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1
小葉子頭戴王冠,我和蘇楠交替著在蛋糕上插上六根蠟燭,我關(guān)燈,蘇楠點(diǎn)蠟燭,小葉子兩腮緋紅,一雙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看看我又看看蘇楠。蘇楠示意小葉子該許愿了,小葉子便乖乖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笑吟吟地默念了一會兒,然后,鼓起腮幫,吹滅蠟燭。
今天是立秋,一想到這,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臉色跟著變了。蘇楠回頭瞅了我一下,眼神冷颼颼的,可我已不能控制自己。
蛋糕是小葉子切的,她的興奮點(diǎn)已經(jīng)沸騰,完全不能顧及我和蘇楠之間的眼目之戰(zhàn),對于小葉子來說,這一刻的任何躁動,都應(yīng)該屬于快樂,屬于她的。她胖乎乎的小手還無法平穩(wěn)地把塑料刀插進(jìn)蛋糕里,塑料刀在蛋糕上晃悠了一會兒,終于剜進(jìn)了白森森的奶油,蘇楠趕緊端起塑料盤,忙不迭地接住。
蘇楠不再和我搭話,她很夸張地逗小葉子,輪番把奶油往對方臉上抹,蘇楠還特意伸長脖子,生怕小葉子不能切中目標(biāo)。剛開始,小葉子也招呼我,試圖喚起我參戰(zhàn)的熱情,可我卻木愣愣地回不過神兒來。
直到睡覺時,變成了花臉貓的小葉子才漸漸安穩(wěn)下來。蘇楠安置好女兒,又安置自己,她在我眼前像風(fēng)擺柳,來來去去不知多少趟,空氣中散發(fā)著沐浴露和洗發(fā)水的香味,我貪婪地抽動了一下鼻子。
蘇楠動作迅疾,目不斜視地走她自己的路,壓根沒把我放在眼里。我感覺我的腿坐麻了,可我得等蘇楠消停了,才好去侍弄自己。在此之前,我只能胡亂地?cái)[弄手機(jī)。
終于,蘇楠進(jìn)了臥室,關(guān)了燈,門開著,有微弱的光在閃。
我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衛(wèi)生間,打開花灑,稀里嘩啦地沖了個澡,我進(jìn)了房間,悄沒聲兒的蘇楠,更讓人心里沒底。她不是那種心里有事,還能倒頭便睡的人。
她側(cè)躺著,臉對著陽臺。
蘇楠就是這樣,她跟我前妻葉子不同。葉子在的時候,很少會因?yàn)槲宜枷腴_小差,開口說起蘇楠而生氣,葉子會陪著我,一起聊蘇楠。
蘇楠、我和葉子,我們仨是發(fā)小,從穿開襠褲時就混在了一起。我們是世襲傳承關(guān)系,我們仨的媽是高中同學(xué)。而實(shí)際上,我媽她們是四人幫,這樣她們湊一起時方便打牌。我們仨從小學(xué)到高中,忽而是同學(xué),忽而成校友。因?yàn)槟赶抵g親密的關(guān)系,無論我們在學(xué)校是什么樣的狀況,我們每個星期都必定會聚聚,會在假期一同出游。受此連帶,我們仨也如大人們,毫無懸念地成為死黨,就像一根繩上拴著的一串螞蚱。
2
年少時,我們是無嫌隙的,我拉著葉子的手和拉著蘇楠的手之間的差異,無非是左手和右手的關(guān)系,我有時是拉著葉子的手,葉子再拉著蘇楠的手,或者蘇楠左手拉著我的手,右手再拉著葉子的手。她們的手潤滑細(xì)膩,上下波動,富有彈性,我們?nèi)缬半S形地奔跑在各個景點(diǎn),笑聲似起伏的波浪,手與手在不斷更迭??傻降资菑氖裁磿r候開始的呢?當(dāng)我毫無顧忌地抓住葉子和蘇楠的手時,她們變得木訥、拘謹(jǐn)、急促,甚至有幾分笨拙,而她們觸及我的手時,會忽地散開,同時臉頰緋紅,好像我的手是一鍋煮沸的水。
女孩的心思我別猜,我猜也猜不明白。倒是我媽提醒了我,她說,臭小子,你的桃花運(yùn)來了,你中意哪個?
中意哪個?
我突然像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嗓子,撲哧撲哧地往我媽臉上噴唾沫,我媽忍無可忍,以一巴掌結(jié)束了我的裝腔作怪,她憤憤地撂下一句,我覺得葉子那丫頭不錯。性子溫溫軟軟的,跟我投緣。
我媽說什么,我假裝聽不見,自顧自地低頭翻手機(jī)。其實(shí)我在心里是贊同我媽的分析的,但我不想這么直白,被她一眼洞穿,我媽這人會得寸進(jìn)丈,你讓她一尺,她會進(jìn)你十丈。
葉子還真是我媽說的那樣,性子好,關(guān)鍵是人長得漂亮,知道疼人。
蘇楠在得知我跟葉子攤牌了關(guān)系之后,在我家樓下堵過我?guī)状?,非要我講出個子丑寅卯來。
說實(shí)話,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不是蘇楠不好,蘇楠也好,蘇楠的好就像一枚亮晶晶的刀鋒,總是明晃晃的,看得見,也摸得著,但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這個我心里就犯怵。我看她在樓下轉(zhuǎn),我就覺得心里虧欠了她什么,她那雙犀利的大眼,總是閃著冷峻的光。幸好我采納了我媽的說法,假裝不在家,又有我媽做前鋒,擋了蘇楠的駕,要不然,只要蘇楠往我眼前一站,就憑我那點(diǎn)膽量,要不了幾個來回,肯定蘇楠說啥就得是啥,我這張破嘴,難敵蘇楠的伶牙俐齒。
不僅我打過退堂鼓,就連葉子后來也磨磨嘰嘰了,她說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錯了。我問她我們有什么錯?她說,也許蘇楠說得對,我們不該乘人不備,把蘇楠撇開,偷偷地好上了,這對蘇楠不公平。
我說,我們這是正常戀愛??!難道我們談戀愛還要向她匯報(bào),難道我們連戀愛的自由都沒有了,這都什么年代了?
葉子眨巴眨巴眼,急紅了臉,她說反正我覺得是我們欠了蘇楠的,我們畢竟沒事先和她商量。
不知道葉子是不是切中了要害。
我和葉子都不吱聲了,好像我們真做了對不起蘇楠的事,為了彌補(bǔ),我和葉子把所有我們能單獨(dú)在一起的時間,都扯進(jìn)了蘇楠,就像從前一樣。當(dāng)著蘇楠的面,我和葉子連手都不敢拉。偶然碰到,趕緊往回縮,生怕被蘇楠看見。反而是蘇楠,無所忌憚地一邊牽起我的手,一邊又拉著葉子的手,得勝還朝一般。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說通了葉子,我說我們一個星期至少留一點(diǎn)時間給我們自己吧?我們畢竟是在談戀愛,戀愛畢竟是兩個人的事。
葉子脫口說,一個星期太短,一個月一次,我們?nèi)ビ耙暢强措娪啊?/p>
這個計(jì)劃剛開始實(shí)施,我以為天衣無縫,便在心里暗自竊喜,我甚至在電影發(fā)展到高潮時,用嘴咬過葉子耳垂上的小墜子,在葉子和全場一片哄笑一陣哭泣一路驚詫時,乘勢摟她,親她。
只是,好景不長。
3
我也不知道葉子怎么就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我們的手在影視城里還拉得緊緊的,出了門,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推開我的手。
有一次,我們剛跨出門,我還沒緩過神來,手就被葉子推開了,她驚恐地立在一旁,我清醒過來,順著她的眼神望去,原來是蘇楠,怎么會是蘇楠,而且是怒目而視、汗毛倒立的蘇楠!
葉子的反應(yīng)還算迅疾,她丟開我,側(cè)過臉去拉蘇楠的手,誰知,蘇楠用力一甩,葉子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在半空。怒發(fā)沖冠的蘇楠,用甩開葉子的那只手,直指我們的腦門,氣沖斗牛地叫道,你倆就是喂不熟的狼,虧我還把你倆當(dāng)朋友,騙子,你倆是兩大騙子,我恨你們,我要和你們斷交,你們走你們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木橋。
蘇楠,蘇楠,我們錯了,求你再原諒我們這一次,求……
還沒等葉子把話說完,蘇楠已飛奔而去,一邊跑一邊抹眼睛。
我愣怔了一會兒,伸手去拉葉子的手,說我們回家再說。我的手沒能觸到葉子,回過神來的葉子丟開我的手,哇地哭著,飛快地跑遠(yuǎn)了。
蘇楠走了。她媽媽義憤填膺地當(dāng)著我和葉子以及我媽和葉子?jì)尩拿嬲f蘇楠去了外地舅舅家,蘇楠媽還毫不客氣地指責(zé)我們,說要不是我和葉子不顧及朋友閨密之間的情分,蘇楠也不會一氣之下遠(yuǎn)走他鄉(xiāng),還好意思口口聲聲地說我們仨是世襲的友誼呢。
葉子一聽,渾身顫抖,頭都垂到了膝蓋,臉紅一陣紫一陣的。我沒有像葉子那樣,但我的心卻跟住進(jìn)了一只兔子一樣,怦怦直跳。
反而是我媽和葉子?jì)?,她倆來了個大反轉(zhuǎn),像兩只老鷹,張開翅膀,試圖把我們護(hù)住。我媽說,話哪能這樣講,他倆是正常戀愛,有什么錯!葉子?jì)岆S即附和。說蘇楠這樣就有點(diǎn)過激了,這丫頭脾氣真犟。
蘇楠媽一聽,氣得翻白眼,說你倆還護(hù)短,如果他倆真是正常戀愛,光明正大,公平競爭,蘇楠能跑?
我媽和葉子?jì)屄犃耍湍憧纯次?,我瞅瞅你?/p>
蘇楠媽說得很在理,以至于后來我和葉子偶然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有做賊的感覺。就這樣持續(xù)了三年時間,我們幾乎到了分道揚(yáng)鑣的節(jié)點(diǎn)。我媽逼了我無數(shù)次,她說她要抱孫子,她說人活一口氣,她怎么能知道哪天她就眼一閉,腿一伸,登天了。
我后來才知道,我媽跟我說的話,也是葉子?jì)尭~子說的。不過,葉子?jì)尡任覌尭兴揭恍?,她把這些話變更了一下,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我媽真是破嘴?。∷l都沒咒過,為了激將她兒子早日完婚,不惜咒自己。有一天,她顫顫巍巍地告訴我,她把自己咒成了肝癌晚期,說著眼圈就紅了,她還說,臭小子,以后再不會有人來煩你了。
我聞言,驚得呆若木雞。
4
那天我約葉子在咖啡館見面,電話那頭的葉子沉默了片刻,還是答應(yīng)了。我剛坐下,葉子就到了,我趕緊站起來,葉子一看見捧著大束玫瑰花的我,驚恐萬狀,眼瞪得老大,就像看見一怪物,轉(zhuǎn)身就要走,我伸手拉住她,依著她的身體,“撲通”跪下,我前言不搭后語地告白道,葉子,別走,葉子,答應(yīng)我吧!葉子,我們?nèi)ヮI(lǐng)結(jié)婚證,葉子,再晚,我媽就等不及了……
正值下班高峰,咖啡館里人頭攢動,隔著高背椅的高度,有的人干脆站起來伸頭往這邊看,面對眾人齊刷刷的眼神,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為了我媽,我死都不懼。
葉子幾次要打斷我,都被我擠了回去。后來,葉子哭了,一邊伸手拉我,一邊用手背抹眼睛,葉子說,為什么到你媽不行了,才想起來找我,我感覺我都老了。
葉子邊哭邊往下蹲,最后到底是滾進(jìn)我懷里了。小小的咖啡館居然在一片寂靜之后,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和葉子結(jié)婚之后,我媽反而越活越精神了,臉雖然黑,且布滿了溝壑,但卻是黑里透紅,每天不是唱就是跳。我悄悄地問我爸,我爸沖我擠擠眼,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后來,還是我媽坦白交代的,她說她還有心愿沒了,她還等著抱孫子呢!
可憐天下我媽心,好在我和葉子不負(fù)眾望,一年后,我們有了女兒。但我們還是住在原來的老房子里,和我爸我媽擠在一屋檐下。那是一個老小區(qū),四棟樓都是六層高,我們在四樓,房子距今已有三十年,樓梯是開放式的,在樓體外側(cè),護(hù)欄是用水泥與鋼筋混合的,鋼筋只有小拇指粗細(xì),經(jīng)歷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有的地方水泥早已粉碎了,缺牙掉齒的,裸露在外的鋼筋,早就銹跡斑斑,有些隨著水泥塊掉落不知去向。有一回,大半夜樓上大李哥喝得東倒西歪,一腳踏空,從一樓到二樓的轉(zhuǎn)角掉到了地上。幸好不高,酒摔醒了,人沒大事。這一摔,把他們家摔走了。他走時還勸我說,你也趕緊搬,這地方真不能住,你已經(jīng)是有娃的人了,娃也不安全。當(dāng)時我木木地?fù)u搖頭,說我能往哪搬?他把手一攤,吆道,我寧愿出去租房子住,也不能把命丟在這兒。
本來四棟樓中就數(shù)我們這棟樓最危險(xiǎn),十年前因?yàn)闃求w傾斜被打進(jìn)了兩根鐵柱子,以固定房子。如今十年過去,我們眼巴巴地等著的拆遷,卻依然遙遙無期。
我最后悔的是,沒有聽大李哥的話,其實(shí),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5
我摁亮床頭柜上的臺燈,關(guān)掉吸頂燈,側(cè)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今天立秋,天氣卻還是那么燥熱,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有一個月的雨,空調(diào)都要發(fā)霉了,現(xiàn)在終于派上了用場。原本想今晚該有一場好戲的,六年來,每到女兒生日,我和蘇楠都會互相陪襯著演一出好戲,為了這場好戲,我兩天前就在養(yǎng)精蓄銳,我早睡早起,快走慢跑,以此增加體能。
此刻,雖然她背對著我,我也知道,她是醒著的,她肚里存不住貨,存著會憋死。
我把臺燈關(guān)上,拽過薄毯蓋住肚子,蘇楠像被誰掐了似的翻過身,她說,你今晚是啥意思?
我……
我的情緒是突然而至,卻又帶著預(yù)謀的,可我不能說。
你啥意思,你不說,我也知道,快十年了,這個立秋你就過不去?可女兒是我的天啊。
我的心不禁一震,這么多年,這件事只能藏在心底,不能昭示于人,它是一把刀,隨時會傷人。對于另一世界的葉子來說,我除了羞愧,還是羞愧。
我聽見蘇楠抽噎的聲音,伸手抱住她的半個身子,她使勁擺動身體,她的抽噎聲越加兇猛,肩一顫一顫的。我又一次向她的身體伸出手,并用手指扣住她的手指,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扣住。這回,蘇楠停止了抽噎,我想,我的溫度大概已經(jīng)抵達(dá)了她心底,她那雙在夜色下泛光的眼睛,靜謐得猶如一池湖水。她在等我,哪怕她渾身是刺的時候,她也是在等我,她一直在等我。
蘇楠,你為什么要等我?難道你上輩子真欠了我的債?
蘇楠突然坐起來,她推測道:不對,今天你去看過你媽之后,一直都是失魂落魄的。我原以為你是因?yàn)閾?dān)心她的病,可后來我發(fā)覺,不是的,你心里還有事。
今天?立秋,小葉子還有我與葉子的女兒,她們站在各自的位置,與立秋交集,也與我交集。
6
那年,也是立秋,我與葉子的女兒三歲,我們還住在那個舊樓棟里,樓梯的扶手千瘡百孔,可我們還是沒地方可去,在等著拆遷。
那天,我要是和葉子一起上樓,一切就會朝另一個方向發(fā)展,或者沒有蘇楠打來的電話,可是……
下班之后,我和同事去喝酒,葉子帶著女兒回家,天已擦黑,上樓時,女兒像往日一樣掙脫了葉子的手,葉子便習(xí)慣性條件反射地在樓梯下用手端著,準(zhǔn)備時刻接住女兒,或者薅住女兒,預(yù)防女兒一不小心絆了,磕了。過了三樓,葉子看著歪歪倒倒的女兒,松了口氣,終于快到家了。蘇楠的電話也就是在這時打進(jìn)來的,葉子已經(jīng)很久沒得到蘇楠的消息了,當(dāng)她聽出是蘇楠的聲音,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那一刻,她真的忘了女兒。
女兒就那么一小腳一小腳地攀在樓梯上,膝蓋頂著嘴,但她卻樂滋滋的,攀上轉(zhuǎn)彎處時,女兒停了下來,葉子也條件反射地停下來??墒?,葉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蘇楠的聲音里,她忽而哭忽而笑,仿佛回到了兒時,她太陶醉在那樣的感覺中了。突然,隨著“啊”的一聲慘叫和咕咚聲,葉子猛地低頭,心瞬間像被一記重錘砸中,手一抖,手機(jī)掉在了樓梯上,整個人成了軟泥,她連滾帶爬到了樓梯口,已經(jīng)有鄰居撥打了120,葉子看見地上黑乎乎的一團(tuán),霎時暈了過去。
從那時起,我就深刻地理解了祥林嫂。葉子要么就保持著沉默,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不說一句話,要么就反復(fù)念叨,是我害了我們的女兒,都怪我,我怎么能不提防樓梯?我怎么能讓她一個人爬樓梯?她還是個娃娃,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女兒。我該死,我該死,你打我,你打我??!葉子抓住我的手,往她的臉上、身上亂砸。
我反過來抓住葉子的手,哀求著說,葉子,醒醒好嗎?這就是一個意外,沒有人怪你。
你越是這樣,我越是心痛,你難道不愛女兒,你如果愛女兒,就要給她報(bào)仇。來,葉子眼露兇光,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山呼海嘯地朝我喊,來呀,來打我,來抽我,來教訓(xùn)我,來殺了我。
葉子不能看到樓梯,可她也不愿意離開。
我媽說,你們搬出去住,離開這個環(huán)境,可能會好些。我回頭跟葉子說了,葉子卻直搖頭,人朝后退,生怕我要強(qiáng)行把她拉走。葉子說,我不要離開這里,女兒在這里,要是我走了,女兒回來,找不到我,她會哭死的。
葉子變成了一只刺猬。
我媽和葉子?jì)尪家恢乱?,你最近去跑跑樓盤,我們拼湊一下交個首付,再要個孩子,打打岔,有個寄托,時間長了,葉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聽從了我媽和她媽的話,沒再征詢?nèi)~子的意見,我自作主張地運(yùn)作,我甚至把葉子的悲傷悄悄地收藏起來,我對自己說,有了新房子,換了新環(huán)境,葉子就會好起來的。
是的,葉子會好起來的。
漸漸地葉子不再提及女兒,每次從樓梯走過的時候,就像一個安靜的過客,來了來了,走了走了,上班下班,偶爾她也去她媽那邊。不過,對于我動員她出去與朋友聚聚的提議,她保持了沉默。我便不再重提,我想,還是再給她一段時間,讓她調(diào)整。
就在我東奔西走,為了房子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葉子出事了。
7
當(dāng)時我們都以為葉子已走出困境,恢復(fù)常態(tài),葉子常是一個人上下樓梯。后來,我在反思那段日子,才發(fā)覺,其實(shí)葉子的表現(xiàn)有那么多漏洞,她的平靜掩飾了她虛弱和無助的心,而我卻傻傻地忙著,為她營造著,對她而言虛無的改變,但那只是我認(rèn)為的快樂。
那是女兒離去的一年后,又一個立秋日。那天晚上,我約了我準(zhǔn)備買房的一家單位的會計(jì)吃飯,那個會計(jì)是我同事的表哥,我同事說他表哥單位開發(fā)的那個小區(qū),還剩幾套房子,只要房子看上,價格可以再談。我便火急火燎地去現(xiàn)場選了一套,并由同事出面請他表哥吃飯,好協(xié)商價格。
就在我們開席不久,我的心陡然發(fā)慌,就在我不知所措時,手機(jī)像要爆裂一樣響起,我一面忙著應(yīng)酬,一面慌慌張張地在褲子口袋里摸手機(jī),當(dāng)我終于掏出手機(jī),用右手劃拉接聽鍵時,手機(jī)差點(diǎn)掉地上。我的手抖著,心抖著,手機(jī)也跟著抖著,雖然包間里開了空調(diào),我還是急出了一身汗,手機(jī)和手指互不吸引,幸好旁邊的同事提醒我,我摁了綠色鍵,才終于聽見了我媽哆哆嗦嗦的聲音。
我們都以為葉子是去她媽那邊吃飯的,我媽甚至沒給她留飯。我媽說,我已經(jīng)坐床上準(zhǔn)備看新聞了,就聽見有人在下面扯著嗓子喊你爸,說葉子跳樓了。我媽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后面的一大嘟嚕話,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我的眼前頓時一片黑,這個世界有多黑,夜晚的天空有多黑,都不及我的眼前黑。
后來才知道,是同事把我送到醫(yī)院的,同事說我已經(jīng)癱了,他是連拖帶拽地把我塞進(jìn)出租車的,而我卻什么也不記得,只隱隱約約記得他的人在動,他的嘴在動。當(dāng)我到了醫(yī)院,葉子已經(jīng)被一張白色的床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撲過去,掀開床單,最后一次看見了葉子的臉,蒼白,顴骨凸起,她竟然已經(jīng)這么瘦了,而我卻還以為她是好好的。瞬間,我的眼淚噴涌而出。
后來我媽告訴我,葉子她不是一個人走的,她是一尸兩命。
我茫然地閉上眼,葉子都懷孕了,而我卻不知道。這一年,她是怎么過來的?
我貼近蘇楠的耳朵眼小心翼翼地問,葉子最后跟你說什么了?
沉默了一會兒的蘇楠嘆了口氣,眼皮耷拉下去,她說,我知道,終究有一天你會問,如果你不問,我一輩子都不會說。人都不在了,還擾她干嗎?
那晚,我心情很糟,舅媽說我都這么大丫頭了,還要人服侍,我氣不過,忍不住和她頂嘴,她就奚落我,說我是小姐的脾氣丫鬟的命。我氣得七竅生煙,摔門而去。
我是在廣場上接到葉子電話的,葉子劈頭就問我還愛不愛你。
我說不愛。
她說,你就是嘴硬,我知道你愛他,一直沒變。
我說,我從來就沒愛過,可我也不想讓你們愛。
葉子卻執(zhí)拗地說,你撒謊,不然,你不會躲到外地。你離開,也是為了我們好,難為你了。
聽到這,我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心仿佛被誰撬開了一條縫,里面存著的秘密,被人一覽無余。我沖著手機(jī)大叫,葉子,你太自以為是了,我沒你想得那么好,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孩,我忌妒,破壞不成,就離家出走。
可是無論我說什么,葉子都不接話,她自顧自地說,楠楠,我只要想起你,我的心就跟被刀絞了一樣。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對著手機(jī),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葉子說,我要走了,我的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我愣了一下,顫聲道,葉子,你要去哪?不要做傻事,你倆要好好過,不要輕易截?cái)嗨?。我以為葉子說的是離婚。我的心突然怦怦跳,我站在廣場上的一棵樹下,我聽見我的聲音把樹葉都驚動了,我咆哮道,葉子,好好的家不呆,胡思亂想什么。
楠楠,你回來吧!他是個好男人。
好男人你自己留著,我不稀罕。
楠楠,你聽,我的女兒在叫我,一年了,她天天來叫我。我沖手機(jī)喊,葉子,你不要犯傻,那是你的幻覺,你的幻覺……
可是手機(jī)里只有嘟嘟的聲音。
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開始,我一遍遍撥葉子的電話,我的心都快燒著了,甚至想立即打車趕回,可我渾身戰(zhàn)栗,我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后來,我給你打電話,你的手機(jī)占線。我知道,可能你已經(jīng)知道了,可我卻不想證實(shí)結(jié)果。那一晚,我在廣場上,坐了一夜。第二天,身上的露珠還沒干,我就忍不住給我媽打了電話。
我忽然覺得冷,拿起遙控器,對著空調(diào)摁了關(guān)機(jī)鍵,空調(diào)安靜下來,一陣風(fēng)鈴響過,我和蘇楠同時站起來,準(zhǔn)備沖到女兒房間,卻聽見輕快的趿拉拖鞋的聲音,正朝著我們的房門走過來。
葉子,是我們的小葉子。
她不說話,只是咯咯地笑著,爬上我們的床,把夾在胳肢窩的小枕頭放在兩個大枕頭中間,在我們的注視下,干凈利索地躺下去,攤開兩只小胳膊,沖我和蘇楠,昂昂下巴,點(diǎn)點(diǎn)頭。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