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成
它簡直不像是橋,而只是幾塊石板橫在一條水渠上,不過三四米長,兩三米寬,上面鋪著黃土,不但可以供行人通行,而且可以行駛車輛。它所連接的是進入我們村的必由之路,這條路連通西邊的山地與東方的平疇沃野,這橋便稱得上是我們村通關的鎖鑰。
因為村莊實際上是坐落在一座山岡上,如果在周圍筑上墻,那它就儼然是座山寨或者城堡了,那么守住這座不起眼的小橋,恐怕也會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吧。當然這只是想象,從來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似乎世世代代就如此安然地生活在這座山寨式的村落里。
因為有條水渠繞村而過,必得有這座小橋才能通行。這條水渠從山里的水庫,蜿蜒幾十里而來,是我們那一帶的重要水系,尤其是天旱的年頭,需要靠它從水庫引水以供鄉(xiāng)民飲用和灌溉,確保糧食不致有大的減產,所以并不能把它廢棄或填掉。水渠深兩三米,寬也三四米,平時大多是淺淺的溪水淙淙流淌,只在夏天,才會滿渠洪流與岸平齊,浩浩南下。
我不知道這座石橋存在多少年了,只記得小時候常常喜歡來橋邊玩耍。最初,那橋似乎連石板也沒有,只有幾塊巨大的巖石鑲嵌在一道山崖式的巨壑上。橋的一側就有一座突出的山包,而那橋洞也便顯得有些深邃,從一端看去,就像一只獅子張開的巨口,橋下散布著嶙峋的山石,那便像是獅子牙齒了。而我們小孩子卻總喜歡鉆進這獅子口里來,這當然是在夏天,可以赤腳,而又沒有發(fā)洪水,橋洞里沒膝的水格外清涼。而橋洞正中也正好有一大塊獅舌似的石板,長年累月為水所浸,上面已結滿綠苔。我們總是比賽看能不能沖上去,在那獅舌的正中站立片刻,可是,不是因為苔滑就因為水流比較湍急,我們即使沖得上去,也難以立住。但我們仍然一次次地往上沖,甚至摔倒被水沖下來,也樂此不疲,覺得是那么有趣,笑語聲在橋洞里回蕩,金屬般響亮。而實在沖不上去的話,我們就在獅舌下的水蕩里捉魚。如果幸運地趕上雨后,會看到一尾尾魚拱著背逆流而上,那樣我們會捕捉到幾十條一拃多長的小魚,那么回去找一個五保戶單身漢,一起在他家“打平伙”,用山上采摘的辣椒燒煮這剛捕來的魚兒,滋味有多鮮美。
插圖:黃澤鯤
好玩的還有橋邊的打仗。因為水渠可以說是村與村的分界線,雖說水渠可以涉水而過,但石橋仍是橋頭堡,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我們與鄰村孩子的戰(zhàn)爭在橋頭最為激烈。我已不記得雙方是因為什么以及如何“約仗”的了,但戰(zhàn)況至今留有印象。我們埋伏在水渠內側,而橋頭派幾個重兵把守,所用的武器有竹竿、木頭手槍,但主要是石子、土塊。一旦發(fā)現敵人有強攻橋頭的企圖,就用那些槍彈把他們擊退;結果是讓他們望而卻步,只能涉水從另一側山包偷襲包抄——但這我們也早有準備。戰(zhàn)斗便呈膠著狀態(tài),雙方人喊彈飛,對峙不下。慶幸的是,并沒有人在戰(zhàn)斗中受傷。今天看來這樣的戰(zhàn)爭,未必不可以視為我們在用游戲方式,演繹古代亂世人們對于家園的保護。
很小的時候,我鬧著要跟父親上縣城或去外婆家,追在他的自行車后面,如果他堅持不帶我,我攆到橋上,也就知道實在無望,便會停下來,無奈地看著他遠去。母親在田野里勞作,農忙時節(jié),會回來得很晚,我和妹妹在家等得不耐煩,會跑到村口的東山坡上朝田野里眺望,而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石橋,看有沒有母親的身影出現。有幾次,我看到壯觀的景象,那又大又圓的月亮升起在東方的田野,如一只放出光芒的大簸箕,我的母親從那邊走過來,仿佛是從月亮里走出來,而那橋似乎也就成了接她下凡的跳板。那一刻,我們是多么激動?。?/p>
而更難忘的是夏夜,我們會去橋上納涼,那里是風口,而邊上還有池塘,風兒吹來,帶來了涼爽的水汽,也帶來了田野里即將成熟的稻谷和草木的清香。那時,我已開始迷戀起“寫詩”,當然寫的大多是眼前景,而辛棄疾的那首《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詞:“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蔽野嫡b在心,覺得它與眼前所見若合符節(jié),也啟迪我如何模仿寫出這樣的景象,當然結果是不能使人滿意。小橋是清醒的,卻始終一聲不吭。一切沉浸在朦朧的夜色中,但一展眼,卻“東風夜放花千樹”一般,小橋兩側的水渠邊,灌木叢中突然飛起了無數的螢火,那小小的流螢飄浮在空中,一只只輕盈地飛動,仿佛滿天繁星垂落,低繞成一道綿延的銀河,燦然一片,令我們歡呼雀躍。我們連忙去追趕,用手抓握,有時真會捉到一兩只流螢在手心,看它乖巧地在手心爬動,屁股上還一脈一脈地忽閃著亮光,我們不忍心傷害它們,便一揚手讓它們飛去,那飛走的流螢又匯合到空中的群體,有的也落下來,落到灌木上,照亮了渠里的流水……到了白天,當然這些流螢都沒有了,只有黃土岸,只有流水,只有水底的卵石,只有石橋,一切都那么古樸、實在。
小石橋是村里村外的臨界點,也可以說是小村的門檻,一般迎接客人尤其是多年沒有來往的親友,到這橋上或橋頭守候是非常隆重的禮節(jié),而送別客人,也是到此止步。然而正是在這里,我們送走多少村里的姑娘(其中有許多是我的堂姑堂姐)遠嫁他鄉(xiāng)。新嫁娘出門,灑淚告別,也是一直流淚到這橋頭為止,過了橋,她們就會拭去臉腮上的淚珠,定定地望向前方,仿佛在心里下了決心,勇敢地迎接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未知的新生活。有的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去再也沒有回還,再也沒有踏上這座小橋。比如新梅姐,她的母親死得早,與后母一直處不好,當然就黃鶴一去不復還,我一直后悔當年為她把我的一把玩具手槍扔進泥坑而同她發(fā)生過爭執(zhí),我未能理解她的心情。而劉家的大姊,出嫁沒幾年就染上了肺結核,想回來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有一次我去父親的學校,在外鄉(xiāng)的田塍上竟然意外地遇見了她。她挈夫將雛,正急急地趕路,我們也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話,而一年后,便傳來她的噩耗,讓我驚悼不已。那么這座小石橋在許多人心里是溫馨的,而在有些人那里卻是座傷心橋。
我十二歲那年學騎自行車,最初還只敢在打谷場上轉圈,不敢真正上路;有一天,我終于把車子搬上了村道,順著東山坡往下疾馳。毫無疑問,坡道盡頭的石橋是個危險之地,只要沖過石橋,就意味著真正學會了騎車,就可以馳騁如飛啦。我最初十分緊張,也在接近橋頭的坡道邊摔倒過幾次,但我還是鼓足勇氣,聚精會神,沖過了石橋!我在心里為自己歡呼。從此,我就騎著車游走四方,上初中、上高中,最后考上大學,越走越遠,而那石橋卻留在原地,甚至有萎縮之勢,但它仍是一枚蝴蝶結,系在我親愛的家鄉(xiāng)的“頸脖”上,也是一枚鑰匙,時刻可以打開記憶的百寶箱。
童年與少年的一幕幕,如此清晰地鏤刻在記憶里,讓人總想溯時光之流而上,但那怎么可能?而當年的石橋也早已改變,不再有獅子張大口似的巨壑,而是把它縮小了許多,只修了兩孔水泥涵洞;水渠經過修整,似乎也變淺了,大約不需要那么深而寬的水渠,橋面也結實多了,不會再發(fā)生拖拉機掉入凹陷的車轍很難再爬上來的事件了。只是我到現在都難以理解,何以當年我們這些少年費那么大的勁兒都沖不上橋下那爿獅舌似的巖石?我這個喜歡懷舊的人,多么想在這塊結滿苔蘚的巖石上再試一次啊。
我們的村莊很小——好像南方的村莊都不大。幾十戶人家簇擁在一起,也形不成幾條街巷。只有村中間那條貫通南北的巷子長一點、大一點,我們把它叫做弄堂,其主體是南邊入口處的一間大廳,據說從前就是我們李氏家族的一個廳房。
這間大廳大約有三十平方米,東邊有一戶人家,西邊也住著一戶人家。西邊人家再往北,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過去,有條窄窄的過道,左右又是人家。因為有這么一個大廳,村里人常常集聚于此,小孩子吃飯、玩耍都在這里,成為一個公共場所。
大廳——還是叫它弄堂吧,東邊人家一旁還有一個碓宕。碓宕是用來舂米舂面的工具,有一個很大的木架子,人站在上面踩一條長舌頭似的踏板,踏板抬起來落下去,帶動頭部鑲嵌的一塊尖牙似的石頭,用力地砸進埋在地上的一個石窩窩里,這樣就可以把稻子、麥子什么的帶殼的糧食搗碎,然后再過篩,分出外殼與里面的米粒麥仁。村里人要做糯米粑,也要把和好的糯米粉放進碓巖舂幾下,以求其變得瓷實而柔韌,每年三月三,還會采來蒿子,一同揉進面里,此即本地有名的“蒿子粑”。
平時,我們就喜歡站在或坐在碓宕的架子上嬉戲,互相開開玩笑、逗逗樂子什么的。多少次放學后,我一放下書包就跑來這里和小伙伴們左右盤旋、上下追逐,拿自制的竹筒水槍互相干仗……那時候,日子是那么貧窮,而歡樂卻似乎一點不少。有一年,外地一個唱“扁擔戲”的忽然跑來,就在這大廳里把他那一臺冰箱似的柜子(“扁擔戲”的主要道具)立起來,自己躲在后面,將上面一層的許多木偶小人扯動起來,演了一出《王小六打豆腐》:王小六總是偷懶,不愿推磨,她的妻子便一再拿“推手”敲打王小六的頭,劇情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看到“扁擔戲”,就在這廳堂里。
我們吃飯也要端著碗來此“鬧腳”,所以,各家吃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許多時候,小伙伴們的碗里盛著的是“菜飯”,由蔬菜和米混煮而成,亦菜亦飯,亦飯亦菜。但他們照樣吃得很香。到了秋天,他們的碗頭上還擱著一些在飯鍋里蒸熟的豇豆,長長的,像一條條項鏈;而比較吸引我的,還有那一塊塊蒸煮出的南瓜,顏色金黃,仿佛炙烤出了油的那種,有時我寧愿拿碗中的米飯去換幾塊來一嘗新鮮。
那時村里很少有外人來,如果誰家來了親戚,差不多半個村子都知道,都感到歡喜。東邊人家姑媽的女兒偶爾來做客,是那么標致、白皙的一個姑娘,她含羞帶怯地坐在碓宕架上,我們互相推搡,想近前些看她,又怕驚動了人家;背地里開過東邊人家大哥與她的玩笑,那大哥總是惱羞成怒一般“啐”我們一頓,自己卻臉龐漲得通紅。她回家后,我們總是盼著她再來,可是她再也沒有來過,聽說是嫁到人家做小媳婦去了,我們心里感到多少有些遺憾。
在我最初的記憶里,弄堂的天井以北,不知為何,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還有一間屋子做過生產隊的牛欄,拴過一兩頭黑咕隆咚的大牤牛。也許正因為有牛欄,所以隔壁還有一座老大的糞池。平時,糞積得比較滿,上面都像是結了一層硬殼。不知為什么事,我曾與一位快出嫁的堂姐有過一次口角,她一生氣,搶過我手里的一把自制玩具手槍,二話不說,就扔進了糞池,讓我號啕大哭,惹來母親也與這位堂姐好一番理論。一兩年后,堂姐也就遠嫁他鄉(xiāng),從此幾乎沒有再看見她。她的母親死于三年自然災害,繼母帶著孩子改嫁過來,她與家庭、家鄉(xiāng)沒有多少感情可言也就可以理解。后來,這個糞池便被填起來了,牛欄也遷到村子的邊緣。當然應該這樣,村子中心,尤其是弄堂當中有一個糞池,這算什么?
弄堂西邊住的是一對孤兒寡母。他們家緊連天井,屋下還有一截廊檐,老媽媽常常坐在那廊檐下納鞋底,縫補衣裳,兒子一天天長大,再艱苦的生活都沒有阻止他長成一個結實健壯的漢子。但家里仍然僅可勉強度日,要娶媳婦卻很困難。做母親的操碎了心,夜里還會偷偷地飲泣,偶爾甚至大放悲聲。但終于左托人,右托人,兒子說到了一門媳婦,老人家眉開眼笑,一遍遍敘述兒子與媳婦相親的經過,描述媳婦的長相,讓人感到,幸福終于降臨這個人家,人人都覺得生活充滿希望。結婚那天,老人家?guī)缀醢讶迦硕己皝沓燥?,真不知道,她如何攢下辦喜事的錢。我那年大約十一二歲,也夾在熙來攘往的客人當中,感受著濃濃的喜氣,同時也有幾分好奇,一再抬頭看這家墻壁子上掛的“年畫”,連環(huán)畫似的好幾幅,講的好像是一個叫“尹靈芝”的女英雄,每一幅下面還配有詩,或許這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在這貧困的鄉(xiāng)村,在這樣人家,還有詩!但我已忘記那畫上是否注明,這詩是出自大詩人公劉的手筆。
弄堂里最熱鬧的時候是在夏天,無論多么炎熱的天氣,它因為南北通透,總還是有點涼風;即便一點風也無,它還有一點陰涼,而外面可是遍地都騰起熾熱的火焰,讓人多待幾分鐘就會有被灼傷之虞。所以,幾乎全村人都把這里當作白晝納涼歇息的好地方,正如夜晚人們會集中到打谷場和東山坡上。有的帶來一只小馬扎,有的抱來涼席,有的扛來竹榻、睡凳,大多數還會帶上一瓷缸釅茶,于是弄堂里便擠滿了人,橫七豎八躺著的,見縫插針坐著的,一個個挨得很近。老年人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打開話匣,從前的許多人事便會泉水般流淌出來,鄉(xiāng)村歷史便這般口耳相傳。男人一般都赤膊,裸露著被太陽曬得發(fā)紅、發(fā)黑的胸膛與脊背,他們幾乎占了大廳的全部地方;女人們穿著短衣小衫,只倚坐在天井以北的狹窄過道,一般都只迷瞪一會兒,還常常要給幼兒喂乳,或照應剛會走路的孩子。到了正午時分,大部分人都會酣然入夢,有的在那里坐著坐著就把頭垂下來了,有的剛剛還在搖著扇子,這會兒扇子落在懷里,頭卻在一啄一啄,還有的更是輕輕地扯起鼾聲……偶爾會有一兩條狗也熱得架不住,伸著舌頭,氣噓噓地跑來,在一個旮旯里臥下來喘口氣,閉一會兒眼。我似乎還看見過一兩只蝴蝶翩然飛來,在人們的頭頂和鼾聲中盤旋,試圖尋找某個仰著的鼻尖停一下腳,或落到某個寬闊的胸膛上,聞吸一陣汗水的芬芳——這個“細節(jié)”或許只是出自我本人的想象,誰能那么準確地記憶得起來呢,已經時隔近四十年了呀!
我因為從沒有午睡的習慣,所以也沒有在這里入睡過,我只喜歡鉆到人跟前去聽人談古??傁矚g聽鄉(xiāng)親們講我們的先人如何在這里生息下來,家族里幾代各有幾房,每房都從事過什么職業(yè),那些先人有哪些嘉言懿行和奇特的地方,更帶勁兒的是聽到這里的游擊隊和土匪如何干仗,地下黨如何扮成一個賣窯貨(即陶器)的商賈,走村串巷刺探情報,又如何被捕而被四肢綁在幾棵樹上,受到五馬分尸一般的酷刑……昔日鄉(xiāng)村的面貌仿佛一點一點浮出水面。當過生產隊長的老叔也曾在這里將歷任省委書記的名字屈指數來,這又是誰能料得到的?久病在床的阿義叔,也想過來感受一下活生生的人間氣息,便拖著腳步蹣跚著走過來,人們給他讓座,他對人總是報以和藹的親切的微笑,但不多久就溘然長逝——我們眼看他一天天衰弱卻無能為力,人們在悼惜之余,卻也有一些竊竊私議:他的先人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做過剪徑的“生意”,阿義這么好的人卻有著這么悲苦的命運,是不是因為先人造的孽……迷信與鄉(xiāng)土倫理混雜在一起的言論,讓我既感疑惑又覺得震動。而更讓我瞠目結舌的是,在這弄堂里待過的鄉(xiāng)親,有的今天還與我們湊在一塊,明天卻就倒在了田野里,多少人從這里抬到了村子后面的丘岡上,他們的一生似乎都裝在這條短短的弄堂里,而千絲萬縷網絡著的鄉(xiāng)村社會,它的真面目也就顯影在這里。
但正午歇息在弄堂里的這一刻是鄉(xiāng)親們一天當中最“幸?!钡臅r光。有一兩個時辰那么長,可惜仍然轉瞬即逝——太陽的炎威稍一減弱,出工的哨子就會吹響,那些青壯勞力,那些年輕婦女便會從人群中起身離開,仍然奔赴那熱浪滾滾的田野,在烈日下去播種去收割莊稼,去贏得一年的生計,多少年都是如此,似乎多少代人都莫不如此……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我也來到這里,凝視著這些橫七豎八胡亂倒臥在席子上的半身赤裸的鄉(xiāng)親,感覺自己那么真實地活在人間!我多么希望這難得的清靜、難得的休憩時光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以致多少年后,我回憶起這一時刻的場景,還想輕輕地喊一聲:午安啊,我的村莊!午安啊,我的鄉(xiāng)親!
在吾鄉(xiāng),人們說的一個地名——“瓦窯場”,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瓦窯場,而是一個供銷社,也即小商店。它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南邊不遠,是我上學必經的一個地方。我們常去那里玩,全鄉(xiāng)(最初叫公社)差不多一多半的人買日用雜品都到那里買。我們把到店里買東西就叫做“到瓦窯場去”,而土音近乎“玩鴨場”,以致很長時間我不知道這三個字到底是什么。
這里當初大約還真的就是一個專供賣窯貨即陶器的地方,所以才有這么個名字。而我在家鄉(xiāng)的十多年間,卻從未見過這里堆放過什么窯貨。
它應該是縣供銷社的派出單位。而縣供銷社差不多是那個年頭唯一的小商品流通機構。那時候是不允許私人開商店的,一切的貨物與物資都由供銷社控制或經它轉手。
正因為是縣供銷社的派出機構,這里的店員包括店長都是吃商品糧的,甚至都是有城關鎮(zhèn)即縣城的戶口的。在那時的我們看來,他們不啻電影或圖畫中人,甚至差不多像神仙中人,一個個衣著光鮮,平時穿著皮鞋,而夏天也穿著皮或塑料涼鞋;從未被太陽暴曬過,所以都細皮嫩肉,膚色白皙,說的也基本是普通話。
這個小供銷社其實占地還挺大。它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北頭大約還有倉庫,西側有一排職工宿舍。而它的主體是坐北朝南的一個大廳,約有一兩百個平米,這才是真正的商店營業(yè)地方。正中有一溜玻璃柜,右側是個水泥柜臺,而縱深一點的左側是些木柜臺。柜臺離墻都有一段距離,而貼墻自然是一排櫥窗,櫥窗里放著緊要一點的物品。右側的水泥柜臺過去,還有一大塊空地,堆放著一些待出售的農具等雜物;而左側的木柜臺卻十分寬大,因為那是賣布匹的地方,賣的時候要把布匹攤開一尺一尺地量,甚至還有一卷一卷的布就長年擺在柜臺上,至于大量的布草都是成卷地豎立在柜臺后面的櫥窗里。
就是這么一間大小和現在城里一間普通超市差不多的店鋪,便成為全鄉(xiāng)的商品集散地,更是人們特別是我們這些孩子流連忘返的地方。在我們眼里,它有許多新奇玩意:各種瓷碗、臉盆、毛巾,各種簿冊、鋼筆、算盤、鉛筆盒,各種茶杯、暖壺、手電……都曾吸引過我們的目光。這些物品一般都得擺很長時間,因為銷起來很慢??拷喙衽_一側的還有大桶的煤油、大缸的咸鹽(那鹽粒也很大)、醬油和酒。我至今還記得那酒缸上覆蓋著沙袋,如果誰來打一斤半斤,那營業(yè)員就用長柄竹木“端子”伸進缸里舀起一“端子”酒,倒進插在瓶口的漏斗里。買賣煤油、醬油大概也是如此辦理。
而最吸引我的是正中的玻璃柜臺里所擺放的幾冊圖書。有的圖書一擺就是幾年。大多數是連環(huán)畫,偶爾也會有“文字書”。大約從七歲開始,我就一次次跑到這柜臺前,把目光透過玻璃去仔細端詳那些圖書,甚至還彎下腰去,看圖書后面的定價——因為柜臺中間的擱架也是一塊玻璃,能讓我們看到書背面的定價,然后估算自己兜里的錢是買得起還是買不起,能買得起一冊還是兩冊。正是在這里,我買到了平生所買的第一冊文字書:《諸葛亮》,其中所附的“三國鼎立形勢圖”的“鼎”字,我向別人請教了兩三次才能記住。不久,我又在這里買了一本知識性小冊子:《奴隸社會》。而買過哪些連環(huán)畫我卻一本也不記得了,大約是根據當時電影改編的《南征北戰(zhàn)》《雞毛信》《小兵張嘎》或《青松嶺》之類的吧。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柜臺后面的櫥窗里曾經出現過巴金的小說集《英雄的故事》,這大約已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后的事了。又過了幾年,柜臺里竟然出現了姚雪垠所著的歷史小說《李自成》,在我心里引起很大的震動,我向父親要錢,未能獲允,再向母親提出預支壓歲錢,也被拒絕,最后只能悵惘地看著它消失了,不知是收回到縣里還是被人買走了。那種遺憾真的是無法形容。
這個小店還曾破天荒地出售過一兩回玩具,其中一個是塑料做的,一塊長條板上兩端各立一人,其中一個手持刺刀,動一下機關,那小人兒就將手中的刺刀刺向對面的“敵人”,“敵人”就往外側傾。結構并不復雜,但足以令人欣喜,因為鄉(xiāng)間幾乎看不到有什么玩具出售。那時我剛上小學,我的父親也在這所小學任教,一次放學后,我隨父親和其他幾位老師進店里閑逛,其中一位老師是鄰村的強梅大姑,她跟父親開玩笑說:還不給你兒子買一個玩玩。我父親真的掏出一兩塊錢買了這個玩具。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給我買玩具,可惜,我不過玩了幾天便把它玩壞了,手端刺刀的那個小人兒掉下來了,就是用火炙也不能把它粘合起來,只得丟棄。
每年母親也來這里扯幾尺布。那時買布都是要布票的。布票比錢還珍貴,所以人們都習慣把它和錢包在手絹里,買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解開手絹,將布票捏在指尖仔細數了又數——因為布票很小,紙又薄,面額也不好辨認,所以要小心又小心。這更是為難了那些不識字的農婦。母親就多次陪村里的婦女來這里買布。而我每當偷偷地積攢幾角錢之后,除了覬覦那幾冊圖書,也十分貪愛那玻璃圓瓶里裝的麻餅,常常要在兩者之間權衡。唯一讓我感到快樂的是家里讓我到右側水泥臺內側去稱幾斤海帶,這并不是家家都能享受到的,而海帶和臘肉放在一起紅燒,堪稱美味……
店里最忙的時節(jié)是在每年春節(jié),整個店堂里擠滿了人。買什么的都有,尤其是年畫、對聯攤位簡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往往要從人頭上遞錢接錢。一到農忙季節(jié),家家忙于農活,就沒多少人來店里買東西了,店里就顯得格外清靜。也只有三兩個店員在守店,他們都坐在通往后院的門口,那里總有涼風吹來,這些英俊漂亮的男女看上去更像是神仙中人。此時在烈日下勞作的我們,僅僅用一個“羨慕”來表達我們的感覺是不夠的。而神仙并不是漠然木然的,也是有活生生的氣息的。他們互相開玩笑,互相推搡,甚至打情罵俏。時間一長就可以看出有兩個青年男子同時對一個青年女子好,有時兩人同爭一座位,來陪著那女子;但很快就只剩一個男青年常與那女子并坐在一起了,不時用手掌相互輕拍一下;又很快,那女子腹部就微微地隆起,再過了一兩個月她就消失不見了,大約是回到縣城去待產“小神仙”去了……生了沒有,生了什么樣的“小神仙”,我不知別人看見過沒有,我是不得而知,因為那時我已讀完初中,到縣城邊上去讀高中去了,再也不經過那里。所以,甚至連這個名叫“瓦窯場”的小供銷社還存在了多長時間,我今天也都說不上來。
當然,還有一事至今不能忘記,就在我初三畢業(yè)前夕,有一次我目睹一位農民與店員在水泥柜臺邊發(fā)生爭執(zhí),那農民被氣得直抹眼淚。也是,他怎么能和“神仙們”爭吵呢?但是我心有觸動,而且?guī)滋旆挪幌拢銓⒆约旱男那榛癁橐皇状蛴驮?,抄到一張紙上。我還記得那開頭道:“小小店里無春風……”云云,抄好了,我也不知送給誰,就跑去送給一位在寫字桌邊正襟危坐的女店員,她展開來看了看,大約還笑了笑。這首詩所得到的回應也就是這一笑。而這,我就覺得很不錯了,還想怎樣呢?
我們這些農村的孩子,小時候是沒有誰能買得起玩具玩的。但是,我們可以自己做玩具呀。兩三歲,我們就會找根竹竿或掃把當馬騎;五六歲就折根荷葉來當傘,削根竹木作刀矛;八九歲就會制作陀螺;十來歲更會用木頭、鏈條打造一把把打火藥、火柴的手槍……大自然為我們提供了那么多的物件兒,似乎都可以拿來游戲、把玩和欣賞……
我?guī)缀鯐圃焖羞@些“玩具”,但只有一樣一直沒有學會,那就是“麥笛”。當春三四月間,麥苗綠油油的時候,我們走在麥田的田塍上,仿佛蹚進了碧波蕩漾的海洋,在駘蕩的風里,似乎還能聞到一種植物的芬芳和麥子那特有的香味。這真是令人心曠神怡??!我的小伙伴們也都興奮起來,歡喜地在田塍和坡道上奔跑。如果是上學或放學,還會情不自禁地把脫下的外套和書包往空中拋。跑累了,笑夠了,腳步緩慢下來,便有一兩個孩子伸手掐來一根麥苗,再三掐兩掐,截取其中寸把長的一節(jié),含到嘴里,“??”地吹起麥笛。那從青翠的麥管里飛揚起來的聲音,也像雛鳥方鳴,泉水初生,嫩嫩地、清澈地、悠揚地在麥浪間響起,在藍天白云下回旋,是那么的動聽;如果遠處還有別的孩子回應,簡直像兩只新鶯,在春光明媚的枝頭互相逗弄,婉轉唱和,就更悅耳、更引人入勝了。我們總希望他們一直互相唱答、比賽下去,這可比許多樂曲還要有意思,因為它是“活的”音樂。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吹響麥笛?。】墒菬o論我怎么掐一段麥管放入嘴里或銜在唇上,就是吹不出任何聲響;那麥管始終就是一節(jié)麥稈,如同一節(jié)木棍,不能變成笛子。我這個平時在學校里的優(yōu)等生,我能背誦那么多的詩詞,什么“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什么“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現在那“羌笛”、那“蘆管”卻與我相隔遙遠,我一點都不可能用嘴中的麥笛把它們喚醒,讓它們相互迭奏……
當我還在翻來覆去地掉弄嘴里的那節(jié)兒麥稈,左吹右吹,總是吹不成調因而不免沮喪的時候,那個最會吹麥笛的伙伴四清兒不知何時潛到了我身旁。他看著我那笨拙的樣子,竟咧開嘴笑了。他那一口細細的白牙,竟十分好看。這個穿一身補丁衣裳的堂哥,個子比我還小,他家里是最窮不過的了,除了一兩張木床、一堵鍋灶,真可謂是家徒四壁,甚至吃不飽、穿不暖(這似乎影響了他長高),但他最是靈活不過了。他入水是浪里白條,上山是狡兔獵豹,不僅動作敏捷,而且如果想有所收獲也總不會空手。吹麥笛對于他就是隨意的事,順口就能吹出好聽的音韻。這會兒他要教我吹,親手掐了一節(jié)麥管,比劃了一番,放入我的嘴里,又張開自己的嘴,把他的舌頭上下左右地搖動以做示范,可是我還是不會,怎么都學不會!我慚愧極了,我慚愧我比這個不會背詩、算術題也沒有我做得快的同年級生笨多了!我吐出了那節(jié)麥管,恨恨地說:“我再也不吹它了!”四清兒一看這情景,不由又樂得笑了。
甚至到這個星期天,我都悶悶不樂地待在家里,不想出去尋小伙伴們玩兒。正感到百無聊賴的當兒,一個身影又忽地閃現在我家的門口。我急忙伸出頭去張望,看見四清兒像小猴子似的貼在墻邊,一只手掩著嘴,又像笑又像示意別聲張似的,用另一只手向我勾了勾;待我跨出門檻,他便悄悄地告訴我:“邦哥在等你去玩兒吶!”邦哥是我們這些孩子的頭兒,平時,無論我們下溝、上山,還是摸魚撈蝦,偷桃摘杏,都是由他帶領我們,指揮我們。我跟著四清兒奔向村里的公屋——大廳,已有好幾個孩子圍在那里,有的還在拖著竹枝。人群中,邦哥與蟈蟈倆正拿著鐮刀削竹竿。他們見我來了,便嚷開了:“聽說你吹不來麥笛,我們就做幾支竹哨,竹哨你總會吹吧?!蔽矣浀梦掖颠^竹哨,那是一小節(jié)細竹,削成尖狀,然后在尖端劈開一個口子,插入一片竹葉,就可以“嘟嘟”地吹響,雖然沒有麥笛清脆、悠揚,但似乎更尖銳、響亮。我們一下子做成了五六支竹哨,個個都吹得很響。邦哥、蟈蟈、四清兒和我都笑了。
我們拿著竹哨奔向后山,后山是一片連綿起伏的丘岡,上面有樹林,也開墾出了一片一片的麥田、棉田,靠近水溝的地方,甚至還有一小塊稻田。但更多的地方是荊榛一片、草木叢莽。我們常常在這里玩打仗,但今天,我們是要在這里逮野兔。我們個個“嘟嘟嘟”地吹響了竹哨,在麥田間、灌木叢中奔跑,驚得野鳥亂飛,鷓鴣亂鳴。我們看見拖著火紅尾巴的狐貍,從荒冢后面探出頭來,被我們一嚇,就一縮身,掉頭逃走,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只大鳥——也許是大老鴰,從一棵矮樹上飛開,呱呱地啼喚著飛入林子深處。這時候,有兩只灰色的兔子從麥叢中慌急地逃竄,卻正好被我們看見。我們更急更響地吹起了竹哨,伙伴們都趕來攆兔子,而且自動分成兩組,每組追一只兔子,因為那兔子也聰明地分頭逃竄,躍過兩條田埂就不見了。但我們還是不死心,仍在丘崗上搜索。在搜索的途中,我在一堵土坡上看見了一窩野蜂,我不小心牽動了葛藤,那蜂窩搖晃了幾下,似乎就要墜落,被驚動的野蜂便如轟炸機般盤旋起來,甚至開始四處出擊。我嚇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忽然我聽到身后傳來了長而急促的竹哨聲,我知道,小伙伴幫我來了。我還沒有看清是誰,忽然一件破小褂蒙到了我的頭上,我知道這是四清兒,便趕緊和他一起抱頭鼠竄,逃了很長一截路,我們躲到另一堵土崖下放聲大笑,我一摸兜,我剛才拿著的那只竹哨早已不知去向……
我們就這樣一邊玩兒,一邊長大。我們都是大自然的孩子,尤其是我那些小伙伴,簡直都是放養(yǎng)長大的。他們沒有上幾年學,上學時也不好好聽課,幾乎從來不做家庭作業(yè),所以他們不會背詩,不會講外國話,但他們懂鳥音,識獸性,曉節(jié)氣,明各種莊稼的物性兒,知代代流傳的神話傳說,他們是自然界的一分子,是自然界的精靈,跟著他們有無窮無盡的樂趣。我至今很懷念我在鄉(xiāng)村里度過的童年歲月,我甚至很想時光倒流,把那些歲月再過上一遍。
但故鄉(xiāng)早已物是人非。有的童年伙伴已辭別了人世,返身化作家鄉(xiāng)的一捧泥土。當然,更多的小伙伴兒仍健在,他們仍有滋有味地活著。那個沒有教會我吹麥笛卻帶我做竹哨、攆兔子的四清兒,在那次歡快的玩樂活動后沒兩年,就辭親遠游,到江南謀生,從我們村莊里消失了好幾年。據說他在一家親戚開的汽車修配廠工作,學會了修理汽車,可以掙大錢了,可他就是忘不了家鄉(xiāng),借口水土不服,又回到了我們村。后來聽說他當上了生產隊長,雖然是輪流制即有男勞動力的人家每年輪值當隊長,即便如此,我也為他感到高興。只是不知他招呼同伴們一起出工去做集體的活路,如修渠、打壩或維修池塘塥堰等等,是否還用吹竹哨來通知大家統一行動。不管怎樣,相比于這些童年伙伴的執(zhí)著鄉(xiāng)土,他們真正是生于斯,長于斯,最后安息于斯,我這個一去難返的游子總有幾分慚愧,卻又有幾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