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能
清《少林寺志》卷三“古跡”載:
六祖手植柏,在初祖殿左墀。高與花樹并,盧能缽盂中帶至。下有碑,明王士性大書“六祖手植柏”五字。[1]
又呂宏軍《嵩山少林寺》載有《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兩碑,其一云:
碑刻立于明萬歷十二年(1584)正月。碑高1.03米,寬0.41米。碑上有楷書“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10大字,字徑12厘米—18厘米,無書寫人。賜飛魚服、崇府承正樊準立石。碑嵌于初祖庵東亭。[2]
其二曰:
碑刻立于清康熙上元乙酉(1705)。碑高1.2米,寬0.59米。碑上刻“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10字。碑頂上有線刻《達摩面壁》像。碑文為正書。河間府信士趙光祖、楊成福、楊成明等立石。碑在初祖庵六祖手植柏前。[3]
并謂:“在殿外東南側(cè)有一高大古柏,圍4.05米,高約30米,名叫‘六祖手植柏’。據(jù)舊志及碑刻載,傳為唐代禪宗六祖慧能歸山朝祖時,用缽盂帶樹苗從廣東到此種植,故名‘六祖手植柏’。在柏下有康熙四十四(1705)立石碑一通,上書‘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十大字。初祖庵原有高大古柏五株,清咸豐時,寺僧修庵時被砍伐,現(xiàn)僅存六祖手植柏?!盵4]
據(jù)此可知少林寺原有“六祖手植柏”及“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兩碑刻,前者為王士性約于明萬歷九年(1581)前后所書,后者無署書寫人,且后者又有明萬歷十二年樊準所立和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間趙光祖等所立。
這兩碑是否有關(guān)連?似難于定論。地方志專業(yè)科班出身的登封人呂宏軍,長期從事嵩山及少林等地方文化的研究,對此也覺得要“待考”:“初祖庵《六祖手植柏》碑,舊志及金石記載有萬歷九年(1581)王士性書寫的《六祖手植柏》碑和康熙四十四年(1705)立的《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碑。萬歷十二年樊準所立的此碑未見著錄。查王士性《游記》云:‘余為書六祖手植柏字’,不知是《游記》中省略了‘從廣東至此’幾字,還是樊準又立別人所書柏碑,待考”。[5]而且他認為,清康熙年間立的碑應(yīng)是摹刻樊準碑:“查此碑上‘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10大字,與明萬歷十二年樊準所立的碑字相同,故此碑當(dāng)是摹刻樊準碑字而成”。[6]
以上碑刻中,明萬歷王士性所書碑已無存,樊準所立之碑,寺志及金石文獻未見著錄,故今所能見者,唯清康熙年間所立之碑,即所附拓片。從拓片看:(1)碑頂線刻之像,呂宏軍認為是達摩面壁,以形觀之,竊以為似是六祖慧能,如然,則更與碑文吻合。(2)因時間久遠,碑文中有些字難以辨認,故呂宏軍所錄文字多有省略。茲依拓片錄如下:
大清國□□河澗二府善人 禪宗天泉圓光小庵顯宗□□□□□
千佛菩薩祖師(?)常(?)馭經(jīng)懺閣殿宮磨亭建(?)新從立碑 住持清泰徙□□
六祖手植柏從廣東至此
康熙上元乙酉辰卯吉日功德善人趙光祖
馬氏楊成福王氏陳□祿王氏□□
楊成安馬氏□□□□…
楊成明□□□□…
少林寺“六祖手植柏”為世人注目,當(dāng)是王士性書字立石后的事,此前此柏雖有,卻未引起人們的注意。那么王氏為何會手書立石?這應(yīng)與王氏好游歷及擅考據(jù)有關(guān)。
王士性(1547—1598),字恒叔,號太初,浙江臨海城關(guān)人。萬歷五年(1577)進士,授確山知縣,歷任禮科給事中、廣西參議、河南提學(xué)、山東參政、右僉都御史、南京鴻臚寺正卿。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人文地理學(xué)家。王氏喜游歷,擅考據(jù),一生幾游遍全國,凡所到之處,對一巖、一洞、一草、一木等地方風(fēng)物悉心考證。撰《五岳游草》記錄所見所聞,自序云:“夫太上天游,其次神游,又次人游,無之而非也。上焉者形神俱化,次焉者神舉形留,下焉者神為形設(shè)。然卑之或玩物,高之亦采真……吾視天地間一切造化之變,人情物理,悲喜順逆之遭,無不于吾游寄焉?!毙煜伎头Q其為“王十岳”。歷史地理學(xué)家譚其驤教授比較徐霞客與王士性各自的成就時有精辟的判語:“從自然地理角度看,徐勝于王,從人文地理(包括經(jīng)濟)角度看,王勝于徐?!盵7]
王士性在游嵩岳時,撰寫《嵩游記》,提到了手書六祖手植柏事。茲錄如下:
少林寺桓楹礙日,龍象如山,長夏無暑。碑刻種種,蘇子瞻、趙孟輩其尤者。殿前檜柏入霄漢。問秦封槐,則風(fēng)摧二十年矣。今寺東一槐,亦可數(shù)百年。僧往往謬指以夸,游人無辨者。寺八百馀僧,自唐太宗退王世充,賜曇宗官,僧各習(xí)武,藝俱絕。寺為跋陀所創(chuàng),后四十年,而達摩來自西竺。跋陀翻經(jīng)處,天降甘露,西有甘露臺。是夜,宿方丈。明日,詣初祖庵。行里許,入謁,祖白皙修眉鳳目。僧言:“此太子?xùn)|渡像也?!焙缶?xùn)|土,嘗六毒,面稍赤。庵前三花樹,蓋凌霄藤附檜而生者?;ㄕ_,深紅可愛。自達摩未至?xí)r有之。左一柏,高與花樹并,云盧能缽盂中帶至也。余為書“六祖手植柏”字于石。庵后一小亭,為達摩面壁影。石頑,高可三尺許,隱隱一僧坐于石中,為書偈。登五乳峰,白云叆叇起山腰,云過處以袖藏之,至洞,揮袖,片云從掌畔飛出也。洞在石乳,入洞寒列,栗起不可禁。旁陷一隙,無底。僧云:“洞為火龍居。祖至,從此去也?!毕律?,轉(zhuǎn)而南十里,上二祖庵。庵前巖壁繡綴井四,為二祖卓錫而成者。泉相去丈許,味各異。南上一里,為練魔臺。登臺則見伊洛環(huán)繞,邙山橫亙。山外復(fù)為黃河,一線西來,二百里內(nèi)一目盡之。卓哉觀也。此去少室絕頂不遠,以時大雨,后山澗流水急,沒人脛,且山陟無別道,故不果。[8]
從這篇游記中可知,王士性游少林寺時,在初祖庵左邊見一柏樹,說是六祖慧能用缽盂帶來,因而手書“六祖手植柏”,又觀達摩面壁石而書《觀面壁石偈》:“活人做死事,難向一切說。打破這片石,方許見如來。”[9]
明代以降,不少騷人墨客及官宦賢達游嵩山少林時,或撰游記,見證“六祖手植柏”,或以“六祖柏”為題吟詠詩詞。
明代文學(xué)家、理學(xué)家文翔鳳,字天瑞,號太青,陜西三水(旬邑)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歷官山東萊陽、河南伊縣、洛陽縣令,后提學(xué)山西,升南京光祿寺少卿而不赴。每至一地,周游南北。在游嵩山少林時,撰《游少林記》,內(nèi)曰:“問貝多三花,以蘿之施于柏者對,摩六祖手植柏。”[10]
周夢陽,襄陽府南漳縣人,在游嵩山少林時,除有《登煉魔臺眺望》詩一首及《登二祖庵》詩四首存世外,又撰《嵩少游記》,在記述“初祖庵”時云:“庵前五柏樹,其一六祖所手植,端偉暢茂,截然參天?!盵11]
清人席書錦,開封人,舉人,于光緒二十年(1894 )游少林,撰《嵩岳游記》記錄“初祖庵”時說:“庵前有凌霄藤,附檜而生,色深紅可愛,僧指為三花樹。左一柏高與花并,云盧能缽盂中帶至也。明王士性書‘六祖手植柏’字,今無存?!盵12]可知其時已只見柏樹而不見王士性題字了。
張應(yīng)登,四川內(nèi)江人,明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授河南彰德府(今河南省安陽市)推官,兼林縣(今林州市)知縣。除有《早起踏雪謁初祖》外,又有《題六祖手植柏》詩云:“萬里攜將柏種來,親從初祖殿中裁。靈根原是無根樹,老干參天不著苔?!盵13]
王孫昌,河南杞縣人,萬歷戊午(1618)為皖司理。除《九日少林雨中》七言詩外,又有《詠六祖柏》五言絕句:“千年柏尚存,杵臼人難遇。自謂無菩提,如何更有樹?!盵14]
少林碑刻和相關(guān)文獻的記載,似乎坐實了“六祖手植柏”為不爭。但問題的關(guān)鍵和前提是六祖慧能到過少林寺嗎?
首先,有關(guān)六祖慧能用缽盂帶柏樹苗至少林寺手植當(dāng)是傳說,迄今所見,均無文獻資料的實證支持。擅考據(jù)的王士性應(yīng)是嚴謹?shù)膶W(xué)人,但他對這棵被視為“六祖手植”的柏樹并沒有作深入的考證,只是聽說是六祖慧能手植,即其游記中所言“云盧能缽盂中帶至也”。也許是出于對六祖的景仰而手書“六祖手植柏”于石。于是,后來者就只欣賞此柏和碑刻,卻不會去追問其真假,誠如王士性游記所言“僧往往謬指以夸,游人無辨者”。
然進一步,為什么少林寺有這一傳說,而其他地方?jīng)]有?這一傳說的背后是否有些許的事實基礎(chǔ),還是純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空穴來風(fēng)?這一傳說始于何時?這些問題均有待探究。
其次,從邏輯理路推之,則不能完全排除六祖慧能到過少林寺的可能。達摩循海東來,先踏足嶺南而北上嵩山少林弘法,成就了其作為中國禪宗初祖的尊崇地位,作為第六代祖師的慧能焉能不向往、前往?
第三,縱觀六祖慧能一生,除八個多月在湖北黃梅五祖寺外,其余均在嶺南渡過。近年雖有發(fā)現(xiàn)其在廣西的足跡,但嚴格說也是嶺南域內(nèi),迄今未見其逾嶺南而他往。少林寺雖有六祖殿,“在大殿右。內(nèi)祀六祖朝觀音像。兩山畫傳代僧像二十九人?!盵15]然這“六祖”實指達摩至慧能六位禪師:“六祖殿中原塑的‘六祖朝觀音像’,《少林寺志》及碑刻未言六祖為‘六祖慧能’還是禪宗自達摩到慧能的六祖,故有云是六祖慧能,有云是達摩至慧能的禪宗六位祖師??贾?,少林寺為達摩所創(chuàng)立的道場,二祖亦曾住錫,而慧能未住少林,也就是說少林寺非六祖慧能的道場,所以原殿中的‘六祖像’,當(dāng)是達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和慧能這六位禪宗祖師?!盵16]
綜上,被視為“六祖手植”的柏樹、王士性手書的“六祖手植柏”碑歷史上實有(筆者未到過少林,不知此柏樹當(dāng)下是否還存在。王士性的題字,在清光緒年間席書錦游少林時就已不見)。六祖慧能從廣東用缽盂帶柏樹苗至少林種植應(yīng)是傳說。迄今尚未見六祖慧能到少林寺的文獻記錄。
望識者正之。
注釋:
[1] [清]葉封、焦欽寵原輯,施奕簪、焦如蘅續(xù)輯:《少林寺志》,少林書局,第30頁,2007。
[2][3][4][5][6][16] 呂宏軍:《嵩山少林寺》。河南人民出版社,第262、304、174、262-263、304、36頁,2002。
[7] 譚其驤:《與徐霞客差相同時的杰出的地理學(xué)家——王士性》。見《紀念徐霞客論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
[8][9][10][11][13][14][15] [清]葉封、焦欽寵原輯,施奕簪、焦如蘅續(xù)輯:《少林寺志》。少林書局,第54、161、56、55、154、150、27頁,2007。
[12]《少林寺資料集》,書目文獻出版社,第11頁。
[13] [清]葉封、焦欽寵原輯,施奕簪、焦如蘅續(xù)輯:《少林寺志》,少林書局,2007年,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