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1990年底,我讀了這篇《繪畫的傳說》,當時,我記住了這個繪畫的故事。一名中國畫師和一名希臘畫師,代表著東方和西方,給巴格達的哈里發(fā)的宮廷主廳的兩面墻壁各畫一幅畫,中國畫師耗費了三個月,畫出一個仙境般的花園,而希臘畫師并沒有畫,僅僅是在墻壁上裝了一面大鏡子,卻把中國畫師的畫一覽無余地反映在鏡子里,于是,希臘畫師獲得了比賽的優(yōu)勝。
我替中國畫師打心底里抱不平(按我們的說法:希臘畫師明擺著是個偷竊者)。不過,我知道《繪畫的傳說》的作者米歇爾·圖尼埃是法國當代著名的“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同屬這個流派的還有《東方奇觀》的著者尤瑟納爾、《夢多及其他》的著者勒·克萊齊奧。他(她)們的作品都透出哲理和寓意。特別是圖尼埃和尤瑟納爾,都擅長在世界范圍的民間傳說(故事)里汲取創(chuàng)作營養(yǎng),屬于博爾赫斯式的從書到書的作家。
圖尼埃在《繪畫的傳說》里借人物之口說:“我寫故事和傳說都以民間材料為素材大量吸取養(yǎng)分?!边@是圖尼埃創(chuàng)作的秘密,有他的創(chuàng)作談為證。他 1989年的《夜宵故事集》基本素材來自民間傳說。我記住了他的繪畫故事。博爾赫斯毫不顧忌地注明素材來源,可是,圖尼埃卻往往不點明出處。當然,《繪畫的傳說》里,我注意到,這個傳說曾由“一個聰明的苦行僧阿爾惹爾或更準確地稱之為拉扎利或加扎利講過”,聲稱是寓言。
我一直未找到那位伊朗哲學(xué)家加扎利(1058~1111)的原作??墒?,這個繪畫故事卻駐留在我的印象里,揮之不去。時間會呈現(xiàn)它的原型。2007年5月,這個故事的原型浮現(xiàn)出來了。我看到了波斯詩人、伊斯蘭教領(lǐng)袖、蘇非主義作家莫拉維(1207~1273)的重要著作《瑪斯納維啟示錄》,它被稱為“波斯語的《古蘭經(jīng)》”“知識的海洋”,稱作者為“冥想生活的夜鶯”“心靈的詩人”。
波斯,即古代的伊朗。這個莫拉維(也稱魯米)何以了得?舉個例子,20世紀末,他的一部抒情詩集選譯成英語,在美國讀者中出現(xiàn)了閱讀“沖擊波”,發(fā)行50萬冊,他的影響超出了文學(xué)領(lǐng)域。讀者組織沙龍、舉辦朗誦、專題詩歌節(jié)、互聯(lián)網(wǎng)建網(wǎng)站、拍攝影片、制作CD。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2007年為國際魯米年。當年9月份開始,世界十余個國家和地區(qū)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一個中世紀詩人在當今的西方世界引起熱烈的反響,體現(xiàn)了東方和西方文明的交流、融合。真正有價值的文學(xué)能超越時空。波斯(伊朗)和中國、印度、希臘同屬四大文明古國。
現(xiàn)在,把視線收回來。繪畫的故事,是《瑪斯納維啟示錄》故事集中的一篇,題為《羅馬人和中國人比賽畫技的故事》。我欣喜,終于找到了《繪畫的傳說》的來源。我還注明,圖尼埃的一篇小說題材取于此。事情還沒完,2007年7月,我讀了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2006 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的小說《黑書》,是一部關(guān)于尋找的小說。我是誰?打哪兒來?去哪兒?尋找中,人物的模仿、雷同、復(fù)制使人物成了另一個人(我在扉頁里記下了閱讀印象)。
《黑書》第三十三章,章名《神秘繪畫》,有段引語:“我挪用了《瑪斯納維啟示錄》中的神秘——謝伊·加里波。”帕慕克將繪畫故事的背景放在了伊斯坦布爾,而保留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人物的身份、環(huán)境都伊斯坦布爾化了。結(jié)局:獎金頒給了那位安裝鏡子的藝術(shù)家。帕慕爾繼續(xù)發(fā)揮和利用了原型故事,讓人物進入關(guān)于誰模仿誰的糾葛里。故事融入整部《黑書》。
我們看到,一個故事,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時間,重復(fù)現(xiàn)身,仿佛佛教的佛本生,不斷輪回。重現(xiàn)中,基本故事不變,不過,注入了新的元素。故事還是那個故事,意義已不是那個意義了。我打個比方,好的故事就像一匹駿馬,在不斷奔跑的過程,卸掉原來的“意義”,又帶上新近的“意義”。有生命力的是故事這匹駿馬,而“意義”(觀念)的貨物卻是暫時的。可見,講好一個故事很要緊,圖尼埃就把哲理和寓意融化在形象的隱匿處。而莫拉維(魯米)則公然地表明他的勸誡、說理的意圖。
一個故事,就這樣在后人的“重述”中獲得了新生。好像那兩位東方和西方的畫家一直在比賽。我想到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動物莊園》的作者),寫過一篇狄更斯小說的述評,我以為,那是迄今為止我讀過的最佳的品讀狄更斯的文章。文章起首第一句話是:“狄更斯是那些很值得偷竊的作家之一。”論述中,奧威爾又換了一種說法:“狄更斯是一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仿的作家……他遭到了相當無恥的剽竊?!?/p>
奧威爾用了“偷竊”“模仿”“剽竊”這三個詞來點明狄更斯的追隨者、崇拜者??ǚ蚩ǖ摹妒й櫿摺罚ㄓ肿g《美國》)就是對狄更斯小說的模仿,卡夫卡并沒有回避自己的模仿,他是創(chuàng)造性的模仿。博爾赫斯的《雙夢記》是對《一千零一夜》中一個故事的模仿,他是敬意的模仿。博氏稱原來的文本是“先驅(qū)”,卡爾維諾則說成是“庫存形象”,學(xué)習(xí)“先驅(qū)”,利用“庫存”,是作家需要思考的問題。我們常說借鑒和影響。奧威爾用貶義詞“偷竊”,很機智。魯米不是被圖尼埃、帕慕克“偷竊”了嗎?仔細濾一濾、梳一梳小說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史里,隱含著一部小說的模仿史、偷竊史。理論家稱之為“互文性”。
奧威爾提出一個問題:“有什么東西值得偷竊?”這有待專家去研究。我以為,是故事。可是,我也提出一個問題:有什么東西不能被偷竊?
我想到博氏說過:古今故事僅有有限的幾種模式。我想,除了故事,那么,無法偷竊的是什么?奧威爾指出:“無法模仿的東西是他的創(chuàng)造力的豐富”,具體是“創(chuàng)造詞語的變化和具體的細節(jié)”。這就是說,表達的方式和具體的細節(jié)“偷竊”不了。我還加上一條,是作家看故事的視角。一個特別的視角能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我發(fā)現(xiàn),同一個故事在被后人“重述”時,視角不同、表達不同了,故事就獲得了所謂的“新意”。
帕慕克的《黑書》里,主人公數(shù)次提到魯米的《瑪斯納維啟示錄》,“以為是原創(chuàng)的故事,其實都是耶拉(專欄作家)從《瑪斯納維啟示錄》中抄下來,拿到現(xiàn)代伊斯坦布爾的背景中使用”。我揣摸,帕慕克假托人物之口,說:“關(guān)鍵不在于去‘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而是去擷取過去千百年來、成千上萬個……杰作,將它巧妙地加以改變,轉(zhuǎn)化成新的東西?!边@也是卡爾維諾所說的“利用庫存形象”,其實就是小說的一種可能性。
那么,魯米的《瑪斯納維啟示錄》又“剽竊”誰的呢?真正的源頭在何處?不可得知??梢栽O(shè)想,那是魯米聽來的故事。
我們只能限于魯米、圖尼埃、帕慕克這三位作家說同一故事的現(xiàn)象。故事里,實與虛(畫作與鏡子)涉及兩種文化背景。兩個墻壁,一道帷幕。魯米將故事引向心靈:那面鏡子,由此引出修煉心靈,“打磨自己的心靈吧”的東方宗教的勸誡。而圖尼埃,則把故事放到當代技術(shù)進步的環(huán)境里,將信息傳播人與原創(chuàng)者跟那個繪畫的傳說互為映照,更有時代氣息。帕慕克的繪畫故事則置于伊斯坦布爾的環(huán)境中,探索的是關(guān)于身份的主題,或說雙重性。(他對雙重性很著迷,這使我想到博氏的《博爾赫斯和我》,還有斯蒂文森、愛倫·坡,他們是否是帕慕克的精神源頭?)
圖尼埃的小小說《繪畫的傳說》,結(jié)尾處有個細節(jié)是他的獨創(chuàng):實體的畫和鏡中的畫,希臘畫師的畫(鏡中畫)——花園里,現(xiàn)實觀畫者也映入其中,而且辨認自己的形象,這類似取消了繪畫和現(xiàn)實的界線。帕慕克則將獨創(chuàng)的細節(jié)推向極致,他寫了兩幅畫的神奇:畫中的物件走動、消蹤等等的異變,畫作和現(xiàn)實的界線模糊了,又為身份的探討服務(wù)。
我提供了閱讀的背景,至于你能在故事中讀出什么?你想往故事中投射(置放)什么,那是你的權(quán)利,讀者的權(quán)利。
重復(fù)歸納一下。第一,什么沒變?基本故事沒變;第二,什么變了?故事的環(huán)境變了,細節(jié)變了,視角變了。起碼,它給我們一個啟示:怎么利用“庫存形象”,這是未來小說發(fā)展的一條路子;怎么保持故事的“常青”,而觀念往往是容易過時的呀。赫拉克利特說:“你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因為,河已不是你涉足過的河,你也不是原來的你。我想,你無法兩次述說同一個故事,更何況,不同的人重述同一個故事,故事已改變了,同時,也改變了作者。某種意義上說,故事就是靠不斷被重述得以流傳獲得新意。重述中,故事被注入了你的意義(觀念)。但是,故事之所以被不斷重述,其中一定有著永恒的東西,所以,值得后人“偷竊”。
魯米(莫拉維)這個作家的準確規(guī)范的名字、生死年代,還是以《瑪斯納維啟示錄》一書的介紹為準,圖尼埃是不是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魯米?或說是魯米的“先驅(qū)”,又是一個謎了。我倒期望魯米不斷地重生,我把圖尼埃、帕慕克視為魯米不斷地重生、魯米的輪回。這正說明了魯米的文學(xué)價值,或說是繪畫故事的價值。它是在一次次的輪回中活著。一個故事可以有多種表達,可以有多種姿態(tài),它在作家的筆觸中獲得了“新意”。好的故事,能穿越時空,不斷“輪回”,獲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