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玉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1331)
《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以下簡稱《鐃歌》)是現(xiàn)存樂府詩中比較特殊的一組古辭,《樂府詩集》言:“《古今樂錄》曰:‘漢鼓吹鐃歌十八曲,字多訛誤。一曰《朱鷺》,二曰《思悲翁》……’”[1]按《古今樂錄》由南朝陳釋智匠所作,可見在去漢末遠的南朝時期,這些古辭在解讀上就已經(jīng)有了困難。清代以前的學人雖然意識到了漢鐃歌的闡釋之難,但在具體的篇目上卻用力不勤,正如近代學者陳直所言:“漢鐃歌十八曲,雖不見于《漢書》,其詞句之詰屈,較郊祀歌為尤古。因郊祀歌載在漢志,傳習者尚遞有注釋,若鐃歌魏晉以來,則向無解詁。后人多以畏難束之高閣,時代愈久,了解愈難”[2]。直到清代樸學興盛,這塊“難啃的骨頭”才被重拾,相關(guān)著作有莊述祖《鐃歌句解》、陳本禮《漢詩統(tǒng)箋》、魏源《詩比興箋》①《詩比興箋》原系一部作者歸屬有爭議的著作,一方面自咸豐五年初刻本開始,即署“薪水陳沆撰”;另一方面自該書刊行起,即有“實魏默深先生之作”的說法。據(jù)傅增湘、鄧之誠、李瑚等學者考證,此書系魏源所作,本文從此說,岳麓書社《魏源全集》2011年版收錄有此書的稿本與刻本。、譚獻《漢鐃歌十八曲集解》、王先謙《鐃歌釋文箋注》,民國有夏敬觀《漢短簫鐃歌注》,這些專著的出現(xiàn)推動了后輩學人對于《漢鐃歌十八曲》的關(guān)注和深入了解,但研究所涉的篇目愈具體,則存在的問題和爭議愈多。《朱鷺》是《鐃歌》的第一首,對于《朱鷺》文辭釋意雖是學術(shù)個案,但也已有數(shù)十人進行過討論并衍生出了多種相互抵牾的觀點,觀點既繁又乏述論,本文擬對《朱鷺》的諸多闡釋觀點做出梳理、辨別與重考。
《朱鷺》篇幅很小,茲錄于下:
朱鷺魚以烏路訾邪鷺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將以問誅(一作諫)者[1]
余冠英曾說《鐃歌》:“有武帝時的詩,也有宣帝時的詩,有文人制作,也有民間歌謠”[3]?!吨禚槨返膭?chuàng)作背景與性質(zhì),是對文辭做出解釋之前需要解決而還未解決的問題,以下分而述之。
《鐃歌》產(chǎn)生的時代各不相同,但至遲不過西漢宣元之際。《詩比興箋》曰:“今考此曲中稱述功德,且頗及巡狩福應(yīng)者,惟《圣人出》《上之回》《上陵》《遠如期》四曲,然甘露、神爵之年號,單于來朝之事,則皆在孝宣時,于武帝無與”[4]。因此“十八篇固非一人一時所作,而其采入樂府,合為鐃歌,則實始于武帝而成于宣帝之時”[4],逯欽立也說:“鐃歌中有宣帝時作,此殆以宣帝修武帝故事,又有采輯”[5]?!吨禚槨纷鳛槭饲牡谝皇?,陸侃如考證該篇“作期當在前二世紀”[6],大約指漢高祖至武帝時期,與余、逯意見稍異,除此以外由于缺乏更多文獻支撐,無人能做出進一步考證。通檢漢樂府古辭可以發(fā)現(xiàn),《朱鷺》歌辭中的語氣詞“訾”字,僅見于武帝時期《日出入》一篇(有“訾!黃其何不來下”之句),據(jù)此語言習慣,筆者推測《朱鷺》或亦于武帝時期入樂府,或可調(diào)解諸位之說。
至于學者們?yōu)楹味紘@“武帝”來裁決樂府歌詩的產(chǎn)生時期,則又關(guān)涉到樂府的形成與鼓吹曲的性質(zhì)問題?!吨禚槨冯`屬鼓吹,漢鼓吹曲以“鐃”為音樂上的區(qū)別特征。鐃似鈴而無舌有柄,在漢代以前約用于兩種場合,一是軍隊中作為信號,擊鼓則進、擊鐃則退;二是歌舞場合作為信號,歌舞終止則擊鐃而退①“鐃,小鉦也,軍法卒長執(zhí)鐃……《周禮·大司馬》仲冬大閱,乃鼓,退,鳴鐃且卻;《左傳》陳子曰‘吾聞鼓不聞金’,亦謂聞鼓進聞鐃退也?!贝藶橐涣x(《說文解字注·十四篇上·金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09頁)?!皹肺柚^‘武’也,《禮記·樂記》:‘始奏以文復(fù)亂以武?!瑁骸摹^鼓也,言始奏樂之事先擊鼓以警戒,‘武’謂金也,言舞畢反復(fù)亂理欲退之時,擊金而退。按《周禮·地官》封人以金止鼓,如鈴無舌有柄,執(zhí)而鳴之?!贝藶槎x(《中華大字典·酉集·金部·鐃》,中華書局民國16年本)。。《東觀漢記》一句“短簫鐃歌,軍樂也,其傳曰黃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揚德,風勸士也”[7]為漢鐃歌立下了一樁“全為軍樂”的學術(shù)公案。直至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樂考》首次質(zhì)疑“軍樂說”,他認為:“史雖以為軍中之樂,多敘戰(zhàn)陣之事,然以其名義考之,若《上之回》,則巡幸之事也;若《上陵》,則祭祀之事也;若《朱鷺》,則祥瑞之事也……”[8]即言鐃歌為軍樂的觀點名不副實。當代學者閆運利選取《朱鷺》等爭議較大的八曲,從正反兩個角度證明了《文獻通考·樂考》觀點的合理性[9]。趙敏俐《〈漢鼓吹鐃歌〉十八曲研究》一文以史料為切入點,證明鼓吹鐃歌在西漢用途廣泛,軍列凱歌、郊廟祭祀、宴請賞賜等皆可奏鼓吹曲[10]。亦有學者以漢墓畫像石為證,表明鐃在漢代既可單獨持而擊奏又可附著于鼓,樂人伐鼓擊鐃以為節(jié),既可奏于馬上又可列于殿堂[11]。因此本文認為對《朱鷺》的考察應(yīng)摒棄“全為軍樂”這樣先入為主的偏見,依托于鼓吹曲在漢代的實際應(yīng)用情況。
據(jù)《漢書·禮樂志》記載:“至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12]?!捌鋾r,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shù),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diào)均,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nèi)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12]。換句話說,隨著樂府采詩漸廣,所謂的“雅樂”只是存于樂府機構(gòu)“備數(shù)”而很少演奏,甚至在郊廟場合亦充斥著“鄭聲”,也就是所謂的“俗樂”泛濫。這種情況自漢武帝始,經(jīng)過昭帝、宣帝、元帝,到成帝時已“鄭聲尤甚”,于是漢哀帝即位后下詔罷樂府官“大凡八百二十九人,其三百八十八人不可罷,可領(lǐng)屬大樂,其四百四十一人不應(yīng)經(jīng)法,或鄭衛(wèi)之聲,皆可罷”[12]。其中所裁樂工包括沛、陳、東海、長樂鼓員,巴、齊、蔡謳員等,樂府自此蟄跌。而漢樂府留下的民間歌謠,據(jù)《漢書·藝文志》載,有“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左馮翊秦歌詩三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12]《朱鷺》歌辭清麗,極大可能與鐃歌中的《有所思》《上邪》等篇目一樣,是于漢哀帝之前便進入樂府的民間歌謠。
如上所言,《朱鷺》若源于民間,它可能與哪一地域具有“血緣”關(guān)系?我們考慮以“朱鷺”這一動物的名稱在地域上差異為切入點。
鷺,《說文解字》釋:“白鷺也”[13]?!侗静菥V目》言:“鷺,鷺鷥……腳青善翹……頂有長毛十數(shù)莖?!鼻迦俗⒃唬骸八弃樁^無絲、腳黃色者,俗名白鶴子,又有紅鶴,相類色紅,《禽經(jīng)》所謂‘朱鷺’是也”[14]。實際上,古代所謂之“朱鷺”是如今動物學分類中的“朱鹮”,“朱鹮又名朱鷺,俗稱紅鶴,隸屬于鸛形目(Ciconiiformes)鹮科(Threskiornithidae)鹮亞科”[15],朱鹮在我國曾廣泛分布于三大區(qū)域:東北部:黑龍江、吉林、遼寧、山東、河北;東南部:安徽、江蘇、浙江、福建、海南與臺灣;中西部:山西、陜西、甘肅[15]。筆者將動物學界研究成果與中國古代文史記載相校驗,確符,并且在這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對于此類涉禽,東北部慣以“春鋤”稱,兼以“鷺”稱;東南部慣以“鷺”稱,兼以“鶴”稱;西部只以“鶴”稱,不以“鷺”稱,而朱鹮以其頂、足皆紅,在東部可稱“朱鷺”“紅鶴”,在西部只稱“紅鶴”,具體如表1所示①以“鷺”“朱鷺”“紅鶴”為中心,筆者將文史材料略按出現(xiàn)順序注釋于此:1.《詩經(jīng)·魯頌·有駜》:“振振鷺,鷺于飛”(山東南部)2.《詩經(jīng)·陳風·宛丘》:“坎坎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保ê幽蠔|部)3.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齊魯之間謂之春鋤,遼東、吳揚皆云白鷺?!保|北、江浙)4.《爾雅·釋鳥》:“鷺,春鉏,白鷺也。頭翅背上皆有長翰毛,今江東人取以為睫?,名之曰白鷺縗?!保ń悖?.《爾雅注疏·卷七》:“楚威王時,有朱鷺合沓飛翔而來舞……然則鳥名白鷺,赤者少耳?!保☉?yīng)指江浙)按楚威王時期都城在湖北,并非朱鹮之棲息地,蓋楚國地域版圖空前擴大,因此以江淮地區(qū)的朱鹮鳥“合沓飛翔而來舞”比喻江浙一帶對楚國的拱服。6.《爾雅翼》:“古今樂錄曰吳王夫差時有雙白鷺飛出鼓中而入云?!保ńK)7.《赤城志》:“鷺,足修而羽白”“紅鶴,身白,觜與足皆赤”(浙江)8.《文獻通考》:“齊武帝壽昌畫殿南閣置白鷺鼓吹二部”(江蘇)9.《譚苑醍醐·卷七》:“梁元帝放生池碑云‘夜夣終見取于宋王,朱鷺晨飛,尚張羅于漢后’。”(江蘇)10.《江南通志·物產(chǎn)》:“紅鶴,贛榆時有至者”(江蘇)11.《浙江通志·物產(chǎn)》:“紅鶴,產(chǎn)明州海島?!保▽幉ǎ?2.《陜西通志·物產(chǎn)》:“紅鶴,色紅,《禽經(jīng)》所謂朱鷺是也。”(陜西),13.《山西通志·物產(chǎn)》:“紅鶴,似鶴而差小?!庇捎趨⒖假Y料皆常見易得,恕不贅注。(表內(nèi)文獻按時代陳列并注釋于下)。
表1 朱鷺稱謂與地域?qū)φ毡?/p>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對地方志的資料篩查主要采取該地物產(chǎn)記載,因為這反映了該地人民對此類物種的認識情況,其他出現(xiàn)在“藝文志”等范圍內(nèi)的材料則不可取,如《甘肅通志·藝文志》出現(xiàn):“師出每聽刁斗聲,凱奏常聞朱鷺鳴,鐵勒三千皆壯士……”這里的“朱鷺”顯然屬于文學作品中的意象,不能反映這一地區(qū)的百姓對此物的認識,因此需要排除在外。總而言之,從對東西地區(qū)人民對朱鹮的不同稱呼可以看出,《朱鷺》很可能屬于東部地區(qū),尤其是江浙一帶的作品,或許是采集來的,亦或許是由來自江浙的樂工寫作的。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朱鷺》作為《鐃歌》的第一首,約于武帝時期被編入樂府,很可能是來自江浙一帶的民間歌謠。
《朱鷺》為何難解,《宋書·樂志》言:“……漢鼓吹鐃歌十八篇,按《古今樂錄》皆聲辭艷相雜,不復(fù)可分”[16]?!稑犯娂费裕骸吧蚣s云:‘樂人以音聲相傳,訓詁不可復(fù)解。凡古樂錄皆大字是辭,細字是聲,聲辭合寫,故致然耳’”[1]。這里所說的聲辭雜書,按逯欽立考證,是古代將聲譜、曲折與歌辭一起書寫,而后略去“曲折”,又聲辭大小混同引起的,其原貌當如圖1所示[5]。
圖1 “聲辭雜寫”示例
圖1中狀如蚯蚓的曲線在古代音樂中叫“曲折”,表示音樂的起伏和節(jié)奏,大字部分“稽、首、禮、太、上、燒”是辭,小字部分“伊何下下下”“言言何下下”等是聲,后代樂書在記錄時略去“曲折”,只記大字小字而沒有標點,大小字混同之后,便會出現(xiàn)類似“稽伊何下下下首言言何下下”這樣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字句,《朱鷺》之難解也包括此類問題。一般而言,曲中“鷺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弊g為“朱鷺在哪里覓食呢?是在荷莖下呀。它(銜著魚)既不吞下,又不吐出來?!被緵]有什么爭議,而學者們的闡釋分歧主要集中在“朱鷺魚以烏路訾邪”和“將以問誅(一作諫)者”兩句,以下匯輯諸家意見。
由于學者們慣將首句斷為“朱鷺魚以烏,路訾邪”,此處暫從,加上對“誅”字的討論,此處便梳理作三部分:
1、朱鷺魚以烏
基于對句讀與聲字的認識不同,前輩以“烏”字為闡釋中心,對這五個字的理解衍生出以下六種意見:
1)烏:烏有、沒有
陳本禮:魚以烏者,言魚為他鷺所食,業(yè)以烏有矣[17]。
王先謙:朱鷺,魚已烏路……鷺路古今字也……朱鷺,今魚已烏有矣[18]。
2)烏:歍,嘔吐
莊述祖:烏當為‘歍’,歐歍,吐也[19]。
魏源:烏,當作歍。歍,歐吐也[4]。
聞一多:朱鷺!魚以(已)烏(歍)……歍,吐也[20]。
余冠英:“以”同“已”,“烏”讀為“歍”,歍,嘔也[21]。
曾智安:朱鷺,魚已經(jīng)吐掉了[22]14。
3)烏:雅、鴉
李因篤:烏古與雅同,葉音雅,本言鷺之威儀,魚魚雅雅,卻用以字,奇絕[17]。
由巴丹吉林單站散度場垂直分布圖可見(見圖6),6月4日08:00 700~500 hPa為輻合,強度為-13×10-5/s,200 hPa輻散中心,強度為20×10-5/s,高層輻散強于低層輻合,表明高層輻散形成的抽吸作用十分明顯。6月4日20:00,300 hPa以下均為輻散,中低層輻合,可見低層的輻合和對流上升運動明顯。
朱乾①朱乾《樂府正義》現(xiàn)存乾隆五十四年(1789)刊本,國家圖書館、浙江省圖書館藏,筆者不得見,本文引用兩處,系轉(zhuǎn)引自張樹國《〈漢鐃歌十八曲〉集釋》(《樂府學》2016年第2期)。:烏,古雅、鴉字。鷺飛有序,如魚之對、鴉之陣,故曰魚魚雅雅,言有威儀也[23]。
4)烏:厭惡
易健賢:以當作已,時間副詞。魚以烏謂朱鷺以食魚腥為厭惡之事,故下文云不之食[24]。
5)烏:疑問詞
劉剛:魚以:即以魚。烏:同乎,表疑問……此句之意當解為,朱鷺以魚為食嗎?[25]
6)“以烏”:聲字
姚小鷗:“鷺”“魚”之間無動詞,當有脫字,今以“食”字補。“以烏”為聲字……當斷為:朱鷺[食]魚[26]。以烏
2、路訾邪
1)以“訾”為闡釋重心,認為“訾”具有實際意義,“路”有時被理解為聲字,有時被理解為“鷺”或“道路”。如:
陳本禮:路,鷺省文,訾邪,相毀曰訾[17]。
沈方舟:訾,算也,言鷺籌算欲食之狀[17]。
莊述祖:訾,量也,路訾邪,言鷺吐魚不可訾量也。路邪,聲也[19]。
魏源:訾,量也,言鷺吐魚不可訾量也。路、邪皆聲[4]。
夏敬觀:“訾,惡也”“繪鼓兼以厭敵之意,無可疑”[27]
譚獻:……食魚無算,烏路邪皆聲,《古今錄》所謂辭艷相襍,不復(fù)可分[19]。
王先謙:雖然,豈女朱鷺之訾邪?[18(]筆者按:王先謙之意:訾,罪過)
易健賢:按路即鷺之省寫。訾,語氣詞,表嗟嘆。路訾邪猶言朱鷺嘆息呵[24]。
曾金承:朱鷺中的泛聲字,目前可曉應(yīng)有三字:烏、路、邪,除去泛聲字,可得其句讀如下:朱鷺,魚以訾……“魚以訾”,朱乾《樂府正義》曰:“訾與觜通……”即鷺以喙食魚[28]。
劉剛:《方言》:“曾、訾,何也。湘潭之源、荊之南鄙謂何為曾,或謂之訾,若中夏言何為也?!本湟鉃?,朱鷺既然以魚為食,在陸路上干什么呢?[25]
2)認為“路訾”即“鷺鷥”或“鸕鶿”,以聞一多為代表
聞一多:路訾(鷺鶿)邪![20]
陳直:聞一多《樂府詩箋》云:“路訾邪雖為表聲字,然與‘鷺鶿呀’三字音相近”其說是也[29]。
姚小鷗:聞一多已指出“路訾”當讀為“鷺鶿”[26]。
趙敏俐:“路訾邪”,皆疑為語氣詞,惟聞一多認為:“路訾疑即鷺鶿?!墩f文》:‘鶿,鸕鶿也?!比绱耍奥扶ば啊眲t當讀為“鸕鶿呀”。本人認為聞一多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可從[10]。
曾智安:聞一多將“路訾”解讀為“鷺鶿”極有道理[22]。
3)認為“路訾邪”全為聲字
董若雨:路訾邪,篇中三轉(zhuǎn),聲之準也[17]。
余冠英:路訾邪都是表聲的字,無意義[21]。
除以上所有意見外,逯欽立不對“朱鷺魚以烏路訾邪”作句讀,認為后六字全為聲字,言:“曲中‘魚以烏路訾邪’六字皆聲”[5]。學者張艷與此類似但只停留在推測:“筆者認為,既然‘漢樂府多聲辭’,如本篇中‘路訾邪’即被認為是聲辭,并不具備實在意義,且考之古音魚以烏三字本是同音,則與‘路訾邪’并為聲辭也未嘗不可,同樣不影響全篇意義”[30]。屬于有結(jié)論而無細考。
3、誅(一作諫)
此曲末句“將以問誅者”,《宋書》《樂府詩集》《古樂府》《古詩紀》《古樂苑》皆作“誅”,并皆注“一作諫”。歷來對此處應(yīng)當作何字有三種說法:
1)認為就是“誅”,并將其解釋為責、求。
譚獻:誅,責也,將以問黜幽者也[19]。
王先謙:后人不察,又牽于曲中“諫”字之意,以為建鼓求言,強為附和,更不足辨矣。釋文:吾將以問女誅求之人[18]。
劉剛:誅者實指誅罰之執(zhí)法事宜[25]。
2)認為當作“諫”,“諫者”指進諫之人。
魏源:將以問諫者之謂也[4]。
余冠英:諫者,指來擊鼓進諫的人[21]
易健賢:諫,《宋書·樂志四》和《樂府詩集》均作誅,非。莊述祖引賈生書“鼓所以來諫者”,諫是[24]。
3)認為當作“姝”,指美人。
聞一多:‘誅’疑讀為‘姝’[20]。
姚小鷗:按《朱鷺》篇“將以問誅者”一句中,“誅”字為“姝”字之借,“一作諫”者非是?!版摺奔础懊廊恕被颉皭廴恕盵26]。
曾智安:根據(jù)漢代畫像、器物造型提供的材料,大致可以認定,曲辭最后部分的“誅者”更可能是“姝者”之誤,而非通常以為的“諫者”[22]。
以上學者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作出的判斷,但有的觀點過于牽強,如李因篤、朱乾將“烏”訓為“雅”的做法王先謙即已作出反駁,劉剛認為“魚以”即“以魚”的判斷也不符合漢語語法……總之都有待商榷。
如上所述,學界對《朱鷺》的句讀和文字考辨已眾說紛紜,其旨意闡釋之繁也可想而知,本文認為諸家意見大致可分為戰(zhàn)陣說、政諫說、情愛說、祈福說四種觀點。
1、戰(zhàn)陣說
此類觀點認為《朱鷺》是軍樂,比喻戰(zhàn)陣殺敵之事。
夏敬觀:此篇言整軍經(jīng)武之本旨,蓋并建威、揚德、諷敵、勸士之誼而有之,故置之第一,為鐃歌之首[27]。
曾金承:全曲辭意為:以戰(zhàn)鼓上的朱鷺比喻成漢軍,以魚比喻成敵軍……以此說明本軍雖是優(yōu)勢之方,但在戰(zhàn)陣上依然能謹守份際,既不縱敵,亦不多殺,故不僅是驍勇善戰(zhàn)之旅,更是不會妄殺生靈的仁義之師[28]。
2、政諫說
此類觀點認為《朱鷺》是諷刺詩,比如諫官進諫、刺上之事。
李因篤:只就朱鷺說,而建鼓求言,找一語意自淵然[17]。
陳本禮:推朱鷺不忍吞鯉之心,猶王者行不忍人之政,焉肯殘食其民?將以問者言爾當問前此誅求之人何以至于此哉[17]。
彭躬庵:辭誼皆奇雋,可作諫鼓銘[17]。
朱乾:諫官列侍從之班,居清禁之地,鷺鳥長喙,諫議直言……因鼓而問諫者,其因古有敢諫之鼓,成周建鼓而通下情而然歟?[23]
莊述祖:朱鷺,思直臣也。漢承秦弊,始終除誹謗妖言之羣,而臣下尤未敢直言極諫焉……鷺以不吐所取魚,言人君當屈己求諫[19]。
魏源:《譚苑·醍醐》曰漢初有朱鷺之瑞,故以形飾鼓,又以朱鷺名曲……
茍不之捕食,又不以吐告,則縱奸養(yǎng)嬺,所司何事乎?[4]
譚獻:朱鷺,刺上不潔而多取也,鷺不純白,以朱為瑞,亦好異,食魚無算,窮極茄下,竭澤而漁矣,即不之食,終不以吐,無厭也[19]。
余冠英:這是詠鼓的歌[21]。
鄭文:為什么把在茄下鷺食魚的不吞不吐情形送給諫(諸家俱從一本作諫,今采之)者?因諫者居直言之位,有直言之責,理應(yīng)直言無隱[31]。
易健賢:此曲表現(xiàn)了作者對政治腐敗,統(tǒng)治者不察民意的不滿。對尸位素餐,不能盡其糾察之責的政府機構(gòu)和官員的痛惜與義憤,充滿了對敢于為民請命,剛直不阿,忠言相諫的有識之士的希望與贊揚[24]。
趙敏俐:按此,知此詩乃諷刺諫者不能盡言之詩也[10]。
劉剛:《說文》:“誅”,討也,段注:“凡殺戮、糾責皆是。”……句中‘誅者’指可判定是否誅殺的刑律條款,與曲中‘誅者’之意同。此句所問實是對事而非對人,不必強解為掌管誅殺之人。者:當解為……的事情。誅者實指誅罰之執(zhí)法事宜[25]。
張艷:應(yīng)當看到,鷺與鼓是緊密相連用于官府宴會、行軍進諫等多種事宜的,因此《朱鷺》古曲的主旨更近雅頌,與官府儀制等事宜有關(guān)[30]。
3、情愛說
此類觀點認為《朱鷺》是愛情詩,水鳥與魚喻男女歡合。
聞一多:全篇大意,是諷刺男子和他的女友,老維持著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既不甘心放棄,又不肯娶她的[20]。
姚小鷗:將《朱鷺》曲中的‘鷺鳥’‘魚’‘蓮荷’‘魚’和‘聘問饋贈’等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如此,這篇歌詩的主題和意義不是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嗎?[26]
曾智安:《朱鷺》曲辭所述情境與漢代畫像、器物造型的這一構(gòu)圖類似,很有可能也是在隱喻男女歡合、家族繁衍、子孫昌盛,而非政治中的諫官行為[22]。
4、祈福說
此類觀點認為《朱鷺》是記錄祥瑞、求福之詩。
馬端臨:若《朱鷺》,則祥瑞之事也[8]。
王先謙:朱鷺美漢初朱鷺之瑞,福應(yīng)歌詩也,變而諷刺矣。先謙案古之建鼓與鐃歌鼓吹無涉,飾鼓以鷺亦與朱鷺無涉,此茂倩臆說也,后人不察,又牽于曲中“諫”字之意,以為建鼓求言,強為附和,更不足辨矣[18]。
陸侃如:各家多以為是刺詩,恐怕是錯誤的……王先謙以此篇為記祥瑞之詩,卻尚合理[6]。
陳直:鷺魚在漢時為吉祥之圖像畫,非如舊說鷺魚僅用為鼓飾也[29]。
孟祥魯:“誅”是“求”的意思,魚是富足、幸福的象征。它將要把美好生活贈送給那些敢于追求的人[32]。
閆運利:《朱鷺》曲與鼓飾可能存在一些關(guān)系,但與建鼓、直言進諫等的聯(lián)系頗顯主觀與勉強??偠灾糜谘鐣蕵坊蚱砀x式更為合適……都與軍中之事無關(guān)[9]。
以上基本已將諸家對《朱鷺》一篇的旨意闡釋羅列殆盡,其中“軍樂說”因牽強附會已逐漸被學界所摒棄;“情愛說”使《朱鷺》旨意豁然開朗,因此很受關(guān)注;“祈福說”因論證不深,響應(yīng)乏乏;總的來說,自古至今占據(jù)主流地位的都是“政諫說”。
諸家意見雖多,但本文依然遵從“辨別聲辭雜寫”的研究思路。按逯欽立曾辨別出漢曲中的29個聲字并將其分為兩類,甲類狀寫歌聲,乙類與本辭押韻[5]。事實上“甲類”,更接近于民歌中“咚咕隆咚鏘”“哎嗨喲嗬”等襯詞,襯詞在音樂中具有重要的結(jié)構(gòu)意義,能使刻畫的音樂形象更加鮮活[33]。乙類更接近音樂中的托腔、尾腔所對應(yīng)的音節(jié),如“啊~”“哎~”。進一步地,逯欽立認為《朱鷺》:“曲中‘魚以烏路訾邪’六字皆聲,此照以上舉‘偶以烏路子邪’等聲字,即知”[5]。但沒有進一步區(qū)分這幾個聲字的意義,本文欲在前人基礎(chǔ)上對《朱鷺》之文本重新做出考證。
對逯欽立所下結(jié)論進行求證可以發(fā)現(xiàn),將“以”“烏”“路”“邪”四字處理為聲字確定無疑——查“X以X”的句式在《鐃歌》中十分常見,如:“奪我美人侵以遇”(《思悲翁》);“何以南何以北”(《戰(zhàn)城南》);“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以逝”(《巫山高》);“上陵何美美,下津風以寒”(《上陵》);“美人歸以南……佳人歸以北”(《君馬黃》)[1],此中“以”皆無實義?!奥贰痹跐h鐃歌中別無出現(xiàn),前輩有將“路”訓為“鷺”者,但“朱鷺”與“鷺何食”中的“鷺”字都沒有省寫,為何獨獨中間的“鷺”就要省寫為“路”?釋為“道路”也不通順。漢樂府古辭《圣人制禮樂篇》中有“治路萬邪治路萬邪……吾咄等邪烏近帝邪近帝烏烏邪邪”之句,“烏邪”顯然是聲字,“治路”在《上邪曲》中作“尊盧”“尊錄”,《晚芝曲》中作“子路”,也為聲字[34]。因此“以”“烏”“路”“邪”確為聲字,而逯欽立考證出的29個聲字中并不包含“魚”和“訾”,需要逐一再考。
先論“魚”字。第一種做法是將“魚”處理為實詞,“朱鷺魚”并不通順,姚小鷗指出中間當有脫字,應(yīng)以“食”字補,作“朱鷺食魚”,這從文意來看是合理的,但《朱鷺》以三字句為主,基礎(chǔ)節(jié)拍應(yīng)是“咚噠噠”三拍子,二字句和五字句通過拖腔都可填入三拍子,但若因補字而產(chǎn)生四字句,四字句的基礎(chǔ)節(jié)拍是“動次打次”,恐怕不符合整首歌的節(jié)拍。
第二種方法是將“魚”處理為聲字,我們回過頭來考察逯欽立的觀點,查武、邪、吾、路、偶、烏在漢樂府中作為聲字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且在上古音中皆屬魚部,因此認為“魚”是聲字的推論是合理的,蓋“朱鷺食魚”本是讀者的心理結(jié)構(gòu),因此在詩中看見“魚”字就先入為主地與“朱鷺”聯(lián)系起來闡釋,若打破這種思維固式則應(yīng)當是“朱鷺魚以烏路”。其中“魚以烏路”皆屬魚部,作本辭“鷺”字的拖腔,屬于逯欽立所說的乙類聲字。
再論“訾”字,《說文解字》曰:“訾,不思稱意也,從言此聲”[13]。諸家引用《說文》將《朱鷺》中的“訾”解釋為朱鷺在思量、計算的觀點,本文以為不可取,按“言”在甲骨文寫作,與“告”“舌”同,是從口中伸出舌頭的樣子,因此言部的字多與說話有關(guān),《說文》的解釋絕非“訾”的本意。另外有學者以湖北、湖南地區(qū)方言來解釋《朱鷺》中的“訾”,但這一區(qū)域并無朱鷺足跡,似乎不當。至于聞一多所言將“路訾”讀為“鷺鶿”,看似合理,但若理解為“鷺鷥”,而鷺鷥身純白,理解為“鸕鶿”,而鸕鶿身全黑,顯然都與朱鹮大不相同,歌辭后半段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朱鷺和其他水鳥的互動,因此這一觀點也不正確。
事實上,在古漢語中“訾”有四義:詆毀;衡量;通“恣”,放縱;同“咨”,嗟嘆聲[35]。其中詆毀、同“咨”義應(yīng)當是最接近本意的義項。在上古時期的口語運用中,“訾”常用以表聲,如《戰(zhàn)國策》:“訾!天下之主有侵君者,臣請以臣之血湔其衽”[36]?!秴问洗呵铩罚骸白臃催持唬骸?!退!酒也’”[37]。武帝時期樂府古辭《日出入》中也有“訾!黃其何不來下!”之句,可見《朱鷺》中的“訾”的確應(yīng)當理解為聲字。
今江蘇民歌中有《數(shù)鴨蛋》,其詞道:“孵上一個黃鴨子,老鷹(那個)叼在云頭上,嘖嘖嘖來!嘖嘖嘖來!呱!呱!”《一只鴨蛋兩頭光》其詞道:“一只鴨蛋兩頭光(咿呀嘖嘖來!咿呀嘖嘖來!)”[38]其中“嘖嘖嘖來”是人們呼喚河里的鴨子時發(fā)出的口音,都屬于襯詞。以此觀照《朱鷺》中的聲字“魚以烏路,訾邪!”與“咿呀嘖嘖來!”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歌曲的前半段出現(xiàn)人呼喚:“朱鷺,訾邪!”也就類似于“朱鷺,嘖嘖嘖來!”,后半段寫到朱鷺銜著魚,要將它送給這個人,正如民歌《數(shù)鴨蛋》中鴨子聽到人的呼喚便予以回應(yīng)。這樣一來,整首詩便渾然一體,結(jié)構(gòu)完整而畫面生動,絲毫沒有違和之處。這里“訾邪”是擬聲詞,屬于甲類聲字。
歌謠末尾“誅一作諫”的字樣從《宋書·樂志》中就有,歷代闡釋取“諫”居多,本文以為非然。首先,目前雖然沒有更早的文獻可以摘掉“一作諫”這頂“帽子”,但《宋書》在編訂時做出的定奪,顯然還是以“誅”為正解,蓋繁體“誅”與“諫”字形相似,或是墨跡不清,摘抄之人臆測為“諫”,或是謄抄筆誤也未可知,《宋書》持謹慎態(tài)度予以保留,后來“諫”字卻喧賓奪主,而能確證此處是“諫”的文獻,實則沒有。
其次,持“諫”說者必然會引用到一條文獻是《隋書·樂志》曰:“建鼓,殷所作。又棲翔鷺于其上,不知何代所加……或曰‘鷺,鼓精也’”[39]這為鷺、鼓、諫相關(guān)下了定論,并且在其他古籍和出土文獻中也都有鷺、鼓關(guān)聯(lián)的證據(jù)。然而以此闡釋《朱鷺》則面臨著兩個漏洞,一是沒有材料能證明“鷺”即“朱鷺”,二是“建”,樹也,沒有材料確切證明“建鼓”是指“諫鼓”,遍檢持“諫”說之論者,皆囫圇言之而無明證。因此雖然持“諫”說的隊伍龐大,但在這個問題上還是要打上一個問號。
再次,聞一多等人則以此詩喻男女情愛而推論為“姝”,屬于由文意敲定文獻,查“姝”字在上古音中屬昌母(約為今漢語聲母“ch”)、侯部、平聲[40],“誅”屬端母(約為今漢語聲母“d”)、侯部、平聲[40],若再考慮到地區(qū)方言口音,將兩字訓為通假的結(jié)論,只能說存疑。
按“誅”字在古漢語中的義項包括:殺戮;譴責;索取[35]。歷來持“誅”字意見的學者大都釋為“索取”之義,本文認同,并且“誅者”就是呼喚“朱鷺,訾邪!”的那個人物,索取意味體現(xiàn)在人物召喚朱鷺過來的動作上。
綜上所述,本文將《朱鷺》全文整理如下:
朱鷺(魚以烏路)(訾邪!)鷺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將以問誅者。
可翻譯為:“朱鷺呀,嘖嘖嘖來!”朱鷺在哪里吃魚呢?是在荷葉下呀,它既不吞下又不吐出,是要把這魚贈予呼喚它的人。
因此,本文認為《朱鷺》清雅簡約,可能產(chǎn)生于勞動人民的漁獵活動,對于《朱鷺》的研究需要做“減法”而非“加法”,將“水鳥與魚”喻情愛的觀點用以闡釋《朱鷺》尚且不過分,但它實在不必背負“軍樂說”“政諫說”等主旨內(nèi)涵。另據(jù)學界考證,漢畫像石中多有“水鳥銜魚”的圖像,這些畫像廣泛分布在山東、河北、河南、安徽、江蘇、四川、陜西等地①參見周玫:《漢畫像石鳥魚組合圖像解析》,《大連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劉立光:《漢畫像“鳥啄魚”圖像研究》,《中國漢畫學會第十三屆年會論文集》;王猛:《淮北漢畫像中鳥圖案的類型分析》,《民族藝術(shù)研究》2010年第5期。,說明魚鳥組合圖像在漢代具有一個普遍被人們所認同的確切含義,因此,認為《朱鷺》之旨意在于隱喻男女歡合、家族繁衍、子孫昌盛、吉祥富貴等觀點,都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