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和家庭間，性教育“左右為難”

姬尊雨　周婕妤　徐若然

性教育專家王曉斌在中學授課。（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你們是什么時候知道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過程的？”

“小學。但我當時還不知道發(fā)生性關(guān)系意味著什么，就覺得很稀奇，做操的時候還很開心地跟同學講?！?/p>

“初中，當時看了美劇才知道的?？吹健畐e had sex，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性?！?/p>

這是三個月前在南京舉辦的一場以劇本朗讀會為主題的線下交流活動。十余個年輕人席地而坐，談起了自己從小到大接受過的性教育。年輕人中有四個醫(yī)學生，在對談過程中，他們?nèi)〕隽薸Pad打開電子版教材，為在場的伙伴解釋“陰道口和尿道口到底誰在上誰在下”。

隨著網(wǎng)絡上對于“性”的討論量越來越多，線下也誕生了不少基于“性教育”的活動。看起來，性教育似乎正在成為公共議題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是，在家庭和學校中，性教育的現(xiàn)狀到底如何？我們補上曾經(jīng)曠掉的性教育課了嗎？

學校性教育：學生感興趣，老師未必敢教

初中的生物課，成為不少人的性啟蒙。

正在上大學的女生劉楓表示，自己初中時沒有進行過系統(tǒng)的性教育課程，只有一節(jié)生物課老師提到了女性的生殖系統(tǒng)。女老師年齡不大，講課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也不知道這節(jié)課要怎么講，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p>

另一邊，大學生王志則認為，初中生物課后和同學的討論，解答了他進入青春期以來，甚至是小時候未曾明白的疑惑。

進入初中后，王志獲得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因此，他的性知識絕大部分來自于手機和初中同學。進入青春期的男生總會討論一些關(guān)于性的話題和知識，有些男生被同學起綽號“色魔”，而他則被稱為“純情小處男”。這個稱呼讓當時的他很不舒服，他認為，這更多地意味著無知。

講述生殖系統(tǒng)的那節(jié)生物課的下午，全班同學都無比期待，但是老師全程用蜜蜂采蜜、植物授粉播種的例子來講。也就是在那天，結(jié)合老師的講解、同學們的平常玩笑，王志終于茅塞頓開，知道了什么是精子、卵子、受精卵，也理解了懷孕的真正原理。

然而，作為老師，在學校開展性教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也有自己的為難之處。

楊勝蓮是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孝豐中學的一位科學課老師兼班主任，2020年疫情期間，應學校要求，她制作了一組關(guān)于青春期“早戀”與“防性侵”的微課。

在她看來，學校的突然要求，可能和2020年發(fā)生在全國的多起性侵事件有關(guān)?！俺鍪隆焙螅瑥慕逃值綄W校，都開始了關(guān)于“防性侵”的宣傳，在眾多課題組中，楊勝蓮選擇了做性教育。但是，盡管作為科學課老師，楊勝蓮對面向中學生的性教育也不算非常了解。

“沒有人會告訴你，該如何學到比較專業(yè)的性教育知識。”于是，她只能自己檢索資料。這一過程中，楊勝蓮注意到了北京師范大學兒童性教育課題組劉文利教授在中國大學MOOC（慕課）主講的兩門課程：《全面性教育》和《兒童性發(fā)展與性教育》?！秲和园l(fā)展與性教育》課程至今已線上開課5次，僅在中國大學MOOC上就有1398人報名參加。

色阿認為，在學校內(nèi)開展性教育講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經(jīng)過一次講座，其實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平常談性的環(huán)境，將性話題祛魅化。

在系統(tǒng)學習之后，楊勝蓮制作出了《該不該和孩子談性》《該如何和孩子談性》《該和孩子談些什么》的三節(jié)微課，并在安吉縣廣電總臺播出，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從課程名字也能看出，她進行的性教育課，更多以一位老師的身份給家長上的。

楊勝蓮在微課視頻的第一節(jié)里寫道：“性教育是做人的教育、常識的教育、底線的教育，是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必須要接受的教育?！?/p>

制作完成微課后，楊勝蓮產(chǎn)生了成為一名專職性教育老師的想法，但現(xiàn)實很快給她潑了冷水。她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學校的教育仍以考試科目為主，不用說性教育了，哪怕是心理教育，也未必能按照課時要求順利開展。

其他老師的反饋是，性教育課沒有專門面向家長的必要，給學生們上兩節(jié)班會課就已足夠。楊勝蓮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其他老師對于性教育的認知略顯狹隘，“性教育擁有一個非常龐大的知識體系，不是一節(jié)課兩節(jié)課就能解決的問題。”

此前，在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莓辣”性教育團隊的創(chuàng)始人色阿提到，她曾于2019年在深圳蛇口的一個社區(qū)開展過性教育講座，但效果并不理想。她認為，在社區(qū)開展性教育本身就存在一定困難，“大家主要的社會關(guān)系是在家庭、學?；蛘吖ぷ鲉挝?，而不是社區(qū)。”因此，學校性教育始終應該被擺在重要的位置上。

色阿認為，在學校內(nèi)開展性教育講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經(jīng)過一次講座，其實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平常談性的環(huán)境，將性話題祛魅化。從此在學校談起“性”，可能就沒有那么張不開口。

“學校性教育講座或課程中構(gòu)成了面式傳播，這個是最有力量的?！鄙⒄f。

楊勝蓮同樣認為由于學生家長的知識儲備參差不齊，學校應成為性教育的重要陣地。但是，在學校開展更加詳細、生動的性教育課程仍舊存在阻力，“如果教育部門能夠建立一個性教育課程標準，性教育可能就不會那么敏感。如果有文件的支持、政策的支持，那就應該沒人會有意見?！?h3>家庭性教育：孩子有需求，家長不愿講

前幾天有一條新聞引發(fā)熱議。游泳館內(nèi)，媽媽帶十多歲大的男孩子進女更衣室，甚至讓孩子就站在旁邊看里面的女生洗澡。

正常人都會覺得不適和難為情，跟那位媽媽提出異議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沒想到，這個媽媽卻理直氣壯地懟了回去：“就你金貴怕看”。

無獨有偶，前不久微博上“如何看待媽媽帶男童進女廁”的話題也上了熱搜，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討論。不少女性表示，遇到過男童敲門、扒門縫等行為，認為損害了自己的正常權(quán)益。而男童的媽媽們則認為這是一個人帶孩子迫不得已，甚至認為這些反應強烈的女性是小題大做。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因為在上述兩種情況里的媽媽的潛意識里，都覺得孩子還小，不懂這些，帶孩子進女廁所、女更衣室甚至女澡堂都不是什么大事。

其實，在孩子3歲左右就開始有模糊的性別意識了，3-6歲更是孩子性別角色確認的關(guān)鍵期，這個時候家長做好性別教育十分重要。而我們的大部分家長卻往往羞于啟齒，甚至在孩子的整個成長過程中從不對孩子進行性教育。

“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

“你是媽媽從路邊撿的，所以啊，你不聽話媽媽就把你扔給收破爛的?！蓖踔居浀?，這是在童年時和媽媽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對話。他現(xiàn)在想來，覺得這個回答的確是個“好伎倆”， 既恐嚇了他，又直接回避了接下來關(guān)于性的話題。

現(xiàn)在想來，王志發(fā)現(xiàn)，盡管父母沒有從直接的言語教育方面向他傳達性知識，但是在每次洗澡時，媽媽都會要求他認真清洗“小弟弟”。

“我已進入大學并且年近二十，父母卻從未和我討論過關(guān)于性的話題，以前不說是不想讓我知道，現(xiàn)在他們可能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吧，他們在對我的性教育方面是極度缺失的。”王志說。

楊勝蓮任教的初中位于城中村，不少家長都是在工廠里上班的打工者，因此很難顧及到孩子的學習生活，更不要說性教育了。在擔任班主任的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部分家長存在非常錯誤的性教育觀念，有進行性教育意識的家長并不多，家長們還是更看重學習成績。

性教育專家、賦權(quán)型性教育督導師王曉斌認為，在家長對孩子進行性教育時需要認識到：性教育不只是生理層面的教育，它還包括性心理、性別平等、防止暴力、親密關(guān)系等，它是實現(xiàn)人格成長的教育。

王曉斌曾接觸過一位幾乎要“崩潰”的父親，他上六年級的兒子偷了60多條的女性內(nèi)褲，且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他認為孩子“喜歡女性內(nèi)褲”的心理有問題。

王曉斌建議家長和孩子一同進行輔導，但她發(fā)現(xiàn)父母既急于解決孩子的問題，又對性帶有強烈的羞恥感和污名感。整個輔導過程中，小男孩很坦然，那對父母卻一直問她：“需要我回避一下嗎？”

后來，王曉斌意識到，“偷內(nèi)褲事件”的背后，是孩子和父母性教育缺失導致的。男孩偷內(nèi)褲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對男女性的生殖器感到好奇，他不能理解男女性內(nèi)褲外形的差異。

在他的成長中，問過父母很多次：“男性和女人的隱私部位有什么不同”，從未得到解答。

對此，王曉斌給家長在家庭進行性教育提出了三點建議：

一是家長需要有一種坦然談性的態(tài)度。只有家長擺脫了“性羞恥”和“性污名”，才能給孩子帶來正確的觀念;

二是家長需要樹立積極的價值觀。她發(fā)現(xiàn)很多家長給孩子進行的性教育多為“防性侵教育”，久而久之，會讓孩子誤認為性是危險的、可怕的，但性本身是件美好的事情;

三是家長進行性教育時，內(nèi)容需要專業(yè)。她建議家長可以選擇專業(yè)的網(wǎng)絡課程進行學習，也可以多參加一些專業(yè)團隊組織的線下性教育活動，或者購買一些關(guān)于性教育的書籍。在孩子年紀尚小時，繪本是更佳的選擇。

近日，王曉斌參與編寫的《男孩的青春期性教育》和《女孩的青春期性教育》兩本書出版，但將“男孩性教育”和“女孩性教育”分開，是和出版社、家長“妥協(xié)”后的結(jié)果。

她認為，刻意將性教育分為“男生的”和“女生的”是不妥的，性教育不應該區(qū)分性別，然而主流社會仍舊具有一定程度的性別刻板印象，家長在選購性教育書籍時，也更傾向于根據(jù)不同性別的不同內(nèi)容進行選擇。

“這樣違背原則的劃分僅僅只是迎合讀者的市場需求，暫時的妥協(xié)，是為了讓更多家長對孩子進行性教育?！蓖鯐员笳f。

“社會”性教育：“兩性博主”經(jīng)常收到問題私信

除了來自學校、家庭的“被動式”性教育，這屆年輕人們也在主動完善“自我性教育”。各類以兩性、性教育為話題的公眾號、自媒體也成為了性知識、性教育的普及者。

作為兩性公眾號“桃子筆記”的主編，桃子經(jīng)常會在公眾號后臺收到“男朋友說安全期沒戴套也不會懷孕，是真的嗎”、“我不想和男朋友發(fā)生關(guān)系，但他說如果我拒絕，就要和我分手”、“我還是個學生，意外懷孕了怎么辦”的私信。

為此，在2019年8月電視劇《小歡喜》中黃磊和海清飾演的父母對自家孩子進行性教育的片段爆紅時，桃子筆記發(fā)布了一篇名為《真正的性教育，遠不止〈小歡喜〉式的生理科普》的文章。

桃子筆記的主編認為，性應該是一門必須要學習的科目，它關(guān)乎我們的身體和心理，它伴隨著我們的呼吸?！岸覈F(xiàn)在的性教育，連最基礎的生理科普都未普及。男孩子們的性教育許多來自于成人動作片，女孩子們的性教育則許多是來自于自己的男朋友，于是這之間催生了許多傷害。這些傷害，許多都是通過性教育可以避免的。”

2021年3月16日，漫畫家南天梟在微博發(fā)布了名為《10歲的我不知道避孕套是什么，把它當成氣球扎破了！》的漫畫，獲得超過1萬次的點贊。

這其實是她系列漫畫《沒有童話的世界》中的一部分，在構(gòu)思一系列不同人生階段的故事時，她將“性教育”、“性啟蒙”話題放在了童年小孩探索世界的階段。

漫畫開頭，10歲的“我”和小伙伴出于好奇拿走了避孕套，并套在水管上灌水，將之脹爆。孩子們天真無邪地笑著，大人們卻尷尬得一言不發(fā)。這一故事正取材自南天梟的真實成長經(jīng)歷，或許也成為了她性啟蒙最朦朧的開始。

直到進入初中，她才從一些漫畫和網(wǎng)站上明白了自己當年玩過的是什么東西。但是在她成長的中學里，女孩間對性話題總是三緘其口，而唯一一節(jié)“生理課”上，則只有老師對于男女性器官的差異、性行為與懷孕冷靜而學術(shù)的闡釋，間或?qū)W生聽到“做愛”、“受精”字眼的偷笑。

雖然有這門整個年級在階梯教室一起上的必修大課，但也僅限于“精子和卵子結(jié)合可產(chǎn)生新生命”、“性交就會懷孕”。至于什么是愛情，如何才是合理的性行為，或者如何取悅自己……當時的南天梟并沒有答案。

南天梟成長的家庭較為傳統(tǒng)，當她將自己喜歡的男生分享給家人時，家人卻告誡她不要在婚前發(fā)生關(guān)系，原因是“男生都有處女情結(jié)”。因此，雖然在成長過程中，她看過不少有關(guān)“性”的漫畫和小說，但在現(xiàn)實中對性依然非?？謶值钟|。直到上大學，短視頻和自媒體興起，她才從科普視頻里了解到很多人的第一次并不一定會出血。

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只有家庭性教育才能實現(xiàn)從零歲開始，根據(jù)每個孩子的日常困惑實現(xiàn)性教育的“不失時機”。

南天梟的自我性教育基本一路摸索而來，因此她在創(chuàng)作與“避孕套”“月經(jīng)”相關(guān)的漫畫時總會小心翼翼，不斷修改尺度和措辭，“擔心被人看了會覺得不舒服”。

但談起對未來一代的性教育，南天梟仍覺得學校需要在其中發(fā)揮主要作用：“如果不強制學校性教育的話，大部分父母是不會去教育自己的小孩的，教育了也不一定正確?！辈贿^，她認為，學校性教育在除了性知識以外，還應該進行心理輔導?！白詈媚芙绦『⑹裁词菒矍?、談戀愛的底線在哪里、什么是騷擾，關(guān)于自己的性取向、心理性別的認知等?！?h3>官方態(tài)度：性教育進中學課程體系成兩會熱點

在今年全國兩會眾多關(guān)于性教育、女性權(quán)益的提案中，有兩條引起了微博上的熱議。一條是“建議將性健康教育納入中學生教育課程體系”，此項提案由全國政協(xié)委員馬秀珍提出，她建議從以下四個方面入手：

一、確立性教育課程地位，結(jié)合學生年齡和學科育人特點做出明確的課時安排;

二、設置性健康教育教師崗位;

三、建議制定性教育課程標準指南;

四、將性教育課程的教學評估納入義務教育質(zhì)量監(jiān)測。

性教育專家王曉斌認為，此項提案中的四點讓校園性教育從“四無”走向“四有”。她非常支持，但她認為提案還有完善的空間。

她發(fā)現(xiàn)中學期間學生們就已經(jīng)遇到了較多與性相關(guān)的問題，如果在此時才開始性教育，有些為時過晚。畢竟，“性教育不應該是用來解決問題的，應該用在最前頭來防范問題。性教育不是與問題捆綁在一起的，性教育是與生俱來、陪伴終生，讓我們學會對生命負責，實現(xiàn)人格成長的?！?/p>

另一條引起熱議的提案，則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徐鳳芹建議將性教育納入《家庭教育法》，以實現(xiàn)《家庭教育法》與《未成年人保護法》在性教育上的緊密銜接，進一步推動相關(guān)法律和制度完善。

在多年性教育教學和咨詢的過程中，王曉斌發(fā)現(xiàn)，家長的教育都圍繞著學校的教育（即應試教育）展開。因此，學校性教育若是推廣開，可以更普及、系統(tǒng)和規(guī)范。然而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家庭性教育才能實現(xiàn)從零歲開始，才能根據(jù)每個孩子的日常困惑實現(xiàn)性教育的“不失時機”。

此前接受南都記者采訪時，深圳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健康教育所所長武南也曾說：“性教育應該覆蓋全人口、全生命周期。它不僅是大家理解中的只面對青少年，而應該是從出生到生命結(jié)束都應該進行的一項教育。”

但性教育似乎仍橫亙在“家庭”和“學?！敝g，左右為難。

（應受訪者要求，色阿、桃子、南天梟、劉楓、王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