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姝
二0一九年五月,美國阿拉巴馬州議會通過了被稱為“史上最嚴”的反墮胎法案即《人類生命保護法》,該法令規(guī)定,無論女性是否成年,是否遭強暴或亂倫,孕婦都必須生下小孩。只有在孕婦健康受到嚴重威脅時,才能接受人工流產(chǎn)。違法的醫(yī)療人員最重將被處以九十九年徒刑。該法案一出,立刻反對聲一片,抗議的女性身著《使女的故事》里的猩紅色斗篷站在議會大樓外,仿佛在提醒人們,阿拉巴馬州這樣做,是要將美國推入小說中的國度。
禁止墮胎對女性而言意味著什么?在確立了墮胎自由的羅伊訴韋德案已經(jīng)過去半個世紀之久的今天,人們或許已失去了對墮胎非法化時代的想象。但是,如果不了解那個時代,就不會真正理解反對者們的擔憂和恐懼。
美國歷史學者瑞科雅·索琳歌爾曾撰書一冊,展現(xiàn)墮胎非法化時代里墮胎女性的或讓人欣慰或令人扼腕的遭遇。不過她的視線并非對準那些陷入墮胎焦慮的女性,而是另辟蹊徑,轉向一個“隱蔽的角落”,用藏在這個角落里的非法從業(yè)者的故事去展現(xiàn)那些墮胎者的處境。這個非法的特殊職業(yè)就是——墮胎師。
在極為普遍、常見的墮胎師那里,可以探查到非常多樣的、被主流社會所壓抑的、來自女性內心深處的欲求。這些欲求或許卑微,或許不堪,但是卻異常真實,不容忽視。而且這本書的主角還不是一位普通的墮胎師,這位被索琳歌爾不吝筆墨大書特書的墮胎師是個傳奇人物,在這位傳奇墮胎師的故事里,不僅能看到在墮胎非法化的時代里女性為尋求墮胎而付出的血淚和經(jīng)歷的屈辱,還能看到女性與法律、與時代之間的紛紜糾葛—因為墮胎師出生于一八九五年,于一九六九年去世,一生剛好跨越從墮胎非法化到合法化的這個歷史階段,其間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經(jīng)濟大蕭條等對胎兒持不同態(tài)度的重要歷史時期;因為墮胎師本身也是一位女性,一位曾經(jīng)墮過胎的母親。
墮胎師名叫露絲。按書中描述,她本是個其貌不揚、該和她的姊妹們一樣在小地方打發(fā)一生的西部拓荒者的女兒,但她卻憑借其超凡的天賦和勇于開拓的精神,贏得了精彩而傳奇的一生。
她的傳奇首先在于她手術無數(shù)卻鮮有失手。這在抗生素尚未出現(xiàn)的時代幾乎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因為那時就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拿術后敗血癥沒有辦法,露絲卻憑其高超的技巧做到在一九一八年到一九六八年經(jīng)手的近四萬例手術中幾乎沒有失敗的案例。這為她贏得顧客信賴的同時也為她帶來了巨額財富。她時常夜夜笙歌,在位于大城市的豪宅中款待名流貴胄官方政要。正是這種過人天賦與長袖善舞,讓從事非法營生的她區(qū)別于那些被譏為“暗廊屠夫”的形象猥瑣的同行,早早地在市中心擁有了整整一層樓的營業(yè)場地。按照她的要求,那里配備了與醫(yī)院同步的衛(wèi)生設施和比醫(yī)院更有品位、更講究的家具和更貼心的服務。憑借良好的口碑和無限的客源,露絲過上了豪奢精致風光無兩的生活。但她并沒因此而改變自己的豪俠本性。她會無償為那些無力支付手術費的窮人做手術,哪怕對方是倒在墻洞下無人敢?guī)兔Φ募伺?,她也會即刻前去施以援手。用她的話說就是,“不用哭窮的婦女應當去資助那些哭窮的婦女”。正是這樣的仗義與同情心,令她成為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受人尊重的明星人物。
也許正是因為名聲在外,當她執(zhí)業(yè)多年的城市突然有一天發(fā)起對墮胎師的抓捕行動時,她不幸成為那個用以吸引輿論關注的焦點人物。這也是她被稱為“傳奇”的另一個原因:她成為當?shù)貧v史上第一位被正式抓捕的墮胎師,并在七十四歲那年,還作為俄勒岡州最老的被判刑的婦女住進了監(jiān)獄。
在露絲的故事里,我們首先可以看到的是,墮胎完全是一種無法用禁令去消除的需求。比如家庭為了控制生育,女性試圖掌控生育節(jié)奏或者某些“不名譽”事件里的當事人想要避人耳目,等等,都會產(chǎn)生對墮胎的需求。在政府用法律堵住了職業(yè)醫(yī)生這條通道之后,人們便會去往在民間長期存在的墮胎師那里做手術。當然,還會有許多女性以自行墮胎的方式來終止讓她們棘手的妊娠。書中記載,在美國墮胎非法化的年代里,每年墮胎數(shù)目大約為一百萬宗,而其中僅有一萬例是按照法律所規(guī)定的“基于醫(yī)學或治療原因”而受到法律豁免才得以在醫(yī)院進行的。這就帶來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后果,那就是大量女性的死亡。據(jù)官方統(tǒng)計,僅一九三0年就有近兩千七百名美國女性因非法墮胎而死亡。到一九六五年,因生育而死亡的女性中,仍有17% 是非法墮胎所致。而這筆賬,按照索琳歌爾的看法,不應該算在墮胎師的頭上,而應該算在墮胎禁令上。因為墮胎需求是無法遏制的,而禁令的存在又導致墮胎師們難以配備齊全的防止感染的醫(yī)療設施,加上抗生素尚未誕生,這就不可避免地會帶來致人死亡的后果(事實上,在醫(yī)院里施術也存在很大風險)。用作者更為直白的話來說就是,正是墮胎禁令導致了如此多的女性的死亡。
露絲的故事也告訴了世人,當禁令與現(xiàn)實需求嚴重背離的時候,現(xiàn)實中便會自生一套邏輯讓違禁之事照常進行。比如墮胎師在墮胎非法化時代之所以大量存在,一方面是因為很多人都認為墮胎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警察于是長期奉行不出事就不抓捕的原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連宗教人士也對此保持著適度的沉默;另一方面則是非法職業(yè)會催生利益空間,警方可以從墮胎師那里收受好處,包括基于保護行業(yè)利益而推動禁止令的醫(yī)生群體中,也有一些人通過轉介需要墮胎的人到墮胎師那里獲取好處。正是因為有諸多現(xiàn)實的因素存在,只要墮胎師、警察、醫(yī)生以及官方之間達成一種利益平衡,墮胎就可以頂著“非法”的名義繼續(xù)存在。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優(yōu)秀如露絲的墮胎師們可以高枕無憂,更不意味著女性擁有了墮胎的自由。因為禁令的存在為權力機構提供了一個彈性的執(zhí)法空間,墮胎師的營業(yè)和墮胎的實現(xiàn)事實上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完全可能在出現(xiàn)某種特殊形勢比如當嚴格執(zhí)法會帶來更多利益的時候,司法程序便會重新啟動,墮胎師被抓捕,需要墮胎的女性面臨來自社會各方的重壓。例如在一九五0年,美國社會出現(xiàn)了反共潮流、強烈的民族自覺以及要求清理犯罪的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國家也在一直鼓勵婦女回家生兒育女,政客們于是會選擇迎合這股潮流來給自己牟取好處,比如露絲所在的波特蘭市的市長為謀求連任,便在開展競選宣傳的過程中,許諾凈化社會環(huán)境,而其中就包括了對墮胎師實施抓捕。而這是該市在默許墮胎行為長達六十五年之久后的首次抓捕行動。
當然不僅僅是抓捕墮胎師。
墮胎雖然是由來已久的被社會所默許的一種生育控制方式,但是隨著醫(yī)學和現(xiàn)代權利觀念的發(fā)展,有關胎兒人權與女性自主權的觀念也逐漸被構建起來,并由此形成了醫(yī)學及諸多傳統(tǒng)觀念與女性自主之間的深刻張力。就像歷史所顯示的那樣,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上半葉,都是胎動主義統(tǒng)治著北美英屬殖民地和后來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墮胎法,即胎動之前墮胎為不受起訴之過失。胎動主義事實上賦予了女性在墮胎問題上的決定權。但是這一決定權隨著生育的醫(yī)療化而慢慢受到職業(yè)醫(yī)生的挑戰(zhàn)。在十九世紀中后期,職業(yè)醫(yī)生團體為了打擊墮胎的競爭對手(非醫(yī)生的墮胎人員)開始推動美國的墮胎禁止法,墮胎禁令一旦制定,便意味著一部分的墮胎決定權從婦女那里轉移到了醫(yī)生手中。在此過程中,盡管總有為婦女生命安全計一類的理由在支持醫(yī)生的主張,但是在法律出臺之后,這些醫(yī)生團體就轉而去推動控制生育而非在完善醫(yī)療保障上繼續(xù)努力。而且他們設置出來的諸如專門委員會鑒定一類的術前程序(以及墮胎就必須絕育的附隨條件),也會迫使女性轉而選擇更便捷的非法墮胎。
由于墮胎使得性與生育分離,女性于是不必為性所可能帶來的生育后果所束縛,這就意味著女性也獲得了不必以孩子和婚姻為目的的有限的性自由。這就極大地挑戰(zhàn)了那種以女性的生理特征為依據(jù)建立起來的母性觀和女性應服務于生育和婚姻的天職論,而這些觀念也在作為“權力”的醫(yī)學專業(yè)知識的支持下形成了一種性別意識形態(tài),為墮胎設置了阻礙。比如有精神病醫(yī)生指出,那些企圖終止妊娠的女性都是在侵犯其配偶的權利,她們是利用墮胎來閹割其丈夫;比如,女性墮胎就是對其生物學上的神圣職責進行破壞,是一種神經(jīng)病癥狀。
于是,抓捕墮胎師的過程也成為反對力量重申對女性的權力的行動。但是,這些力量可以怎樣來重申對女性的權力呢?畢竟法律所制裁的只是墮胎師。我們在書中看到,它們是借助罰款或判刑之外的其他方式來施展其權力并令女性為其墮胎行為付出代價,如濫用偵訊手段,非人道的取證方式,丑化女性形象的報道,無視女性尊嚴的審理方式等等。
如在抓捕墮胎師的過程中,警察本可以迅速執(zhí)行完任務,但他們卻不必要地延長對診所的監(jiān)視時長,帶著非正當?shù)哪康母Q視診所內發(fā)生的一切。與警方的行動相配合的,是為了吸引眼球刺激銷量而不擇手段的媒體。他們沖進診所,拍下那里的女性的驚慌樣子并且訴諸報端,讓墮胎巢穴、豪華營業(yè)室和赤裸裸的姑娘充斥頭版。在這樣充滿窺淫欲的報道中,那些前去墮胎的女性會與性亂、糜爛的生活、道德敗壞和墮落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在一篇報道里,在露絲診所里的女性被描述為“孤立無援、赤裸裸、顫抖,像妓女一樣,反抗、逃跑、充滿性意味,自作自受,不是受害者”。在對墮胎命案的報道中,則傳遞出如下的信息:非婚戀情、喪失母性的女人將遭到死亡的懲罰和曝光的羞辱。當進入到調查程序之后,男性官員會對墮胎女性的性生活進行充滿羞辱的訊問。而為了獲取墮胎師的信息,警方會采取一些極不人道的取證方式,比如伊利諾伊州的警察會逼迫那些因手術失敗而被送到職業(yè)醫(yī)生處的瀕死女性,要其供出墮胎師和情人的名字,是為所謂的具有證據(jù)效力的“臨終述言”。在法庭上,那些墮胎的姑娘會被迫在眾人面前復述與性有關的細節(jié)、指證幫過她的墮胎師,即使是遭到強奸傷害的女性也不例外。對于女性而言,不需要其他的懲罰,這種調查程序本身就是一種懲罰,是她們一生中經(jīng)歷的最大羞辱。
可以說,墮胎案件給醫(yī)生、律師、法官、警察、陪審團成員們(通常都是男性)提供了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聚集一堂,面向公眾確認:他們擁有對婦女的身體的權力、定義婦女的權力以及強調婦女的弱點。通過對權力的重申,一個指令再度被傳遞給所有女性,那就是,女人,不要妄圖挑戰(zhàn)婦道與母性,否則將會有可怕的結局在等待著你。
以上,只是在禁止墮胎時期對女性提出的要求,還需要看到,在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對墮胎師的抓捕力度又有不同,因為社會無力承擔更多的新生人口,墮胎就被視為那些懷孕女性的應有選擇,而且,這些懷孕的女性還同樣會遭到笨拙、放蕩一類的斥責。于是這套針對女性的權力話語就變得更為完整了,那就是,女性的身體不屬于她自己,而是應該隨國家的需要而變更它的用途,她的職責就是保護好那個可以用來生育的“器皿”。
對男女實施雙重標準則從側面證明了這一規(guī)訓是針對女性而來的。例如,性、懷孕都與男性有關,有些還與強奸有關,但在整個調查和審理程序中卻很少看到男性的身影。即便是強奸導致的懷孕,也是女性承受著指責與質疑,而那個強奸犯則置身其外。在經(jīng)濟蕭條時期,假如女性不慎懷孕了,也是女性在承擔著來自她們丈夫的抱怨和周圍的冷眼,被認為沒有盡好避孕的責任。在伊利諾伊州的“臨終述言”中,雖然也有情人受到處罰的情況,但那只是為了讓男子承擔婚姻和養(yǎng)育職責,并不是因為男子存在性道德上的污點。
在一九五一年波特蘭市的那場抓捕行動中,露絲與其男同行也受到了不同對待。在報道中,她被描述為一個“伶牙利爪的、貪得無厭的、有男子氣概的女叛逆”?!八膬?yōu)雅變成了厚顏無恥耽于聲色,高超醫(yī)術變?yōu)槁訆Z婦女身體的邪惡欲望?!钡撬哪型械脑\所卻并未被曝光。她也是大搜捕中第一個真正入獄的墮胎師,而很多男墮胎師根本沒有服刑。這顯然并不只是與露絲名氣響亮、可以“殺雞儆猴”有關,還與她是一位女性,一位膽敢從事非法行業(yè)的、不守規(guī)矩的女性有關。換句話說,只要墮胎師是位男性,就能給其生意以及前來就診的患者以合法的外衣,而女性則可能另當別論。
行文至此,此書的價值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它并非如譯者后記中所說的那樣,僅僅在談論法律應當在功利操作和價值追求之間如何取舍的問題,而是在將性別這一長期被忽視的視角帶入到對法律問題的思考中來。對性別之間權力關系缺乏審思的法律,有可能成為規(guī)訓女性的助手,而非保護女性的幫手。就像露絲案所顯示的那樣,從抓捕、偵訊到審判的這個過程,都回避了對“懷孕是如何發(fā)生的?”這一涉及性與生育領域中的性別權力關系問題的追問,將原本與男性有關的墮胎議題轉換成一個女性的性道德問題或人格缺陷問題,讓女性單方面承受道德法庭的貶斥與羞辱。這顯然是對女性極為不公且極其荒誕的。
對索琳歌爾這項工作的重要性無論怎樣強調都不過分。因為對墮胎議題的討論常常是以所謂的純法律問題或抽象的道德倫理問題的面目出現(xiàn),而該議題中內含的女性權利和性別平等的問題卻被遮蔽了。與索琳歌爾這項工作遙相呼應的,是那些對女性處境有著深切體察的法學家們。他們也敏銳地意識到,當人們通過訴訟途徑去推翻禁令、爭取墮胎自由的時候,看重的不應只是最終的結果,還有那個將墮胎作為女性的憲法權利確認下來的理據(jù)。因為將墮胎自由視為是性別平等的應有之義還是其他什么別的權利,將會帶來不同的墮胎政策,也會對女性權利的實現(xiàn)造成不同影響。而在這個論述過程中,如何理解和處置那個所謂的“私領域”就成了一個微妙且重要的關鍵點。
露絲去世后的第四年,也就是一九七三年,著名的羅伊訴韋德案的審理結果出來了。最高法院以七比二的多數(shù)意見裁定,得州刑法禁止墮胎的規(guī)定過于寬泛地限制了婦女的選擇權,侵犯了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所保護的個人自由。在布萊克門大法官出具的多數(shù)意見中有這樣的表述:“個人具有憲法保護的隱私權”,“隱私權的廣泛性足以涵蓋婦女自行決定是否終止妊娠的權利”。因此,該案確立了美國女性終止妊娠的憲法權利。說起來,這應當是讓美國女性歡呼雀躍的一個決定,但它其實立刻遭到了包括女性主義法學家在內的諸多法律人士的激烈批評,因為他們馬上就意識到,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社會里,將墮胎視為隱私會帶來怎樣的后果。后來成為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歷史上的第二位女性大法官的金斯伯格認為,墮胎權與美國女性已經(jīng)取得的其他女性權利密不可分。女性必須要能控制生育,才能獲得法律和社會上的平等。因此,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條款才是保護墮胎權的正當理由,而不是什么沒有法律根據(jù)的隱私權。她還指出,有權不受限制地做出墮胎決定是實現(xiàn)女性平等的核心要義。“告訴女性要做什么,就是對平等的根本侵害?!?/p>
如果說,“隱私”一詞在金斯伯格那里是被視為囚禁女性的“牢籠”,那么在麥金農(nóng)那里就是被視為一個“陷阱”。麥金農(nóng)說,將墮胎自由視為隱私權,就等于認為女性在生育和性這些私領域中都已經(jīng)能自由地做出決定,但這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她認為,在所謂的私領域中,婦女通常都是很不自由的。男人在性事上經(jīng)常會強迫女性服從,而這種私領域中的性宰制,不僅反映出女性在公共社群中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附屬性,也有助于維持這種情況的延續(xù)。所以,將墮胎自由視為隱私權會帶來兩個危險,一是政府在法律上無權過問“臥室房門關上后”發(fā)生的事情,比如女性遭到的強暴與毆打;二是政府沒有責任資助貧窮婦女墮胎。這就使得原本就資源匱乏的底層女性因無力支付墮胎費用而陷入“生育—貧困”惡性循環(huán)的境地(畢竟不是所有的底層女性都能有幸遇到露絲)。所以,墮胎不是隱私權這樣一種可輕松支付手術費的特定階層女性的特權,而是一項所有女性都可以平等享有的權利,政府應當在婦女福利方面投入更多的公共經(jīng)費來確保這項權利的實現(xiàn),否則,墮胎自由會進一步加劇性別不平等而不是相反。曾一度支持羅伊案判決的憲法思想家卻伯教授后來也改變了觀點,他認為婦女的墮胎自由不是隱私權,而是不受多數(shù)意志剝奪的、個人支配身體和生育能力的“自主”。在男人具有經(jīng)濟上主導性和性行為主動性的社會里,法律強迫婦女忍受懷孕、分娩和養(yǎng)育子女的痛苦、焦慮,一方面是對婦女實行強制性勞役而違反憲法第十三修正案,另一方面是歧視婦女而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
露絲不是法學家,不是自覺的女性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完美的圣人,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也有著讓她恥于談及的錯誤決策。但她無疑是那個離女性的身體和精神世界的隱秘之處最近的女人之一,她能與那些躺在她手術臺上的女人們心意相通榮辱與共。作為一名曾經(jīng)墮過胎的母親,她也深知“懷孕和做母親,有時是好事,有時不是”,她相信,女性對她們所處的那個與性、與情感、與撫育責任息息相關的“私領域”的狀況,有著精細而準確的感知。她們很清楚在怎樣的時機和境遇中生育才是負責任的,她們不需要其他人為她們做出什么心理健康證明。
事實上,露絲也不是所有的手術都做,對于那些適合繼續(xù)妊娠,只是暫時陷入了經(jīng)濟上的窘境的女性,她會鼓勵她們生下孩子并給予物質上的援助。在那個時刻,閃耀著的只有女性之間相互扶助的人性光輝,而非自視正義的法律的虛幻光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