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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藥

      2021-08-06 09:07:00吳劉維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婆

      吳劉維

      我阿婆九十二歲那年,上山去挖王藥。她顯然早有盤算。進山前的那段時間,天天拿著那臺粉紅色的智能手機看天氣預報,看到未來四天全是點點,眉頭打結(jié),情緒不好,那段時間雨落個沒完沒了,老天像要把一輩子的淚趕趟兒瀉,有意拖延阿婆的出門計劃,阿婆總希望四天后會是晴天,可手機看不到四天以后,她心里急,把無名火發(fā)在手機上,沖著它戳手指,嘮嘮叨叨地數(shù)落:“人家上班都是一上一禮拜,你就上四天,懶尸鬼!多報幾天會死呀?我孫子花好幾千塊錢買下你,每天還要喂你食,知不知道?電又不是自家種的,每度漲到五毛八分錢,你就不能勤快點?我看你這只機,比家里的雞公,強不到哪兒去!”家里的那只大雞公,天一亮打鳴,雨天連打三聲,晴天連打五聲,不晴不雨的陰天,打四聲,每天為阿婆播報天氣,它騷勁十足,不管碰上誰家的雞婆,都要招惹一下,滿耳都是雞婆受辱并驚慌而逃的嘎嘎聲,阿婆若是撞見,掐住雞冠擰一把,說:“叫你不尊重女生!”痛得雞公拍翅蹬腿。幸虧手機沒長冠,不然保不準也被阿婆狠掐一把。但說歸說,阿婆內(nèi)心對手機的喜愛與依賴,不比年輕人差,每晚睡前,不單把屏幕抹干凈,檢查下電量,看喂飽沒有,還要給它套上親手縫制的棉布套子,怕它夜里著涼,然后規(guī)規(guī)正正地擺放在枕頭邊。“你只吃不拉,這點好。”臨熄燈時,不忘夸贊它一下。

      等待上山的這段落雨天里,阿婆并沒閑下來。她在為這趟進山準備體力。先是殺了一只雞公,給身體補充營養(yǎng)。阿婆養(yǎng)了兩只雞公和一群雞婆。養(yǎng)雞婆的目的是生子,湘東這塊管蛋叫子(雞蛋還有一種叫法是“嘎嘎”,大約來源于母雞一下蛋便嘎嘎叫喚)。養(yǎng)雞公,則是為了給雞婆提供性服務,只有經(jīng)過這個環(huán)節(jié),雞婆生下的蛋才可以孵出小雞;其次,用來補身子,三伏天,或是生病、生育及傷筋動骨的時候,老家一帶都有吃雞公的習慣。這趟進山,因為體力消耗大,阿婆決定殺只雞公吃。兩只雞公一大一小,究竟殺大殺小,她曾猶豫過。大小雞公之間早有矛盾,源于對異性的爭奪。在對待異性的問題上,雞似人類,“年少癡情,年長濫情”,興許這是動物界的普遍現(xiàn)象。小雞公對其他雞婆了無興趣,只鐘情于下屋何木匠家的白雞婆,成天不離其左右,有點婦唱夫隨的味道。它還是很有眼光的。白雞婆不只長相漂亮,走路的姿勢也優(yōu)雅,抬頭挺胸,不急不緩,連聲音也比其他雞婆動聽。大雞公對此深為惱火,它向來霸道,容不得小雞公染指身邊任何一只雞婆,每每望見,怒氣沖冠,上前一口咬住小雞公,將其甩開,小雞公又怎肯善罷甘休?張開雙翅,硬著脖子歪著頭,與大雞公決斗,幾個回合下來慘敗,羽毛散一地,被大雞公驅(qū)趕得離白雞婆遠遠的,后來發(fā)展成為大雞公根本見不得小雞公,一見便紅著眼跑去啄它、趕它,小雞公對大雞公的恐懼感日久漸深,以致晚上連雞窩都不敢進,在外面過夜,白天也不敢回雞群,獨自躲在某處,寂寞而無奈。按理,阿婆該殺大的。一來它營養(yǎng)足;二來它恃強欺弱,強占異性資源,是個小村霸,滅掉它,也算匡扶正義,主持公道。但最終,她拿小的開刀。主要原因在于大的擁有預報天氣的獨門絕技??梢姡幢愕唾v如雞類,掌握一門看家本領(lǐng),對于自身生存也是何其重要的。阿婆捉住小雞公后沒有急于動刀,而是讓它回到久違的雞窩,并給它送上小半碗米,關(guān)上了雞窩門,以防別的雞搶食。小雞公是阿婆今年新泡的雞。每年春后,天氣回暖,阿婆都要泡一窩小雞。今年這窩,二十個雞子,出了十五只小雞,其余五個是寡子。小雞的成長千難萬險。這十五只小雞,夜里被泡雞婆不小心踩死四只,病死兩只,被下屋何木匠家的小狗吃掉三只,水圳里漲水時掉進去淹死一只,巖鷹抓走兩只,最后只剩三只,一只小雞公,兩只小雞婆。喂養(yǎng)了數(shù)月的小雞公日漸健壯,現(xiàn)在阿婆要將它殺掉,握刀的手不由得抖了下,看見它眼里冒淚花,她安慰道:“小家伙,莫怨我?;钪茏?,早死早超生?!币坏断氯?,喉管斷成兩截,血盡雞亡。將雞肉剁碎后,阿婆每天文(燉、熬)一點,用鐵鍋,井水,小火,一個時辰,伴以香菇、紅棗、淮山、桂圓,這四樣輔材在阿婆看來,也都是吃了長力氣的食材。阿婆并非吃獨食。家里還住著兩個女人。孝姑和三三。每回將雞湯文好,阿婆都要分成三碗。大碗、中碗和小碗。依年齡大小取用。“應該按體重來才是。”有時候孝姑中碗吃不過癮,會向阿婆嘀咕,阿婆立馬黑臉橫眉:“蠢尸寶!你懂個屁?!?/p>

      此外,她堅持每天上午練腿勁。在房子里的板梯間往返行走。多年前她親手建造的這棟老紅磚屋,此時在她眼里等同一座用于攀爬的小山峰。起初,她在手機上設(shè)定半小時。半小時下來,阿婆像一頭耕完幾畝地累趴的老牛。后來慢慢地將時間延長,腿上的勁兒也像在跟著生長。有一天,也許是為了增強現(xiàn)場感,她把預備上山用的行頭一一穿戴好。頭上一頂寬大的荷葉帽,絲綢做的,不顯重量,既可遮太陽,擋毛雨,也可用來遮擋空中掉落的鳥糞和樹屑。身上穿一套淺藍色棉布衣褲,這款套裝孫子九九給她買了兩身,還一身黑色,她沒打算穿黑的那套上山,黑衣吸熱。因為上衫是短袖,她在手臂上罩了一雙純白色冰袖,防曬,防敏子(蚊子)。爬山最傷的是膝蓋,得像軸承一樣不斷轉(zhuǎn)動,所以她戴上了彈力護膝,材料既柔軟,又帶韌勁。背上一個雙肩包,包里擱著扳手鉗子錘子等鐵器,模擬重量在三公斤左右。手里拄了根拐棍,一截茶籽樹樹枝,稍有彎曲,卻很堅硬。小腿上打著綁帶,腳上一雙解放鞋。除了拐棍綁帶和解放鞋系舊物,其他嶄新,都是九九替她網(wǎng)購來的。望著如此模樣的她在板梯上爬上爬下,孝姑發(fā)出哂笑:“碰噠鬼,嚇我一跳!還以為家里冒出個老妖婆!”三三倒是笑哈哈地夸獎:“阿婆好萌!”問她,“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兒練?”阿婆搖搖頭,說:“你年輕,腿勁足,用不著練習?!比谝宦暎骸奥c走,莫絆著,阿婆?!卑逄蓍g光線暗,每回開練前,三三都會幫阿婆把路燈拉亮,用電蚊拍將沿途的敏子拍死,將存放在板梯間容易絆腳的物品清空。那天阿婆穿著這身裝束正在上下行走,有鄰居來串門,聲音從大門外傳來,阿婆聽了連忙跑下板梯,躲進臥室,關(guān)上門,將行頭褪下,換上日常衣著,再出門去招呼。并非怕自己的怪模怪樣惹鄰居笑話,而是擔心對方會刨根兒問底。上山挖王藥的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

      下午阿婆練“傾斜功”。從雜屋找來一塊紅磚,掩上臥室門,將兩個腳尖并齊搭在紅磚上,腳跟落地,身子朝前傾,與地面形成約為七十度的斜角。這是阿婆觀看三三練瑜伽后受到的啟發(fā)。爬山不比走平地,在平地,身子與地面保持垂直角度就行,而上山下山,身子得前傾后仰,才能維持跟地面的平衡,不至于絆倒。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堅持下來卻不容易。三三現(xiàn)場指導,她讓阿婆抬頭、挺胸、收腹、繃腿、壓臀、提膝,身板成一線,當然,并不要求一定做到位,畢竟阿婆這個年紀,經(jīng)不住強行折騰。每回練傾斜功,三三始終守在跟前,橫出一條胳膊,擋在阿婆胸下,以防阿婆突然頭昏或乏力,把持不住,一頭栽下去。從紅磚上下來后,三三再教阿婆兩個瑜伽小動作,緩解一下緊張的身體。一是“吠吠清肺”,不斷地伸舌頭舉雙手,跳動身子,像只熱天里急喘的狗,這樣將肺里的廢氣排泄出來。二是“嗯嗯松腿”,蹲馬桶一樣蹲下身子,再上下彈縮,閉上嘴巴,用鼻子發(fā)出嗯嗯聲,這樣活動和放松腿部肌肉。練過幾回,每回把阿婆笑岔氣,后來再不肯練,“這是個啥鬼動作?丑死人了!”

      對待這趟上山,阿婆如此鄭重其事,是否有點小題大做?作為一名世紀老人,其漫長的一生中,該經(jīng)歷多少重大事件,而相比之下,上山挖藥又能算個啥?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它的確是阿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并且也是最后的一件。

      等到雨落累了,終于歇住腳,天空放晴,阿婆的臉色也跟著晴朗,可她并沒急于上山,“路沒曬干,腳底打滑,行不得”。一連晴過三天后,她才將上述行頭穿戴整齊,天光出門。她在雙肩包里還是備了把雨傘。阿婆雖聽從預報,卻不全信,預報管面不管點,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能變。

      阿婆這趟進山,不止一個人。身后跟著孝姑和三三。三三自愿,孝姑被迫。平日阿婆隨便出趟門,三三都要緊隨,怕她有個閃失,何況這回去的地方山高路遠。進山挖藥的事,阿婆事先只告訴過三三,沒告訴其他人。三三答應替她保密。所以孝姑看見阿婆每天在板梯間跑上跑下,不明就里,背后說她腦殼有毛病,三三反駁:“年紀大了,鍛煉下身體不好嗎?哪像你!”“身體要是能鍛煉好,某些運動員咋比普通人還命短?”孝姑不敢跟阿婆頂嘴,在三三面前卻不示弱,畢竟三三是小輩。昨晚,孝姑在縣城的朋友給她來電話,喊她上縣城玩,孝姑答應今天一早坐班車過去,剛掛斷電話,阿婆沖她說:“莫去。明日一塊兒進山挖藥?!敝鞍⑵挪]打算喊她,大約看她又要進城去野,才改了主意?!澳闶窍虢形冶持@身肉,上山去喂敏子吧?”孝姑不情愿的聲音,也像敏子?!罢脺p肥?!比遄欤贿吀`笑。孝姑知道違抗不了,說:“除非你答應,把手機借給我。”上回九九開車回家看望阿婆,送給阿婆一款新版智能手機,阿婆舍不得用,鎖在抽屜,孝姑眼饞,磨過好幾回,阿婆偏不給,不是不愿給,而是不想她用它來打牌,“明日你去,我可以考慮?!边@回阿婆終于松口?!安辉S反悔?!毙⒐蒙斐鋈忄洁降男≈?,小孩似的要跟阿婆勾手指,阿婆沒理會,向她發(fā)令:“明早雞啼動身,今晚把場撿清?!?/p>

      三個女人走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曙光從前方山頂傾瀉而來,將殘存的黑暗沖洗干凈,等到聽不見村子里的雞鳴狗吠,天完全亮了,好像新的一天是被她們仨一腳一腳踩醒的。今天要爬的這座山位于村子背后,是這一帶的最高峰,每天早上,日頭從那兒生出來。主峰名為紫云峰,但沒幾個村民知道,他們只熟悉它的俗稱:山腳叫蛇形,山腰叫吊水觀,山頂叫九馬歸槽,一山三叫,仿佛這山跟人一樣逐漸長大,山腳是其幼年,山腰是其成年,等長到山頂,就到了老年,不同的時期便有了不同的稱呼。她們此行的終點是山頂九馬歸槽。三三小時候聽阿婆講過九馬歸槽的傳說。很多年前,一群駿馬自東面奔來,途經(jīng)本座山峰時,其中九匹馬因長途跋涉太過勞累,奄奄一息,最終死在這兒,化作九座山峰,永久地守候在主峰身邊。主峰的頂部是平的,成槽形,所以叫九馬歸槽。知道這個傳說后,三三每次站在屋前,仰望主峰旁邊的這九個山峰,越看越像馬頭,有的豎耳揚鬃,有的張嘴嘶鳴,形態(tài)不盡相同。

      現(xiàn)在她們?nèi)齻€,進入山腳蛇形。路是卵石路,大大小小的石頭凹凸不平,石面泛黃,低洼與陰濕處漫著青苔。這截路非人工所修,是歷次山洪后留下的一道長長疤痕,形似一條溜下山來的蟒蛇,石頭是它的鱗片。三人扭著身子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前行。阿婆走先,孝姑走后,三三居中。如果將她們?nèi)齻€看作三只動物,瘦小靈活的阿婆,像猴;細高且抻長脖子的三三,像長頸鹿;團團圓圓一大堆的孝姑,則像河馬。這三個人走在一塊兒,場面多少有點喜感。河馬忽地一聲“哎喲”,不小心扭了腳,三三回身將她攙扶到路旁的水泥墩上坐下,阿婆從雙肩包里掏出個小瓶,用棉簽蘸了瓶里的黃色液體涂抹在孝姑的傷處,“就你事多,虧得我?guī)Я瞬栌汀!边@里不管扭傷絆傷,水燙火燙,蚊叮蟲咬,習慣用茶油搽抹,比藥水更見效?!拔铱梢圆蝗チ藛幔俊毙⒐脝柊⑵?。三三看看手表,說:“去縣城的班車已經(jīng)走了?!泵吭缬休v村外的班車,固定時間進來拖客,開往縣城,三三看穿孝姑的心思,扭腳只是個借口,她是嫌進山太累,一門心思去縣城快活?!翱梢钥!卑⑵诺故谴饝幂p松,轉(zhuǎn)而說,“那新手機,你莫想要?!毙⒐寐犃瞬蛔髀?,下地試了試腳,“歇會兒再走吧?”她說。阿婆又從包里拿出個彈力布圈,套在孝姑受傷的腳腕上。她和三三也在旁邊的水泥圍欄上坐下,喝口水,歇歇氣。

      卵石路的兩邊,一面陰,一面陽。陰面有一大片竹林,密不透風。原先山腳這兒住有十來戶人家,后來陸續(xù)遷移到村口馬路邊,竹林這塊本是那些人家的菜地,遷走后就荒下了,荒下后竹子就來了,一根一根,一片一片,自山坡蔓延而下,蔚然成勢。這些竹子也愛熱鬧,有如山里的村民,鉚足勁兒往山外跑。受竹根的牽引,竹根在地皮之下橫沖直撞,不斷擴張,其速度之快、鉆勁之狠,算是根須系的佼佼者。所以我們這塊管竹根叫馬根,像馬兒一樣恣意奔騰。

      陽面則是墳地。阿婆她們此時正坐在墳圍上。放眼望去,一個連一個的土堆與水泥堆儼然倒扣的一口口大鐵鍋,又仿佛先人們嫌地下太壓抑和憋悶,紛紛起拱。老家人素來稱“墳”為“地”?!跋惹坝腥思业臅r候,故里的地,零零稀稀,現(xiàn)在你看好多的地!誰家老了人,都愛往故里送。即便變成鬼,也要圖個熱鬧不是?”阿婆發(fā)出感慨。起身牽上三三,朝數(shù)丈遠的自家墳地走去。墳地同樣被水泥圍欄圈住,好像過世的家人,依舊在里面一塊兒生活。從缺口進入,阿婆指點左邊長著野草的空地,依次說:“故(這)是我的位置,故是留給你大姑姑的,故是你大伯的,故是你爹……”“那我的呢?”三三問。阿婆拍了下她的屁股,說:“臭嘴巴!你還早著呢?!卑⑵艔陌锶〕鲆豁臣堝X、一把香,三三幫著將紙錢一張張撕開,每個墳頭勻一些,分別點燃,再就著躥起的火苗把香點著,每個墳頭分三支,先拜后插。給我阿公敬香時,阿婆自言自語:“老倌子,等得不耐煩了吧?莫性急,就來陪你。等過了初一,還怕等不到十五?”給我祖公敬香時,阿婆跟他道歉:“爹爹,莫要怪我。斷祖藝,也是為后輩好。我來張家?guī)资辏v句良心話,哪里藏過一點私心?”阿婆之所以說出這番話來,是因為近幾日夜里,祖公總是出現(xiàn)在她夢中,樣子很生氣,責怪她不該斷了祖藝。

      那其實是很久遠的事。當初,阿婆十三歲嫁來夫家?!澳腥损B(yǎng)家,女人當家”,是湘東一帶的理家傳統(tǒng)。阿婆剛嫁過來的時候,家里是我祖婆在當家。祖婆人善,性子綿,缺主見,阿婆一進門,就協(xié)助祖婆掌家,逐漸成為祖婆的主心骨,祖婆凡事愛聽她的意見。阿婆從十五歲開始,實際成了家中掌門。阿婆當家后,所做的頭一件事,便是阻止阿公學殺豬。殺豬是我們家的祖藝,到祖公手上,已經(jīng)是十二代傳人。祖藝用以養(yǎng)家,不學殺豬,這家靠什么來養(yǎng)?祖公每日一早,照舊扯著阿公出門,殺豬的工具箱,用戳豬的锨挑著,锨扛在阿公尚且在發(fā)育中的肩膀上,意味著承繼祖藝的擔子也落在他肩上。阿婆見阻攔不住,使出女人的老招式,數(shù)度出走回娘家,每次都是阿公賠盡小心,千請萬請,才將她接回。阿公是很喜歡阿婆的,晚上沒得阿婆在身邊陪睡,一夜不合眼,將床板滾爛,但他又不敢違抗父命,就這么磕磕碰碰一段時間,手藝學成。祖公給他定制了一套屠宰工具,讓他出師單干,阿婆于某日深夜將工具棄于荒野。阿公雖有殺豬之心,卻無殺豬之器,只好袖手歇藝。祖公一氣之下與阿公分家。阿公阿婆另起爐灶,祖藝也就從此失傳。

      阿婆反對阿公殺豬,自然有其原因。我們家祖上,打從操刀以來,人丁一年衰于一年。依鄉(xiāng)下的老觀念,長年殺生,斷子絕孫。所以方圓十里八鄉(xiāng),除了我們張家,沒有誰家傳學屠宰手藝。這其實是把雙刃劍。一方面,正是由于無競爭對手,才使得我們家生意一路向好,我們家成了村里少見的不愁吃穿的富裕人家,到祖公手上,已經(jīng)擁有一棟帶天井的兩層樓大瓦房,良田數(shù)頃;另一方面,這門手藝確實也讓我們家承受斷絕后代的風險與災禍。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破解之法。歷來,我們家以行善積德來消災祛禍。饑荒年成,大開糧倉;逢年過節(jié),廣散財物;遇坎修路,遇水搭橋(老家一帶,至今殘存好幾座由我們家出資興建的石拱橋)。可老天無情,我們家終究還是絕后。到祖公的上一輩,再孕育不出一草一木。為延續(xù)香火,只有從遠房親戚家過繼來一個兒子。他便是祖公。所以祖公并非真正的張家人。祖公同祖婆生活多年,未見生育,直至五十歲才意外得子。鄉(xiāng)人都說,這是祖公常年修德修來的福分。祖公一手殺生,一手行善,他比祖上任何一代傳人更熱衷于公益。阿婆不愿阿公承繼祖藝,迫使他放下屠刀,其目的并非要阿公立地成佛,不過是想重振張家人丁。

      祖公后來死得慘。阿婆的一記內(nèi)訌,像是蛇打七寸,傷了祖公的元氣。自此他變了個人,既無心祖藝,也無心慈善,整日沉迷在牌桌上,三四年不到將家產(chǎn)輸光。張家日積月累的財富,有如一夜間遭遇洗劫,由村中富戶淪為赤貧。宿命的是,作為無數(shù)頭豬生命的終結(jié)者,祖公的生命最后被一頭豬所終結(jié)。三三曾經(jīng)多次聽阿婆說起這件事。那頭豬是村里一戶鄧姓人家喂養(yǎng)的。從外村請來的屠夫站在豬欄邊望了望它,轉(zhuǎn)身走人。那頭豬長著五爪,是頭靈官豬,一般的屠夫沒誰敢動手。戶主請祖公出山。祖公這輩子,什么豬沒見識過?什么樣的靈官豬沒殺過?他把生銹的屠刀磨亮,刀尖還沒來得及插進豬脖,豬已經(jīng)先將祖公掀翻,不單噴了他一臉口水,還將他的腿啃傷,祖公被抬回家后,再沒下過床,郎中來把脈,找不出病因,祖公整日整夜痛得叫喚,叫聲瘆人,像極了豬被宰時的發(fā)聲,如此折磨大半年,叫聲終歸熄滅。即便祖公死了,那頭靈官豬仍不肯放過他。靈官豬撞翻祖公跑掉后,再沒回家,一直在附近山野自由出沒,戶主及其他村民誰也不敢招惹它,視它為災星。祖公是隔年下葬的。祖公的親生爹娘,說祖公在張家辛勞一輩子,要求張家給予厚葬。阿公外出打了一年短工,才賺足葬禮錢。裝著祖公的壽幾在家里擺放了一年。送祖公上山那日,落毛雨,靈官豬突然出現(xiàn),在壽幾底下東竄西闖,將金扛撞倒,壽幾跟著絆開,祖公腐爛的肉身滾落地上,散發(fā)出一股惡臭。在眾人的追趕下,肇事的靈官豬撒腿往山上逃,很快不見蹤影。事后鄉(xiāng)人議論紛紛,都說這只靈官豬是祖公的冤家對頭,甚至說它是代表被祖公生前殺死的所有豬,前來討要血債的。

      祖公葬后不久,全國解放。倘若祖公有幸活到解放,目睹了之后的社會變遷,他就不會在遠隔七十年后,再度跑進阿婆夢中,數(shù)落她當年的不是。你想,當年要不是阿婆阻止阿公承繼祖藝,祖公就不會心灰意冷,沉迷賭博;不沉迷賭博,他就不會將家產(chǎn)敗掉;不將家產(chǎn)敗掉,張家就不可能被劃為貧農(nóng);不被劃為貧農(nóng),阿公就不會成為土改積極分子,就不會入黨,就不會當上生產(chǎn)隊隊長,就不會在后來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熱潮中,與阿婆繼續(xù)生一堆孩子,從而實現(xiàn)阿婆當年的愿望與理想。因此不管祖公如何責怪阿婆,就張家后來的人丁旺盛而言,阿婆系有功之臣。

      “你祖公下葬那日,我趕巧生下你大姑姑?!泵炕匕⑵艛⒄f這段往事,最后都會來上這么一句,而三三立馬搭腔:“所以你和阿公將她取名叫孝姑?!薄霸瓉砟愣紩缘每??!卑⑵胚珠_滿嘴假牙發(fā)笑。

      從家墳里出來,阿婆向孝姑招招手,三代女人接著趕路。

      過了蛇形,右拐進入一條簡易公路。公路沿山脊逶迤,直達山頂。原本用于拖運沿途的木材,因山上的樹木早已砍光,徒剩嫩苗,貨車每年只上來拖一趟楠竹,平時了無蹤影,公路近乎荒閑,兩岸的茅草趁機蓬勃,比人還高出幾個頭的冬茅管子點頭哈腰,往路中間攏靠,像要與對面久違的兄弟握手言歡。路邊鳥大約極少遇著人車往來,甚是寂寥,見到阿婆她們?nèi)齻€,喜得一個勁兒地啾啾啾,從一個枝頭鬧向另一個枝頭,一路緊隨,像在臨時充當她們的向?qū)?。路面雖不平整,沙與碎石之下,卻是柔韌的黃土,長年累月后,黃土與沙石黏合一塊兒,與之前山底的卵石路面相比,腳板落下去踏實許多,之前感覺像走在波浪上,不單腳下虛懸,心里也跟著虛懸。但這條簡易公路很陡,像條不愿趴著的魚,一截截地鼓勁上翹,企圖站直身來。阿婆她們?nèi)p腳踩得吃力,比山下的路,更為累人。

      “慢點好不好?走這么快,趕刀呀!”落在后頭的孝姑大口噴粗氣,夾帶噴怨氣。趕刀是咒語,意即趕死。

      “你這樣踩米蟲(螞蟻)似的,天暗也莫想到頂!”阿婆不回頭,腳步卻慢下來。她同樣走出滿頭的汗。遂將冰袖取了,將帽子摘了,折好,反手塞進背包。日頭從上方的枝縫中鉆過來,打在阿婆的臉上,阿婆本能地以掌遮眉,抵擋晃眼的光亮。

      “把包給我,阿婆?!比呓?,伸出手想要卸下阿婆的雙肩包。這話她已經(jīng)說過幾遍。出門的時候,墳地起身的時候,還有剛拐上簡易公路的時候。阿婆總不讓,一口回絕?!坝植恢?!沒事的。”“嫌我老是不?說不定你還走不贏我咯。”“不會是看上了我這個包吧?明兒叫九九再買個給你就是。”這回她說:“包里裝有好吃的,怕你偷吃。”三三不好勉強,只得罷手。她想,阿婆不肯把包給她,半是心疼她,不忍增加她的負擔,半是不放心,擔心途中歇氣時她把包落下,她是個粗心人,慣常丟三落四。孝姑倒是很樂意將包交給她,并暗示三三:“怎么我就沒這個福分呀?”三三裝作沒聽見,她才不愿幫她拿包呢。

      “要不,你們先走?”孝姑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垮拉著臉說。她全身被汗打濕,從頭發(fā)到衣服,像從水里出來。

      “那你找個陰涼的地方歇著,等我們下山?!比此@副樣子,動了惻隱之心。再則,路還長著,不想被她拖后腿。

      “要得?!卑⑵疟響B(tài),“萬一碰上野豬、山牛啥的,莫惹它們就是。”

      “哪有這么巧呀?”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碰上老虎呢?!?/p>

      孝姑臉色瞬間煞白。

      “阿婆哄你咯,如今哪來的老虎?”三三笑著。

      “山上的事,說不準的?!?/p>

      “那還是一塊兒走吧?!毙⒐脻M是無奈。將身子插在三三前面,仿佛真有老虎,隨時會從背后躥上來。

      并非阿婆誑語,從前這山上的確有老虎出沒。很多老輩人都說親眼見過。那只害死祖公的靈官豬,在逃進山里后不久,就是被老虎吃掉的。當時發(fā)現(xiàn)它殘骸的是郎中謝德潤。謝德潤來吊水觀挖藥,在一棵樹下發(fā)現(xiàn)的?,F(xiàn)場留有老虎的足跡與糞便。謝德潤將已經(jīng)干枯的老虎糞便以及被老虎吃剩的靈官豬五爪蹄,分別用桐樹葉包著,當作“老虎尚在”和“靈官豬已死”的證據(jù),帶下了山。

      那個時候,山上除了老虎,還有很多山牛(湘東這片,習慣“指鹿為?!保?、野豬、豪豬、麂子、刺猬、果子貍、竹鼠、棋盤蛇、石蛙、野雞、斑鳩等飛禽走獸。在阿婆的津津樂道中,小時候的三三,覺得這兒像座神奇的野生動物園。她至今記得阿婆講過的一件趣事。住在山腳的李長子(長子是他的外號,因為他個子高),家里從不喂養(yǎng)畜禽,想吃肉了,便上山獵取,趕上過年或辦喜事需要殺豬時,都是臨時上山,捕獲一頭數(shù)百斤重的野豬回來。除了動物,山上還長著許多野菜。長在地下的有山蘿卜、野天麻、野百合、莊稼薯等。山蘿卜味道比蘿卜好,營養(yǎng)價值高,被稱作“野人參”;野天麻和野百合繁衍能力強,成片成片地生長;莊稼薯形似淮山,味同腳板薯,既飽粉又柔滑,它扎土很深,一根針似的往深處插,阿公曾經(jīng)挖到一兜年歲久的莊稼薯,粗過碗口,高過人頭,全家將它吃了近一個月。長在地面的植物,品種更為繁多。蘑菇、木耳、蕨菜、小筍、竹葉菜、馬齒莧、水芹菜、刺嫩芽、地菜、野黃花菜等。這些漫山遍野的純天然食材不但獨具風味,其中不少還具有藥用價值,能驅(qū)逐疾病、強身健體。除了野菜,還有許多野果。毛栗、線栗、野桃、野梨、野荔枝、山楂、刺梨、藤梨子(獼猴桃)、勒子(野草莓),還有三三在普通話中找不出名稱的洋子飯、貓卵子、牛卵,等等。一年四季,此消彼長。所以這兒更像一座誘人的野生植物園。

      這也正是阿婆的一屋子女得以成活的緣由。阿婆這輩子一共為張家生育了十八個孩子,除開兩個壞胎,三個因病夭折,一個夏天下塘洗澡淹死,其余十二個,全都長大成人。即便是在最貧困的年代,大鬧饑荒的歲月,也沒誰被餓死。阿婆因此對后山心懷感激。它是座祖山,養(yǎng)活著祖祖輩輩的村人。因為山上的樹多竹多,村里的木匠、篾匠、紙匠也多,滿村的手藝人。他們將打好的家具、編好的篾貨、造好的草紙,拖到或挑到村外的場上去賣,換回油鹽醬醋、衣物用品。他們安居樂業(yè),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等子女大了,要成家了,也多是就地取材,迎娶本村女,近嫁本村男。生活一如大山,寧靜而安穩(wěn)。

      阿婆卻是個例外。眼見十二個子女一個個長大,阿婆一個個地將他們往山外丟。

      阿婆非本村女,娘家在村外的場上。當初是謝德潤做的媒。謝德潤的家也在場上,跟阿婆家沾親帶故。他在場上開了間診所,趕場日坐診,平時做游醫(yī),周邊十里八鄉(xiāng)地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有病人都愛喊他。閑著的時候,他就進山來挖藥,挖藥的工具寄放在我們張家。他看阿公長得結(jié)實,人聰明勤快,家底又殷實,就把阿婆說給他了。

      謝德潤口碑好。看病下藥準,見效快,收費低,若是窮苦人家,一概免單。長得也秀氣,瘦高的個兒,白凈的皮膚,五官清秀,見人就笑。出門都是騎一輛永久牌單車,那時候單車是個稀罕物,騎單車比現(xiàn)在開寶馬奔馳還打眼。謝德潤是村人平生所見第一個騎單車的人。他昂著頭,躬著身,手握把柄,敞開外衣,肩上斜挎方形牛皮藥箱,雙腳將車輪踩得飛快,滿壟的風撕布一樣,被他劃拉開,所以他最拉風。路面平坦的地方,他會松開把柄,張開雙臂,像一只低飛的巖鷹。小孩子望見后,趕緊跑進屋,把大人拽出門,“快看快看!鳥人來了!”大人站在屋檐下瞭望,像欣賞一道奇麗的風景。小孩則迅疾奔過去,一面追逐鳥人,一面興奮地叫嚷。多數(shù)時候,后座上無人,但也有時候,后座上坐著個少婦或少女,兩手摟住謝德潤的腰身,腦袋從他背后別出來,面目不同,都挺漂亮。傳說謝德潤是個情種。謝德潤原本有家有室,有子有女,年歲也不小。大伙對此卻不以為然,反倒把后座上的她們看作風景的一部分,咧嘴笑笑,說:“到底是郎中,曉得采陰補陽!”

      阿婆也坐過謝德潤的后座?;啬锛?,去場上買東西,抑或別的什么由頭。也用手摟住謝德潤的腰身,腦袋也從他背后別出來。阿婆雖然性子犟,模樣卻乖巧可人,絲毫不比坐過后座的其他女人遜色??匆娝笞拇螖?shù)多了,村人跟阿公開玩笑:“你找己看病,不要錢吧?”“己”即“他”。把他人稱作自己,可見湘東人對他人的尊重與友好。這種叫法,在湘南的衡陽、湘北的平江等地也有流行?!瓣P(guān)你卵事!”阿公回答?!笆前?,己伙結(jié)婆再多,也不關(guān)我卵事,嘿嘿?!蔽覀冞@塊兒,把情婦、情夫叫成“伙結(jié)婆”“伙結(jié)”。好比臨時結(jié)個伙伴。這詞透著對男女之事的寬容與清淡,以及隱約的溫馨。歷來如此,似乎至今也無甚改變。就拿何木匠下屋的楊眼鏡來說,他今年起新屋,兩公婆都在浙江打工,回不來,他老婆的一個伙結(jié)主動過來,幫他打理事務,分文不取,楊眼鏡偶爾回家看看,對老婆的伙結(jié)敬煙敬酒,很是客氣。但阿公當時的身份是生產(chǎn)隊隊長,在村里還算個有臉面的人物,這事自然得表明下立場,所以他望著空空的場上方向,最后啐了句:“這個鳥人!”

      這是阿公一輩子說過謝德潤的唯一一句重話。阿公畢竟知曉好歹。在阿婆與謝德潤往來的這些年間,倚仗謝德潤的幫助,張家的十二個子女,一個接一個先后走出大山。現(xiàn)在回想,謝德潤作為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能力是有限的,他之所以能辦到阿婆想辦而無法辦到的事,并非本領(lǐng)有多高強,不過是信息靈通。在那個信息不暢通的封閉年代,游醫(yī)謝德潤成為最好的信息源,方圓十里八鄉(xiāng),誰家的情況不是滾瓜爛熟?況且由于他人好醫(yī)術(shù)好,積累了廣泛的人脈資源。當時要走出大山,無非幾條途徑,男的要么當兵,要么被招工,要么去鎮(zhèn)上縣上的人家做上門女婿,女的要么嫁個軍人,要么嫁到鎮(zhèn)上縣上的富貴人家去。阿婆與謝德潤強強聯(lián)手,居然將這樁有關(guān)張家大業(yè)的事辦成了。他倆更像是流水線上的分工作業(yè),一個負責供應“產(chǎn)品”,一個負責銷售“產(chǎn)品”。謝德潤所扮演的角色,跟多年后的現(xiàn)在,楊眼鏡老婆的伙結(jié)所扮演的角色大同小異,各自盡心盡力而已。謝德潤臨終時,阿婆阿公守在他床前,謝德潤艱難地將手伸向阿公,捏住阿公的手指后,說:“聽說你罵過我是個鳥人?”說得阿公一臉的愧意,謝德潤的手無力地垂落,枯干的嘴角扯出一絲笑,又咕嚕一聲,“你不也一屋的鳥人?”“是的,一屋十二個,全是鳥人。他們一個個像鳥一樣,飛出了山窩。托謝大哥您的福!”

      在祖藝敗落之前,阿婆領(lǐng)著張家逃脫祖藝。在祖山敗落之前,阿婆又領(lǐng)著張家逃脫祖山。由此看來,阿婆不單敢作敢為,且富有遠見。只是任何一種行動,都不可能完勝。在這次阿婆一手操縱,謝德潤一手操辦的張家后代大遷徙行動中,孝姑成為受害者。

      “你看,那棵樹。當年老謝就是在那兒發(fā)現(xiàn)靈官豬被老虎吃了?!卑⑵胖噶酥赴断隆0断乱豢美祥?,樹干又彎又枯,頂部卻萌發(fā)新綠,估計它的年歲不比阿婆短,也許正是因為“朽木不可雕”,它才躲過了砍伐,得以幸存。

      “老謝他們早化成泥,單我這把老骨頭還落在陽世上。”阿婆悵然道。

      在吊水觀,阿婆額外做了件事。她喊三三一塊兒,沿著老楠木旁邊的岔路,下到山谷去,叫孝姑在大路上候著。這兒有個水潭。村里的飲用水,是從水潭接下去的。從前,村人直接從蛇形接水,一把清亮的山泉水,順著山谷,一路蹦蹦跳跳地來到山腳,但自打山上樹木被砍,植被遭受破壞,山泉越來越懶得下山,不斷地往回縮,仿佛它的腿也被砍傷,在逐漸萎縮,如今已經(jīng)縮到吊水觀,讓吊水觀這一由來已久的名稱有了新解:將水往上吊。水管遷就于水流,順著山谷往上攀,像個彈簧手,執(zhí)意要將山泉拽下去。

      阿婆同三三來到水潭邊,但見潭水已滿,溢出圍岸,數(shù)米外的下游河谷卻看不到水流,袒露一灣干涸的卵石,水流像是會隱身術(shù),一旦離開水潭,便銷聲匿跡。潭面上覆蓋一層枯枝敗葉。這正是阿婆來此的原因。這些從上游沖刷下來的浮物,在潭里泡久之后,分量加重,慢慢下沉,將水管進水口堵塞,落雨天堵得更甚。落雨天,風裹著雨,將兩岸樹上的枝葉打落河谷,要是下暴雨,山坡上的水流,裹挾著地上的碎屑,全都匯入河谷,奔涌而下,最終在水潭聚集。進水口一堵,建在山腳的蓄水池也就無水可蓄,接進各家各戶的水管跟著空了。好在村里還有口老井,一年四季從不斷流,山泉水沒了的時候,大伙就去老井擔水。有口老井是好事,可以救急。但有時也是壞事,使得村人沒能下決心對山上水管堵塞的狀況加以根治(人們常常這樣,有了退路,忘了進路)。以往水管堵了,村里總有好心人騎著摩托車上山,義務清理潭面垃圾,疏通進水管口??沈T摩托車并不安全。路太陡。上山還好,加把油勉強沖上來,下去風險就大了,人騎在摩托車上,屁股高出腦袋,即便緊剎慢行,一不小心,前輪碰上石頭,就有可能人栽車翻,甚至連滾帶溜,絆出老遠。若是雨天路滑,風險更大。所以絆跤的事,時有發(fā)生。更有甚者,不單摩托報廢,人也幾乎半殘。這之后,大伙再不敢騎摩托上山。要上山,就走路。只是嫌走路太累,沒幾個愿意上來。好在村里陸續(xù)有人家在起新屋,起新屋需要大量用水,不上山清堵不行。這回楊眼鏡家起新屋,落雨后一直在停工,進水口也就一直堵著,阿婆今天正好順路,便喊了三三一塊兒下來,要把這事給辦了。

      騎摩托上山被絆慘的那人叫李海清。李長子的兒子。早年村人一窩蜂下廣東,其中有他公婆倆。他們在廣東打工多年,賺回來一棟房子。房子沒建在祖住地的山腳,建在村口古井邊。房子“縮棟”的時候,李海清一腳未踩穩(wěn),從棟上絆下,傷著腰,再也干不了重活兒,留在家養(yǎng)鴨,養(yǎng)了兩百多只鴨婆生子賣錢。原本他不用上山清堵的。他在古井里裝了潛水泵,接了水管,開關(guān)一開,井水直接爬上樓頂水箱,所以他家用不著山泉水??衫詈G迨莻€熱心人。只要別人不得空,他就主動騎摩托上山。誰料一跤摔狠,又傷著腰(可憐他的腰,一生遭受兩次重創(chuàng))。莫說出門放鴨,連下床都困難。他婆娘從廣東趕回來,將鴨處理掉,服侍他數(shù)月,又去了廣東賺錢。婆娘一走,家里無人招呼,孝姑看不過去,隔幾天去他屋里打個轉(zhuǎn)身。洗衣做飯,抹桌拖地。孝姑平時很少沾家務,都是阿婆操勞,不是不會做,是她懶得做,因此阿婆對她的昵稱,除了“蠢尸寶”“好吃鬼”,便是“懶尸貨”。但她只要進了李家門,跟著就換了個人,手腳勤快得很。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沖著李海清惡惡地丟一句:“前世欠你的!”

      這話聽上去,似有淵源。的確,孝姑自小好吃。好吃的人鼻子尖,每回李長子打了野味,孝姑總能聞到李家炒野味的香氣,便會適時出現(xiàn)在李家附近。扯豬草,或是砍柴。等到李家開飯時,便進屋討水喝。山里人好客,有留飯的傳統(tǒng),李家大人連忙起身,拉孝姑吃飯。孝姑嘴里拒著“不啦,我娘會罵我”。身子卻是順著往桌前靠。但她懂得節(jié)制,每回李家在碗里裝多少,她吃多少,從不添減,夾菜也是尖尖細細,只夾碗邊。為了掩飾自己的“趕點”行為,平日里上山下山,路過李家,不忘進去轉(zhuǎn)轉(zhuǎn),見事做事,嘴巴沁甜,漸漸深得李家人歡喜,家里再有好吃的,就會打發(fā)李海清來喊她。李家的大人有時會扯著她的手開玩笑:“長大了做我屋里的新婦,好不好?”聽得孝姑滿臉漲紅,隨后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李海清比孝姑大一歲,個頭卻高出一大截,遺傳了他爹,有事沒事愛把一條胳膊搭在孝姑肩上,像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孝姑常常將手指擱在橋上游走,儼然五個小人過河,這頭到那頭,那頭到這頭。兩人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偷偷把那事給做了。夜黑風高,做得膽戰(zhàn)心驚。孝姑這才發(fā)現(xiàn),李家最好吃的,不是李長子打下的野味,而是他打下的胚子。一吃上癮,遂堅定主意,吃它個一輩子。

      這門親事,阿婆自然不贊同。有違她的“遷徙”計劃。但兩人正在火候上,想叫孝姑腦筋急轉(zhuǎn)彎,理應很難。阿婆關(guān)起門,跟孝姑說了一席話。這席話是在臥室說的。阿婆手拉手地同她坐在床沿,語氣少見的柔軟,更像是閨密間的私聊。這席話中,有個關(guān)鍵性的反問句:“你個好吃鬼,嫁到了食品站,還怕一輩子沒你吃的?”原來阿婆與謝德潤,早已私下運作下了孝姑的婚事,給她敲定的對象是縣食品站的一名職工。一名戶口在縣城,在單位掌管令人垂涎的緊俏食品、吃國家糧拿國家工資的正式職工。阿婆的反問句一出,像顆子彈射中孝姑。她頓時芳心大亂。鼻尖不由得翹了翹,仿佛聞到百里外食品站里的各種美味,縣城大街小巷的各式美味,以及彌漫在她今后漫長人生的各樣美味。這些個美味鋪天蓋地,將她擊垮。接下來,她向阿婆坦白了一件事,叫阿婆措手不及?!岸亲永锏暮⒆诱k?”阿婆只得求助于謝德潤。謝德潤文了五服中藥,命孝姑連日服用,胎兒終是打下來,等到孝姑身體康復,阿婆便將她嫁到縣城的食品站去了。一年后李海清也成了家,婆娘是阿婆托謝德潤從外村說來的,辦喜事那天,村里像過節(jié),酒席從山腳沿山路而下,一直擺至村口,為此,李長子專門上山獵殺了兩頭大野豬,那天滿壟的野豬味,連人們打出來的嗝也都是野豬的味道。兩個有情人,終作勞燕飛。

      泉水刺骨。剛下水的時候,三三還覺得挺好玩,“好冰哦!”夾帶著興奮,“好爽啊。”在水里待久了,兩只腳幾乎成了木棍,“泉水傷身,快上來?!卑⑵旁趪渡弦幻娲咧幻鎸n在岸邊的垃圾撈起來,往外丟。等到把潭面清理干凈,把進水口掏空,三三急急地上岸。阿婆從包里拿出條干毛巾給她擦身子。兩人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穿上鞋襪,放下褲腳。潭里的水位開始下降,圍岸從水中掙脫出來,趴在岸上的青草,像是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搖頭晃腦。忽然哧溜一聲,孝姑從上頭滑下來,神色驚慌,“怪物!有怪物!路邊冬茅嘩嘩響!”阿婆不由得哈哈大笑,“怪你個頭!興許是野豬下來找水吃呢?!比??!斑€好,我走得快?!毙⒐镁忂^氣來。“故有咋個好怕的?山里的野物,你不惹它,它不惹你?!卑⑵耪f。她掏出三個煮熟的雞子,孝姑立馬抓走大一點的那個。阿婆和三三還在剝殼,孝姑的已經(jīng)進口,兩腮鼓鼓如青蛙,阿婆叫著:“把黃吐出來!又不是不曉得,你不能吃黃的。”孝姑只好吐出蛋黃,跑到崖邊,用礦泉水瓶接泉水,接滿后回來,仰著脖子一氣喝光,再將一堆肉攤在草地上,閉上眼,一會兒說:“我快死了?!卑⑵藕腿斔_玩笑,兩人背上包,喊她起來,孝姑手按著心口沒動,說:“我真的快死了?!卑⑵哦紫氯ッ念^,趕緊叫三三取藥來,服下速效救心丸后,孝姑的臉色逐漸回暖,過一陣扶她坐起,她說:“剛要是真死了,算不算村里死得最高的人?”“野物都死得高?!比齺硪痪?。阿婆說:“是啊。不單死得高,葬得也高,那些個老鼠、王蜂、米蟲、敏子啥的,把你一點點分葬在它們肚里咯?!薄鞍萃?,你們嘴巴積點陰德,好不好?”孝姑故作生氣。她患的是冠心病。年前她陪阿婆上縣城看病,順便給自己做了個檢查,一查查出這個病。這回發(fā)作,估計是受了驚嚇,下來又跑得急,加上灌多了涼水。阿婆轉(zhuǎn)頭瞧瞧三三,問她:“你沒事吧?”三三答:“還好?!逼鋵嵢齽傄灿惺?。大約在水中冰久的緣故,身體受到刺激,上岸后子宮像被鐵鉤扯著,疼得咬牙,背著阿婆吃了止痛片,疼才淡去。

      阿婆決定將孝姑留下。叫孝姑坐在水潭邊的陰涼處,等她和三三從山頂返回后一同下山。孝姑本就不愿上去,可真要留下,又分外猶豫。“只怕被敏子咬死及(去)!”確實,水邊敏子多,敏子喜歡待在陰涼和有水的地方,且山上的敏子毒,一咬一個坨,又癢又疼。阿婆拿出一雙冰袖給她戴上。三三取出花露水,將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噴了個遍。噴完,孝姑干脆把瓶子要走。除了敏子,孝姑還惦記肚子?!暗冗@么久,肚子餓癟及!”她所帶的干糧,來的路上,嘴巴不歇氣地嚼,估計早被消滅殆盡。阿婆將自己的食物勻了些給她:一個香梨、一袋包粟(玉米)、幾個艾葉齋。三三也分給她一盒酸奶、一只紅薯、兩個蛋糕。蛋糕是三三昨晚現(xiàn)烤的。阿婆將紅薯拿了回來,說:“吃了脹氣,莫吃。”孝姑在她倆掏食物時,口里叫著“可以啦,可以啦”,等到她倆不掏了,卻又伸出手,“還有啥個好吃的?”“你個好吃鬼!”阿婆將她的手掌拍回去?!叭f一手機沒電,聯(lián)系不上咋辦?”她還真是考慮周全!她的手機其實出門前就已充足電。估計是怕孝姑閑不住,又準備用手機上網(wǎng)打牌,所以阿婆才擔心沒電。阿婆把自己的手機給了她?!拔⑿爬镉绣X,莫動我的?!卑⑵耪f?!靶夤?,喝涼水?!毙⒐谜f。三三心想,叫她留下來,與叫她跟著走,一樣的難對付。假如不是阿婆叫她留下,而是她自己提出留下,還敢這么“順著竿子往上爬”嗎?

      所以分手時,阿婆叮囑孝姑:“莫亂走,小心有電線?!?/p>

      等到二人重新回到大路,三三忍不住問:“阿婆,剛大姑姑要死了,是不是真的?莫又哄你吧?”

      “哄就哄唄?!卑⑵拍灰粫赫f,“我都黃泥蓋腦殼,還能哄幾天啊?”

      一屋十二個子女,孝姑是最不讓阿婆省心的。

      當初將她嫁到縣食品站,以為一勞永逸,她這輩子有個好歸宿。結(jié)果不是?!翱瓷先ナ屈S金,吃起來是坨屎”,這話用來形容孝姑的第一次婚姻較為恰當。郎(女婿)的條件好,好到讓村里人眼紅。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阿婆瞞著沒說。城里人長相顯嫩,看不出實際年齡,孝姑是在扯結(jié)婚證的時候,才知道男子(丈夫)大自己十多歲。等到過了門,又發(fā)現(xiàn)他有個五歲的兒子。他是二婚,前婆娘才死兩個月。這些意外的狀況,并未影響到孝姑對即將開始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他要不是這樣,估計也不會娶她,畢竟她只是個沒文化沒工作的鄉(xiāng)下姑娘,能嫁給他,已經(jīng)屬于高攀,所以她想開了。

      想不開的事,是在半年后發(fā)生的。半年后,新婚的鮮活勁兒一過,男子晚上就經(jīng)常出門,很晚回家,有時徹夜不歸,哄她說單位事多,要加夜班。他在單位做會計,會計要忙通宵嗎?鬼信!原來他是迷上了賭博。有的人在光鮮的身份外,也許還隱藏著另一個身份,一旦這個身份顯現(xiàn),便足以摧毀其人生。男子隱藏的身份是賭徒。在與孝姑結(jié)婚前,這一身份尚未暴露(倘若事先知道,謝德潤和阿婆不至于將孝姑往火坑里推),前婆娘管他管得鐵緊。據(jù)說前婆娘的爹,是縣委會的干部,所以他才得以從搬運公司,調(diào)進食品站做會計,他畏懼前婆娘,其實是畏懼前婆娘她爹。而孝姑乃一介村姑,既無制服他的背景,也缺制服他的技巧,像個不會浮水的人,眼睜睜地看男子溺水而去,只能在岸上干著急。

      賭徒的故事大同小異。贏得盆滿缽溢的少,輸?shù)寐褦圜M光的多。像祖公當年那樣,連孝姑私藏的首飾,也未能幸免。包括一對金耳環(huán),兩只銀手鐲,一個銀發(fā)簪。外加五塊花邊(舊時流通的金幣)。這幾樣寶貝是祖婆臨終時私下傳給孝姑的(孝姑是她最為喜歡的孫輩)。它們有幸躲過前賭徒祖公的洗劫,卻未能逃脫后賭徒男子的辣手。眼看張家的祖?zhèn)魑铮谧约菏稚喜灰矶w,孝姑心頭久積的怨恨由此噴發(fā)。她從箱底取出那把短而尖的刀子。這是祖公生前用過的一把殺豬刀,在祖公所有的殺豬刀中,這把最為秀氣和鋒利,孝姑格外喜歡它,一直帶在身邊,用以鎮(zhèn)邪。孝姑將刀子塞入褲袋,氣鼓鼓地來到河邊的某棟民居,雙手叉腰立在大門前,朝里吼道:“蔣文藝!你給我滾出來!”以往她都是滿臉謙卑地稱他“老蔣”。數(shù)聲之后,男子出現(xiàn),從廳屋往外走。孝姑的一只手插進褲袋,捏住刀柄,只等他近身。男子越近,臉上的笑越燦爛。這笑像是一匹五彩綢緞,朝孝姑曼舞過來。事后孝姑回想,假如男子當時不是沖她笑,而是生氣,接下來的情形絕不一樣,她手中的刀子不見紅才怪!可他這么笑著,堅硬的刀子像是被他的笑軟化,癱在褲袋里再不肯出來。她甚至生出荒誕的聯(lián)想,倘若當年祖公握著這把刀殺豬時,豬也沖他這么笑,而不是發(fā)出恐懼與絕望的哀嚎,祖公會不會也因此放豬一馬?如果說孝姑手中的刀是被男子的笑擊敗,那么接下來他開口說出的話,卻又將孝姑整個人擊敗,“還沒吃晚飯吧,親愛的,走,帶你吃新市血鴨去!”那晚上孝姑過得甚是愜意,不只嘴巴享福,眼睛也跟著享福,飯后男子同她上電影院,看了場新上映的古裝懸疑片《蝶變》,電影看完后又到隔壁舞廳跳舞,一直跳到散場,男子又興沖沖地牽著她,跑去西門下吃夜宵。如此開心的時候,在孝姑的婚后生活中并不常見,但足以讓她懷戀,并又生出新的期盼,全然忘了丟失祖?zhèn)鲗氊惖耐础?/p>

      那晚未曾出手的刀子,日后孝姑派上了用場。在男子因挪用公款罪獲刑之后,孝姑被安排進食品站下屬的屠宰場上班。這事多虧男子的前丈人私下運作。前丈人本不愿插手男子的案子,但有個外孫橫在他們中間。男子答應交出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將兒子的戶口移到前丈人的名下,改作前丈人的姓氏,前丈人這才出馬。男子最后得以輕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但他所挪用的公款須在三年內(nèi)還清。男子被單位除名,丟了工作,單位領(lǐng)導念及他前丈人的情面,讓他兩公婆在屠宰場做臨時工,兩人的月工資扣除一半抵欠款。孝姑就這樣成了屠宰場的一名女屠夫。她仿佛遺傳了張家的祖藝,僅僅在現(xiàn)場旁觀了兩回,便能熟練操刀,一刀結(jié)果豬的性命。所用刀子,正是那把閑置多年,祖公使用過的小屠刀。男子在屠宰場也操刀,雖兵強馬壯,手藝卻不如自家婆娘。兩人上班,同出同進。日落西山紅霞飛,夫妻殺豬把家還。

      阿婆得知孝姑“光復”祖藝的事,是在數(shù)月之后。趕場的時候,聽一個熟人說起。當即氣得頭頂冒火。跳上一輛開往縣城的班車,要當面向孝姑問罪。沒找著孝姑。郎也不見蹤影。家里沒有,工作點也沒有。屠宰場的人說,他兩個已不在這兒做事。孝姑不殺豬了,按說阿婆該松口氣,但她的情緒反倒加重,不知孝姑又在搞啥子。那天阿婆坐最后一班車返鄉(xiāng),一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十幾天后過端午節(jié),孝姑出現(xiàn)了。身后跟著個陌生男人。男人留光頭和八字胡,戴小指粗的金項鏈,胖乎乎,笑瞇瞇,雙手提滿禮物,吃飯的時候不時給孝姑搛菜,顯得比第一個郎要好,但阿婆總感覺,他身上有股說不出來的邪氣。吃完中飯,喝杯茶,兩個回了縣城?!袄鲜Y跑路了。如今我跟老馬過日子。”在廚屋炒菜時,孝姑附著阿婆的耳朵,悄悄說。

      孝姑沒告訴阿婆,老馬是個放高利貸者。她是被前夫抵押給老馬的。前夫向老馬借款,沒東西作抵押,就押上了自家婆娘。前夫服刑后,執(zhí)意要斷掉賭癮,一心從事屠宰工作,奈何欠下的公款太多,光靠扣發(fā)工資無法償還。他琢磨著,挪用的公款既然是在賭場消失,理應再從賭場找回來。所以他又回來了,但無本錢,只有借高利貸。這樣就和老馬扯上了關(guān)系。等到借來的本錢也輸光,老馬上門來催債,前夫已先一步逃掉,從縣城徹底消失,連孝姑也不知其去向。

      老馬來找孝姑兌現(xiàn)抵押條,孝姑穿著睡衣開的門,老馬望了望孝姑,目光落在她的胸前,他將抵押條塞回口袋,說:“陪我去西湖樓喝一杯?”西湖樓是縣城最高檔的酒樓?!暗任覔Q件衣服?!毙⒐谜f。她正想買醉。自打老蔣跑路后,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再沒去過屠宰場上班(上了幾個月,已經(jīng)上煩,成天臭烘烘,一身油膩膩,尤其刀子一進去,豬作死地慘叫,耳朵聽著都起繭),這兩天連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食品站的人來過,要將房子收走,房子收走她住哪兒?煩死人。西湖樓的環(huán)境好,菜也好,兩人不覺干掉一瓶竹葉青,都有點醉,老馬摸出那張抵押單給孝姑看,孝姑看完頓時變了臉色,“捅己老娘!我又不是牲畜,就這么把我給賣了!”“是啊,這樣負情負義的人,跟著有啥個味?”老馬和風細雨地說:“我是一時糊涂,抵押個房子啥的,還能撈回點本,抵押個女人,管吃管住,明擺著虧大了?!薄袄夏锊挪挥媚愎苣?!”孝姑一甩腦袋,趴在桌上痛哭。老馬說:“不管不行啊。我一個大男人,總得守信用,是不?既然抵押給我,就應該對你負責,是不?不過,跟著我,算你的福氣。包管你吃香喝辣!”“沒寫抵押多久嗎?”孝姑止住哭,抬頭問老馬。老馬答:“這個還用寫?隨我的心情唄?!崩像R起身去把餐費結(jié)了,回頭扯著孝姑的手臂往外走,孝姑半推半就地跟在后,心里明白,不跟著他,還能去哪兒?一旦房子被收走,自己在縣城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

      老馬在新街上給孝姑租了個房。得空就跑過來,把她剝光,呼哧呼哧地從背后捅她。有時候一邊捅,一邊罵罵咧咧,“捅你娘的蔣文藝!老子捉到你,把你五馬分尸!害我損失這么多錢!還把個婆娘撂給我,費錢又費力!捅你娘的蔣文藝!”孝姑聽了,非但不生氣,反倒撲哧一笑,附和著說:“捅吧捅吧!可勁捅吧!捅死蔣文藝他娘的!”有時候老馬將孝姑剝光后,不捅她,打她。用皮帶,一下一下抽打。這種往往是在外面收賬不順,窩著火的時候。熱天里孝姑極少回娘家,即便回,也是長衣長褲,不穿裙,怕阿婆看到她的傷。有兩回被打得住院。阿婆只好丟下家里一堆活兒,來醫(yī)院招呼她。一邊招呼,一邊落淚,“你就不能換個人,好好過日子?”“老蔣跟他有協(xié)議?!毙⒐谜f?!澳阏媸谴赖盟?!”阿婆氣得手抖,恨不能將她拎回肚子里,不讓她出生?!澳詺?。他就是脾氣躁。平時對我挺好的?!毙⒐媒忉?。

      后來老馬在一次嚴打中,被當作黑惡勢力打掉,身上吃了兩粒“花生米”。阿婆把孝姑從縣城喊回來。孝姑已經(jīng)住不慣村子,隔三岔五地往縣城跑。阿婆擔心她又黏上什么壞男人,叫大兒子想法子。大伯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分在市公安局上班,他在機關(guān)食堂給孝姑找了份事做。

      孝姑進食堂后,跟食堂里的一個廚子好上了。廚子也來自我們老家縣,孝姑跟他交流,無語言障礙。廚子手下一堆弟弟妹妹,家境貧困,四十多歲還是單身。兩人好上一年后,孝姑跟他扯了證。廚子生出回老家縣城開餐館的想法。自己開店,總比在外頭打工強,孝姑也贊同。她向阿婆求助。阿婆發(fā)動子女出資,湊齊十萬元給了孝姑。生意越做越好。起初是夫妻店,后來擴了店面,做了裝修,請了幫工,成為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土菜館。除了還清娘家借款,還有了存款,且數(shù)額在不斷增長。那個時候,內(nèi)地剛時興吃海鮮,廚子就有了改做海鮮的想法。于是將老店盤出,另擇新址,開了家海鮮餐廳。雖說是全縣第一家海鮮店,生意卻始終好不起來。原材料在路上耗費的時間過長,容易變質(zhì);售價高,一般人消費不起;也不合本地人的口味。有顧客吃海鮮過敏,遍身紅腫,來店里鬧事,說是海鮮質(zhì)量有問題,要求賠償,還把工商局的、電視臺的一并喊來。如此一折騰,生意越發(fā)清淡。兩公婆起早貪黑,忙活了兩年,把頭都忙白了,不但沒賺,反倒虧進老本,最后用店子的轉(zhuǎn)讓費,才得以還清銀行貸款。店子一關(guān),孝姑就跟廚子離了婚。倒不是因為生意做虧,而是廚子跟本店的迎賓小姐睡在一起,被孝姑抓了個正著。

      孝姑又找阿婆要錢。說是跟人合伙,在縣城新開一家餐館。阿婆再找子女們幫忙,湊齊二十萬,給了孝姑。孝姑生日那天,阿婆從老家趕過來,吃她的生日飯。哪有新餐館?毛都沒一根!原來孝姑聽了合伙人的勸,“把本錢搞大些,開家大些的餐館”,拿著這二十萬進了賭場,結(jié)果輸光。阿婆啪啪給了孝姑兩巴掌(嗬,一巴掌十萬)。打有個啥用?又打不跑她,還得繼續(xù)管她。這個時候,阿婆的一屋子女,在外頭大都有了出息。財力與勢力正日漸壯大。他們是完全可以幫上孝姑的。幫她找份又輕松待遇又好的工作,假如她還想創(chuàng)業(yè)的話,幫她在城里開家奶茶鋪、美容院……事實是,這些個法子,他們一一嘗試過,但孝姑每次都堅持不多久便賭癮發(fā)作,不把身上的錢花光,不會從賭場出來。有回差點進了班房。她以開店的名義,借一個朋友三十萬,答應支付兩分的月息,逾期不還后,朋友將她告上法庭,判決后她不執(zhí)行,朋友又以詐騙罪報案,還是大伯將她從看守所撈出來,欠款大伙幫她分攤。后來又弄出個更大的事,欠下高利貸近百萬。最后學前夫老蔣的樣兒玩失蹤。把阿婆氣得不行。孝姑像是祖公的翻版,不僅“遺傳”了祖公的殺豬手藝,也“遺傳”了祖公的賭博習性。

      老家縣城素來賭博成風。玩的工具是一種巴掌長、兩指寬的紙牌。玩的方式,分跑胡與掃胡兩種,四人成桌。本是老家一帶的民間娛樂,因為輸贏數(shù)額不斷加大,遂成了賭博。孝姑失蹤的那個時間段,正值全縣到處開發(fā)小煤窯,很多人富得流油,賭資也就水漲船高,所以稱得上是賭博的鼎盛期。上至官員下至百姓,踴躍參賭。春節(jié)尤為熱鬧。因為春節(jié)不用上班和忙活,可以專事賭博。

      好在,孝姑終究還是回到阿婆身邊。歲月催人老。這個時候的孝姑,已是年邁。此后,她除了偶爾上縣城過把癮,大部分時間待在老家村子,成為資深啃老一族。數(shù)年前,一位在外地工作的老家人(己是個聰明人),專門針對老家的紙牌賭博,開發(fā)出一款叫“紙牌屋”的網(wǎng)上賭場。孝姑不用出門,也能打牌。在手機上打。只是打的金額不大。現(xiàn)在除了阿婆給她錢,家里再無人資助她。她的十一個兄弟姊妹及其后代,在替她償還百萬高利貸后,結(jié)盟為誓,再不給予她任何幫助。在他們眼里,她是一攤糊不上墻的稀泥?!昂贸运缿?,一身噴臭”,是我們那塊兒的一個口標,他們覺得,說的正是孝姑。

      一屋子女,是阿婆手中射出的箭。唯獨孝姑這支,在空中劃過之后,不爭氣地又落回阿婆的腳跟。

      離山頂一步之遙,阿婆的病發(fā)作。阿婆的病,是怪病。皮膚里藏著個老鼠。大多數(shù)時候,它潛伏不見,偶爾蹦出來,全身上下地亂竄。一竄到哪兒,哪兒就鼓起個鵪鶉蛋大小的包,牽筋扯肉,火燒火燎,疼得直齜牙。等它走后,皮膚上留下一塊一塊的瘀青,像是敵機轟炸后的田野,十天半月才能復原。每轟炸一次,身體就受到一次摧殘。所以與其說它是老鼠,不如叫它火球。看過縣里的醫(yī)院,也看過市里省里的醫(yī)院,九九甚至帶阿婆坐飛機,北上廣地環(huán)全國跑了小半圈,也查不出病因,想取個樣做化驗,確定它是陰性陽性,可它神出鬼沒,根本捉拿不住,醫(yī)生們無奈地搖頭,戲稱它為“一個會跑的腫瘤”“世上最狡猾的腫瘤”。

      怪病是在阿婆九十歲生日后不久冒出來的。九十歲生日那天,從四面八方擁來的張家子孫齊聚老家,給阿婆慶生,阿婆端著紅葡萄酒杯,臉上的皺紋喜成花瓣?!按蚪袢掌?,我就是九○后!”之前,她經(jīng)常跟人開玩笑,“我是八○后。”后輩們簇擁著阿婆,一起舉杯向她敬酒,九九說:“阿婆,我們都盼望你成為○○后!”“那我不成了個老妖怪?”阿婆笑呵呵?!袄鲜蟆背霈F(xiàn)后,不單阿婆的身體被啃噬,自信也被啃噬,很少再聽見她說“我是九○后”。

      三三眼巴巴地看著阿婆受罪,愛莫能助?!疤梢粫喊伞0⑵?,躺下來好受些?!彼龓桶⑵湃〉舯嘲?,扶著她躺下,把包給她作枕頭,再又靠緊阿婆坐著,握緊她的手。地面成緩坡,覆蓋著一層青草,將草莖壓趴后,能感覺到泥土的熱量。阿婆扭動著身子,像是到處著火,有一陣子,火球先后出現(xiàn)在她的手背、耳根、額前,鼓鼓的一個包,忽隱忽現(xiàn),怪嚇人的。阿婆的臉滾燙,疼得五官變形,“閻王爺缺德!要收我,痛痛快快收走就是。偏要派個小鬼來折磨我!”阿婆說。三三想起包里有止痛片,拿了兩片塞進阿婆嘴里,再喂給她礦泉水,安慰道:“等吃了王藥,阿婆你會好的?!?/p>

      這也正是她們這趟進山的原因。阿婆挖王藥,是為了給她們?nèi)齻€掌病(湘東這片,把治病叫掌病,似乎更具傳統(tǒng)色彩,自古中醫(yī)看病,注重把脈,把脈即為掌脈,所以有“手到病除”一說。在湘東,生病叫作大活,一個人活得大了,活過量了,身體才會出毛病,凡事適可而止,方能健康長壽)。她們?nèi)齻€,不只阿婆和孝姑有病,三三也是重病在身。她前年查出的宮頸癌。那個時候她還在羅馬,供職于當?shù)匾患覙穲F,擔任中提琴演奏手。三三從中央音樂學院念完本科之后,出國去了羅馬音樂學院讀研,畢業(yè)后留在羅馬,后來跟一位意大利籍的男士成婚,生下一對龍鳳胎,正當家庭與事業(yè)穩(wěn)扎穩(wěn)打時,卻查出患上絕癥。父母將她召回國,在省城最好的西醫(yī)院和中醫(yī)院治療一年多,并未能完全控制癌細胞的擴散,今年春節(jié)剛過,阿婆打電話喊她回老家休養(yǎng)。此后數(shù)月,三三跟阿婆待在一塊兒。三三的童年是在老家度過的。在阿婆八十歲以前,居外謀求發(fā)展的張家人,愛把小孩送回老家?guī)?,阿婆的這棟老房子,像是座幼兒園。阿婆八十歲之后,張家后輩顧及她年事已高,不再將小孩送回來,但大人若身體有恙,愛來老家休養(yǎng)一陣子,阿婆的老房子,似又成了療養(yǎng)院。清新的空氣、璀璨的星空,以及有關(guān)童年的美好回憶,是可以用來療養(yǎng)身心的。三三對此深有體會。在她住回老家之前,大伯也曾回來住過一段時間。

      那天聽阿婆說起進山挖王藥的事,三三對王藥的認識有所更新。之前她只知道,王藥是生長在湘東山區(qū),一種最具毒性的草藥,所以叫它王藥(也寫作亡藥),它的毒性強到隨便摘食一片葉子,便會斃命,除非那些企圖自盡者,一般人都不敢碰它。三三從未見過王藥,一直當它是個神奇并恐怖的傳說。阿婆卻告訴她,王藥既能致命,也能救命。當年孝姑肚里的孩子被打掉,謝德潤在孝姑服用的草藥中摻進了王藥。后來有一次,二伯,也就是三三她爹在山里砍柴,被棋盤蛇咬傷,毒性攻心,全身水腫,謝德潤用其他草藥均不能將病情抑制,反倒日益加重,眼見人快不行,謝德潤鋌而走險,上九馬歸槽挖來一蔸王藥,文了足足一個時辰,二伯喝下后,上吐下瀉,體內(nèi)毒素悉數(shù)排出,撿回一條命。三三自然聽懂了,阿婆如今也要效法謝德潤,以毒攻毒,用王藥將她們?nèi)齻€從絕癥中解救出來?!翱芍x德潤畢竟是個郎中啊?!比拇嬉蓱],阿婆即將走的這步棋,明擺著是險棋。“不怕。當年老謝上山挖王藥,進屋文王藥,我都是寸步不離。己能做到,我咋不能做到?”阿婆信心滿滿。“你這是要把死馬當活馬醫(yī)嗎,阿婆?”三三開玩笑說。阿婆拍她一掌,“臭嘴巴!哪有死馬?全是活馬??茨?,多漂亮的小母馬?!?/p>

      老鼠消隱后,身上的疼痛減輕,阿婆記掛著趕路,讓三三將自己拉起來,婆孫兩個繼續(xù)往山頂走。阿婆的雙肩包,三三替她背著,這回,阿婆沒再拒絕。拐過一道彎,抬頭能看清槽形的山頂?!鞍⑵?,山頂上真有石桌、石凳和天池嗎?”三三好奇。這還是小時候聽阿婆說的。她曾經(jīng)多次跟阿婆來山上摘野果,可一次也沒到過山頂?!按龝耗憔椭懒??!卑⑵殴室赓u關(guān)子。忍不住把過去講過的一個故事,又對三三嘮叨了一遍。說是日本兵侵略那年,周邊的村民紛紛躲進九馬歸槽,以防被日本兵追殺,村民們突發(fā)奇想,織出數(shù)尺長的草鞋,將糞便裝進竹筒,風干后劈掉竹筒,再把這些貌似巨人穿過的草鞋和排泄的糞便,散布在上山的小徑,日本兵看著害怕,沒敢上山。三三最初聽到的時候,以為是個傳說,后來打探到,是真事。現(xiàn)在又聽了,對九馬歸槽越發(fā)好奇,心里莫名地興奮,仿佛此行的目的,并非挖藥,而是登頂。

      山頂風蕭蕭。果然,一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石塊,像極了石桌、石凳。三三恨不能秒變巨人,坐上去小憩。槽的中央,也真的有一汪清泉,倒映著白云藍天。阿婆將包要過去,從中取出一個短把鋤、一雙手套、一只空塑料袋,三三要替她拿小鋤,阿婆不讓,叫三三一旁歇著,她挖了王藥就回來,三三望著阿婆沿著槽邊小路,慢慢細細地走遠,像去捕獵一只野雞,生怕三三跟著會驚跑它。過了一會兒,阿婆還沒回來,三三爬上一塊高石,抬起腳尖扯起下巴張望,終于望見阿婆的身影一點一點大起來,才放心。阿婆將塑料袋扎緊后塞進包里,三三聞到一股青澀味,透過塑料袋,她能大致看到蜷縮在里面的根、藤、葉,“王藥長得像金銀花,是不,阿婆?”阿婆家屋后的杉樹上,盤纏著一簇金銀花,也是這樣的細枝藤、碎青葉?!笆怯悬c像?!卑⑵耪f,“走,回家吧?!?/p>

      下山途中,突然落暴雨。三三趕緊從包里拿出阿婆的雨傘,給她撐著。雨是過山雨,幾分鐘后就停了。雖然只是幾分鐘的雨,但空氣變得濕潤清新,天色也柔和下來,山野的氣息像是被雨澆醒,撲鼻而來,蜿蜒的山溝里升騰起一團團的白霧,路面上匯聚著一股水流,順著低洼處往下奔跑。“你大姑姑沒事吧?打個電話問下?!卑⑵耪f。一問,孝姑已經(jīng)離開水潭,先行下山,這會兒到家了?!凹旱故呛?,躲過了這場雨?!卑⑵判Φ?。地面濕滑,三三攙扶著阿婆,一路走得小心。等到從山里鉆出來,天色已然暗淡?;氐酱遄?,有人住著的房子,窗戶里開始亮燈,通往村外的水泥公路上,太陽能路燈也亮了,電線桿和樹底下是光暈暈的一團。

      進門聞到菜香。孝姑居然備好了晚飯。她正提著飯盒往外走,“回來啦?先吃飯吧你們,都餓一天了。”估計她是去給李海清送飯。阿婆和三三洗手上桌,三三忍不住評說:“呵呵,太陽打西邊出來。”阿婆附和著:“一準是把我微信里的錢花光了,怕我罵。”飯后孝姑又提過來兩桶熱水,“泡泡腳,消消累。放了艾葉的?!碧热糁懊鎸ψ龊玫娘埐耍艑O兩個還只是驚訝的話,那這回,面對冒熱氣的泡腳水,她倆內(nèi)心竟有點感動。

      藥是連夜文的。文好已是夜深。依舊分大碗、中碗和小碗裝滿。再叫醒孝姑和三三起來吃。孝姑半瞇半睜著眼睛,耷拉著腦袋,零亂著步伐,一副似醒非醒的樣子。三三穿著水紅的睡衣,看上去挺精神,不像從床上下來,更像是散步歸來。孝姑嘀咕著:“咋個催命藥?非得三更半夜喊張我?”“張”是醒的意思,人一醒過來,不僅眼睛張開,心里的念想和欲望也跟著張開,肉體就像花朵一樣開放。三三搶白她:“你還不領(lǐng)情?要不是為我們好,阿婆這么一大把年紀,咋會爬到山頂去挖藥?”

      阿婆神色平淡,因為文藥一直沒睡,臉上顯出幾分疲倦,說:“趁熱吃吧。吃完去睡?!毕茸远似鸫笸耄豢跉夂韧?。三三跟著舉起小碗,一口吞下。孝姑有些遲疑,“放糖沒有?太苦了吃不下。我最怕苦?!薄八幉豢?,沒效果?!卑⑵耪f。孝姑將藥碗捧到嘴邊,忽又放下,眼里起了驚恐,“不會是王藥吧?王藥吃了可是要死人的!”“你管它王藥不王藥,只要能把病掌好,就不枉阿婆的一番苦心?!比f。

      阿婆伸出枯瘦的手,撣掉孝姑肩背上的碎發(fā)與頭屑,輕聲對她說:“娘這輩子,啥時候不是為你考慮?娘還會害你嗎?吃吧,吃了你的病就沒了?!毙⒐冒淹朐俣榷似?,“吃就吃。你們都不怕,我怕個鬼!”中途卻又將碗擱下?!坝终玻俊卑⑵艈?。孝姑望著阿婆說:“你不是答應,把手機給我嗎?去把手機拿來,我就把藥吃了?!薄熬湍銌?。我睡覺去了?!比床幌氯?,轉(zhuǎn)身離開。阿婆說:“我都黃泥蓋腦殼了,哄你做啥?明早你一起來,就給你。趕緊吃掉,好睡覺?!毙⒐蒙斐鲂≈福⑵鸥戳讼?,她才咕嚕咕嚕將藥吃掉,吃得一張臉像麻花。

      阿婆說:“鍋里還有排骨?!毙⒐寐犃?,屁顛顛地拿碗去廚屋。文藥的時候,阿婆往鍋里倒了一碗排骨,伴藥一塊兒文爛。孝姑端著排骨回來,咂著嘴說:“好吃。”一準是在廚屋用手指先捻著嘗了。她分了些在阿婆碗里,“你也吃點,真的好吃?!蹦概畟z站在桌邊嚼排骨?!叭龥]口福?!毙⒐谜f?!凹翰幌矚g吃肉。”阿婆說。孝姑吃得急,阿婆吃得緩。孝姑吃完,看阿婆碗里還剩一坨,說:“你牙不好,我?guī)湍愠?。”把筷子戳進阿婆碗里,捉了排骨,一把送進嘴去。緊跟著,打了個飽嗝兒。飽嗝兒之后,又打了個哈欠?!叭ニ伞!卑⑵胚呎f邊按滅飯屋的燈。

      三三是在夢中被孝姑的聲音吵醒的。她起來后,阿婆已經(jīng)起來,正在廁所招呼孝姑。廁所里一股惡臭,三三將排氣扇打開。孝姑又吐又瀉,滿頭的汗水,雙手摁住肚子,不停地叫喚:“哎喲!哎喲!好痛!”三三問阿婆:“要不要送醫(yī)院看看?”阿婆說:“你喊救護車?!比檬謾C打120。半小時后,120過來。三三預備跟車去,叫阿婆留在家休息,“阿婆,你沒事吧?”她有點不放心阿婆?!皼]事的。照顧好你大姑姑?!卑⑵懦龘P揚手。120將孝姑送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打過針,服過藥,孝姑仍舊疼得厲害,“哎喲哎喲”叫不停,值班醫(yī)生說,得趕緊送縣醫(yī)院。120又將孝姑送往縣城。出了高速,過了收費站,能望見城里隱約的燈火,孝姑氣絕。

      回家的路上,三三給阿婆打電話,不只是想告訴她,孝姑沒能搶救過來,人已經(jīng)過了,還想打探下阿婆的狀況。阿婆沒接電話。沒接電話,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是也出了狀況。三三心里急得不行。急也沒用,救護車沒長翅膀。三三再給張家長輩,也就是孝姑的兄弟姊妹,挨個兒打電話,告知他們孝姑剛已過世的消息。大姑姑今晚突發(fā)疾病,在送醫(yī)院搶救的途中過世。沒說她的死因是吃了王藥。不敢說。一通電話打完,車子開到了家門口。三三下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協(xié)助救護員和司機,取門板,安放孝姑的尸身,而是徑直跑進阿婆的睡屋。阿婆果真睡得很熟。仰躺著,合著眼,抿著嘴,面容寧靜,被子覆蓋下巴以下的部位。三三隱隱聞到沐浴露的味道,看來阿婆在睡前洗過澡。卻又跟往常不太一樣。頭上多了頂帽子。一頂帽檐箍緊頭皮,帽頂成菱角的黑色絨布帽。腳下的被子起折,三三過去給她攤好,才發(fā)現(xiàn)阿婆腳上穿著鞋子,一雙黑布高底兒的千釘鞋。掀開被子再看,一身整潔發(fā)亮的黑壽衣。三三猛地心里打戰(zhàn),身子也跟著打戰(zhàn),把手掌擱在阿婆的鼻孔邊,已經(jīng)感覺不到阿婆的氣息,頓時,淚水伴著哭聲一涌而出:“阿婆——”

      一門雙喪。這對張家而言破天荒。備感悲痛的張家子孫,繼阿婆九十大壽之后,再次聚首老家。只有大伯沒來,他在住院治療,來不了。面對大家質(zhì)疑的目光,以及九九私下的盤問,三三講出事情的經(jīng)過。他們聽后,唏噓不已。覺得阿婆做了件蠢事。說她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怪三三沒能事先通報,不然他們會及時阻止。也替三三感到慶幸,畢竟三人中只有她一個活下來。大家建議三三的父母趕緊帶三三上醫(yī)院做檢查,將王藥的毒素盡快從體內(nèi)排出。三三雖然嘴里說著“我吃得最少,而且我年輕,抵抗力比她們強,不會有事的”,心里卻慌得很。碰巧郎中謝國華前來吊孝,三三的父母便向他討教。謝國華是謝德潤的小兒子,年近古稀,他子承父業(yè),一直在場上開診所,雖然口碑不如他爹,醫(yī)術(shù)不見得比他爹差。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當時沒事,就應當沒事;再則,王藥的毒性強,已經(jīng)滲透到血液里,輕易排不出來的,最好是莫驚動它,看它能不能在體內(nèi)自行消化。“聽我的,不會錯。”他說,“我從不碰王藥。這東西太危險。”三三父母依了他,沒再提上醫(yī)院的事。

      安放阿婆的壽幾與安放孝姑的壽幾并排擺在廳屋中央。阿婆的是具老壽幾,合了多年。孝姑的是具新壽幾,前一陣才合好的。阿婆做主合的。原本合給大伯,大伯在電話里反對。他是公家人,公家人死后得火化,得進骨灰盒,根本用不著壽幾的。阿婆不聽,硬是請下屋的何木匠為大伯合了這具壽幾?,F(xiàn)在給孝姑派上了用場。

      老壽幾也是何木匠合的。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合出來的兩具壽幾,擺放一塊兒,質(zhì)量高下立現(xiàn)。老壽幾厚重端莊,渾然一體。新壽幾疙疙瘩瘩,直不成線,彎不成角,不忍卒看。合老壽幾的時候,何木匠尚且年富力強,而今他年邁體弱,老眼昏花,力不從心。當然,他找了個借口:“如今的材料不行,狗都嫌?!辈牧鲜且环矫妫炙囈彩且环矫?。何木匠不服老而已。

      何木匠是村里僅存的手藝人。村里的其他手藝人,死的死,沒死的也早把手藝丟光,去了外地打工。

      辦喪事,需要孝子全程跪孝,孝女全程打理。孝姑既無子,也無女。好在搭在阿婆的喪事中一塊兒操辦,才免了這份尷尬與缺憾。喪事第四天,出了個小插曲。孝姑的遺像上,冒出一對耳環(huán)來。真耳環(huán)。且是金的,光閃閃。用透明膠,粘在兩邊耳垂上,像正反兩個疑問號。不近看,還以為照片原本就這樣。孝姑的遺像,擺放在壽幾前的八仙桌上。笑瞇瞇,肥頭大耳,天庭飽滿,兩腮紅潤,五十歲左右照的,照得有點富貴相,效果比較好。遺像前是燭臺和香火罐,凡來給孝姑吊孝的人,都有“作案”的可能。問題是,誰又可能干出這等“傻事”來?據(jù)在一旁跪孝的二伯回憶,當天上午給孝姑吊孝的人中間,有個他不認識的,但看著總覺得面熟的老人,二伯記得,正是這個人,在桌前多待了一會兒,當時二伯還以為他帶的香太濕,難以點著,因為是面向來客,背對遺像,并沒看清老人在桌前的動作。張家人依據(jù)二伯說出的來人特征,大抵猜出,此人為老蔣,蔣文藝,孝姑的首任男子。本想在之后的兩天,坐實這種猜測,但此人再沒出現(xiàn)。后來這對耳環(huán),隨了葬。

      隨葬的,還有那部手機。那部阿婆答應給孝姑的新手機。金扛為孝姑上棺時,在壽幾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它。自然是阿婆事先放進去的??梢姲⑵旁谏下非埃袟l不紊,冷靜而從容。她不單為自己凈了身,著了裝,穿了鞋,還不忘兌現(xiàn)承諾,將新手機放進孝姑的壽幾,做完這一切后,她才躺在床上,合上雙眼,靜靜地迎候死神的到來。

      數(shù)年之后。三三從羅馬的夜晚中醒來。剛剛,她又夢見阿婆。她披上風衣,倒了半杯果酒,來到樓頂?shù)臅衽_坐下。遠處,天際涌動著一波波的曙色,像油彩一樣洇染開去。近處,教堂的塔頂被天幕吞沒。滿城的燈火,恰似漫天璀璨的星光。車燈如流。

      幾年來,阿婆不時出現(xiàn)在三三夢里。阿婆在叫睡懶覺的三三起床,三三翻了個身又睡過去,阿婆用一根狗尾巴草癢著三三的耳朵;阿婆從山里回來,口袋里裝滿了野果,一把一把地掏給三三吃;住在城里的兒女來接阿婆進城去生活,阿婆死活不肯離開老家;房子漏雨,阿婆爬上屋頂去撿瓦;滿山的油桐花開放后,白色的花瓣如雪花般飄落,阿婆領(lǐng)著三三去“踏雪”……凈是些日常瑣碎。與阿婆生前的所作所為無異。

      這回,三三夢見阿婆在菜園里淋菜。她挑了一擔“小雨”。在老家,老人們習慣在睡屋的角落,放一個木桶,用來裝小便。裝得半滿后,再摻滿水,挑到菜園里淋菜。原本是裝在桶里的小便,一旦成為淋菜的肥料后,就變了名稱,不叫小便,叫“小雨”。一如雨露,滋潤菜苗。小便是種很臟很俗的東西,小雨卻是浪漫而詩意。三三不由得憶起,小時候住在阿婆家時,每次要上茅廁拉尿,阿婆總會強行讓她拉在木桶里。她的尿液,曾經(jīng)也變成過小雨。三三不禁發(fā)笑。她掏出手機,跟九九微信語音通話。這個時候,羅馬即將天亮,而國內(nèi)正是午飯后,九九未午睡,在電腦前觀看電影,他按下暫停鍵,聽三三說她剛做的夢。聽完后,他冒出一句:“大姑姑不也這樣?在我們眼里,興許她就是一泡小便,而在阿婆眼里,她卻是小雨?!?/p>

      過一會兒,我又對三三說:“阿婆從沒放棄過大姑姑。從沒有,到死也沒有。”

      是的,我是九九。

      三三在電話那頭跟我說:“掛了?!泵棵苛募鞍⑵牛偸枪蜒陨僬Z,陷入沉默。

      外面起風了,三三從樓頂下來。她來到客廳。挨窗戶,有一張紅木神龕,是從國內(nèi)網(wǎng)購來的。神龕上擺放著阿婆的照片。清清瘦瘦的,皮皮皺皺的。神龕右邊的墻上,掛著三三和阿婆的合影,還有一些她跟丈夫、孩子的旅游照,再一張,臨時膠貼的本月演出安排表。

      三三向阿婆敬了一炷香,鞠了三個躬?!皠倝粢娔銚∮炅懿?,阿婆?!比p聲告訴阿婆。每回夢見阿婆后,三三都要說給阿婆聽的。阿婆不作聲,笑望著三三。兩行清淚,從三三眼眶里悄然冒出。

      責任編輯?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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