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一張駝色照片,背景是新疆的盆地(我不確定是塔里木盆地還是準噶爾盆地),照片上的人將這張照片寄回了東北老家,一座溫差與新疆差不多的小城,掛在绬子家柜蓋上方的相框中。三家屋的孩子都見過這張照片。不過,幾十年過后這張駝色照片在我的記憶里卻變得色彩繽紛。我回首這張照片的往事,就是想知道歲月在其中做了什么。
三家屋,共用一間廚房的三戶人家。
在我少年的記憶中三家屋好似一部有氣味的動畫片:鍋臺,石磨,房柁上的燕窩,關(guān)不嚴的房門總是嘎吱嘎吱響,土街上跑過一輛卡車,卷起黃霧般的灰塵,窗里旋即會聞到一股霾土味。下街入戶,要下兩步石階,屋地低于街面,進屋后要適應(yīng)一下暗淡的光線,不小心就會一步踏空。屋地中央那盤石磨既是磨米工具,又是轉(zhuǎn)盤,分流三家人。東屋張家,南北炕,轄兩個鍋臺,還是石磨的主人;西屋南北兩鋪炕,中間加隔一道紙糊的秫秸墻,绬子家住南屋一鋪炕,我家住北屋一鋪炕,一家一個鍋臺。一大早,蒸氣淹沒了一切,四個鍋臺上的大鐵鍋叮當響,蒸干糧,熬稀粥,烀地瓜和土豆,蒸氣從大鍋四邊往外噴,三家主婦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穿插著男人挑水進來的身影和向水缸里倒水的嘩嘩聲。燕子不時地從南門飛進來,飛上霧氣繚繞的房柁,轉(zhuǎn)眼又從北門飛了出去。霧氣中有女人“媽呀”一聲,肯定是燕子屎落在了不該落的地方。我算了一下,三家有大大小小十二個孩子,加六位家長和東屋年邁的鎖城奶奶,攏共有十九口人在日出日落之間被三家屋吞吐,出出進進,像走馬燈。
三家屋三分天下,東屋張伯挎了鎮(zhèn)上一個小單位書記的頭銜,家中吃喝盈裕;我父母為小職員,家人基本溫飽;绬子家是城中農(nóng)戶,七口之家,日子不寬松。東屋的小啟子是個小不點兒,喜歡拿著家里的糕點、糖果站在自家門口吃,惹人眼饞,流口水。我則每天在小北屋里播放說書人陳青遠的評書連播《烈火金剛》,顯擺我家有一臺美多牌收音機。绬子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這張照片——照片上的男青年是一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被分配到新疆搞地質(zhì)勘探的大學生,梳分頭,扛儀器,意氣風發(fā)地被鑲在相框里,享受著被高看一眼的待遇。三家屋的孩子與左鄰右舍的孩子都見過這張照片,知道照片上的青年是绬子她小叔。那時大學生鳳毛麟角,貴重程度堪比“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街坊鄰里對于有榮于鄉(xiāng)里的人口耳相傳,孩子們也喜歡逐奇,仿佛能見到绬子她小叔長什么樣就能借光沾惠似的,住得距三家屋稍遠一點的孩子也會找一個由頭到绬子家來玩一會兒,比如找绬子一起寫作業(yè),借東西,還有男同學假裝找我家走錯了門,哈哈,這種歪點子都用上了??傊?,能看到绬子小叔的照片就覺得比別人多出幾分榮耀。出人頭地的大學生,遙遠的西域新疆,謎一樣的地質(zhì)勘探,給孩子們帶來無盡的遐想。我那時已經(jīng)長出心苗,懷有一種說不出口的羨慕,我要有這樣一個小叔該多好!
我與绬子是一年級同班同學,又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近鄰,兩家只隔一堵紙糊的墻。無論她家誰說話,我在墻這邊都能聽真,若伸手去將紙墻戳個洞,還能看到她家的畫面。绬子家也一樣,除非咬著耳朵說話,不然兩家就沒有藏得住的秘密。偶然聽到绬子媽說一句,你小叔來信了。我會豎起耳朵往下聽。绬子爹不識幾個字,讀信的任務(wù)一般都落到绬子她哥賓子頭上,賓子上三年級,識的字比我們多。賓子有老學究的做派,樂于給父母解釋一些名詞,比如,兄嫂在上。他告訴父母,這是對長輩或上司等的敬語。不過,讀到一些比較敏感的內(nèi)容他會自動停下來,比如小叔談對象。一旦“新疆來信”里有重要內(nèi)容,绬子爹轉(zhuǎn)而去找他信得過的大人來讀?!靶陆畞硇拧蔽覂H僅聽了只言片語,那時還沒學地理課,對于新疆的想象一如圍著三家屋房前院后嘰嘰喳喳的麻雀,想飛也飛不遠。不過,收音機里總播《新疆是個好地方》這支歌,我倒是記住了“阿爾泰山泛著金光”,“哈密瓜甜到咱心坎兒上”。
我有一個小秘密別人不知道。聽大人說绬子小叔的對象姓郝,是百貨商店的女營業(yè)員。放學后我就約上一個同學去逛百貨商店,從這頭逛到那頭,將女營業(yè)員一個接一個看遍,不知哪位姓郝,就悄悄打聽。結(jié)果有一點失望,姓郝的女營業(yè)員有點普通,長相很一般,稍稍有點胖,沒達到我內(nèi)心的期望值。
绬子家的看點集中在一家之主绬子爹身上。绬子媽一條腿殘疾,敞亮人,拿左鄰右舍當親戚里道似的,說話也不避諱,常念叨自己命好,從小被賣進青樓,還沒接客就趕上了新社會,成為被解放的新女性,又嫁給一個超級能干的丈夫。绬子爹是個闖關(guān)東的山東漢子,常年剃光頭,不圖好看,只為省錢省事。常年穿一身干活穿的布褂子,沒見他穿過制服,除看見他手托二大碗蹲在鍋臺邊吃飯,沒見他有閑下來的時候。在小城車站,你聽到一個人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叫賣,這個人一定是绬子爹。在某個小巷,你看見一個人推著糞車出來,這個人也是绬子爹。绬子爹不戴眼鏡,又被人送了一個“四眼”的綽號。小孩子不知這個綽號什么意思,還以為是罵他呢。我長大后才悟出,這個綽號實在是對绬子爹的夸獎,夸他在生活中比別人多長兩只眼睛,能找到別人找不到的生財門路——生產(chǎn)隊里什么活都能干,進城搞副業(yè)又是一個多面手。在三家屋孩子們的眼里,绬子爹最吸引人的手藝活兒是穿糖葫蘆。
東北小城冬天里有一景觀,每家屋檐下都會結(jié)冰溜子。深秋或初春時節(jié),白雪落到房頂上會在陽光下悄悄融化,滴水便在屋檐下結(jié)成一根根冰溜子。每年入冬后,三家屋廚房南門南側(cè)的鍋臺上總會出現(xiàn)另一個小作坊。南鍋臺前的狹窄之地是三家屋出入的門戶,十幾口人由此里出外進。绬子爹先是在里屋將山楂剔核削好穿成串,這項工作有時要做到后半夜;起大早在鍋臺上架起小銅鍋熬糖漿,在平鍋上穿糖葫蘆。另兩家大人知趣,很少從房門里出外進。孩子們卻不識好歹,先是推開自家的門縫朝廚房里探看,或借一個由頭到廚房里來個視察,很快再返回來,都懷了心思,渴望引起绬子爹的注意——绬子爹根本顧不上來回亂竄的孩子,全神貫注于他的手藝,給一串山楂蘸上糖漿要掌握火候,速度慢了熬出的糖漿會變老,會凝固,掛不到山楂上。孩子們沒得到什么,只好返回屋內(nèi)往肚里咽口水。往常,三家大人交流感情的方式即彼此送好吃的食物,誰家攤煎餅,做小豆腐和水豆腐,氽酸湯子,都要送一點給另外兩家嘗嘗鮮。绬子爹性格倔強,平時寡言少語,他能看懂別家孩子在他身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用意,又表現(xiàn)出極大的克制能力,只顧埋頭穿糖葫蘆,對垂涎三尺的孩子一概不理睬,用倔強的肢體語言為嘴饞的孩子演示著什么叫“養(yǎng)家糊口”,孩子們卻看不懂。绬子爹不掙工資,養(yǎng)活老婆孩子六口人,剛剛供一個弟弟大學畢業(yè)。他起早貪黑,終日勞作,就為手頭上能有一些應(yīng)急的現(xiàn)錢。绬子爹將一串串糖葫蘆插在草把子上,扛在肩上走街串巷叫賣。绬子兄妹同樣吃不到父親穿的糖葫蘆,卻顯得比另兩家的孩子內(nèi)心強大。從小就繼承了父親吃苦耐勞基因的他們知道糖葫蘆的價值在哪里。
夏天,小城的土街上隔一會兒就會走過一位推著手推車賣冰棍的大媽,或老奶奶。她們沿街的吆喝聲比蟈蟈的叫聲還吸引孩子,比賣糖葫蘆更讓孩子嘴饞。孩子本來一切正常,聽到了“冰棍,開水的冰棍,五分錢一根”的吆喝聲便覺得嗓子冒了煙。腰系白圍裙頭頂衛(wèi)生帽賣冰棍的都是中老年婦女。我想如果政策允許,冬天賣糖葫蘆的绬子爹也會沿街推銷冰棍,盡管賣幾支冰棍也掙不到一厘錢。
绬子爹突然去了新疆,绬子弟弟小軍子說是坐飛機去的,孩子們都認為小軍子吹牛。绬子小叔還沒結(jié)婚,孩子們猜,绬子爹去新疆一定是參加小叔的婚禮,于是便想到了誘人的喜糖和“大又甜”的新疆哈密瓜。绬子爹若帶回這兩樣東西,孩子們一準能得到分享。大約一個星期后,绬子爹回來了,一個人,還拎回一個大皮箱。隨后绬子家就關(guān)死房門,透不出一點消息。我躲在間壁墻這邊偷聽,聽到了哭聲,愈發(fā)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逮個機會將小軍子叫到一邊,問他家里怎么啦。小軍子還不太懂事,趁家里大人不注意,偷著拿出一張照片來。我被嚇到了,那是绬子她小叔躺在棺木里的遺照。
三家屋幾個大一點的孩子讀小學一到三年級,在學校里學過“老三篇”,都能背誦“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這一段,又感覺“死人的事”距離一個孩子像銀河一樣遙遠,不敢想象死亡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親人和熟人身上。绬子她小叔的遺照讓我第一次見到“死人的事情”發(fā)生,一個給孩子們無限遐想的年輕生命以這種方式終結(jié),讓我感到天震地駭。一個孩子,對于人生還什么都不懂,這件事無異于一次敬畏生命的啟蒙。
幾十年過后,在一次發(fā)小聚會上,我和绬子談起她小叔,語氣平和,我像是在探討一個已有答案卻缺少細節(jié)的歷史故事,绬子的講述則帶有旁白的味道。
绬子說,她爹從新疆回來后之所以關(guān)緊家門,是不想讓鄰居看見他憋屈的樣子。小叔是她爹從山東帶過來的,供吃,供穿,供他上大學,直至畢業(yè)后去新疆,本來要給他張羅娶媳婦,他卻突然殉職,撒手人寰,這對她爹打擊太大。她爹趕到新疆時小叔已經(jīng)下葬,見到的是組織上在弟弟蓋棺前拍下的那張照片。绬子說,回到家,她爹在炕上打著滾哭。他們兄妹幾人輪番把守著家門,不想讓外人看見家里的悲痛事。
绬子兄妹當年的行為充滿孩子氣。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左鄰右舍的大人們哪里能不知道呢,只是左鄰右舍的孩子擠不進大人的話語圈罷了。
我問绬子,她爹拎回的那只大皮箱裝的是不是她小叔的遺物。绬子說,值錢的是一塊手表,一件棕色皮夾克,還有一雙皮鞋,都被她大伯父分去了,留給她家的只有小叔剩下的空皮箱,一點生活日用品。我一直以來都有一種印象,绬子小叔留下一些衣褲,绬子兄妹人小不勝衣。鄰居肖家二大娘針線活兒好,家里有縫紉機,幫忙將绬子小叔留下來的衣服和褲子毀了毀(改了改),毀成小衣褲給绬子兄妹穿。在那個色彩單調(diào)的年代,绬子兄妹的衣著身色曾經(jīng)鮮艷了一陣子。绬子說沒有這回事,那我的記憶為何又為她增加了這些戲份?
從那張駝色照片開始,一個大學生、一名勘探隊員就開始潛潤一個孩子的心。隨著這個孩子漸漸長大,他知道了何為青春熱血,何為歲月流金,何為荒無人煙。知道了遙遠的新疆有礦產(chǎn)地質(zhì)、油氣地質(zhì)、水文地質(zhì),想象始終追隨那位勘探隊員的腳步,游歷新疆。幾十年歲月的饋贈讓我的記憶變得越來越豐滿,色彩繽紛,我才將鮮亮的身色賦予了绬子和她的弟弟妹妹,那是一名地質(zhì)勘探隊員曾經(jīng)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