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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罪

    2021-07-16 00:44:08彭敏艷
    廣西文學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六中孩子

    后來每次見面,她都會討好地從僵硬的臉上切開一道口子,從口子里掏出夸張的笑容,我用優(yōu)雅得體來掩蓋內(nèi)心的實質(zhì)——我討厭她用來遮擋囁嚅的笑容,我并不打算研究她的欲言又止,我犯不著為了她而成為單位的人民公敵。

    我并不討厭她,但是我必須疏遠她。她偶爾會發(fā)信息給我,一個表情或者一句問候,它們小心翼翼地瑟縮在我的聊天對話框,企圖進入我的空間,我用過分客氣的詞句筑起拒人千里的樊籬,她指尖奔涌的萬千情感符號在屏幕上望而卻步,我為自己的機智自鳴得意。

    “起綽號、吐口水、打人,這簡直……這不是一個正常孩子的行為?!?/p>

    “我孩子至今不吃不喝,總是哭,你是母親,你能想象他的可憐?!?/p>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變得流里流氣,他一直在單純而文明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有理由維護這片凈土,Understand?”秦明月的高跟鞋踩著優(yōu)雅的余音款款地上樓了。

    “對不起!”她越來越木訥了。

    “垃圾也挑人欺負,全掛我家空調(diào)外機上了,莫非都隨了人性到處撒野!”樓下李惠聲音不大,剛好上下樓清晰入耳。

    我的耳朵從門縫里極力往外伸。隔壁的門關(guān)不住孩子壓抑的抽泣聲,她拖著孩子上樓認錯,孩子掙扎著發(fā)出一串含糊而倔強的爭辯。

    “他們先叫我外號,往我身上吐口水……”

    她一言不發(fā),執(zhí)拗地拖他上樓。孩子爭辯了一會就不再聲張,連抽泣也止住了,似乎在跟她賭氣較勁。這孩子有時候和她神似。

    敲門、道歉,再道歉,樓上的孩子笑聲復位。

    “算來你和我孩子一個姓,我們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教育孩子就是一個不斷糾錯的過程,出發(fā)點是孩子,落腳點也是孩子,你或許理解,也終須理解?!?/p>

    “是,是,對不起、對不起!”她囁嚅著。

    “好吧,此事翻篇,我要午睡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吧?!遍T禮貌地合上。

    下樓的腳步很沉。

    “你怎么又往樓下扔垃圾,你給李阿姨道歉去?!?/p>

    “那是秦阿姨家的小兒子上次在我們家啃板栗的時候扔的,你也知道的!”孩子幾乎喊起來。

    她不再說話,腳步猶豫起來。

    她住207,我住208。那孩子叫余梓豪,其他孩子倒著叫他“猴子”。梓豪長得虎頭虎腦,話不多,見人總是憨憨地笑,蠻討人喜歡的。

    207的門無聲地合上,樓恢復了寂靜,所有的熱鬧轉(zhuǎn)移到南苑樓微信群里。他們都在聲討亂扔垃圾的人,誰都無法容忍文明的夾縫里滋長的野蠻。

    她確實不是一個好母親。她用忙不完的工作和寫不完的稿來侵占了陪伴孩子的時間。她的兩個孩子都沒有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放學或者周末先玩膩了才寫作業(yè)。她監(jiān)管缺位,孩子的作業(yè)有量沒有質(zhì)。段考期考后,別家孩子在他人欣賞的目光和語言中驕傲地扛著優(yōu)秀獎闊步走,她家孩子灰溜溜地縮在別人的影子里挪移。

    “喲!那不是梓豪嗎?得幾等獎?拿給阿姨看看唄!”此刻總有人比她更關(guān)心她的孩子。

    那孩子本能地把頭再往下壓一壓,飛快逃上樓,卻逃不掉她眼睛深處的嘆息。

    女兒同樣也沒給她的眼睛添上一絲光彩??荚嚭蟮暮荛L一段時間,207都處于靜音模式,沒有過多的指責,似乎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周末她還是經(jīng)常加班,有時候還外出采風,姐弟倆就弄一碗清湯面條,或者煮粥應(yīng)付自己的胃。我無法用我的思維去理解她對于時間管理的概念,但我能解讀兩個孩子眼睛和胃里的內(nèi)容,我會在時機合適的時候用一些食物去填充他們,比如零食,比如自己弄的小吃。此刻我很想如往常一樣喊他來我家吃糕點,熱乎乎的剛出鍋。但理智冷靜地制止了我。

    她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寫得不多,發(fā)表的不少。從文學的視角來看,她的作品配得上她所消耗的時間和精力,從家庭的視角來看,她正在舍本逐末地把自己趕往牛角尖。她簡直就是一個盲目地把理想主義盛到飯碗里去的文青。

    讓人納悶的是,她也就罷了,她家人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幕后看她如此含糊地表演生活劇呢?

    那年三八節(jié)前夕,女同事們圍坐在石桌上吃零食喝紅酒,配點兒八卦來調(diào)味。

    “‘二手女人經(jīng)常坐‘羊皮的車,你們知道嗎?”

    “哈哈,她還坐‘羊皮辦公室呢,用腳指頭也能思考出文章來?!?/p>

    “這有問題嗎?不然她如何榮升大蜜(秘)?”

    “大會小會都帶著,哼!”

    …………

    不可否認,聊八卦的女人極具編故事的天賦,只要你扔給她們一個主角,她們就能虛構(gòu)出一部精彩的生活劇,尤其擅長情節(jié)的拓展和細節(jié)的渲染。如今“二手女人”和“羊皮”已經(jīng)被賦予了故事主角的特質(zhì),一個豐滿誘人的故事正在女人們的唇邊生成。

    十只高腳杯裝著猩紅的液體,杯腳上纖細的手指和精心涂描過的指甲,杯壁晃動著精致的妝容,虛虛實實晃得我心里一團迷霧。

    工作上我和她接觸比較多,我總固執(zhí)地認為她具有兩面體的特性:工作上干練老到,雷厲風行;生活中她缺乏自信又無趣,甚至有點古板,像修道院里的修女,套著冷傲的長衫來拉開與異性的距離。

    可是她們現(xiàn)在通過具體的時間、地點、事件來塑造的這個二手女人,正在不斷地擊潰滯留在我腦中的關(guān)于她的印象。

    石桌旁的枇杷花花絮往下飄,春天的風過于柔弱,沒能驅(qū)散空氣中的濕重與沉悶,我仰頭喝光了杯里的紅酒,要起來走走。

    “2月28日傍晚五點,在生態(tài)公園停車場,二手女人在羊皮的車上摟摟抱抱,我在自己的車上都感到羞愧,就開車走人了?!?8日?生態(tài)公園門口?羊皮的車?我心里百般復雜,又由衷佩服江曼玲的抑揚頓挫能把虛無演繹到如此生動逼真。

    擰成一團的精致描畫的眉,不屑的、厭惡的眼神,捂嘴笑的雪白纖細的手,夸張的唏噓,厚厚地壓著我,如天空的積雨云,云層下罩著迷茫、煩悶和復雜,它們洶涌翻滾,仿佛要沖破一道口子。

    情節(jié)仍在不斷渲染,甚至細致到動作、眼神和語言。

    “不!事情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當時我們一起去英雄廣場取素材,起初我們都在后排,后來她暈車坐到副駕!”激動的語言劃破了陰沉的云層,猝不及防的逆風令全場愕然,我也愣住了。

    各種審視、質(zhì)疑與難以置信從我裸露的皮膚、眉眼等直刺入我的五臟六腑。我想我一定是頭腦昏亂了,我怎么可能澄清一只浸在墨水里的黑螞蟻!何況我用了“她”,她們無一例外地給她打上“二手女人”的標志,而我用“她”。我意識到自己魯莽的悖行。

    她是半個二手女人——離了,單著。用的二手車,租的二手房,用的二手家具。二手女人成了她最具辨識度的標簽。

    二手女人與羊皮的虛構(gòu)故事戛然而止,從她們臉上的表情包,我讀取到她們內(nèi)心新一輪的虛構(gòu)計劃,而我已然成為主角。春日的寒氣在傍晚時分加重了,我感到皮膚毛發(fā)一陣陣戰(zhàn)栗。

    后來的很多天,她們都不屑與我來往,我成了人民公敵,這令我很沮喪,我決定從此不再多管閑事。

    剛到六中的時候,她如燕子迷戀天空一樣對六中懷有近乎癡迷的熾愛,六中是她的母校,承載著她許多青春的躁動與成長的狂熱。

    這份殊愛驅(qū)動她傾盡全部心力去設(shè)計校園文化,從辦學理念到三風一訓,從語言組建到色彩搭配都細致入微,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突出品位與內(nèi)涵。她常常就圖文構(gòu)思方面與我交流,但也僅限于單向交流,對于字詞的琢磨、畫面的留白、線條的柔軟或硬朗,她總固執(zhí)己見,我費盡心思拼湊起來的看法總在她的滔滔不絕中分崩離析。

    有時凌晨她還會冷不丁地發(fā)一條信息來,內(nèi)容無非是她的靈感促使她完成了一項極具特色的設(shè)計。我常因美夢中斷而火冒三丈,但我只能拼命掐滅那熊熊燃燒的火焰——畢竟校園文化設(shè)計是從我肩上成功轉(zhuǎn)卸到她肩上的,這項工作卡在我這里半年都沒有任何進展,如今我由主創(chuàng)變成協(xié)助,還有什么好抱怨的,何況她的出色創(chuàng)意確實讓人折服。

    校園文化建設(shè)方案耗時一個半月,后來教育局把它印刷成冊,在全縣的均衡教育會議上作范本展示,再后來方案變成了具體的文化符號,變成了其他學校來參觀學習的標本。

    均衡工作成功進入攻堅階段,學校原辦公室主任卻請辭了,辦公室缺位,意味著很多工作斷了鏈。校長心急如焚,召集副校長和教導主任到校長辦公室商討部署,副校長提議由她擔任。經(jīng)嚴格考察她的綜合能力,學校班子決定任命她為辦公室主任。會議紀要不會說話,卻忠實地記錄著,執(zhí)筆者是我。

    六中卡殼的均衡工作兩大難題——特色校園文化和校本課程編寫最終都被她成功攻關(guān)。均衡教育順利通過國檢后,她開始擔任畢業(yè)班教學工作,成績在年級中遙遙領(lǐng)先,她順理成章加入了學校領(lǐng)導班子。

    六中行政領(lǐng)導共十四人,就她一個女的,開始的尷尬被隨之而來的忙碌取代了。黨建、辦公室、學區(qū)、上課……雜七雜八的工作堆積在她肩上,她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于辦公室、食堂與宿舍之間,過度的旋轉(zhuǎn)讓她成為異類。

    “表現(xiàn)那么積極,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p>

    “別看她相貌平平,人家眼光可高了,直接無視我們?!?/p>

    “選擇性失明,選擇性交友,你看她多會拍,尤其會拍‘羊皮。”

    “就不知道她那位知道后有何感想。”

    “這與你有關(guān)系嗎?瞎操心?!?/p>

    “一副清高的皮囊下裹著一個丑陋骯臟的靈魂?!?/p>

    “自己孩子不好好教,挖空心思往上爬?!?/p>

    雜音像春天池塘里的蛙鳴,聒噪個不停。

    我們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離異,直到她前夫來到單位以死相脅要與她復合。同事們才唏噓一片,原來她是二手女人。

    事情還沒結(jié)束,各種猜測就野草一樣瘋長了。

    “坐辦公室坐到婚姻都沒有了,舍小家顧大家,無私奉獻?。 ?/p>

    “怪不得!干柴烈火?!?/p>

    “也許是傳說中的蓄謀已久?!?/p>

    “不要臉,現(xiàn)代版潘金蓮。”

    “我就說嘛,假裝的斯文怎能掩蓋一身媚骨!”

    …………

    像被剝了皮的老樹一樣,她完全裸露在無盡的空曠中。在別人復雜的目光里,她的腰一天天萎縮下去,她埋頭工作,低頭走路。

    她會把一份政教處的文件發(fā)給教務(wù)處,也會把教務(wù)處的文件放到總務(wù)處,面對種種指責她要么默不作聲要么不停道歉。值日教師私下傳閱她上課失神的照片,無限放大指責的尺度。我偶爾把一些整理好的資料遞給她匯總,她敲擊鍵盤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雙混沌的眼睛藏著許多欲言又止。

    我頂多逗留一杯茶的時間,用專心呷茶的動作來證明我不是敷衍,雙唇在杯壁含糊地發(fā)出單調(diào)的音節(jié)“嗯嗯”,不然我能怎么樣呢,這世界那么深邃,我的目光那么淺薄,我如何看得透,看不透的東西我一概不妄自評價。

    她小心翼翼地規(guī)避著犀利的唇槍舌劍,然而無處不在的鋒芒還是將她劃得遍體鱗傷。

    那天的風很大,晚上她敲開我的門,說她有一件衣服掉到宿舍樓旁邊的燈光球場蓋著的精鐵棚上了,或許在我窗子的位置能夠得著,她指指身后的長竹竿。

    我開門讓她進來,竹竿還是短了一點。我建議她打電話給電工,或許借用電工的人字梯在一樓那里夠得著。她興奮不已,念叨自己腦子短路了,竟然搭不上這根線。

    她打了五次電話,前三次電工表示信號不好,掛了。第四次電工說不知道你是誰,掛了。第五次直接摁掉。我說用我的手機打吧。這回她經(jīng)歷了電工聽力從正常到不正常、態(tài)度從和善到厭惡的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電工最后的結(jié)論是,他在外面忙著,讓她自己想辦法。

    她握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下,她說她那件衣服是新買的。我無奈地聳聳肩。

    她兒子說:“媽媽,我們搬桌子到一樓,站到桌子上用竹竿弄?!彼难劬χ匦氯计鹨稽c光。

    我在房間窗戶看著他們母子笨拙地擺放桌子,宿舍樓與精鐵棚的距離太小,中間還隔著一條水溝,水溝兩旁并不平整,須得一個人在下面扶桌子,一個人在桌上摸索著弄。男孩跳上桌子又被她拽下來,她讓男孩穩(wěn)住桌子,她上去弄。

    竹竿太長了,下端老頂著宿舍樓墻壁,角度怎么換都不合適,她只得又下去截短竹竿。竹竿一節(jié)一節(jié)短下去,直到后來過短了,衣服仍在精鐵棚上躺著,她沮喪地盯著一地的竹屑和竹節(jié),男孩搖著她的手仰頭看她的眼睛在說什么。

    風從窗外往里灌,弄得眼睛發(fā)澀,我趕緊關(guān)上窗。

    干脆去北苑樓領(lǐng)回我的快遞吧。北苑樓106房門口圍坐了六七個男同事在閑聊,電工在其中。見到我,電工連忙站起來解釋剛才的態(tài)度不是針對我,他說他不想讓她玷污了梯子,怪我多事,弄得他差點無法自圓其說。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道貌岸然的臉,其他同事笑笑又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他們的聊天。

    第二天,她把淘來的二手洗衣機扛上樓,卻對安裝束手無策,她畏畏縮縮地向我求助,當初討論校園文化建設(shè)方案時的神采飛揚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讓她找學校那個熱心的教物理的老周,五十來歲了。

    不管我怎么表示我對這些一竅不通,她還是固執(zhí)地請我安裝當天過去幫忙。安裝那天,她房間門大開著,風不時地把門關(guān)上,她干脆拿個凳子把門壓住,我在老物理教師旁邊當了一個合格的觀眾,用自己的背擋住那些游離在門內(nèi)外的猜疑的視線。安裝結(jié)束,她硬塞給我們每人一個紅包。

    她要離開六中了,被縣里抽調(diào)到行政部門。

    搬行李那天,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我知道她很熱愛學校的工作,可熱愛又能代表什么,她需要一個新的開始去破譯未來的友好。

    我一趟趟地幫她把行李拿到樓下,后來陸續(xù)有一些人加入,當行李全都裝上車后,她僵直地上車,沒有告別,也沒有回頭。

    車載著她和她的行李、她的回憶漸行漸遠。

    “我是被驢踢腦袋了,拿熱臉貼冷屁股,忙活半天,人家連屁都不放一個。”

    “她本事可真大,又攀上縣里去了?!?/p>

    “聽說人家采風采到某個領(lǐng)導的住宅去了,呵呵?!?/p>

    “要不然一個女人能憑那點工資養(yǎng)兩個孩子?!?/p>

    夏天的熱浪灼得人渾身不舒服,我趕緊溜回房間透風。

    半年后,她發(fā)來一條很長的信息:

    最近一切好吧?如果你也承認,那么我在六中三年就只有你這個朋友了。我很失敗。沒經(jīng)營好家,也沒經(jīng)營好事業(yè),更沒有經(jīng)營好孩子的人生。我始終沒有辦法在掙錢與教育孩子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我熱愛文學,然而我卻背叛了文學。我寫的不是情懷,是世俗。我利用文字作為掙錢的工具,來補貼開支,我的工資沒有辦法支撐我和孩子的開支。

    至于我婚姻的失敗,我至今仍有權(quán)保持沉默,畢竟我們都要體面地活著。

    我是一個很遲鈍的人,我天真地以為我曾經(jīng)拯救了六中,沒想到最后是我親手摧毀了六中的形象,我自己虛構(gòu)的救世主的形象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土崩瓦解。

    那次萱到我辦公室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當初我老公在這當領(lǐng)導的時候,我就像生麻風一樣,同事們避瘟神一樣避著我。”

    當年的班主任對我欲言又止,后來試探著問我工作能適應(yīng)嗎,見我點點頭后他笑著說,適應(yīng)就好,努力做好自己,其他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你去南寧學習那個周末,他們組團到野外燒烤。我清早在房間埋頭寫作,孩子跑回來央求我也帶他去,我從窗戶往外看才發(fā)現(xiàn)整棟宿舍樓都整裝待發(fā)了。我邊往身上套外套邊打電話請求加入,打了好幾個電話才被委婉地告知,食材都是預(yù)先報名定購的,不能臨時加入。我尋思著孩子開心就好,我說我自帶食材加入,同事說,這樣啊,可是車也沒有位置了,時間安排也滿,下次吧。然而下一次燒烤我仍是后知后覺,孩子因此悶悶不樂。

    那天我頭暈乏力請了半天假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休息,卻無意聽到一些這輩子關(guān)于自己的最不堪入耳的話。我很想沖出去摑那些人幾個巴掌,但最后巴掌狠狠地落在自己的臉上。我終于把萱和自己班主任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語給串連起來,學校群體活動經(jīng)常落單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那件事后,我時不時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我在辦公室、教室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總覺得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覬覦自己的生活。我每天都要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衣裝,每說一句話都要反復字斟句酌,猶豫良久。甚至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還要仔細檢查每一個角落,尤其是門角、桌椅下、床底有沒有監(jiān)視器。

    我在陰影里匍匐前行,我不想我的孩子仍在我的影子里匍匐,雙重的陰影誰能喘過氣來。

    新上司是女的,我以為這是上蒼賜給我的尚方寶劍,終于可以斬斷過去的不堪。我用忙碌來掩蓋自己的遍體鱗傷,卻終究敵不過世俗眼光。

    一次下鄉(xiāng)途中,女上司關(guān)切地問起我的事,久違的溫暖讓我淚如雨下。我輕描淡寫地帶過十多年的沉重。女上司沉吟片刻,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夫妻不和,肯定雙方都有問題,我猜你肯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老公手里,否則他怎么會那樣對待你?!蔽页泽@地打了一個激烈的哆嗦,俗世版的戲劇我終究躲不過。我忽然痛惜起剛才落的那些淚,覺得我糟蹋了僅剩無幾的幾滴淚。

    彭,我惶恐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被推至銀幕的正中央了,可悲的是,我無法切入任何一個角色,卻又忘掉要怎么全身而退了,或許真的要上演一些觀眾想看的節(jié)目,或許是助推劇本到高潮,主角永別才會落幕對嗎?

    冬天的風很冷硬,手腳凍得生疼,我不斷哈著熱氣,直到手機屏幕模糊。這種天氣,適合和朋友敘敘舊,是時候出發(fā)了,我想。

    【彭敏艷,80后,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廣西文學》《紅豆》《三月三》《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作家報》《作家報》等。是《中國青年作家報》首位特約編輯。曾獲中國第二屆志愿文學大賽小說類一等獎、三等獎和廣西第四屆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散文類三等獎等多個獎項?!?/p>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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