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人

鄧西

1

傍晚時分，一只小穿山甲慢慢吞吞地在森林里行走，它走走停停，不時地東聞聞，西嗅嗅。慵懶的陽光趴在樹枝、枯葉和林間空地的草葉上面。它聽見風(fēng)吹拂樹葉的沙沙聲，蟲子穿過草叢的窸窣聲，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的呼呼聲……還有一種它從來沒有聽過的奇怪聲音——那聲音極其細(xì)微，不是淅淅聲，也不是唰唰聲，更不是嗚嗚聲或者咝咝聲——倒像是一種感覺，時遠(yuǎn)時近，若有若無卻又清晰無比地跟隨著小穿山甲。

它很害怕，跑了起來，那聲音也跟著它跑。

小穿山甲終于在一棵老冷杉樹下停下來喘息，那聲音也停了下來，就停在它面前。它抬起頭，看見一個透明的影子。

“你是誰？”小穿山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它沒弄清楚那影子是怎么出來的，既像是從晃動的空氣中擠出來的，又像是從風(fēng)的波紋中漾出來的。

“我是一個人……”影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小穿山甲就立即蜷起了身子，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堅硬的小鐵殼球。

“別，別怕，我其實不算是一個人，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是一個幽靈?！庇白蛹泵忉?，他還說他的名字叫博。

“咦！你嚇我一跳，媽媽總叫我提防人類。”小穿山甲松開團(tuán)起來的身子，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那你為什么老跟著我？”

“因為我需要幫助?！?/p>

“我能幫你什么忙呢？”它愁眉苦臉地說，“我沒有了媽媽，現(xiàn)在我不得不獨(dú)自出來尋找食物。”

幽靈說：“我也在尋找一樣?xùn)|西，不如我們一起結(jié)伴吧?！?/p>

“你在找什么呀？”

“心，一顆心。”博晃了晃身子，把透明的手掌貼在心臟的位置，“我這兒是空的，心沒有了?！?/p>

“為什么沒有了？你的心去哪兒了？”

“說來話長，我的心給了另外一個人?！辈┱f，“去年我剛剛滿十九歲，六月份的一個周末，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像剛出爐的面包那樣新鮮，我出門準(zhǔn)備去一趟博物館，可是沒想到發(fā)生了車禍……我的父母在我死后把我的心捐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但那顆心總把我往他身邊引。我不得不頻繁地返回人間，為了抗拒心的吸引，我必須擁有一顆新的適合我的心?！?/p>

“你還沒有找到那顆合適的心嗎？”

他搖搖頭：“沒有。起先我找到了一顆蓮花心，它盛開時我的心情每天都美美的，一張嘴口里就散發(fā)出蓮清雅的香氣?？墒堑搅硕焐従涂菸?，我又失去了我的心?！?/p>

“后來呢？”小穿山甲好奇地問。

“后來我又找到了一顆云朵心。一朵漂亮的云在我的胸腔里，軟軟的，帶著黃昏陽光般的溫暖，我很開心。但是幾天后，我感覺胸膛被脹得滿滿的，眼淚像下雨似的嘩嘩往下流。在天堂的神殿門口，神問我，我的孩子，你為何哭得這么傷心呢？”博揮了一下仿佛不存在的手臂說，“我不能告訴神我的心是一團(tuán)云做的，那不是我的眼淚，而是雨……”

“嗯，這是很麻煩?！?/p>

“于是，我只好重新回來尋找我的心?！辈┙又抡f，“有一天，一條小魚兒對我說，它可以給我當(dāng)心，反正它一條流浪魚兒也沒有地方可去。我同意了，魚兒在我的胸腔里歡快地跳躍，這令我全身充滿了活力。可是好景不長，它總領(lǐng)著我往水里跑，只要看見地上有一洼水，我就想往里面跳。有一次我跳進(jìn)了一條河里，河水柔軟冰涼，我張開嘴巴大口呼氣，那條小魚兒就從我嘴里游了出去?！?p>

“是呀，魚兒終歸是要回到水里去的?！毙〈┥郊紫肫鹆藡寢專郧皨寢尦＝o它講故事，告訴它一些道理。媽媽說萬物都有歸屬，穿山甲屬于大地，所以它們得在洞穴里生活?？尚〈┥郊紫矚g陽光，尤其喜歡傍晚時不那么強(qiáng)烈的陽光，曬在甲片上暖暖的。

“那我們一起去找找看吧，說不定能找到一顆合適的心。”小穿山甲弓著背，拖著尾巴往前走。

2

他們朝森林深處走去，走進(jìn)一片開闊的草叢中，他們的腳沒入盛開的白色、黃色、紫色的花朵里，仿佛穿著好看的花靴子。一束陽光從山尖上射下來，在搖曳的花瓣和草葉上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博看著那束光，覺得像他的心臟在跳動。

“你說人死了之后都會上天堂嗎？”

幽靈輕聲回答：“這個不好說，有些人會，有些人不會。”

“我媽媽去了天堂，她在那兒過得很好。”小穿山甲語氣堅定地說，“你肯定也會去那兒！”

“是的，有一天你也會去那兒?！?/p>

他們不再說話，繼續(xù)往前走，一路上遇見了兔子、松鼠、刺猬和狐貍，它們熱情地問小穿山甲去哪兒，要去干什么。

小穿山甲說：“我們要去尋找心，一顆合適的心?！?/p>

狐貍哈哈大笑：“心？去哪兒找心呀，大家都只有一顆心，給了你們的話自己就沒有了?！蓖米雍退墒笠泊笮ζ饋?。

“你們等著瞧吧！我們肯定能找到！”小穿山甲沖它們大聲喊道。

刺猬仰著臉，茫然地看著兩個要找心的家伙?！拔也惶靼?，”它說，“我只記得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個猴子的心掛在樹上?！?/p>

“對，那是一個不錯的故事?！辈┬χf，“小時候我媽媽給我講過。”

“好吧，祝你們好運(yùn)！”刺猬說完就鉆進(jìn)了一簇灌木叢里面，消失不見了。

天黑透了，他們還沒有找到那顆合適的心。森林里不時地響起一兩聲老鷹尖利的叫聲，偶爾夾雜著樹枝被折斷和蟲子的叫聲。小穿山甲餓了，它找了一個白蟻洞，開始用尖利的爪子挖洞。過了一會兒，博就聽見它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從地下傳出來。

“你要來吃一點嗎？”

“不，不用，我不吃東西。”

“那你看得見嗎？”

“看得見，我想我和你一樣，屬于黑夜?！?/p>

小穿山甲吃飽了，它爬出洞來和幽靈并肩坐在一棵橡樹底下。他們看著黑黝黝的森林，越來越多的聲音在黑暗中碰撞、交匯、回響，那是一些和他們一樣不懼怕黑夜的精靈們。

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他的一顆心？小穿山甲想，可是，它馬上又否定了，不，不行。我身上堅硬的殼肯定會刺傷他，而且，我可能還會把他帶到地下的洞穴里，那兒不是他待的地方，他應(yīng)該到天上，那寬廣無垠的美好的地方去。

博的眼睛望著遠(yuǎn)處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燈光，他知道穿過那些燈光往遠(yuǎn)處走，有一座小鎮(zhèn)，更遙遠(yuǎn)的地方還有一座城市，他曾經(jīng)在那兒學(xué)習(xí)、生活。不久前，他還被自己那顆心吸引著回到那座城市，回到那個中年男子的家里。他看著男人在屋里忙碌，知道那顆心正在男人的身體里強(qiáng)勁有力地跳動。他沒忍住，哭了。有幾次他差點讓男人看見，男人似乎對他的到來有一種心靈感應(yīng)。有時候他看見男人陪六歲的女兒讀書，玩耍，給她講故事，他莫名地感動。他還發(fā)現(xiàn)他們倆身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是近視眼，偶爾胃疼，睡覺時打呼?！?/p>

博最后一次回去時，男人正坐在書桌前發(fā)呆，他站在臺燈后面久久地凝視著男人。屋里安靜極了，博聽到自己的心在男人的胸腔里跳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連續(xù)不斷……后來，博離開了，并且決定再也不回去了。走了好遠(yuǎn)，他回頭，看見男人站在窗前，默默地朝他離去的方向張望。

“他們覺得我還沒有死?！辈┩蝗徽f。

“他們是誰呀？”小穿山甲細(xì)聲細(xì)氣地問。

“我的爸爸媽媽?！?/p>

“這樣想也對，因為你那顆心還活著?！毙〈┥郊子窒肫鹆藡寢?。媽媽走了，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它獨(dú)自出去尋找食物，再也沒有回來。它知道媽媽死了，沒有人給它一顆心讓它有活下來的機(jī)會。它的鼻子酸澀難受，很想哭。它把頭探進(jìn)草叢里，拱了拱充滿枯葉腐朽氣味的泥土。

他們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

3

坐了好久，月亮才出來，像一輪彎鉤，朦朦朧朧地籠在地上，高曠的天空稀疏地點綴著幾顆星星。博感覺星星離他好遠(yuǎn)，他在去天堂的路上曾經(jīng)遇見過星星。那時候它們離他很近，近得可以聽到它們的笑聲。

“我們沒有找到心，怎么辦？”小穿山甲滿懷歉意地說。

“沒關(guān)系，總會找到的。”

“它一定很特別?！毙〈┥郊资侵改穷w還沒有找到的心。

“我想也是，我既希望它能記住我的過去，又希望它能忘記那些……”

“包括忘記你的爸媽嗎？”小穿山甲把頭靠在博的膝蓋上，“我覺得這世上誰也不會忘記自己爸媽的，永遠(yuǎn)都不可能忘記?！?/p>

“嗯，誰也忘不了的?！辈c頭贊同，他輕輕撫摸小穿山甲的后背。

突然，草叢中發(fā)出一團(tuán)綠光，那光就在他們腳邊不遠(yuǎn)的地方，不是太陽那種可以發(fā)散很遠(yuǎn)的光芒，沒有長長的射線。它瀅瀅亮亮，柔柔潤潤，不足以把幽靈和小穿山甲照亮。

他們朝那團(tuán)光走過去。

臥在草叢中的是一個圓潤的球體，散發(fā)著的光并不是純綠色的，而是藍(lán)綠色的，把周圍的青草兒映得嬌嫩可人。他們發(fā)現(xiàn)它在動，張著小嘴在啃吃青草，發(fā)出細(xì)微的“嘖嘖”聲。

“??！這是什么東西呀？”小穿山甲用驚嘆的語氣問道。

“我不是什么東西，我是一顆星星?！蹦莻€圓球說話了。

“難怪今天晚上的星星這么少，原來星星都掉下來了?！?/p>

“星星才沒有都掉下來呢！”它停止了進(jìn)食，眨著小眼睛看著小穿山甲和幽靈。

“就你一顆星星掉下來了嗎？”

“嗯，我可不是掉下來的，我是自己降落下來的?！彼帕艘宦?，又開始啃吃青草兒?？墒沁@有什么區(qū)別嗎？小穿山甲想，但它沒有說出來，它覺得這樣說話沒有禮貌。

“那你們長得也一樣嗎？都需要吃草嗎？”

“長得不一樣，”那個圓球說，“只有很老很老的星星才吃草。其實我們星星和你們一樣，每天都有新的星星出生，也有老的星星消失。”

“為什么有的星星很亮，有的卻一點都不亮呢？”以前小穿山甲晚上常跟著媽媽出來找食物，它對天上的星星清楚得很。

“因為有些年輕一些，有些年老一些。”

“請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博彬彬有禮地說。

看著博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那個圓球忍不住掩著嘴嘻嘻笑了起來，“沒問題，請問吧！”

“請問你為什么要吃青草兒？我從沒聽說過星星會吃青草兒?！?/p>

“星星會干的事情多著呢！”它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因為我很老了，身體里的綠光越來越少，所以，我得下來吃點嫩嫩的青草兒，這種綠色最適合像我這樣的老星星……”

它好像突然想起來也該問問他們：“哦，對了，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呢？”

“我們在尋找一顆合適的心?！毙〈┥郊讚屩卮?，“這對博來說很重要?！?/p>

“一顆合適的心？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博把自己尋找心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星星。他的語調(diào)平緩而優(yōu)雅，在講到他頻繁回去看望那個中年男人，看見男人陪伴女兒時，老星星聽出了他語氣中淡淡的不舍和小小的滿足感，矛盾而真實。他說：“我常常想回去看看，因為我的心在那兒，但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打擾他。他和我……我們都得有自己的新的生活。”

藍(lán)綠色的光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老星星端詳著他，心里溢滿歡喜：“呀！我喜歡這個年輕人，或者說年輕的幽靈，喜歡他的臉、他的名字，以及他的故事……”它在心里自言自語的時候，心情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它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讓自己繼續(xù)活著，發(fā)光的地方，否則它只能在厚厚的云層中日漸衰老、暗淡，直至消失?；绎w煙滅是每一顆星星衰老后的宿命，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它找到了讓星星之心永遠(yuǎn)活著的方式。

“哦，原來缺了一顆心呀！”老星星歡快地說，“那你覺得一顆星星心怎么樣？合不合適呢？”

博沒有回答，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撫摸老星星。它軟軟的，彈性十足。博很久沒有經(jīng)歷這么美妙的觸感了——溫暖、柔滑而愜意。

老星星緊緊地閉上雙眼，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它還是一顆小星星，媽媽哄它睡覺時，用手輕輕拍著它身體，然后給它蓋上柔軟舒服的云朵被子。它閉上眼睛享受這美妙的一刻，直到博縮回了手，它感覺自己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有點兒冷?！崩闲切钦f，“我需要到一個暖和而舒適的地方待著?！?p>

博感覺老星星進(jìn)入胸膛那一瞬間的悸動，短促，強(qiáng)勁有力。不是被一道光擊中，是被一顆心撞擊，一下，兩下，三下……

他的胸口發(fā)出了一團(tuán)光，那光不強(qiáng)不弱，不是綠色，不是藍(lán)色，也不是純紅色，而是柔和的金色，像清晨第一縷陽光的色彩。他走了幾步，草地上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他的身體有了重量，全身通透而清爽。

4

小穿山甲看著年輕的星星人朝黑暗深處走去，他步伐穩(wěn)重，顯得朝氣蓬勃。

他走進(jìn)了森林與天空相融的那片厚重的黑暗里，沒有再回頭。那團(tuán)金色的光徐徐閃爍，像一粒跳動的金子。

小穿山甲喃喃低語：“多好??！一顆跳動的金子一般的心?！?/p>

直到那粒金子升入廣袤的灰藍(lán)色的天空，小穿山甲才收回目光。它把鼻子伸進(jìn)草叢里，聞到了星星人留下來的，仿佛驚蟄過后萬物復(fù)蘇的味道。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