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院落

四歲，第一次見到父親。從天而降似的。

臘月，接近年關(guān)，喂了一年的豬，已被殺了。院子里落了白白的一層雪，家里新添了一頭小豬娃，尖叫著滿院子亂跑，父親就追著豬娃，也在雪地里跑，喚著，要把它抱回窩里去，怕凍著。

梨樹，在院子里，也不知站了多少年了，像個老人，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需兩人合抱，似乎觸著天上的云了，樹冠罩著整個院子和房子，烏黑的枝干像伸出的手臂，掛滿了黃燦燦的玉米。我趴在梨樹背后藏起來，斜著眼睛，透過玉米串間的縫隙，遠遠地偷看，那個被稱作父親的人。

他穿著一雙軍用鞋，刷得泛白，在雪地里踩出一個個大腳印。軍綠色的中山裝，筆挺，合身，顯出高大瘦削端直的身形。他渾厚的嗓門帶著濃重的鼻音，語調(diào)斯文地喚著小豬娃。聽到他異樣的口音，滿滿的陌生感?？墒?，心里知道他就是“爸爸”，院子里就飄滿熟悉的氣息。見他追著豬娃繞過梨樹，我就貼著梨樹轉(zhuǎn)圈兒。怕被他看見。

過會兒，他洗了手，前傾著身子，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雙手握著一只烤得烏黑的土豆，啃著吃，很香似的。他猛地抬頭，就發(fā)現(xiàn)了樹縫里的我，滿是驚喜，再次洗了手，笑著向梨樹走過來。這一次，我被他發(fā)現(xiàn)了，就再沒打算躲藏。他把我從雪地里抱出來，坐回原地，我站在他面前，他把我拉到懷里，嘴附到我的耳畔，討好似的，說，叫爸爸！極其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肥皂味和烤土豆的香。

本沒有計劃要叫爸爸，小嘴兒一直努著，眼瞼低垂，一言不發(fā)，很委屈似的捏著衣角。父親好像記起來什么，就轉(zhuǎn)身進屋，拿出一雙小紅皮鞋，脫掉舊布鞋，給我穿到腳上，說，胖腳丫子，剛好。很滿意的樣子。我歡喜了。就淺淺地笑。

小皮鞋泛著亮晶晶的紅光，我最終沒舍得把腳踩到雪地里。

也最終沒有叫一聲爸爸。那些香皂味和怪怪的口音，卻傷疤一樣印在心里。每每院子里落了雪，就會記起，父親大概該回來了吧。

再后來，就學(xué)著二叔家的妹妹們，把二叔叫二大，把爸爸叫大大。

直到如今，也還是，叫他大大（大伯的意思）。

爺爺、大大、二大、姑姑都回來了，好吃的糕點和糖果擠在高高的柜子上，安安靜靜的，沒有要分發(fā)的意思。屋子里隱隱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沉悶氣息，莫名的不安就寫在大人們的臉上。

過完年，梨樹上的秋千拆下來了，新皮鞋也被收起來了，被父親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院子，也越發(fā)安靜了，空蕩蕩的。最大的空白是，院子里又不見父親的影子。那些香皂味也全部被帶走了。大人們的臉上，每天被愁云布滿。家里的壓抑氣氛，就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天空，讓人喘不過氣來。打雷或爆竹聲響起，家人就驚慌失措，坐立不安。家里的空氣越來越緊張了。

奶奶邁著小腳每天站在大門口的高臺子上，張望那條伸展得很遠的大路。她散亂的白發(fā)，被夕陽的余暉染透，冷風(fēng)吹起，幾滴淚就悄悄地滑落?；氐嚼镂?，就開始自言自語：我的娃出生時是一對兒，一個活了幾天就走了，剩下的這個，一年也見不上個面。奶奶開始啜泣，祖父卻沉默著，一聲不吭，像一尊雕塑，然后開始不斷地咳嗽起來。

我趴在奶奶懷里，也無端地抽泣起來。她又開始重復(fù)前一天說的話。似乎在給我講故事，又似乎在埋怨祖父?！笆墙夥诺哪且荒晔整溙?，白天我還給割麥的人送飯，晚上娃就出世了，沒一塊布，就用我的衣裳給包了。娃剛剛長出息了，就碰上六〇年，野草挖光了，樹葉子吃光了，就吃草根，吃樹皮，吃麥糠蕎皮，最后連玉米棒也都吃了。娃都瘦得不像人了。16歲的生日剛過，就到城里念書去了，說是念書，喊的口號是停課鬧革命，老師也沒了，課也不上了，都步行往天安門上走，串聯(lián)去了，說是要見毛主席，也不知道見了沒。一走就是兩個月，回來的時候天都下雪了，娃還穿的單衣裳。第二年，戲園子里開了誓師大會，一人發(fā)了一個大背簍，一把鐵镢頭。大喇叭上喊著，上山下鄉(xiāng)，接受勞動改造，娃就成了農(nóng)民了。當(dāng)農(nóng)民也好，還能天天見，非要讓娃到靖遠去，去鉆煤洞子，我的眼睛都急瞎了……”這些話，奶奶跟背熟了似的每天嘀咕，我也幾乎背會了。

奶奶說著從枕頭下摸出來一摞信，就讓爺爺一封一封再讀一遍。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

父母親大人：

我從農(nóng)村出來，能當(dāng)一名工人，吃上商品糧，對我來說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戮m然辛苦，但是我不怕苦，下井我就能多掙17元津貼。我是井下煤礦運輸工，就是負責(zé)運送煤。煤洞有600米深，說實話，一片漆黑，但是每人頭上有探照燈，就很亮?；锸秤泻脦追N，一鐵勺白水煮白菜，1毛錢，如果加幾根粉條，幾片豆腐就是5毛錢。雞蛋，五分錢一個。但是我不吃雞蛋，一個雞蛋就是半斤面呢。第一個月的工資發(fā)到手了，71.21元。我寄回來，二老貼補家用……

爺爺一字一句的讀著，奶奶卻已經(jīng)淚眼婆娑，我的眼淚也不覺垂在腮邊，奶奶掏出手巾，給我擦了臉，對我說，那時候，你媽都還沒迎過來呢。

爺爺接著讀下一封。

父母親大人：

……

春節(jié)假過后回到礦上已有月余，我一切安好。回來時在北道火車站，遇到小偷，盤纏被偷光了。我就用一個五分硬幣買了站臺票，很幸運地搭到靖遠。

今天是凌晨5點到下午1點的班，我已回到地面的宿舍，洗了澡，飯也吃過了。一切照舊，父母大人不要掛念。

……

信念完了，奶奶卻指著信紙，說，反面還有呢！

爺爺說，反面的不是。奶奶就急了，爺爺就照著念。

“1時36分，離宿舍400米遠的井口傳來一聲悶響。地震一樣，房子震顫。有人大喊起來，我第一反應(yīng)是，洞子里一定出事了”。

奶奶突然又大喊：別念了！

信紙的反面，父親順手記錄了一次瓦斯爆炸時的情形，卻忘了在信紙的另一面寫下一封家書。每讀這封錯寄的信紙，奶奶情緒幾乎失常。年幼的我，心跟著奶奶一起，揪著，想象著靖遠那個鬼地方，除了能跟煤聯(lián)系到一起之外，好像無法預(yù)料的遙遠，暗藏殺機似的，直到長大后，見到煤，就那么親切，卻不愿意聽到那兩個字。

又一個春節(jié)，父親回來了，院子里依然落滿了雪，香皂味和大大的腳印一起印在雪地里，喚我乳名的溫和聲音在院子里飄滿，音樂一樣好聽。他的兜里總是能掏出糖果，我拿著好吃的零食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幸福的感覺在心頭蕩漾。父親輕輕幫我?guī)闲“l(fā)夾，滿意地端詳著我，我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父親也笑了，簡單得像個孩子。姑姑就講起了“17元的故事”：那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呱呱墜地，父親看著胖乎乎的女兒，不舍得離開，就在家呆了三個月，耽誤了17元的工資晉升。而父親呢，摸著我的頭發(fā)，很釋懷地說，我們家的胖女子比17元值錢哦。我呢，聽錯了話，以為他們說我值17元，就大哭大鬧，引得家人前俯后仰。院子里便飄滿了笑聲，久違的歡快擠滿了落雪的院子。

父親用報紙把老屋子的墻糊一遍，清掃屋檐，清理房前屋后的水道，給梨樹、蘋果樹、桑樹刷了白，做了修剪。劈柴，劈好的柴順著屋檐碼放得整整齊齊，陽光照曬，是母親一年要用的柴火。屋子和院子打理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貼上窗花，貼上春聯(lián)，就過年了。

秋千在午后的一片明媚陽光里，來回飛舞，我像一只小鳥，揮霍著歡快的時光。忽然聽到屋子里傳出痛苦的呻吟，循聲，在虛掩的門縫里，看到父親正輕輕解開纏在胳膊上的紗布，那里有一處傷疤，他吃力地側(cè)過身子，將藥膏涂在傷口，同時臉皺作一團，額頭上滲出一些汗珠，一側(cè)的頜骨鼓起，他在咬牙忍受疼痛，不出聲。我驚呆了，自己的胳膊突然特別疼。換好了藥，父親一圈一圈纏好紗布，穿好棉衣，在墻角靠了一小會兒，就迅速地收拾殘局，一抬頭，他發(fā)現(xiàn)了門縫里的我。我神色慌張不知所措，做賊似的，一抬腳就摔倒在父親面前，傷心地大哭起來。父親用他受傷的胳膊扶我起來，拍了我新衣服上的塵土，要抱我起來，我趕緊后退幾步。父親討好似的拿出糖果，嘴附在我耳邊，悄悄說：“不要告訴爺爺奶奶，不疼的?！边@時，我看到父親的臉，有些蒼白，很努力地掛著笑容，卻掩藏不住一絲頹廢。他把憂傷藏在一個人的世界，可是我小小的內(nèi)心并不能猜透他承受了什么。

第二天，父親出現(xiàn)在院子里時，溫和的嗓音依然穿透冬天的風(fēng)，秋千在空中晃悠，陽光干凈透亮，覓食的雀兒不怕人影。抬頭，我見到了一片燦爛的天空。我和父親保守的秘密，不動聲色，讓家園沉浸在溫暖的年味里。

又是一個歲末，天空又飄起了大朵的雪花。爺爺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了父親來信，順手啟封，眼角瞬間出現(xiàn)驚喜，朝著奶奶大喊，調(diào)動函下來了！回頭緊握郵遞員的手，搖落了他滿身的雪花，說了無數(shù)個謝謝。

中年的父親被煤涂染透了，帶著聽力缺陷和一身風(fēng)濕，成了縣煤炭公司的一名工人。他的飛鴿牌自行車，像一架扁擔(dān)，在40里路上來回奔走。一頭挑起父母和兒女，一頭挑起城里的世事。每個周末，我玩耍歸來，見自行車轍在小路的土層里規(guī)則地延伸，就飛奔回家，自行車果然停靠在院子里，像一匹馬，馱滿油鹽醬醋、蔬菜水果、種子農(nóng)藥，還有糕點糖果。又一次，飛鴿停靠在院子里時，父親給我一本新華字典。還有一次，一本帶插圖的書透著新鮮的油墨味道遞到我手中。于是，那輛飛鴿從城里回到院子，成為我一周最大的期待。

父親一面當(dāng)著城里的工人，衣著整潔，還像從前那樣，把鞋刷的泛白。一面當(dāng)著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換上勞動服，重新拿起農(nóng)具，正式學(xué)習(xí)如何種田。父親起早貪黑，利用下班時間打理土地，精耕細作，土地也有豐厚的回報，父親的麥苗總是長勢很好，打碾的麥子也比別人家多。但村里也還是有人戲弄似的說父親是“工作人員”“知識分子”。在單位呢，父親兢兢業(yè)業(yè)完成工作任務(wù)，也還是有人會嘲笑他是個農(nóng)民，鄉(xiāng)下人。

我讀高中，和幾個同學(xué)擠在一個宿舍，父親騎著車子來看我，擔(dān)心我住到外面受凍挨餓，臨走時，就把我連同鋪蓋卷鍋灶一起搬到他的單位。煤炭公司分給父親的一間宿舍，小土屋本來多年失修，還漏雨，但卻有個套間，就自己動手修補了屋頂，用報紙糊了墻面，給自己在外間搭了個床鋪，房子顯得很整潔了。三年光陰，同學(xué)在宿舍里就著煤油味吃飯讀書，我和父親卻用上了方便的蜂窩煤，那時候，我的同學(xué)還不曾知道蜂窩煤是怎樣的煤。我自是覺得與同學(xué)相比，生活很優(yōu)裕了，基本不吃苦，就對自己要求極嚴格，極其聽話，虐待自己似的用功，好像要替父親完成當(dāng)年沒有完成的愿望似的。巧合的是，我就讀的二中，就是父親當(dāng)年肄業(yè)的一中更名而來的學(xué)校。

而那時，正是《春天的故事》唱紅大江兩岸的時候，我因為特別喜歡唱歌，還在課間的教室里學(xué)著董文華放聲歌唱。不曾想，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滾滾而來，把父親所在的公有制企業(yè)煤炭公司拋在了沙灘。門口小商販的煤炭生意日漸紅火，而一墻之隔的煤炭公司，當(dāng)年人們排隊買煤的情形一去不復(fù)返了，冷冷清清，有時候一天也不進來一個買煤的，基本沒有了效益，父親的工資一直下滑，有時只領(lǐng)到200元左右。但是輟學(xué)的事卻始終沒有發(fā)生在我們兄妹身上。

有次放學(xué)，大雨滂沱，一進屋見桌上一張字條，寫著：紅元吾女，麥子黃了，我請假回家，待天晴收割，生活起居，照顧自己，勞逸結(jié)合，注意休息，留下零花錢5元。

我拿起那張皺巴巴的5元紙幣，聽著窗外的雨聲淅瀝，想想父親的“飛鴿”正馱著他，在泥濘的山路上吃力前行，汗水和雨水順著他微微有些駝背的瘦弱的肩上滑落。我望著窗外，煤碳公司的鐵柵欄里，堆積如山的那些煤，永遠也賣不出去的樣子，鼻子酸疼，在六月的雨聲中，我努力地讓眼眶里的那些液體，咽了回去。

1992年的春天，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下海，因為金錢不但顯得那么重要，而且似乎較容易賺到手。而父親呢，依然我行我素。他不善言談，早年受祖父的影響，就喜歡作詩，喜歡書法。父親的詩詞，只工整地寫在本子上。父親的書法，只在村子里家家戶戶的墻上掛。他從來不參加任何展覽比賽，父親說，把自己的字拿出來參賽評獎出售，是對書法的不尊重，是對書法的褻瀆。每年臘月二十三一過，父親就開始為村里寫對聯(lián)，在家里支起一面大案子，攏一盆大火，我們兄妹忙著裁紙，研墨，動用院子里所有的小石頭土疙瘩壓對聯(lián)晾曬，每天寫上一院子的對聯(lián)，最后一副一副疊整齊，送到家家戶戶，幫著鄉(xiāng)親們分清上下聯(lián)貼在門框上。每年的最后一副對聯(lián)，才是給自家寫的。

父親，大半生行走在黑夜的邊緣，他的前半生，別無選擇地與一種黑色的燃料有關(guān)；而后半生，又順其自然地與一種黑色的顏料結(jié)緣。家里有著不言而喻的默契，看到雪地里的煤渣，就像看到饃饃渣一樣一一撿起；寫過了字的紙，因為有墨染在上面，不敢把它當(dāng)廢紙，誰都不敢踩在腳下。奶奶告訴我們，丟了煤渣，饃饃渣，踩了寫過字的紙，會遭罪。

2001年，我成了一名教師。而父親所在的煤炭公司徹底改制， 50歲的父親拿著320元的工資，回到鄉(xiāng)下，這一次，他徹底回去了，回到當(dāng)初的院落，從此，院落成了父親最終的守候。

50歲開始，父親再次拿起農(nóng)具，走向大山成了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祖父祖母相繼去世，孩子們都各自在外工作。老家就只剩下父親母親守著一座老院子和一座新院子。奶奶曾講過，老屋子修建時，父親四歲，看見大人在屋頂上架椽插瓦，他也偷偷爬上屋頂，穿著白夾襖坐在房檐邊上玩耍，多年后，村里老人記起當(dāng)時情形，還緊張的咬牙。轉(zhuǎn)眼，父親和房子一樣就變老了。

老院子里飼養(yǎng)著一頭騾子，來到家里時3個月，如今已有30歲了。小騾駒變成了老騾子，在老屋子里，它能聽懂父親的話，會給父親的腳步打招呼。老院子里的老梨樹砍了，又新栽了一棵小梨樹，小梨樹也已經(jīng)長成老梨樹了，在冬天的冷風(fēng)里伸出黑色的手臂。

父親老了，不讓他種莊稼，怎么樣的理由都說服不了他，哥哥就偷偷托人把騾子給賣了。怕母親傷心，就趁母親不在，那人把騾子牽走了。我打電話回家，父親一言不發(fā)，最后只說了一句：騾子也走了，家里啥也沒了，啥都干凈了。我聽出了父親的極度無奈和傷感，我就在電話這頭偷偷哭起來了。眼淚落在辦公桌上，濕了一沓紙。再次打電話時，母親在電話那頭哽咽起來，說，騾子沒了。我再一次偷偷流了淚。碰到妹妹，再次提起騾子和父母，我倆的眼眶就又紅了。父親依然在種他的莊稼，他說，生命在于運動，我自小就在種莊稼，種莊稼就相當(dāng)于鍛煉身體。

小侄女剛出生，母親到市里去照看孩子，父親卻哪里都不肯去。無論我們苦口婆心再三勸說，他都無動于衷，最后只淡淡一笑，說，雖然我耳朵不好，卻受不了噪音，城里太鬧，我就喜歡安靜。

父親就獨自一人守著他的兩個院子。老院子里的老房子有60年了，破舊不堪，父親卻不肯拆掉。屋檐下摞滿了煤塊，父親就在老屋里慢慢把它燒掉，就像燒掉那些年輕時候的光陰。一張古舊的八仙桌，玻璃板下壓著滿滿一桌子的老照片。一塊土炕，一個人獨自煮著他的罐罐茶，一個人在滿屋子飄著的墨香里寫字。新院子里的新房子，有木質(zhì)的沙發(fā)、電氣，算是窗明幾凈，卻似乎成了擺設(shè)。

又是寒冬，年關(guān)近了。我買了菜，回家看父親。他說，家里菜還剩很多，雞蛋啊、肉啊，又不饞這些。等到生活優(yōu)裕了，父親卻早已沒有了胃口。院子和廚房都收拾的那么整潔，井井有條的樣子。水桶里的水凍實了，倒在院子里，像個冰人，我就好像又回到小時候，想起父親為我堆的雪人。

父親見我臉色不好，就漲紅著臉，說，我的女兒，誰也沒有資格讓她受委屈。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因為發(fā)怒而生硬的表情。偷看父親，他的眼睛紅紅的。我覺得自己大不孝，突然眼眶里溢滿了液體。

站在老院子里，我和父親蒼白的臉，被冷風(fēng)吹了一次又一次。

老院子里長了一層荒草，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梨樹依然在風(fēng)里，伸著黑色的手臂。院邊的草棚下，兩輛生銹的自行車，父親的大飛鴿和我的小飛鴿，互相依偎。輪胎已經(jīng)風(fēng)化，鐵圈已經(jīng)銹爛，卻還一直在院墻邊固執(zhí)地站著。它們曾穿梭在歲月的風(fēng)雨里，如今和父親一起守護院子里的一片安靜。

臨走，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到回城的路口，忽然想起小時候，每一次都送父親到離開的村頭。

從前，每每落雪，就盼望父親出現(xiàn)在院子里，這一次，在落雪的日子，父親驚喜于我的一次偶爾歸來。

趁著夜色回城，已是萬家燈火，在氤氳的燈光映照下，在暖暖的屋子里，我想起了老家，安寧的院落，父親獨自一人守候的院落。那個當(dāng)初意氣風(fēng)發(fā)地出走又終將要回去的地方。

就在那一夜，在夢里，我又回到老屋的院子。濃濃的年味里，年輕時候的父親，和童年時的我，盼望著心中的年。

【作者簡介】呂敏訥，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自然資源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自然資源作協(xié)簽約作家。散文作品見于《飛天》《青島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東渡》《延河》《鹿鳴》《歲月》《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