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子
在青島短暫逗留的日子,天天刮風(fēng)。海風(fēng)明亮,從坡道上走下去,看見紅屋頂連綿的德國房子,遠處是海。這里的海鷗不怕人,貼著頭頂飛過,在碼頭上交織成連綿的白線。只顧走著,也忘了后來看過什么景點,只記得清早起來空氣薄而干凈。我洗過頭發(fā),坐在風(fēng)里想起一些舊時人的詩章。
頭發(fā)短短長長,幾次剪得像男孩,極少留影作紀念。像童年時媽媽拍我拍夠了,柜子里半米高的影集,后來每次翻起,才知道回憶是沉重的,要用全身力氣才壓得下去。長大后難得拍照,偶爾看見別人鏡頭里的我,恍然有“此身非我所有”之感。前些日子朋友清理舊相機,傳給我看七年前夏天偶然拍到的我,抱著一束花,厚密的長發(fā)覆了一肩,光線從水瓶里透在側(cè)臉上,是不化妝的年少之美。
那時愛穿及膝黑襪配短裙,買很多可愛的日式衣服,到某一天忽然變了心。近些年衣櫥里塞滿Paul Smith男式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發(fā)根短得像個小男孩,以至于唯一光顧的夜宵檔老板都認錯。
我自己是不吃夜宵的,多數(shù)是陪人,很多時候一天兩頓也就一鍋粥打發(fā)了?!都t樓夢》里寫螃蟹宴,黛玉只吃了淺淺一點便不能吃,需得拿熱的合歡酒溫身。小時候不懂得,現(xiàn)在深有體會,夜跑回來吃了幾口西瓜,便覺得冷氣從胃里向毛孔滲透,一身止不住地打冷戰(zhàn)。今夏以來,不僅空調(diào),連風(fēng)扇也不大開了。
身體狀態(tài)不好,心境卻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年年都覺得需有進益,才沒有白白荒廢??蛇@進步卻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需要遇到最難過的境地才能看出?;虮蝗水斆姘l(fā)露缺陷,或碰見屈辱場景,從前情緒極易波動,往往會做出無可挽回的事。這幾年卻越來越少,有時仿佛靈魂跳脫出來,只是旁觀,覺得眼前一切并非針對是我,即使針對,也大抵有緣由。逃避還會再來,不如直面了卻因果。
一生沒有恨過人,皆因想起他們好的樣子,便恨不起來。有時一路細想下去,只覺得對方也是生活的可憐人。每一個小孩生在世界上,初看一切都是本源的樣子,無論樣貌高下,總是剔透可愛的。中年以后各有各的面容,有些人仍然慈眉善目,另一些人卻變得可怕,是相由心生的緣故。
二十歲時看過一部叫《Crush》的電影,從此深深地影響了我,一個受了怨氣的人很容易把怨氣發(fā)泄在下一個人身上,如此連環(huán)相撞。譬如被導(dǎo)師虐待的博士,在自己成為導(dǎo)師以后往往也會虐待新的年輕的學(xué)生。我心中至今感激這部電影,讓我走出很多負面的情緒,可以做個旁觀者,也讓我自此發(fā)心做很多善事。因為Crush的鏈接本身是沒有好壞的,一個被善待過的人,即使不柔軟,也往往會平和地對待下一個人。
小時候被嬌寵得不像樣子,做過很多不好的事,習(xí)氣至今還有殘留。好和不好是什么樣子?不傷害人的身心,不惡意對待人的靈魂,就是好的。至于外相的乖巧還是冷漠離群,成績事業(yè)的高低,金錢學(xué)歷多寡,并不是界定一個人好壞的方式。
我好像比較少絮叨這些,以后也不會再寫。大道理總是討厭的,年輕時我也不愛聽大道理。生活得隨隨便便,吃得也隨便,一部分錢用來看病,一部分錢用來做慈善,仿佛一切都看得開也想得開??珊孟襁€是不夠,總有一件事縈繞在心頭。是四五歲起就有的念頭,對人世有一種莫名蒼茫之感。我也不曉得一個小孩子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茫然,或者未來的某天,連這個答案我也可以找到。
我寫的愛情沒有什么波瀾,因為終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的愛都是妄念。我們所掛心的,隔著時間的風(fēng)沙淘洗,會變成另一個模樣。我們戀慕的是幻境里的自心,也在與自心相聚相離,相怨相愛。如此推及友情、親情,細節(jié)簡直難以直視。
可人不是為了悲觀才生活在世上,打掃潔凈身心的屋子,靜默等待相遇,不執(zhí)著地去接納一切遇見,在這些遇見里直面、照見自己,這是一生的意義。
日本的良寬禪師看見小孩子們在放風(fēng)箏,卻沒有好風(fēng)。一個小孩子拿著風(fēng)箏求良寬寫字,童心里覺著,禪師的祝禱應(yīng)該是最靈驗的吧。
“寫什么呢?”
“讓風(fēng)大一點?!?/p>
良寬于是寫了“天上大風(fēng)”。
太陽落山時我會躺在床上,好幾個小時看著落地窗外夜幕降臨的天空。夏天夜晚的天空很亮,風(fēng)吹著白云像羊群在天上的牧場跑。我靜靜地躺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地看上好幾個時辰,仿佛這是一件極為奢侈且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