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時之眼”看中國山水畫

王慶雷

摘 要：春、夏、秋、冬四時山水畫是中國古代畫家經常表現(xiàn)的對象，也是歷代山水畫的重要內容，它表現(xiàn)出了流轉不息的生命體驗和生命精神，文人們也經常借助他們抒發(fā)無限的感慨。

關鍵詞：山水畫 四時 生命

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四時”

1.中國人的獨特時間觀

在西方人眼中，時間這個概念比較抽象。他們把時間看作是一個參數(shù)，用這個參數(shù)來描述事件發(fā)生的過程。因為西方人常常用理性的眼光來看待事物，因此時間在他們眼中是邏輯的和抽象的。而在中國人眼中則不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時間觀比較獨特，它把時間和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時間不僅僅是一維延伸的過程，還有著一種生命的節(jié)律，因此其基本特點就是重視生命。

2.四時內涵的演變

中國一開始并沒有把一年分為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我們在卜辭中看到那時候的人們把一年分為“禾季”“麥季”兩段，一個是播種季節(jié)，一個是收獲季節(jié)，故那時候只有春秋兩季，而無冬夏。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春夏秋冬四季被明顯地分了出來，并和那時候的文化相融合，《淮南子·時則訓》中說：“制度陰陽，大制有六度：天為繩，地為準，春為規(guī)，夏為衡，秋為矩，冬為權?！边@說明當時人們已經開始重視四時。后來人們從哲學角度對四時加以提升，將它和社會文化聯(lián)系起來，由此四時就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文化概念，而不僅僅是一般的記時概念。春秋戰(zhàn)國之時，四時已經不是簡單標示自然時間演進的四個階段，而是被塞進了廣泛的社會內容，成為一種反映社會道德文化內容的重要符號，如人們利用四時指示各個節(jié)令的基本社會活動，模仿四時建立官制，依照四時建立施政準則，并把四時作為立國之基石。因此，四時不僅體現(xiàn)了天地精神，又反映了人間具體生活的文化模式，它實際上就是一種生命模式。{1}

二、文人士大夫眼中的春夏秋冬

1.文人對時間的思考

文人們常常把自己對時間的思考表現(xiàn)在藝術中，屈原就經常抒發(fā)對時光流逝的感嘆，這在他的作品《離騷》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詩人在哀嘆之中透露出了自己對生命終極價值的關注，人們對死的反思終結于對生的把握。中國詩人一方面有對生命和時間關系的感嘆，另一方面又在思考著如何掙脫時間的束縛，尋找生命的自由。在與時間的沖突面前，中國詩人可能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積極入世，服務社會，在有限的生命中綻放出更燦爛的光芒;另一種是作時間的遁逃，隱居籬下，不問世事，達到一種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

2.文學作品中的四時

中國人重視四時，是為了從相對完整的角度來觀察生命的變化，使人們更好地感受春、夏、秋、冬的變化過程。在中國文學史上，描寫四季系列的作品非常多，文人們常常觸景生情，基于內心的真實感受，賦予外物情感，心悲則物哀，情傷則景殤。

中國人自古就有傷春和悲秋的習慣，因此他們的藝術充滿了豐富的情感。王安國有一首詞叫《清平樂·春晚》，詞是這樣寫的：“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污，昨夜南園風雨。小憐初上琵琶，曉來思繞天涯。不肯畫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痹~中表現(xiàn)了作者惜春、留春的思想感情，又表現(xiàn)出了一種高潔的品質，這種品質就如同春光歸去一樣。當夏天已經來臨的時候，詩人可能會感到絕望，因為他們再也無法找回春的腳步。詩人們的這種癡情，這種留戀，加重了心中的無奈之情，也告訴世人一定要珍惜時光，因為盛年不重來。悲秋者則不一樣，在悲秋的詩詞里，詩人們道出了更為寬廣的人生感慨，隱含了一種懷才不遇的悲傷心理。如蘇軾的《陽關曲》：“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蘇軾的一生可以說是歷經折磨，他屢次遭受貶謫，心中不免有郁悶和愁苦，但這首詩卻不只是表現(xiàn)官場失意，而是有相當?shù)纳疃?，包含了對人生的諸多思考。

因此，在文學家眼中，四時有著更深的情感色彩，他們對春、夏、秋、冬的這種無限感慨也豐富了文學作品的內容。

三、中國古代四時山水畫的特點及意義

1.中國古代畫論中的“四時”

我們通過觀察古代的繪畫，會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四時之景的大多都是山水畫，自然，關于“四時”的畫論在山水畫中也就呈現(xiàn)的最多。相關的理論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了，南北朝時蕭繹在論山水畫格時曾經說過：“秋毛冬骨，夏蔭春英。炎緋寒碧，暖日涼星。巨松沁水，噴之蔚泂。褒茂林之幽趣，割雜草之芳情?！蓖跷⒃凇稊嫛分性疲骸巴镌?，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珪璋之深，豈能仿佛之哉！披圖按牒，效異山海。綠林楊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畫之情也?！?/p>

宋代是山水畫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山水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山水畫論也取得了很大成就，關于“四時”的論述更加豐富，這對后世畫家有了很大的指導意義。郭熙、郭思父子留下來的《林泉高致》是畫史上地位很高的著作，在“四時”方面也有著經典的論述。書中謂：“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暗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tài)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2}郭熙還把一年四季的山水畫題分為春題、夏題、秋題、冬題。他把不同山水畫題和各自季節(jié)中的典型景象聯(lián)系在了一起，如春題中的早春會出現(xiàn)殘雪、煙雨、寒云、雨霧等景象;夏題中的夏山中會出現(xiàn)行云、古木、瀑布、奔流等景象;秋題中的秋景會有細雨、晚霞、平湖、霜露等景象;冬題中的冬景會出現(xiàn)飄雪、沽酒、行旅等景象，這些都是歷代山水畫家反復表現(xiàn)的題材，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

“四時”的畫論一方面形象地描繪出了大自然的萬物萬象，另一方面又給后人留下了很多繪畫技法和程式，使姿態(tài)各異的山水擁有了無窮的生命力，同時也展現(xiàn)了中國藝術的獨特。在畫論中，畫家們不再用線條和色彩描繪四時，而是用優(yōu)美而又準確的語言來表述自然造化的不同生命形態(tài)，既具體可感，又充滿了水墨與色彩的意味。

2.畫家筆下的四時山水

自山水畫出現(xiàn)以來，歷代的畫家在其山水畫中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季節(jié)特征，春、夏、秋、冬四季山水也就成了山水畫的主要表現(xiàn)內容。而且不同的畫家側重點不同，有的畫家側重于表現(xiàn)夏季，有的畫家側重于表現(xiàn)秋季，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有著各自的特點。

南宋畫家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卷可以說是表現(xiàn)四季山水的典型作品，畫中的春、夏、秋、冬之景各具特色，人物活動典型而又豐富，其中有游春訪友，荷塘納涼，清秋閑坐，踏雪尋幽等，顯示了畫家非凡的水平。其筆法精致，畫面洗練，無論春夏秋冬，都有一種情意在里面。

北宋郭熙的《早春圖》是表現(xiàn)春天的經典之作，畫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采用全景式構圖，把春天的很多細致變化都呈現(xiàn)在了畫面上，傳達出了一種欣欣向榮的感情。同時，宋人惠崇的春江曉景，元代王蒙的《春山讀書圖》，明代文征明的《江南春圖》以及清代王原祁的《山中早春圖》等也都以各自的風格表現(xiàn)出了春天的氣息。山水畫中的春景體現(xiàn)的是一種樂觀情緒，充滿了無限生機，這和中國古代詩歌的傷春情懷有明顯的不同，郭熙畫論中的“春山淡冶而如笑”，“春山煙云綿聯(lián)，人欣欣”說明春天給了畫家更多積極向上的感覺，讓畫家們的心情變得快活起來。

說到夏季的山水，大家都會想到王蒙，他以畫密體山水著稱?！断娜丈骄訄D》和《夏山高隱圖》就表現(xiàn)了夏天景象，內容也很豐富。畫中有層層的密林，有繁復的峰巒，十分渾厚，畫中有靜坐的高士，有隨侍的童子，有勞作的婦人，呈現(xiàn)出一派夏季山靜日長的景象。山水最豐富的時候正是夏季，這個時節(jié)既有茂林修竹，近水幽亭，又有流水落花，清空朗月。此時的山水是一所清幽之地，人們可以在綠樹遮蔽中乘涼，夏季的山水畫更多的呈現(xiàn)了一種隱逸之感，畫家雖然獨處，但并不寂寞。在郁郁蔥蔥之中，人們可以忘卻一切的煩惱，遠離世間的糾紛，無拘無束，肆意談吐，盡顯自我真性情。這種不問世事、獨善其身的做法使人想起遠離塵囂之外的意味。

表現(xiàn)秋冬的山水畫就多了，關仝的《秋山晚翠圖》，巨然的《秋山問道圖》，倪瓚的《漁莊秋霽圖》等都很好地表現(xiàn)了秋天蕭疏的景象，“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边@是秋天的山水。無論是詩人還是畫家，都喜歡用秋天的蕭索來表現(xiàn)自己的失意和落寞，凋零的落葉也帶著他們淡淡的傷感。秋天可以說是一種過度，經歷了夏日的蓊郁，開始通向冬天的寒寂，美好的事物總是挽留不得，人們不免有一種無可奈何之感。正是因為愁怨無處抒發(fā)，藝術家們才借助詩歌或者繪畫表現(xiàn)凄涼，好像只有這樣，自己的心靈才能得到慰藉。正是因為有落寞和憂愁，畫家們才能將藝術品格調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秋是蕭索，冬便是料峭。王維的《長江積雪圖》，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等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荒寒料峭之景。冬季突現(xiàn)的是一種純粹，特別是在雪天之后，一切都顯得靜謐而又安適，人的性靈在這種潔白中找到了依托，好似在絕望中看到希望?？赡墚嫾覀冋强吹搅嗣烂畹难┚埃艅?chuàng)造了中國畫的留白畫法，畫中空白處雖不著一筆，但并不空虛，留白之處充滿了茫茫宇宙之思。元代文人畫家倪瓚的作品筆簡墨淡，中間有大量的空白，但卻有著美妙的意境，因為其中隱藏著另外一種禪機。冬天下雪之后雖然是白茫茫一片，但自然萬物都隱藏其中，含而不露?？梢钥闯?，在四時山水中，畫家們非常喜歡描繪秋景和冬景，秋、冬兩個季節(jié)那種荒寒、蕭條、蒼古等意象和意境成為了山水畫的主要表現(xiàn)內容。

3.四時山水呈現(xiàn)的生命精神

山水畫家都追求著自己向往的畫境，有的人喜歡空靈，有的人喜歡蕭疏，有的人喜歡煙潤等等，這些畫境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生命精神。

倪瓚善畫秋景，其筆墨簡淡，《幽澗寒松圖》給我們一種蕭疏的感覺，整幅畫留有大片空白，若有若無，格調簡古。中國畫這種尚簡的筆墨正是能很好地表現(xiàn)秋日的蕭疏之境。蕭疏之境要達到的目的，就是簡練筆墨中包藏著的熱烈生命旋律。秋季蕭疏之境的特點除了簡，同時還有枯和瘦。中國畫家在描繪秋天的時候往往重視枯景，因為他們從古拙蒼莽中看到了另一種活力與風韻。中國畫家知道，生命精神不僅僅能從蔥蘢中得到，從枯槁中也能得到，而且枯槁中體現(xiàn)出的生命更加倔強。

冬季山水畫呈現(xiàn)了一種荒寒之境，很多山水畫家鐘愛畫雪景，也愛畫寒林。比較典型的是畫家王維，他是畫史上第一個主要表現(xiàn)雪景的畫家，我們從他的《雪溪圖》可以看出冬天的寒意，雪白的山加上冰冷的水，可謂荒天寒地，而王維所追求的正是這種境界。中國古代文人尤其喜歡描繪這種荒寒的冬景，而他們的山水畫也帶有一種冷落、清淡的感覺，好像畫家心中總有一種淡淡的憂愁，這種孤獨、寂寞、不入世俗的心境需要一個精神家園，而冬季山水正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歸宿。在荒寒畫境中，畫家可以自由抒發(fā)，尋找一種心靈的慰藉。朱良志在他的《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中認為中國畫家之所以喜歡描繪寒冷的冬天并把其看作是繪畫的至高境界，就是因為他們想借助寒境來表現(xiàn)對生命的關切。這時寒冷中呈現(xiàn)的就不再是對世界的冷漠，而是對生命的無限關愛。{3}

山水畫中的春季之景呈現(xiàn)的便是一種充滿生機的樂觀情緒。春天就是美好的季節(jié)，大地從沉睡中蘇醒，仿佛是一切生命的開始，這和秋冬的蕭疏和荒寒有很大不同，是生命精神的外顯。我們從文征明的《江南春圖》以及吳歷的《湖天春色圖》中也都可以感受到一種萬物復蘇的氣息。

夏季山水便是在郁郁蔥蔥中顯出生命精神。如果把春季比作人開始生長的少年時期，那么夏季就是人生的盛年。在這個時期，生命力達到了一個高度，佳木秀而繁陰，一切都顯得古意盎然。

概括來說，春季是蓬勃，夏季是蔥郁，秋季是蕭疏，冬季是荒寒。中國畫家無論寫春景、秋景、夏景、冬景，無論寫崇山峻嶺還是淺汀平坡，總是帶有一種寧靜和冷清，中國畫家筆下的夏日雖然結構繁密，樹木茂盛，但繁茂中總有一種隱居的心態(tài)，這大概也和他們推崇荒寒有關，畫家們也正是在寧靜中彰顯生命精神。

注釋：

{1}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40-76.

{2}【宋】郭思編，楊伯編著.林泉高致[M].北京：中華書局，2010.9，38.

{3}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64-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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