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干的耶路撒冷：薩拉熱窩

陶詩秀

波斯尼亞與黑塞哥維那共和國，簡稱“波黑”，其首都薩拉熱窩是個文化大熔爐，有三個民族、四大宗教，在那里奧斯曼帝國的風韻猶存，奧匈帝國的榮光尚在，可謂是巴爾干半島八國首都中最富有情趣的。

12世紀末，斯拉夫人在巴爾干半島建立波斯尼亞公國。1463年，奧斯曼帝國用宗教傳播、武力攻入，占領(lǐng)該地；1878年又被奧匈帝國占領(lǐng)，東西方文明的精神內(nèi)涵在這里交匯，不同宗教的文化血脈在這里流淌。今天，波黑三百多萬國民由大約 44% 信奉伊斯蘭教的波斯尼亞人，33% 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17% 信奉天主教的克羅地亞人所組成。

我們從波黑唯一出海口——涅姆入關(guān)，開車上崎嶇的盤山路，聳立的懸崖峭壁和平緩的高山草甸連綿不絕。山谷里，村舍凋零，牛羊散落，房屋搖搖欲墜，潔白的新墓碑甚是醒目。紅色標示牌警告：叢林和草地中有地雷！提醒這里曾經(jīng)有過血雨腥風般的生存搏斗。這怎么可能是在歐洲？

薩拉熱窩夾在一條狹長山谷里。在《古蘭經(jīng)》的吟唱聲中踏進格茲·胡色雷貝格清真寺，可看到精美的五拱門廊，幾個大小不等的圓頂，45米高的宣禮塔上的高音喇叭傳來阿訇帶領(lǐng)穆斯林祈禱的呼喚。同一條街上，同時傳來東正教堂高聳的鐘樓敲響整點報時的鐘聲，尖頂直插云霄的天主教堂鐘聲也洪亮地敲響。薩拉熱窩以其民族、宗教、文化的多元化，獲得“巴爾干的耶路撒冷”之稱。

東正教和天主教是羅馬時期傳入的。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波斯尼亞四百多年，對當?shù)厝藦娭埔了固m化，誕生了一個很糾結(jié)的族群：斯拉夫人，說斯拉夫語，用拉丁字母，信仰伊斯蘭教。鐵托（1892—1980）為維護南斯拉夫國家統(tǒng)一，削弱國內(nèi)勢力最大的塞爾維亞民族，把塞爾維亞人中的穆斯林定義為一個新的民族：波斯尼亞人，另外成立了波黑共和國。

米里雅茨河北岸的巴卡薩亞區(qū)始建于15世紀。小街巷如蛛網(wǎng)般連成一片，可謂濃縮了的阿拉伯世界。其中的皇帝清真寺莊嚴肅穆，是薩拉熱窩一百多座清真寺中最古老的。亭形公共噴泉供伊斯蘭信徒凈身和飲用。大巴扎里的地毯、雕花咖啡壺，彩瓷和燈具，琳瑯滿目。茶館、烤肉館門口，人們躺著抽水煙，喝著土耳其紅茶，很像耶路撒冷老城穆斯林區(qū)。

薩拉熱窩曾是繁華的都市，率先啟用歐洲第一條有軌電車線路。米里雅茨河南岸有歐式教堂、郵局、藝術(shù)學校等，富麗堂皇。市政廳建成于1896年，東西建筑結(jié)合的摩爾式外觀，精致的拱形窗戶，鋸齒形屋頂和觀光陽臺，彰顯著昔日奧匈帝國的榮光。

費哈迪亞步行街中間畫了一條東西文化交匯線，“Sarajevo Meeting of Cultures”（薩拉熱窩文化交匯線）。不需要這條線也可以看出，街道以西是歐式風格建筑，招牌菜是波斯尼亞燉鍋（將豌豆、胡蘿卜、卷心菜和肉碼放在陶罐煮）；街道以東則是伊斯蘭風格建筑，人們喜歡土耳其濃湯（牛肉、馬鈴薯、西紅柿一鍋燉煮）。

實際上，波斯尼亞人、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人是同源同種的斯拉夫人，身居同一個國家，卻有截然不同的民族認同，宗教沖突剪不斷理還亂，因此百年來薩拉熱窩抹不去戰(zhàn)爭之殤。

米里雅茨河上的拉丁橋，是一座1791年重建的石拱橋，見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從這里爆發(fā)。奧匈帝國的約瑟夫皇帝很不幸，1898年皇后茜茜公主在日內(nèi)瓦被刺身亡，唯一的兒子魯?shù)婪?1歲時和情人一起在他面前自殺，他的侄兒斐迪南便成為儲君。奧匈帝國東進時，與奧斯曼帝國爭奪的前線就在波斯尼亞。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皇儲夫婦訪問薩拉熱窩，牽手走出市政廳。當他們坐的敞篷車經(jīng)過拉丁橋減速拐彎時，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普林西普從橋頭咖啡館沖出，開槍打死了皇儲夫婦。奧地利便向塞爾維亞宣戰(zhàn)，塞爾維亞同盟國俄國隨即向奧地利宣戰(zhàn)，接著德國向俄國宣戰(zhàn)，法國向德國宣戰(zhàn)，歐洲列強拉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帷幕。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導致1000多萬士兵和700多萬平民喪生，可憐的約瑟夫皇帝親眼目睹了奧匈帝國垮臺。

如今，橋頭咖啡館已改成博物館，外墻幾幅黑白照片和一個銅牌展現(xiàn)了暗殺那一刻的情景。人行道上一塊石頭標出刺客行兇時的位置。當年皇儲乘的汽車、穿的軍裝、刺客的手槍等收藏在維也納軍事博物館。刺客時年19歲，未達死刑年齡，判20年徒刑，幾年后因肺結(jié)核死于獄中。

前南斯拉夫以塞族為主，刺客普林西普被稱作愛國者。拉丁橋附近的路面嵌上他的足跡，黑色大理石板用金字刻著：“正是從這里，普林西普用槍聲表達了人民對暴虐的反抗和幾世紀來對自由的追求?！崩蚋拿?普林西普橋”。波黑獨立后，穆斯林占多數(shù)，塞族的愛國者變成恐怖分子，石碑銘文被改寫成：“普林西普在這里刺殺了奧地利王儲及其夫人?！睒蛎幕亍袄颉?。歷史是由勝利者寫的。

“二戰(zhàn)”時，德軍入侵薩拉熱窩，曾經(jīng)風靡中國的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中，瓦爾特們高歌：“假如明天我在戰(zhàn)斗中犧牲，請把我埋葬在家園”，記錄了薩拉熱窩人的艱難與英勇。

1992年波黑獨立，積怨幾百年的宗教矛盾和經(jīng)濟利益沖突爆發(fā)，打響了歐洲“二戰(zhàn)”后傷亡最多、圍城時間最長的混戰(zhàn)。塞族憑借先進的武器裝備和訓練精良的士兵占領(lǐng)了六成領(lǐng)土，圍城薩拉熱窩1400多天。薩拉熱窩位于河谷洼地，狙擊手占據(jù)城市四周的山上，將城里人當做靶子。紀錄片《薩拉熱窩的羅密歐和朱麗葉》記錄了一位塞族青年和其穆族女友雙雙被狙殺在弗爾巴尼亞橋上，兩人都年僅25歲。鐵托大街上26個人排隊買面包時也被槍手射中，全部喪生。這期間，城中30萬人口，13000多人死于戰(zhàn)火，傷者數(shù)萬。1995年，波黑塞族軍隊、警察以及南聯(lián)盟派出的軍警突入斯雷布雷尼察，大約數(shù)千名穆斯林波斯尼亞人在沖突中死亡。

內(nèi)戰(zhàn)初期，塞族的坦克大炮開進離薩拉熱窩兩小時車程的莫斯塔爾古城，被波斯尼亞人、克羅地亞人聯(lián)合擊退。接著克羅地亞人建立“克羅地亞黑塞哥維那波斯尼亞共和國”，要在莫斯塔爾建都?？刹ㄋ鼓醽喨苏J為莫斯塔爾是他們的世代家園，于是波斯尼亞克羅地亞聯(lián)盟破裂，兩族又互相廝殺。

內(nèi)瑞特河上有座石拱橋，寬4米，長29米，橫貫在河谷之上，離水面25米，宛如一彎半月，在碧水中倒影就成了滿月，優(yōu)雅輕巧。拱橋1557年始建，工程艱巨，費時十年?？肆_地亞人圍困莫斯塔爾老城，用大炮炸塌拱橋。摧毀老橋的視頻現(xiàn)在還在穆斯林波斯尼亞人紀念館里播放。畫面中哭泣的拱橋在幾發(fā)火箭彈攻擊下轟然倒塌。圍城近一年，老城內(nèi)約3萬穆斯林居民死亡千余人。今天的古橋是2004年西班牙、美國出資按原樣重建的。橋頭立一石碑刻著“Dont Forget”，勿忘戰(zhàn)爭。2005年，凝結(jié)著奧斯曼帝國時光的莫斯塔爾老城和拱橋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

今天，悲情的薩拉熱窩滿載內(nèi)戰(zhàn)痛苦的印記。市政廳改成的圖書館在內(nèi)戰(zhàn)中被炸，90%館藏圖書毀于一旦。議會大樓遭到坦克炮擊，許多居民樓的外墻彈孔累累，墻上釘?shù)你~牌刻著此處罹難者的名字，卒年都在1993年—1995年間，家家戶戶都有無法抹去的傷痕。為紀念在內(nèi)戰(zhàn)中遇難的1500多名薩拉熱窩孩子，在新城公園建了綠色雕塑噴泉，旁邊幾個鐵圓筒上刻著孩子們的生卒時間，草坡上是孩子們的墓地。

從山上土耳其城堡遺跡俯瞰，橙色的屋頂像傾瀉而下的瀑布，從半山腰綿延到河畔，其間分散著大片大片的墳場，嶄新的白色墓碑林立，就像一片片尚未埋葬的骸骨，一群群無從辨認的生命。一位大媽抱著兒子的墓碑哭泣，淚水抒寫著對亡靈的禱告。

波黑三年多內(nèi)戰(zhàn)打得不明不白，20多萬人罹難，200多萬人淪為難民，百姓飽受戰(zhàn)火荼毒。過半經(jīng)濟設施和住房毀于戰(zhàn)火，留下大量地雷。20萬條鮮活的生命，換來今天薩拉熱窩上空獵獵飄揚的三面旗幟：波黑聯(lián)邦藍黃星星的國旗，穆斯林—克羅地亞聯(lián)盟旗，波黑的國中之國塞爾維亞共和體旗，這值得嗎？

薩拉熱窩不再是個民族大熔爐，而是以兩個實體存在，這是1995年11月21日，時任南聯(lián)盟塞爾維亞共和國總統(tǒng)米洛舍維奇、克羅地亞總統(tǒng)圖季曼、波黑總統(tǒng)伊澤特貝戈維奇在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簽訂和平協(xié)議的結(jié)果。波黑聯(lián)邦控制51%領(lǐng)土，占人口62%，以穆斯林波斯尼亞人和克羅地亞人為主；塞族共和國控制余下的領(lǐng)土，占人口37%，有獨立的國旗、政府、議會、警察，改用西里爾字母（像俄文，斯拉夫人的祖籍在俄羅斯）。 薩拉熱窩汽車站有兩個，穆族和塞族各一個，各開各的車，各停各的站。莫斯塔爾則分為穆斯林區(qū)和克羅地亞區(qū)，雞犬之聲相聞而不相往來。波黑國家元首由三族各一名代表組成主席團，使用三種官方語言，輪流執(zhí)政，權(quán)力分享。

冤冤相報何時休，但愿薩拉熱窩能抹去戰(zhàn)爭之殤，波黑不再一次滑向戰(zhàn)爭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