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華和機遇的撞擊

汪正煜

壹

影視藝術(shù)是才華的顯現(xiàn)，也往往是機遇的撞擊。這一點，在我和李歇浦的交往中深有體會。

一般觀眾少有人會記住一部影視作品的導演，但《開天辟地》這部電影，相信相當多的人看過。這部電影是中國電影史詩性影片代表作品之一，其導演即為李歇浦。

這是1991年上影廠為建黨70周年拍攝的獻禮片，是我國第一部描寫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的歷史巨片。當時，歇浦還沒有入黨。影片籌備階段，上海市委領(lǐng)導陳至立同志就勉勵李歇浦，努力工作，爭取早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此后李歇浦夜以繼日學習研究我黨歷史，在當時對陳獨秀如何評價爭論不休時，就確定在影片中正面描寫他的奉獻和革命氣節(jié)，尤其用相當篇幅描寫他的性格及和家人的關(guān)系。電影采取了史詩性的描述風格，運用散點式、全景式、紀實性的宏觀敘事手段，成功描繪了一幅生動壯觀的歷史畫卷，塑造了浮雕式的歷史群像。影片獲第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特別獎、廣播電影電視部優(yōu)秀影片獎等大獎。

倏然間，三十年過去。我們贊譽《覺醒年代》中對歷史人物正確評價時，不要忘記在影視作品里，最早對陳獨秀正面肯定的是《開天辟地》。后來我對他說：“歇浦，你膽子真大?！彼卮穑骸斑@是歷史。我拍電影表現(xiàn)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則認為，這是才氣，一個正直的導演的才氣，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才氣。

其后，他又導演了《走出西柏坡》《鄧小平1928》《上海大風暴》等多部主旋律的影視劇。我笑著對他說：“你成了主旋律影片專業(yè)戶了?！?/p>

他說：“《斷喉劍》《銷魂刀》，看過伐？還有《小金魚》，儂參加的啊，是啥片子？”

確實，他拍攝的《斷喉劍》《銷魂刀》風靡全國，是武俠片。

李歇浦導演的主要作品還有：電影《御馬外傳》《大澤龍蛇》《上海風情》《車輪四重奏》《浪花細沙》《攔靈車的人》《燃燒的港灣》和《香堂往事》《咸菜街》等，共20多部。作品關(guān)注現(xiàn)實題材和普通人的命運，呈現(xiàn)出樸實細膩感人的風格。

貳

成功離不開勤奮努力積累的才氣，也要靠機遇。電影導演系畢業(yè)后，歇浦受到恩師張駿祥的青睞。1982年，張駿祥就讓他在自己任總導演的《大澤龍蛇》中擔任執(zhí)行導演，并告誡“作為導演，什么都要想得周全，越細致越好”。歇浦沒有辜負恩師，此后，一絲不茍、嚴謹踏實的風格就貫穿在李導演所有作品中。

《上海大風暴》，上海電視臺請他任導演。有場戲在外灘拍馬路的夜景，李導演請制片把路上的電線桿子全部包上布，恢復舊上海的樣子，因為這是寫1927年大革命時期的戲。制片人暗暗叫苦：“這要花多少財力精力？夜里的戲，誰看得清啊！”當時我在邊上笑道：“誰叫你們請他來當導演的？”片子完成送北京審閱，得到專家一致好評。有位專家評道：“一部寫舊上海的戲，竟然看不到一點點今天新上海的細小的地方?！贝藙‘斈戢@“飛天獎”和國家“五個一”工程獎。領(lǐng)獎時，制片人才體會到，什么是嚴謹?shù)膭?chuàng)作作風。

寫到此，我不由想到自己曾任電視短劇《司馬遷》的副導演時發(fā)生的一件真事。那天拍戲，導演叫“司馬遷”在獄中墻上寫“人固有一死……”等字。墻上寫那些字，我無法反對?？僧斞輪T一動筆，我在邊上忙叫停。“為什么停？”導演怒了。我說：“他寫的是行書，那時還沒有發(fā)明呢，漢朝寫隸書！”“什么隸書行書，阿拉不管的！”第二天，我辭別了劇組。

當個導演要懂行，不懂要學習，唯其此，才能嚴謹。李歇浦的才氣來自學習，而且他要求演員也要學習?！渡虾４箫L暴》拍攝時，我在沈光煒導演的《生意場上的女人》中出演男主角方仲良。清早即騎自行車到虹橋拍戲，拍到傍晚騎車到外灘拍“大風暴”，演軍貨商劉萬山。通宵拍片，凌晨回家睡一個多小時，再奔虹橋……一個多星期，天天如此。有一天，“大風暴”拍臺球房一場戲，商量買賣軍貨。一開機，李導演就板著臉問我：“你不會打落袋（就是臺球），對伐？”我點點頭?！澳蔷拖群煤脤W學?！闭f完，他走了。天哪，這些天，我太疲勞了！可是這位朋友在拍戲時從來沒有朋友面孔的。沒辦法，我只好虛心向人藝老演員俞洛生求教。學會了一些，邊打球，邊說臺詞，邊演戲，果然演得很生活化了。

影視劇是導演的藝術(shù)，我相信這點，并且體會到，好的導演要深知鏡頭的運用和鏡頭節(jié)奏。有的電視劇，導演遷就演員，凈是近景特寫，演員露臉當然開心。導演則喜歡在轎車、賓館、飯店等外景拍攝，全是近景對切，半天能拍一集，也爽快?？墒侨⑺?，節(jié)奏拖拉，觀眾討厭。

李歇浦卻迥然不同，作品中能顯示出他處理影像的嫻熟技巧，以及透過故事表達某種思想的努力。

電視劇《香堂往事》中，我扮演中共地下黨員徐天宇。有場戲是敵人包圍了地下黨正開會的大樓，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徐天宇獲悉，急急奔赴報告。這段臺詞很長，我向地下黨負責人（金鑫扮演）匯報情況，如果用近景對切，要拍好幾個鏡頭?？墒菍а輩s用一個全景跟拍，我要背出全部臺詞一口氣說完。拍攝時候我不理解，也為失掉許多近景而窩囊。等后來看了全劇，才體會到導演之高明。因為情況緊迫，此處近景對切，必然拖拉。一個鏡頭解決，大大加強了緊張感和節(jié)奏感。

徐天宇犧牲那場戲，對面敵人舉起了槍，此時，徐雖然打光了子彈，但成功救助了同志，他欣慰地笑著。敵人槍響，他即刻倒下。我對導演說，槍一響，我即仆地，不要像有的影片一樣，晃來晃去晃半天才死去，因為槍離他半米多，不會打不準。李歇浦笑道：“你這小子現(xiàn)在也懂節(jié)奏了！”服裝過來對我說：“儂幫幫忙，迭身軍裝幾百元，彈藥一燒沒用了。只好拍一趟頭的?！薄皶缘每?，放心。”結(jié)果，拍得蠻成功。

叁

和李歇浦拍戲，學到不少?！缎〗痿~》是我參加拍攝的第一部電影，他是我踏入影視圈的引路人。

《小金魚》這部電影描寫工讀學校一個學生（盧青飾演）在鐘老師（仲星火飾演）教育下轉(zhuǎn)變的故事，我在其中演個體育老師，兩場戲，大配角。一場是上體育課，吹吹口哨帶學生跑步，沒問題。另一場是到辦公室向鐘老師報告，那學生半夜逃跑了。我沖進房間就大喊“報告”，導演皺皺眉頭叫停。怎么啦？我是斯坦尼斯拉夫體系的表演啊！演話劇《日出》等劇，我都演主角，上戲徐企平老師來導演，親自教我的。他是話劇界著名的斯坦尼導演。李導笑嘻嘻說：“這是電影，不是話劇。說話表演，完全要生活化?！敝傩腔鹨采锨敖涛以撛趺囱?，該怎么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上鏡頭，很難忘記的第一場戲，影視路上的第一步。然而正是這第一次，使我開始懂得影視表演的要領(lǐng)，也結(jié)識了仲老師，并在后面的合作中，這位樸實的老演員和我結(jié)成了忘年交。

李歇浦非常懂得選演員，演員選準了，戲里人物就成功了一半。看過一部電影，那位女演員很有名，可裊裊婷婷瘦骨嶙峋的女孩即使穿著村姑服裝涂滿泥巴，也不像農(nóng)婦。還是以《上海大風暴》為例吧。這部戲?qū)懙氖?927年三次工人武裝起義及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里面的女角色較少，導演選的白蘭妹，一化妝就是上海下層勞動者，加上李導非常重視選景，更留下余韻讓觀眾聯(lián)想。女工出家門上班，一般導演就在破屋門口拍了，李歇浦卻偏要去鐵路軌道上拍，這又給制片尋麻煩了。上海鐵路運輸十分繁忙，到鐵道上拍戲，豈不亂套！我又聽見他們在埋怨，只好暗笑。鏡頭拍好后一看：大全景，交叉的軌道向遠處延伸，提著飯盒的工人在軌道邊走著，小小身影，長長的鐵軌——正是象征和寓意著革命的路還很長，很長……場景的暗喻體現(xiàn)了思想火花，這就叫藝術(shù)魅力，是鏡頭融通了詩的韻味。

香港有部電視劇，也叫《上海大風暴》，劉嘉玲劉青云等主演。不妨去看看，就知道優(yōu)劣。我也拍過香港的電視劇《亡命天涯》，劉松仁吳家麗主演，我演個醫(yī)生。那醫(yī)院，就拉兩塊白布，放一張病床。就如此簡陋。天哪，我拍完戲，拿了稿酬趕緊滾蛋。現(xiàn)在國產(chǎn)電視劇不少也是如此，寫改革開放，一間會議室，一張長桌，天天開會，近景對切。請問，改革開放是開會開出來的嗎？

肆

李歇浦鏡頭有詩的韻味，大概受了他的妻子成雅明的影響吧。成雅明是上海作協(xié)詩人，為多部影視劇寫作插曲歌詞。他們相識就是在我讀大學的時候，那時我和雅明都是話劇隊的。后來我與歇浦熟悉了，我常會開他玩笑，說他“把話劇隊漂亮的女演員騙走了”，他就笑著罵我：“儂個小子，勿要瞎講?！蔽覀儍杉液髞硪卜浅Ｊ煜?，常來常往。他家住在吳興路老房子時，有一天我和妻兒去吃飯，雅明燒小排骨湯，喊歇浦去“泌泌沫”（上海話，把湯上的浮沫舀去），結(jié)果，歇浦把湯倒掉一半，雅明只好苦笑罵他“真不會做家務”。我就為他分辯，他有福氣！

“有福氣”，上海人的意思大概是講遇上好機遇，命運好。歇浦有個和睦可愛的家庭，賢妻良母成雅明，一對兒女有出息，兒子女兒都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后是第六代名導演，所導影片在國際上都得了獎。很多人戲稱他家是電影之家，可是這個家的總導演是成雅明。

李歇浦是個憨厚老實人，不做導演的時候，就像個樸實的鬢發(fā)斑白的爺爺。他喜歡喝幾口酒，紹興黃酒。拍戲時，制片知道他的習慣，晚飯時常會送瓶黃酒來，他就大聲喊我陪他喝一點兒。這時候，他不是導演，是我的摯友了。

拍戲是非常辛苦的。那時也沒有多少稿酬，不像現(xiàn)在年輕一代，一部一部戲接著，一把一把鈔票進賬，有的還要劈腿離婚鬧緋聞，吸毒犯罪進牢房，毀壞了影視這塊好地方。

我想，一個對自己的才能和人生有挑戰(zhàn)的人，一個對才華和機遇的碰撞能及時把握的人，一個能從生活小事中感到樂趣又充滿愛的人，一定是幸福的人。歇浦就是位幸福的人。

當導演的，外人無法理解其勞苦程度。聽成雅明說，歇浦前階段身體不適，最近已得以緩解。前年我和妻曾去他家探望過。

如今，我獨自一人也想去探望，但疫情原因，不便前往，只能以此文表達祝福之心，祝福我們大家健康長壽，幸?？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