典是我這一代人此生之初的電影,80年代文藝新潮,日本、法國、意大利競相在京辦電影周,看到那些,才算是年輕人,90年代初我學了電影專業(yè),看得更廣了……上大學至今已二十八年過去,重看此生之初的電影,已不知是要探討電影本身,還是要探討我本身。
怒斥父親,在上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還是好萊塢的商業(yè)賣點,給白人青年泄憤,賺大錢。頂級明星們都反父母,拍當代題材的馬龍·白蘭度、詹姆斯·迪恩、達斯汀·霍夫曼如此,拍奇幻歷險片的哈利森·福特也如此。
《奪寶奇兵3》開頭,少年兒子歷險后回家,血汗交融,明顯出事的樣子。父親看不見,不關心兒子經(jīng)歷了什么,責怪兒子干擾了他,讓兒子住嘴,站門口罰站。
這樣的父親,不引起叛逆是不可能的,兒子長大后,無意中睡了父親的情人(母親早過世),一點沒愧疚,甚至有惡作劇的報復快感。
三十多歲的兒子企圖原諒老年父親,討論:“您對我小時候的教育方式,是否該反思下?可能您錯了(大意)”。惹父親反感,認為兒子矯情,大人就該那樣對小孩,自己全對,一點錯沒有。
激得兒子狂笑,從此放棄溝通。影片結(jié)尾,看著父親騎馬出洋相,一群人里兒子先笑,向他人慨嘆:“這就是我的父親。好玩吧?”潛臺詞,雖然他是個混蛋,但他是父親,就像接受壞天氣一樣,接受他吧。
好萊塢經(jīng)典中的父子和解,和解的標準竟低成這樣。導演斯皮爾伯格上年紀后,不再在電影里做給父親戴綠帽子一類事了,昔日的票房冠軍隕落,好久未掙大錢——這是玩笑話,也是真相,好萊塢的賣座冠軍幾乎都是反道德、反常識、反秩序的,絕不開心,滿是悲憤。
不造反,會被觀眾罵為爛片,以前的好萊塢等同水泊梁山。
《奪寶奇兵3》在我們這代人青少年時,以錄像帶方式傳入,確實驚著?!陡锩彝ァ肥俏覀円淮陼r看的電影,片中的父親形象是社會共識,該那樣。各自的父親雖沒孫道臨演的完美,但基本是那路數(shù)。即便跟孫道臨挨不上邊,小孩因有范本對照,明確知道自己父親哪里不對,不至于像《奪寶奇兵3》般,兒子被父親駁得說不出話。
首先,父親得文雅,沒上過學,也得和顏悅色,行為粗魯不配稱“成年人”。如果真讀書識字了,得是加倍地和顏悅色。
傳統(tǒng)中國,識字不是背英語單詞的性質(zhì),識字,意味著得有修養(yǎng),對得起你認的字。上世紀90年代,王祖賢主演《青蛇》,蛇妖下凡,尋個人嫁,選了讀書人許仙,人多了,為何選個無錢無才無貌的人?王祖賢給的理由是——好相處。
好相處——是成年男子基本,《革命家庭》以“好相處”開篇。片中母親,是位孤兒,養(yǎng)父母待她不差,但孤兒心理,憑空三分怨,出嫁時覺得養(yǎng)父母讓她早嫁人,為解脫負擔。畢竟不是親生,不親,便會有這樣的猜忌埋怨——這些內(nèi)容,不是劇情交代的,是演員一個眼神演出來的。傳統(tǒng)的人情世故,老一代觀眾都懂,一個眼神出來,無限豐富,就不費編劇筆墨了。
會落在什么男人手里?舊式婚姻,男女在婚前不見面,擲骰子般完全不知道?;槎Y上的忐忑,婚后只剩慶幸,碰上位學堂學生,格外的“好相處”,給了她從養(yǎng)父母那得不到的“親”,寫革命,從寫兩人的“親親我我”開始,母親因為跟父親“親”,天然認同,而走上革命。
“好相處”的由來,因為讀書人自詡為“君子”——沒有國士,但在素質(zhì)上,堪比諸侯,諸侯稱為“君”。國君要維護人間的豐富性,不以自己的好惡干擾人間百態(tài)。不能容人,還當什么國君?
君子的標準首先是“人不知(智)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篇》),他人跟你有差距,理解不了你,不動怒埋怨,還能快樂相處,方為君子。
母親落后,是不識字的鄉(xiāng)下女,父親先鋒,是城市歸來的西式學堂學子,父親卻毫無差距感地喜歡母親,婚后的第一場戲,兩人嬉戲玩樂,真心真意。
學堂——清朝晚期廢除科舉制后辦的西式學校。學堂學子因為西化,要自由戀愛,在不少文學作品和社會新聞里是包辦婚姻的天然反抗者,以包辦來的妻子為敵,不是逃婚便是永不同房,或同房幾天,就絕了此事,一輩子惡臉相待。
現(xiàn)實主義理論要塑造“典型事件”、“典型人物”,典型二字,按巴爾扎克原意,首先是反常。在文學和新聞里很多事,在現(xiàn)實中一定是少的,才有寫故事寫新聞的價值?!陡锩彝ァ分械母赣H是上不了小說的大多數(shù),學了西方社科,仍然“好相處”。
讀書,首先是不讓自己成為個別扭的人?!墩撜Z》中,學習就是學快樂。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孔子辦學的課程,不是《論語》里的隨口談,是教行禮、奏樂、駕車、射箭、算數(shù)、書寫,有的玩。下象棋都能讓人上癮,欲罷不能,況且是這些,越玩越好玩。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朋友來了,得奏樂。讀書,就是天天沉浸在快樂中。孫道臨演的父親是個“快樂漫溢”的人,自己高興,也讓他人高興,這便是修身。
快樂后,要改人間。傳統(tǒng)學子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的“家”不是個人家庭,是整頓公卿的“家”——公卿封地,治國是治諸侯的國,平天下是教導“周天子”,協(xié)調(diào)上至諸侯、深至庶民的一切。
孔子理念,公卿、諸侯、天子都不對,得改他們,因為他們克服不了本階級的私心。清朝滅亡后,率先接受西方社會變革思想的人群,是傳統(tǒng)書院的學子,天然對接。西化學堂的學子們不看四書五經(jīng)了,而傳統(tǒng)書院“改人間”的學風延續(xù),西方社科是新工具。
父親結(jié)婚后,常年出門在外,母親不理解父親思想,父親也不講,母親只能按照傳統(tǒng)理解父親,對于“心懷天下”的男人,在傳統(tǒng)婦女觀念里,要無條件支持。
小則改一地民風,大則改國運,這樣的男人,為家族抬氣。孩子們見不著父親,但活在“有個高標準父親”的榮譽感中,沒有埋怨。母親送父親出門,是滿臉鼓勵,水華導演將送別拍得氣壯山河,父親走水路,遼闊江面,巍峨帆船,一看就是去干大事。
《革命家庭》中的父親歸家,手里拿的東西,是要貼在大街上的宣傳單,沒有給妻子兒女買任何禮物。謀小家私利,回家拿不回錢,會遭埋怨。為“平天下”,空著手就能回家,摸摸孩子臉蛋,給母親剪剪頭發(fā),一家人就“親親我我”了。
傳統(tǒng)學子,并不跟勞動階層隔絕。明朝書院,動輒是上千人的演講會,外地學子趕來、平民百姓進來,清朝晚期也如此。民國學堂學子的街頭演講,是受西方影響,也是本有傳統(tǒng),所以能卓然成風,流行南北,百姓們愛聽,沒覺得不自然。
西方演講家,都要聘請意大利歌劇演員作輔導,矯正身姿手勢,因為外圍觀眾聽不清,但見揮舞有力,視覺感染,便會認為說的有理。
孫道臨在片中演講,露了手歌劇本領,動作幅度之大,變化之奇,已經(jīng)是在舞蹈,太帥了!我這一代小孩曾競相模仿。片中,父親多年不回家,母親終于有了憂與怨,突然在街頭遠望到父親演講,就全是愛了,一切都原諒。
2011年影片《建黨偉業(yè)》中,亦有街頭演講場面,看得我會心一樂,孫道臨的帥,我們小時候是模仿,這位演員是會了。
孫道臨一身本事,片中被警察打死,用的是話劇技巧。話劇舞臺上不能真打,話劇劇場是遠距離觀看,真打也沒有表現(xiàn)力。表現(xiàn)挨打,要大幅度張開胳膊、旋轉(zhuǎn)著跌出,視覺上出現(xiàn)長線條、圓圈,按舞蹈處理。
孫道臨做得速度極快,抹去了舞蹈痕跡,顯得真實,他可以演武打片的。他年輕時,北平話劇風行,票房之叫座,不弱于京劇,他是大學話劇社出身,后下海入了商演劇社,成話劇明星。
北平最初的話劇,因為西方話劇技巧傳來的不系統(tǒng),拿京劇當參考,練京劇武生的基本功,“話劇皇帝”石揮成名作《秋海棠》,是演京劇旦角,專門請教過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以話劇演京劇——我們的話劇基因如此。
上世紀70年代末,北方的縣級、區(qū)級話劇團訓練演員還是此遺風,要有一步跳上八仙桌的彈跳力,拍巴掌般,身體平摔在舞臺臺面上,摔不壞。人得結(jié)實到這個程度,才能演話劇。
孫道臨的演講身姿,造成了他是英雄的直觀效果。
父親在集體里的形象,是不統(tǒng)一的,時而遲鈍時而敏銳。片中的兩次組織會議,一次討論如何與資本家談判,父親是學堂學生的思維,就事論事,以提高工人工資為目的,希望能達成,注意語言分寸。
而其他同志超越了具體事相,上升到從宏觀的階級對立來看問題,具體事談崩了,不可惜,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父親在會議中顯得被動,被同事們提醒教育,只有贊同的分——這大概是水華導演理解的學堂學生在組織里的樣子吧?
另一次開會討論,與國民黨合作還是斗爭。父親主導了會議,提出不能妥協(xié),要武裝斗爭。后知后覺的父親怎么變得如此敏銳?
可能因為他是主角,歷史上的正確意見應該由主角說——這是那個時代的文藝創(chuàng)作思路,水華導演是盡量不這樣做的人,導演手法是用生活的邏輯來磨圓硬性指標的棱角。高手也有失手時,此處未能磨圓,流俗于時代樣式。
這種樣式里,對錯分明、好壞分明。持正確意見的人穿中式服裝、長得好、氣色特別好、站著說話,持跟國民黨妥協(xié)的錯誤意見的人穿西裝、長相猥瑣、氣色極差、縮在角落里說話(正常坐桌邊,鏡頭取景造成的效果)。
這次會議上,父親展露攻擊性。原本的他,是個“寓教于樂”的人。之前,父親組織的思想宣傳活動,與民間節(jié)日結(jié)合,非常歡樂,幾乎就是春游廟會,有大批小孩參加,將列強、軍閥、資本家扮成喜劇丑角,含在傳統(tǒng)舞獅隊伍里,隨敲鑼打鼓而舞蹈。
民間節(jié)日造日常生活的反,天性釋放,以“沒大沒小”為標準,混淆尊卑、敵我、是非、善惡。平時生活里的敵對方——列強、軍閥、資本家,成了家里的“倒霉孩子”,很討喜。
孔子提倡孝悌——小輩人尊重老輩人,同輩人尊重年長者,但并不以孝悌為絕對。當學生有子要將孝悌硬性化,認為訓練民眾服從父兄,民眾就會天然地服從官府。
孔子批評有子言論是“巧言令色”,只是說得巧,其實將人性和社會結(jié)構(gòu)雙雙破壞。認為孝悌就是孝悌,犯上作亂是犯上作亂,是兩回事。(《論語·學而篇》)
生性強橫的學生子路,一貫被孔子打壓,告誡謹慎小心,當子路問怎么在廟堂上說話,孔子反而說:“勿欺也,而犯之。”——鼓勵他頂撞冒犯。
忘了孝悌,與當權(quán)者當面吵架,是古代政治遺產(chǎn),孔子這句話在后世堅持下來,發(fā)展為“死諫”,死都不怕,尊卑沒用了。
朝廷定罪,獲罪者卻在官場風評里得榮譽、在民間得祭拜。存在另一套古已有之的價值體系,再強勢的當權(quán)者也無可奈何。
家庭和睦,不等于不造反——《革命家庭》里的父親便如此,證明《論語》上的討論,有子是癡心妄想,孔子對了。
參考西方的革命時代,生活里有許多西方痕跡。父親挨打后,在醫(yī)院死去,醫(yī)生給父親的臉蒙上白被單。母親就在屋里,絕不往床前走,夫妻倆咫尺天涯,竟然沒見上最后一面。
父親咽氣后,母親才撲到床前,一點沒有掀開被單再看父親一眼的想法。悲痛欲絕,卻嚴格控制手,扒著床邊,絕不碰父親身體,不干擾死者。
小時候看,覺得拍出了對父親的敬意,很感動。長大后,經(jīng)歷多位親人過世,沒有這樣的。會疑問:“這是哪國習俗?”
問了多位,稍靠譜的回答為:“興許是法國習俗?!?/p>
清朝晚期,法國率先在北京建銀行、車行、電話等設施,在上海有租界,小仲馬的《茶花女》成了風行南北的小說。民國時,全社會討論巴爾扎克,認為是文學正脈,茅盾、巴金、張恨水晚期都被冠名為“中國的巴爾扎克”,學子們?nèi)シ▏诠€學,咱們通用的“爸爸、媽媽”是法語,中國古書里沒有“爸爸”這個詞——
姑且這么理解吧,此問題存疑。
法國人愛擠眼——用力閉上一只眼,瞪大另一只眼看你,表示跟你有“只屬于咱倆”的秘密,咱倆親近。
擠眉弄眼,不莊重,在老北京的家教里,是不允許的,小孩有家教,首先表情得規(guī)范,亂動臉,會被大人拍腦門呵斥。但老北京對這個“法式擠眼”是特許的,不單是看法國人辦的中文報紙的知識階層,普及勞動者。
我小時候,生活里早見不著法國人和法國報紙,胡同里每日收垃圾的工人,見到跑來的小孩,逗小孩還是這種“法式擠眼”。物是人非,表情遺留下來。
《革命家庭》中,父親過世后,父親的組織安排母親帶幾個孩子去上海,不料接收的據(jù)點被敵人查抄,母親孩子只得自謀生路,過得艱辛。長子在工廠打工,一位老工人就是組織的人,跟長子聯(lián)絡,長子半信半疑,老工人做出一個“法式擠眼”,取得長子信任。
法式擠眼,除了《革命家庭》,還有《小兵張嘎》《平原游擊隊》——細查太多了,幾乎是組織表達“相信我吧”的特有符號。1970年代末,影院里又有了法國譯制片,《佐羅》《虎口脫險》證明了法國人確實愛擠眼,令我們一代小孩有了找到組織的親切感。
組織里人的特征,是法國的眼、俄國的手。
長子被組織送去俄國學習,歸來后,俄國人般摟摟抱抱,見到媽媽先摟住,跟人說話要一直攥著對方的手。母親在組織里生活已久,對此習慣。
領導們似乎都曾留學俄國,向母親交待大事,攥著母親的手,說完話才放開。之前影片表現(xiàn),父親在人前,是不握母親手的,最多拍一下。剛結(jié)婚的蜜月期間,二人世界,父親握母親手,母親還會害羞,迅速抽走。
加入革命,適應了俄國習慣。但舊習慣,還有殘留。
長子被敵人抓捕,趕來報信的小伙子,見到母親立刻閃開臉,不敢面對——不符合爽直的俄國人特征。母親察覺不對,要他說實話。小伙子曾和長子一起留學俄國,見瞞不住,先和母親抱在一起,再開口說話。
扮演母親的演員于藍,表演精準,對俄化的長子、領導們,她隨之任之,而對兒子的同齡人,她還有分寸,小伙子抱她,她只是胳膊搭胳膊,身子不往前湊。小伙子說話說到情緒激動,下意識要做出更深的擁抱,于藍明顯有抵住小伙子胳膊的動作。傳統(tǒng)作祟,喪子之痛的大悲之時,仍有意識保持距離。
這種高親密度的肢體接觸,不是亞洲正常人家本有。亞洲的江湖人有,江湖人勾肩搭背,緊貼身體,為表明身上沒帶刀,讓對方安心。
臺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治安不佳,青少年不入幫派也學幫派氣,否則挨欺負,導演侯孝賢成長環(huán)境如此,習慣了勾肩搭背。他和黑澤明有一張著名的合影,他習慣性展臂,要搭黑澤明肩膀,瞬間意識到不對,不及收手,于是摟住黑澤明坐的椅子背。
也算是摟了,還沒失禮。
亞洲正常人家教育,在眾人面前流露私情,為不雅,肢體接觸,更不雅。所以有這樣的習俗,丈夫外出日久,歸家后,妻子不能立刻迎上去。感情一打開,就沒完了,你倆沒完了,別人怎么辦?以前都是大家族,父母、兄弟、妯娌、孩子住在一起。
所以家禮是,丈夫歸來,妻子遠遠看著,不上前。丈夫跟父母、兄弟、孩子都打了招呼后,由兄弟媳婦勸告:“別光顧跟我們說話,快去看看夫人吧?!狈蚱迋z才走近,去屬于他們的私人房區(qū)訴說私情。
《革命家庭》準確,父親革命歸來,進家門,先跟幾個孩子嬉笑,最后才走到母親面前。敵情緊張,父親要離去,帶著同事回家告辭,跟長子次女說話,將母親晾在一旁。你倆夫妻訴說衷腸,同事們在旁邊,看還是不看?
父親借著去屋里看睡著的小兒子,跟母親有了獨立空間,兩人才表露感情。傳統(tǒng)中國正經(jīng)人家,公私分明,公共空間里表達公共情感,私人空間里表達私人情感,特別小心,怕別人尷尬。
雅,是怕給別人造成不適。
父親犧牲后,組織吸收了母親和孩子。干革命,必須建立烈士家屬的補償制度。我小時候的胡同,軍烈屬的紅色牌子鑲在門上,和門牌號并列,居委會對這家人特別對待,小孩們都知道尊重,絕不會在這家門前打鬧喧囂。
清末民國,湖南、廣州、福建、浙江等幾省敢鬧事,因為祠堂、鄉(xiāng)會完善,本鄉(xiāng)本土有補償制度,男人為集體死了,整個地方的人都有責任,孤兒寡母一定要得厚待。
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補償制度,是革命的土壤。有的地方,不管革命思想多么流行,人們多么激動,沒養(yǎng)成補償習慣,也干不成革命。遇上事,都往后躲,因為你死了,老婆孩子就慘了,共事的人里有好心的,給過你家一次錢,事情也就過去了,沒有總給的。
可孩子長大,是常年的事呀。為了家人,你只能保全自己,先活著。這種民風,干不了革命,適合當漢奸。
《革命家庭》中,組織負責撫養(yǎng)遺孤,承擔父親的責任。長子送去俄國留學,重點培養(yǎng)。母親進入了地下?lián)c,在一戶人家扮老媽子,這戶人家每個人都是同志們扮的,領導扮男主人。既然身份是老媽子,母親就干老媽子的活兒,為同志們洗衣服。
得知母親洗衣,領導立刻起身道歉,說萬萬不可,安排您在這,是我們?yōu)檎疹櫮?,您干粗活,我們虧心。導演是反寫手法,以領導道歉,寫母親得厚待。
很快,母親就調(diào)去別的地下?lián)c,改換身份,扮作富商太太,女兒也扮作富商小姐,穿上旗袍、高跟鞋,睡洋床蓋鴨絨被。生活之高檔,可能水華導演覺得不好意思,讓女兒說了句:“厭惡這樣的衣服、這樣的生活(大意)?!蹦赣H勸女兒,要忍受,過這樣的生活,利于蒙蔽敵人,獲取更多情報。
大學時代上導演課,我們的老師鄭洞天講,水華導演是有名的心思細密,別人根本不會考慮的地方,他會深想,你們要學這點。當年聽過,就過了,下課后沒追看他電影。年近半百,重看《革命家庭》,看出了小時候看不出的地方,會心一笑。
父親過世后,水華導演不允許影片里的男性再有比孫道臨更帥的,不允許再有能和母親視覺上相匹配的男性,杜絕觀眾亂想,考慮母親再婚問題。
扮演母親兩任領導的于洋、田方,都是著名帥哥,頂級明星,他倆趕來助陣,以今日做法,一定盡其所長,將他倆拍帥。不料都被水華導演打扮成老頭,戴花白假發(fā)套,重彩畫皺紋,加上老花鏡,還要模仿老人沙啞腔調(diào),有氣無力,不許話音悅耳。
層層遮掩,男性魅力全無,幾乎看不出他倆是誰,簡直暴殄天物。既然如此設計,為何不直接用兩個老頭,何必用于洋、田方?
估計水華導演面子薄,頂級明星來熱情加盟,不好意思不用。
影片前半,水華拍足了母親扮演者于藍的女性魅力,這樣的女人,該有男人來匹配——這是視覺累積的效果,觀眾本能的希望。但一代代觀眾都沒有為母親操心過再婚問題,在影片后半,被徹底忽略掉。
水華的細密,達到成效。
不敢相信,細密如水華,形象設計上也有敗筆,甚至嚴重到破壞劇情。影片前半,母親的最初覺悟,不是聽父親說的,是從街頭看來的。劇作情節(jié),母親看到北伐軍女兵剪了短發(fā),覺得帥,認為自己也要改變,回到家,父親要給她剪短發(fā),她欣然接受。
母親的覺悟從頭發(fā)開始,革命不是空談,落實在生活方式、自我認識上——多么棒的劇作,毀于形象。
這位短發(fā)女兵是劇情轉(zhuǎn)變的契機,該漂亮之極,才能觸動母親,啟動下面情節(jié)。而鏡頭長時間對準的女兵,絕不是職業(yè)演員,一副“演上電影”的竊笑,五官造型弱,顴骨大,短發(fā)別在耳后,第一眼見不到,走近才發(fā)現(xiàn)。
她走近鏡頭,帶出了她身后的幾個女兵,一晃而過,鏡頭結(jié)束。返回去拉片,發(fā)現(xiàn)她身后的幾位都比她五官有型、短發(fā)明顯,近在咫尺的都比她合適,為何非拍她?
她是誰?
我沒查到。能找到的劇組回憶錄,說這場戲,是那些年里,前所未有的超大群眾場面,得當?shù)馗刹恐С郑诂F(xiàn)場幫忙調(diào)配民眾——難道是位當?shù)馗刹?,人家出了力,水華導演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
或是上級指派,或是制片主任的親戚,多年老哥們,開次口,不得不讓演?
此問題存疑。
1961年的電影,我研究得晚,問不到人,只得猜測。水華敢對于洋、田方痛下狠手,卻不得不拍這個女兵,甘愿承擔劇情崩潰的后果,一定是遇上不可抗拒的不可預計事件。
隔著銀幕,能感到水華的痛。外行人看,不就是個群眾演員嗎?不知道形象設計,是導演的命。
導演的水平,體現(xiàn)在選角上。人物質(zhì)感對了,劇作才是活的,導演沒有選角權(quán),劇作會崩潰。水華,還有次明顯的失權(quán)時刻。
父親緊急離家后,便失去了蹤跡。母親重聯(lián)系上父親,是意外碰上位組織的人,此人表演痕跡極重,以挑眉、轉(zhuǎn)眼珠來表達思考,以猛嘬吸煙、大力彈煙灰來表達內(nèi)心激動,效果是顯得心懷叵測,不是好人。我小時候看,很為母親擔心,覺得他是人口販子,母親會被賣到南洋。
可憐于藍還要跟他對戲。完全對不上,于藍只好不管他了,自己演自己的。
水華的導演功力,能將兒童調(diào)教得極其自然。最難對付的兒童都能對付,也調(diào)不好此人。許多杰出的話劇演員是演不了電影的,或者緊張得表情失衡,不怕大劇場的數(shù)百觀眾,怕拍攝現(xiàn)場二三十人,或者表演分寸高度舞臺化,難改過來。
電影導演不是萬能的,許多人是當不了電影演員的,發(fā)現(xiàn)不對,得趕緊換人。為何不換?一定又是不可抗拒的不可預計事件?!按蚵溟T牙和血吞”地拍下來——隔著銀幕,再次感到水華導演的痛。
全世界導演都如此,上大學時,就不愛看導演傳記,各種被欺負、違心拍攝的記錄。不看,能堅持理想,看了,想退學。埋怨自己沒調(diào)查清楚就報考,唉,入的是什么行?
組織的形象好,是照顧人情。影片前半,母親帶孩子投奔父親,趕到據(jù)點時,父親一副富商裝扮,和同事們正要出門搞地下活動,從人數(shù)上看,是次大活動。
但同事們見母親來了,就取消了父親的任務,讓他陪老婆孩子。父親不好意思,同事們說沒事沒事。革命容得下人情。
父親死后,母親和孩子跟組織離散,流浪上海。早年父親離家不歸,母親見不著人,但父親在她心里從未遠離,因而心里安寧。在上海,找不到組織,但見到街頭時而有革命標語,雖然找不到組織,但一想到,活在跟組織共存的空氣里,母親因而心里安寧。
父親死后,母親對父親的思念方式,轉(zhuǎn)而對組織,組織等同了父親。思念的對象不同,而思念的方式是一樣的。
早年父親不歸家,音信全無,面對一片空白,她只能那么想。組織在上海找不著,她面前還是一片空白,只能那么想。
《革命家庭》講信仰,心里有就會真的有,心里的世界可以兌現(xiàn)為現(xiàn)實。果然,母親的內(nèi)心篤定,召來了現(xiàn)實轉(zhuǎn)變,兒子去工廠打工,被組織發(fā)現(xiàn)。
如同早年,在長久的等待中,她覺得父親該回來了,父親就回來了。孩子理解的個人與世界的關系,是顛倒的關系,先有個人意愿,再有世界的變化。父親回家,次女和小兒子競相向母親表功,都說是自己功勞,是自己將父親“想”回來的。
他倆沒料到,母親也這么想。
我的老師是第四代導演們,他們年輕過,與所有時代的男生一樣,以喜歡什么樣女明星來劃分男生檔次。
他們大學時代的言論,說喜歡王丹鳳,是人之常情。喜歡秦怡,是懂了電影。秦怡是那一代電影明星里的反?,F(xiàn)象,時代流行的表演方式,追求強力表達,七情上臉。秦怡弱化表演,總是一副演不出來的樣子。
他們開始笑秦怡笨,不會表演,看她片子會起哄。電影看多了,覺得秦怡厲害,現(xiàn)實中的人遇上突發(fā)事變,是反應不過來的,反應過來,也不會直率表達,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后天的禮節(jié)教育,反而要掩飾感情——秦怡契合現(xiàn)實,在不表達中表達,道行深了。
第五代導演延續(xù)對王丹鳳、秦怡的評判,將認知范圍擴大到于藍,王丹鳳、秦怡五官精致,是典型美女,于藍差得遠,但第五代導演在大學時代的共識是,能領略于藍之美,說明你有品。
我聽著奇怪,認為搞出這種怪論,是文藝青年矯情,標榜自己與眾不同。推測,許多人迫于口碑,都是假裝喜歡于藍。
年近半百,重看《革命家庭》,被于藍的美擊中。暗贊第五代導演們二十出頭已知道,不愧是第五代,天賦高。
于藍勝在身姿。
除了造型美,還有動態(tài)美。梅蘭芳訪問俄國,向發(fā)明蒙太奇的電影大師艾森斯坦露了點本事,展示京劇手型變化。他豐富了京劇原有手型,向中國古代雕塑取材,而雕塑是死的,他是活的??大@了艾森斯坦,說這就是蒙太奇。
訪問好萊塢,梅先生露的本事是身姿,表演劇目為《刺虎》,一位女士借敬酒,刺殺將軍。敬酒的身段舒展極了,探腰探腿,幾乎是探戈。美國人審美,要看明顯的,不會滿足于看看手指,梅先生就來個大的,選這段戲,讓好萊塢服氣。
梅先生的東西,水華懂,拍父母新婚,父親握母親手,讓于藍表現(xiàn)成“手被父親牽開,而重心還在原地”,身體像弓一般拉開;母親害羞,將手抽回,不是手上使勁,而是以扭腰的方式,將手帶回。表演害羞,以全身動態(tài);母親被父親剪短發(fā),心里喜歡,假意抗拒,短發(fā)剪成后,以坐姿扭腰,回頭責怪父親,身姿漂亮極了——
于藍的表演,顯示出動態(tài)美可以超越形象美。
這種身姿,水華導演認為是超越年齡的,青年能有,老年人也能有,是中國人特有的“文雅”,于是在分秒必爭的革命事件描述中,放入私人愛好,拍出一段沒情節(jié)的戲。
一位老太太來串門,跟母親說了長段廢話,沒一句能作用在情節(jié)上。且這老太太來無蹤去無影,之后再沒出現(xiàn),如此突兀。但因為兩人身姿太漂亮了,如此搶眼,看呆觀眾,感覺不到突兀。
傳統(tǒng)中國人避免身體接觸,但要做出“拍上肩、拉胳膊”的虛擬動作,以表達親近,所以動作多、幅度大,母親跟老太太拉家常時俯俯仰仰,跳雙人舞般。
飾演這位老太太的是一位電影廠演員,她來助陣,如同來了位舞蹈大師,不像于洋、田方,應是水華導演自己邀請,特意的事。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說過,老北京人的形象是京劇化的,生活動作受京劇動作影響,男人多是帝王將相的走路架子和坐態(tài)。女人說話的手勢,是由軀干扭動帶出來的,與旦角的身段運動原理一樣。
是我小時候從生活里觀察出來的,之前文章找民國紀錄片作證明,未舉例故事片,水華導演的這段戲,為我證明。
日本大師小津安二郎,也喜歡拍日本人在家里俯俯仰仰的動態(tài)。他在上世紀70年代就失去青年觀眾了,曾給他做副導演的今村昌平,老了還在電視采訪里,憤憤地說小津“很無聊”,令年輕的自己受不了。
隔了幾代,日本“80后”長起,翻看小津電影,感謝小津給他們留下了傳統(tǒng)日本人形象,抱怨傳統(tǒng)在生活里一點不剩,要不是小津——以中國人看來,日本處處是舊日,而我在電影節(jié)碰上的日本青年,堅持說“一點不?!薄?/p>
這個“一點不?!钡恼f法,日本早有,當代青年延續(xù)下來。上世紀20年代,日本作家群就已這么說了,認為南京的風貌人情,才是他們童年時的日本,大阪東京都走了樣。
可能局中人和局外人的感受不同吧。我們激動時,也認為我們的傳統(tǒng)一點不剩,雖然有的歐美留學生認為都在,甚至贊嘆,西方的百年沖擊,并沒能改變我們一點。
大家都很主觀——所以,感謝水華導演的這場戲。
于藍的身姿,不是導演現(xiàn)場能調(diào)教出來的,是她早有的本領。與孫道臨一樣,她話劇功力深,在組織據(jù)點被敵方特務查抄的一場戲里,水華導演讓她盡情展露,構(gòu)圖方式改為正面大全景,話劇舞臺一般。
為不讓敵人進來,她頂住門,身姿為大斜線,很懂西方雕塑。之后不斷地原地旋轉(zhuǎn)和繞圈,是話劇舞臺上加大動作強度的技巧,但她和孫道臨一樣,以加速的方法騙過觀眾,誤以為真實。拉片,才會發(fā)現(xiàn)是高度舞臺化。
能模仿出于藍這場戲,話劇基本功就練成了一半。
特呂弗導演的《阿黛爾·雨果的故事》,在1980年代京城,以錄像帶形式在各藝術院校傳播,我們一代人認為深奧,揭示了人生真相。其實那種人生,我們沒有,所以覺得深奧。
影片講述西方家庭中孩子之間的競爭關系,姊妹中一位有才華,成青年偶像,另一位也要給自己造個傳奇——跨洋過海追求愛情,她最終瘋癲,不是男方毀了她。男生之情,對她不重要,博文藝青年喝彩,也不是目的,她為給父親看。
這種跨洋跨海的超大規(guī)模的爭寵,毀了她。
片中點題之語是,房東太太羨慕她有位才華橫溢的姊妹,她說她最羨慕的是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
家里有兩只寵物,便會爭寵,被主人同等抱著,一個要把另一個拱出懷。家里多了個孩子,原本獨享的愛被分走,是人最初的嫉妒。
水華既是小津,也是特呂弗,他倆觀察到的人性,他都看到,拍家庭從孩子的嫉妒拍起。
長子被一筆帶過,說是“懂事早”。懂事,就是意識到自己是父母的同盟者,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弟妹,便脫離了孩子的嫉妒。不是空口的道德要求,由遺產(chǎn)分配制保障,長子要繼承家產(chǎn)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單是父親過世,母親分百分之二十以上,長子分百分之六十以上,母親跟著長子過,等于長子還是得百分之八十以上。
父母的錢大多歸你,你要憑良心接濟得錢少的弟妹。
不平均分配,為了保證家族能繼續(xù)提升,否則父母一生積累,一分家就散成多份,等于敗了家,誰也沒力量發(fā)展。長子一支后代,憑財力可以繼續(xù)提升,對于弟妹們,長子一支知道他們虧了,他們出了事,要伸手救急。
長子難有嫉妒心,因為他是最大受益者,從小養(yǎng)成“要待弟妹好”的意識,能補償一點是一點。弟妹對大哥的尊重也是從小養(yǎng)成的意識,因為大哥是這輩子最大恩主,遇上困難,朋友靠不住,朋友可幫可不幫,大哥幫你,是正理。
最小的孩子,也沒有嫉妒心,他最小,情感上最得寵,也有經(jīng)濟保障。元朝在民間的留痕,是草原上的“老兒子守灶臺”的習俗,結(jié)合進漢地遺產(chǎn)制度。
老兒子守灶臺——灶臺代表家,老兒子——最小的孩子。草原上,最小的孩子因為陪父母晚年,所以要分遺產(chǎn)的大份,哥哥姐姐們出門打拚得早,你們自力更生吧。漢地修正為,父母最后住的房產(chǎn)天然歸小兒子,或是像給女兒嫁妝般,給小兒子留下一大筆額外的錢,不在遺產(chǎn)分配總額里。
小兒子是額外利益獲得者,沒理由嫉妒。懂事,就是懂得自己占了便宜,所以要善待沒得利的兄弟姊妹。窮人家,沒遺產(chǎn)可分,但還是這種心理構(gòu)成,因為你家之前一代代都如此,周圍人家也都如此。
不懂事,是對經(jīng)濟還沒意識,出于天性,要向父母爭寵,很在意父母“喜歡誰”。有歐美政客,做到州長級別,電視里跟持不同政見的兄弟論辯,理屈詞窮時,會搬出“你不是媽媽最喜歡的孩子,媽媽說是我”,以打擊兄弟氣焰。
我們這代人看了,第一反應是“老大年紀,還不懂事呀?”
《革命家庭》前半,次女沒到“懂事”年齡,明顯嫉妒小兒子,裝作被小弟欺負,哭著向母親討公道。此時就看出傳統(tǒng)婦女的水平,母親心知肚明,知道是誣告,不但沒批評次女,反而向小兒子瞪眼,假意批評,完全滿足次女心理。
次女撒足嬌,對小弟的嫉妒就抹平了。
我三十多歲,爺爺奶奶輩逐一謝世,參加多次不同家的葬禮(堂親表親),發(fā)現(xiàn)步入老年的父母輩,在葬禮之后的追思飯局里,都會出現(xiàn)的重大話題,竟然是“母親最喜歡誰?”
五六十年沒搞明白,現(xiàn)在也分析不出來,相互謙虛:“其實最喜歡你?!迸e出種種細節(jié),結(jié)果每一位都是“母親最喜歡的”,然后感慨:“老太太有水平,真厲害?!?/p>
傳統(tǒng)男士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男人概念的“家”,是公卿的封地,起碼是管理一座城。女人概念的“家”,才是家庭,治理方式參考男人管城,歷史經(jīng)驗,管理一地一城,憑的是公平。
失去公平,城毀地銷。
政治上的慘痛教訓移植到家庭,忌諱偏心偏愛,平等待小孩,是傳統(tǒng)母親的素質(zhì)??隙ㄓ凶钕矚g的一個,但口上不說、事上不顯露,到死是秘密。讓孩子們猜到,生出嫉妒,做母親就失敗了。
上世紀70年代末,有了日本譯制片,《柳生一族的陰謀》《華麗的一族》的故事都是厭惡長子、偏愛幼子,造成家族內(nèi)斗,結(jié)果日本最高統(tǒng)治者德川將軍家和“二戰(zhàn)”后手握經(jīng)濟特權(quán)的日本頂級貴族家都毀滅了。
我小時候在影院,聽老年婦女們慨嘆片中主婦水平低,大有“換上我,不會出事”的意思。
阿黛爾·雨果的父親,既是文豪,也是富豪,一部《悲慘世界》賺的稿費,能建一道跨國鐵路。但他治家的水平低,一個女兒自殺、一個女兒瘋了,因為他教育孩子,引入成人的競爭機制,父親的身份是懸賞者和裁判。
老雨果將偏愛推到極致,還合理化,讓孩子沒法說他不對,只會覺得自己不好。這種常年犯錯、天生不對的童年環(huán)境,一定造成心理扭曲,早該崩潰,阿黛爾三十多歲才發(fā)瘋,已經(jīng)很能挺了。
他還追求“大愛”,標榜自己視一切孩子為自己的孩子,視自己的孩子跟別人的孩子一樣。他常年請附近窮人家孩子周末來家吃飯,是善舉,報紙宣傳下,得普遍推崇,確實改良了社會風氣。
對他的子女,是場折磨。
子女留下的文字,說周末聚餐上,父親表現(xiàn)出的對別人孩子的耐心與慈愛,對他們是沒有過的,看著,難過死了。老雨果有意、無意,對孩子都容易造成打擊。
男人不適合教育子女,一定過分。
我們的歷史經(jīng)驗,子女的教育權(quán)由母親和聘請的私塾先生負責,父親被開除在外。父親唯一的事,是唱紅臉,負責鼓勵。小孩被母親和先生開的功課逼急了,父親趕來救場,站在孩子一方,背后批評母親先生過分,帶小孩出去玩了。
玩過了,還是那套功課,沒一點減少,但小孩就能堅持了。漢人懂小孩,受漢人影響,歷史上的金國、遼國、蒙古汗國,也都是母親管小孩教育,父親不插手。父親扮演孩子的無條件同盟者,“慈父嚴母”是我們的家庭傳統(tǒng)。
父親緊急撤離,失去聯(lián)系。母親帶孩子逃亡,經(jīng)濟困頓,落入貧民區(qū)。貧賤滋生罪惡,越覺得自己受欺負,越覺得偷別人、毀別人應該。
此時,能否讓孩子“貧賤不能移”,便體現(xiàn)母親治家水平。拍母親如何教育,會啰嗦,水華導演用了“以果寫因”之法,以孩子身上的結(jié)果,來反映母親。
有小販來貧民窟賣燒餅,小兒子處于只知貪吃、不知羞恥的年齡段,見別的孩子買了,便嚷嚷也買,次女掏不出錢,小兒子就哭了。有位路人買燒餅送小兒子,次女怒了,拍開遞餅的手,絕不要。
拍手一下,節(jié)省了劇作。
老派讀書人家的孩子,去他人家串門,他人家長輩給零食招待,他們是不吃的。受貧后,也是寧可餓著,不受接濟。被人施恩,自覺屈辱。
孩子的本能反應,體現(xiàn)了母親的教育。之后,進屋拍母親,雖家徒四壁,但干干凈凈,母親面容頭發(fā)整潔,沒有一點被生活打敗的頹廢樣,令人肅然起敬。
這之前,父親沒對母親進行過思想教育,要改變世人,沒想過改變妻子,應是覺得妻子保持原樣就挺好。母親只能以自小受的“禮教”來理解革命事件,以“禮”來判定好壞是非。
父親撤離及時,而有一位同事被捕,被送去刑場槍斃,母親在街面碰上,同事像平日散步碰上般,向母親微笑行禮。
母親一下認可了革命,覺得父親做的一定是對的,因為他的同事如此有風度,而抓捕者們露了惡相。
母親最終超越了“母親”的身份,她被抓捕后,在監(jiān)牢里見到了長子。為保守組織秘密,母子相見而不相認,長子被推去槍斃。
母子二人出了審訊室,長子往縱深走,母親直面鏡頭來。一般導演會以表情做戲,頻繁切換母子二人鏡頭。而水華導演沒切一個長子的近景鏡頭,讓他的虛影,在母親腦后漸去漸遠,直至消失。
長子是虛影,看不到表情,直面鏡頭的母親也沒有任何表情。母親只是走路,走出三十步左右。無表情,但隨著時間的延長,客觀世界變成主觀世界,觀眾進入母親的內(nèi)心,體會到看不見的悲愴。
這種鏡頭處理,天然符合巴贊的長鏡理論。
《革命家庭》拍攝于1961年,正是法國新浪潮期間(1958年至1964年),而巴贊的長鏡頭理論在1945年提出。因未找到介紹那個年代中法電影交流情況的文章,水華導演是受了巴贊影響,還是英雄所見略同,是個人靈機一動的創(chuàng)造?
此問題存疑。
新浪潮之前的法國電影,水華導演應是看到與贊賞的,1945年導演的《烈火中永生》開端拍的重慶街頭,猶如上世紀30年代《地下層》《逃犯貝貝》中的巴黎,完全在“玩電影”,沒有明確事件、不清楚交代人物,在探索鏡頭的空間調(diào)度,時間還很長。
形象可以毀劇作,也可以救劇作。
因為抗日而國共合作,入獄多年的母親得以釋放。母親出獄,沒人接,走了多條街,確定沒有特務跟蹤,母親的老領導現(xiàn)身迎接,安排她去延安。
延安的含義,是大眾共識。而在本片中沒有解釋,也沒交代母親是怎么知道的,明顯劇作漏洞??赡苡捌軙r長限制,容不下那些臺詞,或者——搞不清楚,以水華之細密,不該如此。
水華導演的補救之法,是讓演員做出一個強烈的表演,震撼觀眾,讓他們來不及多想。在我的想像中,水華在拍攝現(xiàn)場,要求母親扮演者于藍:“你能做出‘樂開了花的表演嗎?”
于藍回答:“沒問題?!?/p>
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影史奇觀,這一笑,于藍完全是位老太太了,眼角嘴角的皺紋深刻,且如此自然,對比旁邊站著的老領導扮演者田方的拙劣的扮老妝,可知于藍的化妝只是做粗了皮膚,那時的化妝技術不可能重塑面部肌肉線條,是她自己用節(jié)食、熬夜的方法做到的。
與影片開頭的青春性感相比,不敢相信是同一位演員。
一笑千金,為于藍的修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