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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nèi)招兵

      2021-08-04 06:39:29宋秋實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2期
      關鍵詞:東風

      宋秋實

      上了火車,程東風和徐卉卉才摘掉了扣在臉上的醫(yī)用大口罩,解開系在下巴上羊剪絨軍帽的系帶,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程東風腦袋里忽地冒出電影《地道戰(zhàn)》里這句有名的臺詞,暗想,去當個兵,搞得跟鬼子進村似的。

      昨天晚上這個時候,程東風在村里的大隊部急急忙忙地接了父親的一個電話,說外婆病了,讓他趕快回家。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外婆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程東風想沒有大事家里是不會以這樣的借口叫他回來的。

      事情源于鄰居家的徐卉卉。

      徐卉卉是程東風青年點的同學,三天前請假回了家,磨著家里人非要去當兵。

      當時程東風就奇怪,卉卉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回了家。

      卉卉的爸爸徐大夫和程東風的爸爸一樣都是鄰近邊陲紅城中部隊醫(yī)院的普通醫(yī)生,在部隊里屬于干部中墊底的存在,把孩子送去參軍,困難不是一般的大?;芑艿陌职智蟊榱丝汕蟮氖烊?,還是沒給卉卉找到當兵的路子。

      卉卉見爸爸沒招兒了,便說:“爸,你別費勁了,我自己來,直接去分部找首長,就賴在那兒不走了,看他們收不收?!?/p>

      卉卉爸是真怕了這瘋丫頭,這孩子的脾性是說出來就能做出來,大姑娘家家的一個人往外跑還不把人擔心死了。

      “讓你家東風回來和卉卉一起去吧。”卉卉爸和程東風的父親商量。程東風的父親和卉卉爸相比人脈更差,也正在為兒子的前程著急,他想了想,心想這事能成更好,成不了也不丟孩子們一塊肉,就當讓孩子們?nèi)リJ蕩闖蕩,便說,“好吧”。

      從內(nèi)心講程東風是不太想去的,但他理解爸媽的心情,雖然他們沒那么大能力把兒子直接送去當兵,但他們不愿放過任何一個能讓兒子有個好前程的機會。

      可能是夜車的原因,車廂里人不多。程東風向坐在對面的徐卉卉問道,“徐叔叔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去呀?”其實他是明白卉卉爸媽的心思的,有個男孩子跟著畢竟安全些,更主要的是程東風穩(wěn)重,遇事能幫卉卉定定砣,但他還是想聽聽卉卉怎么想。

      卉卉咯咯笑了,“他們喜歡你啊,你知道,他們打小就喜歡你,你可沒少吃我媽包的餃子。換別人他們不放心,把他們的寶貝閨女拐跑了怎么辦。”

      程東風臉一紅,“別瞎說,誰能拐跑你,你不拐跑別人就不錯了。”

      程東風和徐卉卉同歲,兩家人的關系極好,兩人的媽媽懷著他們大肚子的時候,兩家的大人說笑著約定,若生的分別是男孩和女孩就做親家。

      小時候,卉卉媽媽見到程東風就喊大姑爺,徐家包餃子,吃好東西一定會給程東風送過來一份兒。程東風的爸爸見到卉卉就說,叫老公公。大點兒之后,知道害羞了,兩人便很少說話,大人說什么也當笑話聽。等到中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兩人終于可以像正常的男女青年一樣地說話了,可程東風發(fā)現(xiàn)眨眼間徐卉卉已經(jīng)變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見卉卉面帶不悅,程東風趕緊說,“把你的水缸子給我,我去給你打杯開水。”卉卉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來一只綠色的搪瓷缸子遞給程東風。

      打水回來,卉卉吹著缸上的熱氣,試著喝了一口。

      “卉卉,你說我們這么個去法兒能有多大把握,能成嗎?”程東風問。

      “就是有一成的把握也要去,爸爸聽一個朋友說,現(xiàn)在軍委葉帥說了算,有人請示葉帥說,地方的孩子沒工作可以接班,部隊的孩子沒有班接怎么辦?葉帥說,可以當兵。葉帥發(fā)了話大單位的孩子們連那些不夠歲數(shù)的一夜之間都要去當兵,就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小單位的孩子還在農(nóng)村在家里待著。這次口子開得大,機會難得,一定得試試?!?/p>

      聽徐卉卉說完,程東風明白了為什么最近青年點一下子走了好幾個人去當兵了。邢院長的女兒邢亞紅下鄉(xiāng)在知青點只待了幾天就走了,應該是邢院長自己的神通。首長們的孩子去當兵,是正常的,有首長們說句話就行了。

      這種通過特殊關系入伍的兵在部隊被稱為內(nèi)招兵,數(shù)量不是很大??勺罱B續(xù)走的李副處長的兒子,聶教導員的女兒,田醫(yī)生的兒子,都不是首長們的孩子,顯然是搭了葉帥的這班大數(shù)量內(nèi)招兵的順風車,葉帥是替基層干部的子女說的話。

      連續(xù)有人當兵離開了農(nóng)村,其他的人便心慌了起來,就像一粒接一粒的石子投進湖里激起的漣漪一樣,一波一波地震蕩著青年點每一個知青原本平靜的心。這當然也包括卉卉和程東風。

      列車開動了,昏黃的光線中站臺兩側(cè)的燈柱和建筑緩緩地向后閃去。

      程東風有些忐忑,因為他和徐卉卉是從貨場溜進站的,沒有買票。離家時母親在他的上衣兜里塞了二十元錢,這也是他長這么大兜里第一次揣了這么多錢。生產(chǎn)隊實行工分制,錢要秋后分紅才有。隊里一個工分能合五分錢,程東風一天能掙十個工分,從七月下鄉(xiāng)到年底能掙個七八十元就不錯了。

      程東風摸了摸軍裝的上衣兜,那折成兩折的二十元錢靜靜地躺在里面。這錢要省著花,別兵沒當上,反倒沒了一個多月的工分。車上不查票最好,查了也要想法賴過去。

      一個小時后,列車停在了一個叫元莊的小站。從小站再往前走十里,就是程東風和徐卉卉下鄉(xiāng)的村子了。列車再開起時,一個抱孩子的農(nóng)村婦女坐在了卉卉身邊。孩子哭鬧起來,女人有些慌亂,忙解開對襟棉襖,把奶頭塞進孩子嘴里。

      “大姑娘的奶是金奶,新媳婦的是銀奶,生了孩子就是狗奶。”和程東風并排走著拎著一桶白漆的陳玉說。陳玉是大隊治保主任的弟弟,和程東風同是七六屆畢業(yè)生,畢業(yè)后在程東風的小隊當會計。

      程東風順著陳玉手指的方向看去,見初秋的暖陽下一個歲數(shù)不大的女人正敞著懷奶孩子,兩個雪白的大乳房,一個露在外邊,一個被孩子含在嘴里?!翱匆娔桥臎],才十八歲,一生孩子就跟老娘們一樣了,啥也不忌?!标愑竦难劬ο胥^子一樣盯著那喂奶的女人。

      程東風就笑陳玉,“你都說人家那啥是狗的了,還瞅個沒完?!?/p>

      陳玉說,“那不是為了配合你看個新鮮嗎,這個你在城里看不到吧?”

      兩人說笑著走到了中街青年點門前。青年點有點像四合院,前后兩棟,一棟西廂,東邊空著,和大隊部的大院相連,一水兒的紅磚紅瓦,是全村最好的房子。兩棟正房的墻上用白粉筆分別寫著一行仿宋體的大字,“扎根農(nóng)村干一輩子革命”,“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字是程東風昨天寫的,還沒刷上白漆。

      陳玉站在墻前端詳著墻上的大字說,“挺好看的,你真有才,不過我說你把后院那條團結(jié)緊張整完就行了,前院那條就算了,還能省半桶白漆?!?/p>

      程東風就問,“為什么?”

      “我覺得你們這個點當兵的孩子早晚得走,你看那個姓邢的長得挺白挺胖的大眼睛姑娘,才待幾天就走了,不寫這個省得村里人說你們口不對心。”

      見程東風要張嘴說話,陳玉又說,“哎,你也別怪我說得不好聽,其實走也沒什么,招工,招生,招兵,哪年都不少走,扎根只是號召而已,你們走,不占隊里的名額,對我們是好事?!?/p>

      “哎,想什么呢,前面就是咱們大隊啦?!毙旎芑芮昧饲米雷?。

      程東風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走神了?!?/p>

      徐卉卉看著程東風,程東風能感覺到卉卉有點上翹的鳳眼里那縷熾熱的火苗。徐卉卉說,“我看出來你走神了,你走神的樣子挺有意思的,眼睛里像是什么都沒有,又像藏了好多東西。我喜歡這個樣子?!?/p>

      程東風避開了卉卉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黑黢黢的一片,遠處青年點所在的村莊靜臥在夜色之中,只有鐵道兩側(cè)落滿白雪的灌木和路基在車窗透出的燈光中忽隱忽現(xiàn)。

      “檢票了,檢票了!”車廂的一端傳來列車員的喊聲,車廂里亂了起來。沒票的人有的躲進了廁所,有人起身向另一側(cè)走去。程東風和卉卉盡管心里發(fā)慌,但坐在座位上沒動。

      列車長和一個乘務員走過來,對程東風和相鄰座位的人說道,“把你們的票拿出來?!?/p>

      程東風和卉卉站了起來,卉卉朝列車長笑了笑說道:“知青,還沒分紅呢,沒有錢?!?/p>

      列車長看了看穿著一身軍裝的程東風和卉卉問:“你們家長是哪個單位的?”

      卉卉說:“前進醫(yī)院的?!?/p>

      列車長沒再說什么,盯了他倆一眼便轉(zhuǎn)身離去。

      逃票竟然如此容易。程東風和卉卉都松了一口氣。想來應是知青的身份或是這身軍裝和父母單位的名頭起了作用。

      “是個好兆頭,我們以后都能這么順就好了。”卉卉說。

      “會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背號|風學著電影《列寧在十月》里瓦西里的臺詞,順和著卉卉說。

      程東風和卉卉要去的地方是葉壽城郊的齊杖子被服倉庫。出發(fā)前,卉卉爸爸說,分部的一個新兵連就在那里集訓,到了那里,跟在新兵連隊伍后面,賴著不離開就行了,這個辦法好多單位去當兵的孩子都用過,很靈的。

      程東風想,到了齊杖子兩人會怎樣,會像吳瓊花參軍一樣跟在隊尾嗎?和演吳瓊花的祝希娟比,卉卉更漂亮,程東風的腦子想象著卉卉跟在隊尾的樣子。

      半夜一點多鐘兩人在葉壽下了車。夜,黑沉沉的,細碎的雪花隨風落下,車站昏黃的燈光射向四周沒有多遠便被無邊的夜色吞沒。雪花襯著人們的影子在燈光中搖曳,斑斑駁駁,空離而虛幻,給人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如入夢境。程東風掐了掐自己的手和臉,實實在在的痛感傳來,不是夢境。

      沒有住宿介紹信,兩人沒有旅店可去,只能在車站熬到天亮。候車室的長椅上滿是或躺或坐的候車旅客,中間的空地上一個汽油桶做的大爐子燒得正旺,火苗透過爐頂蓋子的縫隙在暗黃的白熾燈下不停跳躍著,讓剛剛從雪夜中走進候車室的旅客們感到格外的親切和溫暖。

      程東風找了一個空位置,讓卉卉先坐下?;芑軓谋嘲锾统鲆粡垐蠹堜佋诳瘴簧献潞?,看著一旁站著的程東風說,“我們擠擠坐吧?!?/p>

      她擠了擠左側(cè)挨著她的中年婦女,又把右側(cè)躺著睡覺的農(nóng)村大爺?shù)耐闰榱似饋斫o程東風弄出一個剛好夠一個人坐的空位,隨后又把鋪在自己身下那張報紙抽出鋪在空位上,用報紙隔開了睡著的農(nóng)村大爺?shù)哪_。

      “坐呀,還傻站著干啥?!被芑苷f。程東風看著那窄巴巴的座位有點遲疑。

      “別磨嘰了?!被芑苌斐鍪掷號|風坐了下來。

      這是程東風第一次和卉卉這般近距離地相鄰而坐,即使隔著厚厚的棉衣他也能感受到少女柔軟的身軀散發(fā)出的溫暖。

      程東風閉上了眼睛,對卉卉說,“對付睡一會兒吧,明天還要起早去倉庫。”卉卉嗯了一聲后便不再說什么。

      初秋,快要下山的斜陽懶洋洋地照在人們的身上,悄悄地褪去了夏日那種熱辣。青年點門前的白菜地里,程東風把從廁所掏來的糞便兌在一只木制水桶的水里,一垅一垅地澆著已經(jīng)分棵定型的大白菜。

      卉卉下工回來,見程東風一個人忙著,便說,“我來幫你吧?!?/p>

      “別介,怪臭的,你回去歇歇吧,上一天工了?!?/p>

      卉卉拎起水桶去渠里打水,說,“沒事,我陪你一起挨熏好了,正好有點事和你說。”

      程東風就問,“什么事???”

      卉卉壓低了音量,“東風,你說那柴保國煩不煩人啊,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邊轉(zhuǎn),惹得別人亂咬舌頭,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你幫我拿個主意唄?!?/p>

      柴保國和卉卉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高高的個子,長得挺精神,父親是行政處的處長。卉卉漂亮,青年點有好幾個男生明里暗里追她,這柴保國是追得最緊的一個,大家都在傳,說兩個人在搞對象,為這事青年點的帶隊干部賈教導員還分別找兩人談了話。

      程東風笑了笑,真不真假不假地說,“柴保國人長得挺精神,家庭條件也好,對你也蠻不錯的,你們看起來倒是挺般配?!?/p>

      卉卉嗔怪地白了程東風一眼,說道:“你瞎說什么呀,那柴保國就是繡花枕頭草包一個,中看不中用,我對他真的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不過你要是能像柴保國那樣對我,沒準我還真能尋思尋思。”

      卉卉是個直性子的人,想啥就說啥。在卉卉熱辣辣的目光下,程東風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認真地對卉卉說:“卉卉,別人亂說,也沒什么,柴保國剃頭挑子一頭熱大家心里也清楚,不過你離這些小子遠點還是應該的。帶隊干部一再說不許搞對象,不管是柴保國還是別的什么國追你都不能當真,別為這事影響前途。”

      卉卉腦子有些熱,程東風不能不理智,知青搞對象的結(jié)局好的不多,有些話他也一直想對卉卉說,但沒合適的機會。

      卉卉似乎有些不高興,伸出拳頭做出要捶打程東風的樣式,回應道:“你啥都好,就這死正經(jīng)勁讓人受不了?!?/p>

      天亮了,魚白色的晨光從滿是霜花的窗子透進候車室。程東風起身在大爐子上翻來覆去地烤著四個從家里帶出來的白面饅頭。慢慢地饅頭著上了一層金黃色的硬殼,空氣里溢散著誘人的面香,不時地有人將目光盯向那四個烤饅頭。程東風和卉卉就著開水干掉了四個饅頭后,起身上路了。

      去倉庫的路很好找。車站到倉庫有一條鐵路專線,鐵路線旁邊是一條沙石路。

      天藍雪白,晨光里,兩人急急地走著,軍用大頭鞋踩得雪地咯吱咯吱直響。

      一輛拉著一臺柴油機的四掛大馬車從身后趕了上來,趕車的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程東風用當?shù)氐姆窖詫s車的車把式喊道:“掌包的,我們?nèi)デ懊娴牟筷爞}庫,捎我們一段中不中???”掌包的是當?shù)厝藢s車的尊稱。

      車把式看了兩人一眼,爽快地應道,“有啥不中的,上來吧!”

      上了馬車,徐卉卉笑著對車把式說,“謝謝你啊大叔,沒你這大馬車,這兩小時路可是夠我們倆走的?!?/p>

      車把式說,“謝啥哈,順路的事兒,我們村和部隊倉庫鄰著嘞。”

      程東風問:“掌包大叔,那你看到部隊里有沒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穿著新軍裝不帶領章帽徽的年輕人?”

      車把式應道,“前些晌(日子)好像見到過許多,最近哈沒留意。”新兵在新兵連期間是不帶領章帽徽的,分配到部隊戴上領章帽徽才算真正的軍人。倉庫里穿軍裝不戴領章帽徽的人應該就是新兵。

      程東風一路上提著的心微微地放了下來,有些興奮地對徐卉卉說,“徐叔說的是對的,新兵連應該就在這,找到新兵連,事就成了一小半?!被芑芤灿行┡d奮,揮手對四匹口鼻噴著熱氣在路上疾馳的馬喊道,“駕!”

      齊杖子倉庫南向坐落在一座高大的褐紅色石頭山峰的腳下,南東西三面砌著紅磚墻,北邊靠山,院內(nèi)有兩座小樓和幾排平房。

      高大的紅色山峰越來越近了。走到一個丁字路口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程東風和徐卉卉謝過車老板,跳下了馬車,走向倉庫的大門口。倉庫院里一些年輕的戰(zhàn)士在清掃著地面上的積雪。都是當兵的,沒有那些穿軍裝不戴領章帽徽的人,程東風的心向下沉,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他瞅向徐卉卉,卉卉也在瞅他。

      倉庫的大門口有一個一人多高木制的綠色小崗樓,崗樓旁立著一塊紅底白字的牌子,“軍事禁區(qū),嚴禁入內(nèi)”。崗樓前一個小個子衛(wèi)兵持槍而立。

      小個子衛(wèi)兵操著四川口音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有啥子事?”

      卉卉說:“我們是前進醫(yī)院的,要找吳主任?!?/p>

      來之前的晚上,卉卉爸交代說,你到齊杖倉庫找吳主任,我給他當過幾天管房大夫,大事他管不了,照顧一二還是可能的。

      衛(wèi)兵走進崗樓,操起崗樓里的電話,搖把子搖了一陣后,衛(wèi)兵說:“值班室嗎?有人要找吳主任,是,吳主任開會去了,不在?!?/p>

      衛(wèi)兵放下電話對兩人說:“吳主任開會去了,不在?!?/p>

      卉卉問吳主任什么時候回來,衛(wèi)兵說不知道。

      卉卉說:“東風,我們等,一直等到吳主任回來?!?/p>

      衛(wèi)兵換了兩班崗,都知道這兩人在等吳主任。兩人腳凍得直癢,只好原地轉(zhuǎn)圈不停地跑,熱汗和呼出的熱氣將羊剪絨軍帽的外沿和眉毛染成了白色。

      一輛北京吉普從院里開了出來。

      徐卉卉和程東風站在路中間張開雙臂攔下了吉普車。一個年輕的軍官跳下車,厲聲問道:“什么事?為什么攔車?”徐卉卉說:“不和你說,我們要見車上的首長?!?/p>

      一個面色白凈,長得有點兒胖的中年軍人從車上下來,上下打量了兩人一下,“你們有什么事,家長是哪個部隊的?”

      徐卉卉忙迎上前笑著說:“叔叔,我爸爸是前進醫(yī)院的徐凱,他叫我們來找吳主任,說新兵連在這,我們要當兵?!?/p>

      中年軍人說:“老吳去分區(qū)開會了。新兵連不在這兒,一星期前就走了,你們找老吳也沒用。”卉卉接著問:“那新兵連去哪兒了?”中年軍人說:“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告訴你,部隊有保密條例你們該曉得吧。”

      中年軍人避開了兩人失望的目光,轉(zhuǎn)身對衛(wèi)兵說:“告訴政治處給他們弄點熱乎的吃,看看有沒有方便的車,把他們捎到葉壽?!?/p>

      兵答道:“是,魏政委。”

      畫了一個圈,一切又似乎回到原點。葉壽火車站候車室內(nèi),徐卉卉在看去夕陽的火車時刻表。程東風則在猶豫是繼續(xù)北上夕陽還是南下回老家。能當上兵當然是最好的。自己槍打得準,學校軍訓打靶,老式的七九步槍,三槍二十九環(huán),趕上戰(zhàn)爭立個功也是可能的。

      實際一點的話,爭取先在連里當文書,再到營里當書記,提個干是不成問題的,寫寫畫畫是他的特長。可問題是,沒了熟人,新兵連找不到,只能硬闖分部,萬一兵當不成,又鬧出影響來,還怎么在青年點干。

      “卉卉,當不成吳瓊花,就回去當吳獻忠吧?!背號|風對轉(zhuǎn)回身剛要開口說話的徐卉卉說。

      卉卉一愣,隨即明白程東風的意思,聲調(diào)也比平常高了兩分,“要回去,你一個人回去,我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也不回頭?!?/p>

      “問題是到了分部我們連大門都進不去,還能遇到魏政委那樣的好心人嗎?”程東風問。

      “那就在大門口等,說什么也要見到分部首長,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再不行就寫血書,絕食,我不怕把事情鬧大?!?/p>

      徐卉卉想法和程東風不一樣自有她的道理。程東風是知青里的人尖子,在學校時就是學生干部,全市七六屆畢業(yè)生上山下鄉(xiāng)誓師大會上作為畢業(yè)生代表發(fā)過言,是大家公認的才子。

      卉卉就不一樣了,政治表現(xiàn)平平,想在廣闊天地闖出點名堂來也是難。還有些話,徐卉卉也不好對程東風說。大隊管青年工作那個長得人模狗樣的副書記,找卉卉談過幾次話,夸卉卉長得好看,說卉卉只要肯要求進步,入黨,招工啊,都可以考慮的。

      卉卉既怕他,又覺得他惡心,在村里,遇見他就躲得遠遠的。靠自己努力去當兵對卉卉來說也許就是她人生最好的出路。

      程東風嘆了口氣說:“唉,我就是建議一下,你既然堅持要去,我陪你就是?!?/p>

      卉卉有些賭氣地說:“我們買票去夕陽,再買些吃的,把錢花盡,破釜沉舟,斷了回家的念想?!?/p>

      程東風和卉卉在夕陽站下車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了?!敖夥跑娡?,麻煩你能告訴我們?nèi)シ植康穆吩趺醋邌??”程東風向一個膚色白皙文質(zhì)彬彬的部隊干部問路。軍人打量了兩人一眼。兩人年紀不大,穿四個兜的軍裝,這是部隊家庭子女最常見的穿著。

      “順這條路向東走兩公里,過了肉聯(lián)廠向北沿玉山路一直走就到了?!避娙嘶卮鸬煤芗氈隆?/p>

      “有公交嗎?”卉卉問。

      “公交要一小時一班,還沒有走快呢?!?/p>

      “那我們還是走吧,卉卉。”程東風說。

      太陽西沉,收走了它最后一抺余暉。沒了陽光的冬日又多了些許陰寒。過了肉聯(lián)廠轉(zhuǎn)向玉山路后,北風兜面而來,像一把把小刀在臉上刮過。程東風和卉卉不約而同地掏出口罩戴在臉上。

      前后沒有行人。馬路的東邊是一條兩米多寬的灌渠,落滿厚厚的白雪,通向不遠處的村莊;西邊的大片空地上覆蓋著殷紅色的冰層,是動物的血液和積雪融合而成。紅色的冰野在周圍茫茫雪色中分外醒目。

      程東風對卉卉說:“我們靠中間些快點兒走吧,爭取天全黑前趕到分部?!焙诨疑陌赜吐分挥兄虚g比一輛汽車寬的地方露出本色,兩邊的人行道盡是板結(jié)了的冰雪。黑色的柏油路上兩人加快了腳步。

      一輛丁字開頭的解放CA10軍車駛?cè)肓擞裆铰?。副司機王三娃瞪大眼睛,打開大燈,踩離合掛上了五擋。還有幾分鐘的路,馬上到家了。早上王三娃和班長接了去礦山拉煤的任務。中午裝完煤的時候班長急性闌尾炎發(fā)作住進礦務局醫(yī)院。打電話請示連長,連長命令先把煤拉回來,說連里會派人去礦務局醫(yī)院看班長。

      想到醫(yī)院里的班長,王三娃有些分神。這會兒班長該做完手術了吧,會穿孔嗎?大夫說穿孔會很麻煩的。王三娃腦子里浮現(xiàn)出班長捂著肚子,疼得面目扭曲的樣子。

      兩個向一邊躲避的行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頭前的燈光里?;剡^神來的王三娃驚出了一身冷汗,剎車,打方向,可車輪像抺了油一樣,不聽使喚,車頭奔向行人撞去。

      半明半暗的天色,系得緊緊的帽耳,注意力全在趕路上,這一切都降低了程東風和卉卉對身后的感知。當程東風發(fā)現(xiàn)身后的燈光,向后轉(zhuǎn)身,拉著卉卉匆匆避向路邊時,卻見一輛汽車的車頭徑直向他們撞來。

      車頭撞來那一刻,程東風用力將卉卉向路邊推去,接著,便是自身和卡車蒙皮的撞擊聲,一切都淹沒在巨大的疼痛和無盡的黑暗之中,一切都在瞬間遠去,一個念頭閃過,完了,被撞死了。

      手術室門楣上方的紅燈亮著。徐卉卉和王三娃一個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一個在長椅旁站著。卉卉臉色慘白,紅腫的眼睛盯著手術室上方的紅燈。王三娃在地上轉(zhuǎn)著圈,眉心揪成一團,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他們只知道程東風已經(jīng)輸了2000多毫升鮮血,因為這其中有400毫升是卉卉的,卉卉是O型血,王三娃的血型對不上,其他的都是醫(yī)院的工作人員獻的。程東風腹腔內(nèi)大出血。

      萬人體育場人聲鼎沸,紅旗如海。兩點多鐘的太陽熱辣辣地掛在天上,烤得人全身是汗,滿臉冒油。程東風站在主席臺前面的長桌后,長桌上并排立著三支麥克風。沒用稿子,稿子的內(nèi)容早已印到了腦子中。

      “天地轉(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同學們、戰(zhàn)友們,這個火紅的歲月為我們的人生搭建了壯美的舞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啟程自我們英雄的城市紅城,落腳在廣闊的農(nóng)村、草原……”

      臺下紅旗舞動,畢業(yè)生們向臺上涌來,爭搶桌子上的麥克風。桌子被擠倒了,程東風被人們踩在腳下,肚子和全身一陣陣疼痛……

      天和地都是白色的,雪不停地下著,落在臉上,又化掉,像是去倉庫的路上。

      回家了嗎,媽媽在哭。想睜開眼睛,眼皮太沉了,睜不開。媽媽說,“都怨你,烏鴉嘴,說什么丟不了孩子一塊肉,你看看好好的孩子沒了脾,你讓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p>

      爸爸的聲音,“這孩子也是,他不推卉卉一把也許就沒事了?!?/p>

      自己還活著,沒死,爸爸媽媽在身邊呢。

      程東風醒了。媽媽哭著說:“兒子啊,你可醒了,你都要嚇死媽媽啦?!?/p>

      午后的陽光照進病房,讓素白的病房更加明亮。

      徐卉卉拎著一個小網(wǎng)兜進了病房,兜里裝了幾個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來的蘋果。和程東風的媽媽問了一聲好,徐卉卉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床邊。媽媽說,“我去打壺水?!绷嗥鹋瘔刈叱隽瞬》?。

      程東風昏迷不醒的時候,徐卉卉幾乎天天都來。程東風蘇醒的那天,徐卉卉哭著對程東風說:“都是我不好,非得拽著你來當兵?!?/p>

      旁邊的媽媽說,“你輸了好多血,其中就有卉卉的?!被芑軓C了,臉上也沒了在青年點時紅潤的血色。程東風望了卉卉一眼,無力地閉上眼睛。

      徐卉卉從軍裝口袋里掏出一把精巧的水果刀,又從網(wǎng)兜里拿出一個蘋果坐在椅子上不聲不響地削著。隨著卉卉一只手不停地旋轉(zhuǎn),一條長長的果皮脫了下來?;芑茏兊煤馨察o,沒有了以前那種灑脫奔放。

      卉卉看著程東風說:“你別難過,你要是愿意,你以后的生活我會照顧。不是你推我一把,我也不知道會是啥樣。”病房里靜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

      程東風有些難過,他覺得徐卉卉看向他的眼神沒了那團熱辣辣的火焰。程東風說:“你別犯傻了,我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人照顧?!?/p>

      一撥一撥的人來看程東風。王三娃和王三娃的連長,帶隊干部賈叔叔,大隊王書記,還有卉卉的爸爸。人們來看他的時候,程東風的話很少,常常走神,兩眼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分部的參謀長來病房看望程東風,參謀長瘦高的個子,長得很像南征北戰(zhàn)里的高營長。程東風想要起身,參謀長伸出雙手向下一壓,示意他躺下。

      參謀長說,“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參軍是不可能了,部里已經(jīng)通知前進醫(yī)院替你辦理病退回城手續(xù),工作的事嘛再想想辦法。你和家里還有什么要求可以和部里提?!?/p>

      程東風提了兩個要求,輕一點處分王三娃,讓徐卉卉當兵。參謀長說,“怎么處理王三娃部隊里有紀律,徐卉卉的事,我個人說了不算,要集體研究一下再說?!?/p>

      參謀長出去了。程東風想,兵當不成了,廣闊天地回不去了,自己的天地在哪?后悔是沒有用了,好在自己腦子沒撞壞,手腳好好的,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徐卉卉來和程東風道別,卉卉要當兵走了。據(jù)說是參謀長說的話,說是基層干部的子女很不容易。兩個人握了握手,徐卉卉先伸的,稍稍地等了那么一小片刻。

      天是陰著的,零散的雪花在窗外落下。

      程東風站在窗前,盯著樓下的雨搭,看見徐卉卉從那里走了出來,徑直向前面的門診樓走去。徐卉卉沒有回頭望向程東風的病房,程東風有點失望,目送著徐卉卉的背影消失在門診樓內(nèi)。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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