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易揚
易揚:阿乙老師,您好!今天我是個訪談?wù)撸彩悄甓嗟淖x者。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當初在縣城書店第一眼見到《鳥,看見我了》的情形。坦誠講,當初去買、去讀您的書,更多還是奔著書封上北島的推薦。多年過去,您還是時常會提到北島、李敬澤等人對您的知遇之恩,這種提攜和幫助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和塑造了您?
阿乙:謝謝易揚一直對我的鼓勵。2008—2010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幾年:我從一個文學(xué)青年轉(zhuǎn)變?yōu)樽骷遥拖瘾@得某種身份許可。從此我可以不為身份焦慮,而專心去寫作。一個寫作者是很難自命為作家的,我記得在很早的飯局上,有人對某位作家介紹說“阿乙也是寫作的”,我還為此臉紅,覺得這個人泄露了我的秘密。要是我最后沒有寫出來,沒有成為作家,豈不羞慚?所以我?guī)缀跏菗屩卮穑骸安徊徊?,我只是寫點日記,我那不是寫作?!?/p>
今天我們可以梳理一下,到底是什么,可以讓一個寫作的人安然地自認為是作家?發(fā)表、出版、拿獎是很有必要的,這些都是對作者的肯定和承認。還有一種冊封極為重要,那就是來自文學(xué)前輩與批評家的鼓勵與推薦。在2010年前,我得到北島老師、敬澤老師的肯定,他們的聲音很重要。今天我把這視為一種運氣,因為我在獲得他們的肯定之前并不認識他們,而且他們并不見得要肯定我,一樣也可以去肯定別人。
有一個文壇前輩來告訴你,你就是寫作的人,這太重要了。這會讓你消除對自己的懷疑。而那些遲遲沒有得到冊封的文學(xué)青年,很可能在焦慮和痛苦中來到40歲,來到50歲,來到60歲,來到人生的終點。有不少和我一起寫作的文學(xué)青年,今天已經(jīng)不寫了。我不認為自己跟他們相比就有寫作上的優(yōu)勢。我能寫下來,純粹是因為運氣好,因為前輩的古道熱腸。
今天,雖然我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推薦人,并不是一個很有號召力和說服力的推薦人,但在一些認真寫作的青年同行需要我?guī)兔ν扑]時,我總是注意不去拒絕。我也注意,盡量不在一個人成名前,對他的作品做出負面的評價。
易揚:很多您的讀者、評論者都會把您的作品往加繆、??思{溯源,我個人倒覺得,您的創(chuàng)作更多是承接了魯迅的血脈,是骨子里的文人對無望市井的審視。想請問下阿乙老師,您對這種審視寄予多大的厚望?有時我在您小說中讀到一些正在進行“無效無望勞動”的人物時,總是不自禁聯(lián)想到,他們是不是暗含著您對自我寫作意義的質(zhì)疑,或者說是一種失落的自喻?
阿乙:魯迅是一個無法逃脫的文學(xué)現(xiàn)象。我對魯迅的閱讀最初來自中學(xué)課本的灌輸。對接受過教育的人來說,魯迅就像大米一樣普通而重要。正因為他在課本里出現(xiàn)得太多,我在很多年里對他都持一種不去崇拜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不怎么喜歡,有時候我甚至認為他苛責別人多,要求自己少。但是越到近年來,我越喜歡他,越接受他。最近我看了李澤厚對民國作家的評判,他把魯迅的位置提到其他作家之上。他的觀點我是很認同的。
中國研究魯迅的人車載斗量。他們寫出了無數(shù)關(guān)于魯迅的好文章,我再說魯迅簡直是造次。對他,我有兩點認識,想就教于方家:第一,他除了是一位中國作家,還是一位典型的南方作家。第二,可以把他和昆德拉提出的“媚俗”概念并列看。魯迅的作品是反媚俗的,是真誠的,但是今天有少數(shù)自命為魯迅繼承者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是媚俗的。
“正在進行無效勞動”這個概念,你提煉得很好。這個概念最初是從《西西弗的神話》得來的。迄今為止我讀過這本書的五個譯本,相對來說推薦郭宏安譯本。另外我在芥川龍之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也看到對無效勞動的描述。我自己也是一個煩躁的人,每當我離開家,然后意識到自己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沒有帶時,我就會感到非常焦躁,因為這意味著我不得不回去一趟。如果一個人老是跟我說同一句話,我也會感到很難受。加繆把這當成人生荒謬的隱喻。也就是說,我們來到這個人世間,無非就是做一些重復(fù)而無意義的工作,這需要我們?nèi)コ?,去占有這種荒謬的生命,去發(fā)現(xiàn)它的積極意義。為此他寫了《鼠疫》這部作品。但我感覺《鼠疫》比他之前的作品要空洞。
易揚:“以命博文”是您的寫作狀態(tài),“慘烈的死亡”又幾乎是貫穿您所有小說的母題。余華說他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冰碴子”,您如何看待自己圣徒式的寫作以及一直堅守的“死亡主題”?在曾經(jīng)罹患重病后,您對命運的認識又有了哪些改變?
阿乙:長時間寫作和縱欲、古代帝王徹夜批閱奏章有某種近似性。一個人意識到他能通過寫作獲取更多的關(guān)注,他就會更自覺地去付出時間和精力。這種動機是虛榮。如果說寫作不能帶來關(guān)注,他仍然還去寫作,那么他真可能是圣徒。
我不好說自己是圣徒,也不好說自己虛榮,各占一半,都有證據(jù)支撐。有時候我們寫完一篇東西,然后呢,我們用讀者的眼光去看一遍這個東西,那么這個就是虛榮的呈現(xiàn)。因為我們的內(nèi)心在對它嘖嘖稱贊。我說話是不是太直接了?我記得看過一個電視節(jié)目,有一位被害者的父親,在法庭上發(fā)言的時候,忽然朗誦了自己寫給受害子女的詩。其中有一句“驀然回首。他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很憂傷,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就是在這樣悲傷的場合,人類也沒辦法克制住自己的虛榮。
有時候我被塑造為以命博文或者一個寫作的圣徒,這反映的是報道者對我的同情和愛護,我非常感謝他們。但我本人沒有辦法否定:寫作也存在著對名聲的貪婪。
說到作品里存在“慘烈的死亡”,這是關(guān)心我的讀者和評論家都注意到的。也許,在決定是否寫某一篇小說時,“主人公死亡”就是一個重要的參考要素。我一直喜歡看沖突激烈的文學(xué)作品,有時候我想這會不會和一個人喜歡吃川菜一樣,就是喜歡味道辣一點,不能清淡。最近幾年我在思考如何不把人寫死。因為寫死一個人容易,不把一個人寫死還挺難的。這可能意味著寫作方向上的調(diào)整,不再注重于文本的故事性,而突出它對日常生活的觀望。不過,我發(fā)現(xiàn),縱使是《追憶似水年華》,最后也把阿爾貝蒂娜給寫死了。至于《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就更是如此?!栋ɡ蛉恕芬彩?。
易揚:古人稱贊文章好,有一個成語叫作“文質(zhì)兼美”。很有意思也有點出乎意料,雖說是“兼美”,但在文以載道的時代,竟然也會把“文辭”排在“內(nèi)容”的前面。前段時間,讀了您的短篇《生活風格》,太驚訝了,整篇小說簡直就是一座鬼魅恍惚又布滿暗門的人性迷宮,想必您也花了不少精力在這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細節(jié)設(shè)置上。那么,在平常創(chuàng)作中,您是如何取舍“文”和“質(zhì)”的?從您個人角度,又對自己哪方面的呈現(xiàn)更為滿意?
阿乙:《生活風格》這篇小說分為“一二三”三個部分,“一二”“二三”“三一”,每兩章合為一個和諧的整體,但“一二三”是無法用正常邏輯說通的。正因為它無法用正常邏輯說通,一位編輯把它退稿了。但是用一種扭曲的邏輯就能說通。比如說“一個人去了昨天”“一個人往樓下走的時候到達了屋頂”“一個人所遭遇的結(jié)果,成了這個結(jié)果的因”。我非常熱愛琢磨敘述的可能性,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這種琢磨其實還是很淺顯,一點也不前衛(wèi)。我所嘗試的,前人早就嘗試過了。最近我關(guān)注到一個叫烏力波的文學(xué)方式,它的代表作家之一獲得最近一屆的龔古爾獎??柧S諾也是這個文學(xué)團體的成員。光是了解這個文學(xué)風格,本身就很讓人激動,因為他們宣告自己的寫作不再依靠靈感,而是依靠某種受限的前提條件。
博爾赫斯是對敘述進行過積極嘗試的最知名的先賢。在中國,有很多最終沉寂的文學(xué)青年,也進行了大量敘述方式的嘗試??上б驗樗麄儧]有被及時照亮,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成果也就被忽視了。
我努力注意去把握一個度,就是敘述的方式和敘述的內(nèi)容,保持一個平衡。所以這篇小說——《生活風格》——固然呈現(xiàn)的是一種敘述上的風格,但它同樣也反映小說里不同的三個人的生活風格,他們是怎么思想和做事的。他們?nèi)绾紊?,具有代表性?/p>
易揚:您如何看待自己過去的作品?回顧十多年的寫作序列,有多少作品是您一直藏在箱底卻沒有拿出來發(fā)表的?回顧處女座《灰故事》,您是否對其有新的認識和看法?
阿乙:我把訪談、評論等壓在箱底,決定不拿出來出版。因為就像你看見的,我對自己的言語沒有自信。這和我沒有受到好的大學(xué)教育有關(guān)。我最為缺乏哲學(xué)、文學(xué)理論的熏陶。我一直把小說視為一種上天的補償,就是上天給一些沒有受過學(xué)術(shù)訓(xùn)練的人開了一扇門,讓他有機會也投身于文化事業(yè),我本身就是獲益者之一。并不是說,小說就一定得由我們這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寫,我只是說我們這些人在這一領(lǐng)域是有機會的。像索爾貝婁、納博科夫、格非這些學(xué)者,他們寫小說,或許會更好。
《灰故事》在我心目中,和一只水陸兩棲動物一樣,它來到陸地,但還保留在水里生活的痕跡。這本小說集還保留著很多練筆性質(zhì)的東西。《灰故事》對我是一個警告,因為在它出版之前,我對這個世界是不滿的,但是當我突然有了出版機會,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完全準備好?!痘夜适隆肪褪且粋€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的產(chǎn)物。也就是在此之后,我總是警告自己:不要責怪別人有沒有給你機會,而要責怪自己沒有準備好。不要把時間付諸抱怨!
易揚:最新小說集《騙子來到南方》出版后,您近期有沒有開始新的寫作?在小說《模范青年》里,和您同名的主人公艾國柱,總是不停提醒自己,不能留在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要去省會、去北京、去紐約,要去世界的中心。在收獲過一系列重要獎項,小說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后,您對自己未來的寫作又有怎樣的期待?
阿乙:《騙子來到南方》是我的第五本短篇集。和之前的《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蹤者》雖然有一點不同,但延續(xù)的路子是差不多的。我是一個持續(xù)的短篇小說作者,今后還會出版第六本、第七本。正是短篇小說帶給我寫作的自由。我在2018年之后,感受到寫作的瓶頸,感受很強烈。因為我寫作的重要礦源——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在萎縮和坍塌,在城鄉(xiāng),人口越來越少,這也意味著繼續(xù)以它為敘事背景會顯得荒誕。這種人口的減少還在加速。也許再過幾年我們回縣城,人口會更少。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如何繼續(xù)寫作。我甚至想過要去收集鬼故事,也做過實踐,我想在閑的時候就把它編輯出來。后來我找到了如今在執(zhí)行的路線,就是把自己仍然想寫的故事,用短篇小說的方式繼續(xù)寫下去,而長篇則用來寫自傳性的東西。也就是說,寫那些以社會為描述對象的作品,用短篇的方式呈現(xiàn);寫那些以自我、以精神為描述對象的作品,用長篇的方式呈現(xiàn)。
我是受《追憶似水年華》和格非教授的啟發(fā),找到這樣的道路的。
易揚:您和南京作家是有緣的。在磨鐵圖書的“鐵葫蘆”工作時,您就出版過南京作家曹寇的短篇小說集;你也和不少南京作家往來,比如韓東,比如魯敏,除此之外,您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南京出版人、評論家朋友。您是如何看待您所認識的南京作家們的?您是否覺得南京作家的創(chuàng)作具有可以被歸類的特質(zhì)?
阿乙:南京作家之于中國文學(xué),具有不可或缺的意義。讓我來背誦這些親愛的名字吧:范小青、葉兆言、畢飛宇、蘇童、魯敏、韓東、魯羊、朱文、曹寇、黃孝陽、育邦、李檣、劉立桿……
我一直認為,江浙作家特別是江蘇作家,代表了南方敘事,代表了南方。如果要用一個群體來抗衡西北作家的話,那就是江蘇作家。
南京作家在文風上很難用一個一致的概念來描述。像韓東、朱文、曹寇的作品具有某種相似性,但即使是韓東和朱文也不太相似。而蘇童和畢飛宇老師都比較擅長寫女性,蘇童老師的《妻妾成群》與畢飛宇老師的《玉米》,都注定是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南京正因為出現(xiàn)了很多的優(yōu)秀作家,會給本地的子弟帶來激勵作用。我就聽說一個軼事,當時蘇童往外投稿是要到郵政局的,而魯敏恰好就在曾經(jīng)工作的郵政局見到了蘇童,這是一種意外的影響。我相信這種作家之間的影響,在南京是俯拾皆是的。
南京的作家不但是南京的,而且是全國的,這是南京作家的胸懷。我在北京生活也經(jīng)常接觸到南京的作家,比如在南京求學(xué)和工作多年、現(xiàn)在做出版的楚塵,比如第一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的簽約作家、最近很火的趙志明。還有已故的青年作家黃孝陽,他不是南京人,但我現(xiàn)在更認為他是南京的作家。
易揚:2019年,南京作為全國首個城市,榮獲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學(xué)之都”稱號。在您看來,“世界文學(xué)之都”需要蘊含哪些應(yīng)有之義?
阿乙:祝賀南京,南京是我最熱愛的城市之一,是我還迷戀這個人間的理由之一。想一想,去南京,就值得期待。因為在那里你可以漫步在中山陵,可以去吃很好的小吃,鴨血粉絲湯、鹽水鴨什么的,還有南京大牌檔。在江蘇或者說在南京,吃飯的文化才可以稱得上是文化吧。然后在南京有重要的大學(xué)和書店,最值得去的就是南京先鋒書店以及它的眾多分店,還有像學(xué)人書店、唯楚書店這樣的二手書店。
此外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在南京有那么多重要的當代作家。他們在歷史上注定有著巨大的名聲,包括畢飛宇、魯敏、范小青、葉兆言、韓東,也包括剛剛辭世的黃孝陽。
我認為目前南京所呈現(xiàn)出的文學(xué)氣息,就足以成為世界文學(xué)城市的示范。它是當之無愧的標桿。
易揚:最后,感謝阿乙老師接受這次訪談。祝您的新作《騙子來到南方》能收獲更多理想的讀者,也歡迎您常來南京,我們也期待,今后能在南京的《青春》雜志讀到您的新作,謝謝!
作者簡介 阿乙,原名艾國柱,70后新生代中堅作家,《人民文學(xué)》中篇獎、蒲松齡短篇獎、林斤瀾短篇獎得主。代表作有《鳥,看見我了》《騙子來到南方》《模范青年》《陽光猛烈,萬物顯形》等,目前,其作品已譯介輸出7個語種、15個品種。
易揚,文學(xué)評論作者,曾獲“長江杯”江蘇文學(xué)評論獎,在《青春》發(fā)表過《從英雄敘事走向反觀家庭》等多篇文學(xué)評論。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